朱 萍
(安徽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工商管理学院,安徽 芜湖241002)
《道德经》又称《老子》,是道家经典著作,所言精深玄妙,所涵宽广博大,谈修行之道,论为人之德,包罗宇宙万物和自然人生,对中华传统文化和中国人的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道德经》所蕴含的道家哲学对西方世界有很强的亲和力,其首次西译出现在16世纪,是最早西传的中国经典之一,在西方频繁被重译,译本数量远超《诗经》《论语》《大学》等经典。据统计,《道德经》翻译文字已达到28种语言之多,版本达1100余部,居外译汉之首[1]。
《道德经》首个英译本成稿于1868年,由苏格兰传教士湛约翰(John Chalmers)翻译,至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期间出现了两百余种英译本。《道德经》的英译历经了“十九世纪的传教士翻译时期,二十世纪的汉学家翻译时期,二十一世纪的多元文化翻译时期”[2],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翻译主体、翻译策略和译本特色,体现出明显的译者主体性。
传教士翻译时期的译本有明显的基督教色彩,如1891年理雅各(James Legge)译本受传教士视域和知识结构的影响,以基督教比附翻译,使《道德经》被基督教化。汉学家翻译时期的译本开始关注《道德经》本义,但对《道德经》的解读仍未跳出西方宗教文化的视域,如1934年韦利(Arthur Waley)译本虽然淡化了《道德经》基督教色彩,但受译者自身的文化视域影响和汉语水平限制,误读和误译依然存在。多元文化翻译时期中西文化交流加深,多元文化并存,译者来自不同领域,研究视角多样化,译本显示出学术化趋势,翻译更加注重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和中西哲学的异同,注重体现《道德经》的文学性和语言美,2003年安乐哲(Roger Ames)和郝大维(David L. Hall)合译的《道德经》译本可视为这一时期的代表。
相比之下,无论是对道家哲学的理解还是对翻译技巧的把握,具有现代学术背景的译本都更胜一筹。安乐哲和郝大维在比较哲学的视域下对《道德经》进行了哲学解读,以焦点和场域来解释道家自然观,把《道德经》置于其原有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并在翻译中融合了他们多年的比较哲学研究成果,在翻译过程中充分发挥了译者主体性。因此,本文选取安乐哲和郝大维合译的《道德经》译本,研究译者的主体性在翻译过程中是如何得到体现,以此拓宽《道德经》的翻译研究视角,以期为中国哲学典籍的英译带来些许启示。
在传统翻译理论中,“忠实”和“对等”是翻译的至高追求,译者处于“隐身”状态,译者的存在一直被忽略。随着20世纪70年代翻译研究中出现的“文化转向”,译者的身份和地位逐渐受到重视,翻译不再以与原文的对等为目标,而是以译者为中心,充分发挥译者主体性所进行的跨文化建构。译者主体性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能动性、自主性和创造性。翻译是一项极其复杂的活动,受原作者、译者、读者、原语和译语等多种因素的制约[3],译者主体性在翻译活动中处于中心主体地位,贯穿于翻译的整个过程。
《道德经》译本众多,一方面是由于译者身处不同的历史阶段和社会背景,具有不同的知识结构、身份立场、翻译目的、文化意识和艺术审美,因此译者对《道德经》产生了不同的理解,译者的理解也不可避免地带上译者的主体性。另一方面,《道德经》哲学意味丰富,言有尽而意无穷,古汉语中的省略、文字通假、一词多义等现象使得《道德经》具有深奥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让译者翻译起来难以下手。《道德经》的翻译离不开译者对《道德经》的理解和阐释,译者在理解原文的基础上对原文进行语言层面和文化层面的转换,在此过程中译者还要考虑翻译目的和目的语读者,在直译和意译、语言和风格之间做出选择和倾向,这个过程更需要译者发挥主观能动性。
总之,《道德经》的翻译是译者理解和阐释的过程,也是一种再创造的过程。译者对源语文本的理解和挖掘、对译文的语言表达和译本的呈现方式需要译者发挥译者的主观能动性,译者对翻译文本的选择、翻译目的、翻译策略选择等方面也体现出一定的主体性。本文对安乐哲和郝大维《道德经》合译本的译者主体性研究将具体从底本的选择、策略性框架的创建、道家哲学语境的建构、核心概念词的创译等几个方面进行展开。
底本的选择直接关系到翻译策略的选择。《道德经》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出现了数不胜数的抄本和注本,有世传本、帛书本和竹简本,版本各不相同,无统一底本。世传本中流传范围广影响力大的版本是王弼本和河上公本,1973年以前大部分《道德经》英译本以王弼本为底本。1973年湖南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老子》和1993年湖北郭店出土的竹简《老子》在海外掀起了老子研究的热潮,考古新材料的出现极大推动了《道德经》的英译。
王弼本、帛书本和竹简本在抄写年代、篇幅字数、篇章结构和语言文字方面都存在差异。 王弼本《道德经》全书81章,共5162字(外加重文106字),前37章为《道经》,后42章为《德经》,但世传本因历经多次传抄,多有文字讹误和章句错位,导致祖本的原貌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帛书本比之前的文本早1300多年,有甲、乙两种抄本,甲本为5344字,乙本为5342字(外加重文124字);另外,帛书本在语言方面使用一些虚词,如“也”“安”“矣”等,这些虚词有助于更好地解读《道德经》;而且帛书本不分章,《德》在前,《道》在后,无经字[4]465。竹简本抄写年代更早,是《老子》现存最早的版本,但是内容较少,仅有约1900字,章节也比帛书本少了很多,语言风格和帛书本较为贴近,也使用虚词,而王弼本则不使用虚词[4]465。简言之,就抄写年代而言,竹简本最古老;就内容丰富程度而言,世传本和帛书本胜于竹简本;有关世传本和帛书本的优劣,学界没有统一的看法,虽然早期文本并不必然更接近原作原貌,但就不同版本里讹误的性质和数量进行分析比较,帛书本实质性错误更少,保存原作的语言特点更多,文理更通顺[4]466。
面对《道德经》这样一部有多个版本的经典文献,译者必须谨慎思考,精心比较,选择最贴近原著面貌的版本作为底本,以确保自己译本的学术价值。安乐哲和郝大维充分利用考古带来的新资料,选择了错误较少、和原著面貌较为接近的帛书本作为《道德经》英译的底本,同时还参考了竹简本作为补充,充分发挥他们比较哲学的学术背景优势,对《道德经》进行了哲学阐释。
“策略性框架”是译者主体性在译本整体结构上的体现。为了实现中国典籍的哲学性诠释,安乐哲和其合作者首先在译著的整体结构上使用了“一套策略性框架”[5]7,它包括阐释性介绍,不断演进的关键哲学术语词汇表,与原文相对应的自觉自明的译文,以及校对过的中文原文[5]7。关于“自觉自明”,安乐哲解释道:“译者如果缺乏一种自觉意识,没有对自己伽达默尔式的‘偏见’加以公正说明,反而强调他们正是依据了某种‘客观’的专有词汇,却殊不知这些词汇本身就已经被文化偏执严重污染了,倘若再认为是真理,那么,他们就不是欺骗了他们的读者一次,而是两次。”[6]15“自觉自明的译文”就是把文本置入其原有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中,抛弃字典和字面上的翻译,组织一套特有的词汇,用中国哲学自己的世界观去解释道家哲学,体现了译者对中西文化差异和中国哲学异质性的尊重。
安乐哲和郝大维合译的《道德经》译本在组织形式上也遵循了这种引文+术语表+译文+附录的体例,除此之外,安郝合译本还增加了哲学引论、翻译导论、译文后的评注、主题词索引和引用文献。译本框架各部分内容如下:译本序介绍了中西哲学界现状;前言阐述了《道德经》的价值和重建中国文化魅力的愿景;序言阐明了重译《道德经》的原因,介绍了考古学的新发现给《道德经》英译带来的新原始资料;引论交代了《道德经》文本的历史背景,考证了《道德经》的成书源头;哲学引论阐释了道家宇宙论——关联宇宙论;主要术语表详述了16个《道德经》术语,如“道”“德”“和”“天”“万物”“自然”等;翻译导论说明了翻译底本的选择原因;译文按照81个章节的顺序编排,每个章节译文后都有评注以帮助读者理解道家自然宇宙论,译文内有169个注释,译文后的注解内有31个注释;附录中是竹简本《太一水生》的导读、原文和英文译文;主题词索引按照意义而非术语归纳了最能直接表明特定主题的41个章节;引用文献中列出了译本所参考的著作和论文。
译本序、前言、序言、哲学引论、翻译导论、术语表、译文后评注、附录等副文本交代了译者对原著的理解,副文本的篇幅远超过了译文本身,译者借助大量的副文本从自身的视角和学术背景去解读中国道家哲学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有助于加强读者对中国哲学特质和中国哲学思维的理解,获得读者对其译文的认同。这些副文本中融合了译者对道家自然宇宙观的理解,显现出译者对中西文化的比较和感悟,折射出译者的文化身份和知识结构,有突出的主体倾向。
建构道家哲学语境是译者哲学阐释《道德经》的重要途径。中西文化属于不同的体系,为了突出道家哲学的独特性,译者在哲学引论中从焦点和场域的角度阐述了他对道家宇宙观的理解,提出了道家关联宇宙论的四个预设,可以概括为:“连续性”“关联性”“过程性”和“创造性”,其具体内容如下:预设一是我们的生活经验之流常新且连绵不绝,世间万物总是处在变化之中[6]16。在古典中国世界观中,时间和空间并不分离,时间充满于万物之中,时间是万物的根本性质,万事在时间之流中相互关联,彼此渗透,不断转化,道家哲学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象复始,生生不息,现象背后并不存在某种永久的真实、某种不变的基体。西方传统哲学把时间和空间割裂开来,倾向于从固定的形式来看待世间万物,万物皆由超越于现世的创世神所创造,并由其解释,在这样的单一秩序中,所有的现象都是同一的。在此基础上,第二个预设是“特定”事物是“过程性现象”,且事物与其他“事物”是内在地关联着[6]19。事物及其彼此相互依存,在和其他事物共同创造的关系中生成完整性和创造力,完整性是最高的关联性,创造力既是自我创造又是共同创造。在犹太——基督教中,上帝是创造一切的万能者,事物的创造力并不被肯定,创造力产生的结果只是上帝的衍生物。第三个预设是构成我们经验域中的现象或成分是全息性的,他们的独特性在和其他要素相互作用中形成,他们又从不同的角度构成和体现经验域,形成一个连续性的过程[6]22。好比花儿从土壤和空气中获得养分,土壤包括了过去的生长物和腐质里提供的养分,诸多养分构成了生命存在的生态系统,花儿的生长过程是一个连绵不断的循环过程,如同佛语一花一世界,对于道家而言,整个宇宙可以从一朵花中窥见。第四个预设是我们不是我们经验的被动参与者,人类在世界万物“互融互惠、共同创造”的连续性过程中获取最大利益[6]26。世界万物的转化力量不需要造物主或限定万物的第一原理,人类可以在事物各种关系中最大限度地发挥创造力,以一种最佳生存方式有意义地生活。
这种把文本放置到它原有的时间和域境中的做法即安乐哲所谓的“阐释域境”(interpretive context),安乐哲用自己的阐释域境和学科知识对道家关联宇宙论进行阐释,以此还原《道德经》的历史和文化语境、突出中西文化差异,在比较哲学的视野中实现对道家哲学语境的建构,从而让读者知晓中国哲学的独特性,避免了文化简约主义。
核心概念词的翻译是哲学典籍翻译的难点,也最能体现译者的创造性和能动性。汉英两种语言之间没有一一对应关系,汉英语言差异归根结底是中西文化的思维方式不同,译者必须厘清核心概念词在汉英文化中的不同含义和适用语境,寻找最恰当的语义对应来翻译核心词汇。安乐哲对《道德经》核心概念词的创造性翻译反映了他对道家关联宇宙论的理解,其主要翻译方式有:词源追溯、动名词的使用、陌生化翻译、同词异译、语言群概念的使用等。
1.词源追溯
安乐哲重视汉字的词源。安乐哲认为汉字的词源有丰富的语义内容,他“把汉字的词源意义当成一个附加资产来建立一种阐释域境,在此域境中用汉字自身的意义来理解原文的文本”[7]89。在翻译过程中他仔细考证汉字的词源,通过分析汉字的词根和结构获取汉字的语义内涵和语义参考;在选择与汉字相对应的英文表达时,安乐哲会追溯拉丁文和希腊文的词根,寻找最能反映中国宇宙思想的英语词汇。比如核心概念词“道”的翻译,安乐哲从词源学的角度认为“道”由“走”和“头”两个意义模块构成,再参考“道”的同源动词“导”,“道”就引申出“道路”“向前走”“开创新路”等意,故把“道”创译为“way-making”。
2.动名词的使用
安乐哲使用动名词来体现道家宇宙观的过程性。在安乐哲看来,道家哲学里的万物是不断生成转化的,是生动的“过程”和进行的“现象”[6]66。
例1: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6]87
安郝合译本:Way-making (dao) that can be put into words is not really way-making. And naming (ming) that can assign fixed reference to things is not really naming.[6]87
安乐哲没有将“道”译为名词,而使用动名词“way-making”,是因为动名词在结构上具有动态感受,更能体现“道”的过程性、变化性和创造性。同样,他把“名”翻译成“naming”,目的也是强调“命名”的不确定性和变化性。
3.陌生化翻译
陌生化翻译即对核心概念词的异化处理。安乐哲在处理一些中国哲学特有的概念时,限于英语中没有这些核心概念词的对等词,就采用音译(即标注该字的拼音)或释义+音译。
例2:功遂身退,天之道也。[6]103
安郝合译本:To retire when the deed is done.
Is the way (dao) that tian works.[6]104
例3: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6]180
安郝合译本:The events of the world arise from the determinate (you), and the determinate arise arise from the indeterminate (wu).[6]180
安乐哲把“天”译为“tian”,把“道”译为“the way(dao)”,把“有”翻译成“determinacy(you)”,把“无”翻译成“indeterminacy (wu)”,主要是为了提醒读者他们面对的是一种新的异域文化,避免读者因自己的习惯思维而误读新的思维方式,通过陌生化翻译引发读者体验和思考中国文化的异质性。
4.同词异译
同词异译是指核心概念词的翻译要根据特定的语境需要来选择不同词汇。如“自然”一词在《道德经》中共出现五处,安乐哲结合“自然”的文本特定语境,对该核心术语进行三种不同的翻译:spontaneously(17、25、51章), nature/natural(23章)和own course(64章)。Spontaneously(自发的)用来表达道家的“自发性”,君王顺应“自然”“无为”而治,百姓自发形成社会秩序,事物的生成和转化是内在关联的、自发的;natural用来体现“自然界”之意,自然之山、水、风、雨不受外界干涉,原本自然;own course用以传达“有序性”,圣人可以辅助万物自然有序的生长发展,却不妄加干预简约宇宙的自发性,尊重自然秩序。这三种对“自然”不同的翻译体现了安乐哲在道家关联宇宙论的视域中对《道德经》进行的哲学诠释。
5.语言群概念的使用
语言群指语义上有机相连、相互渗透的术语。安乐哲引入“语言群”的观念来替代“字面翻译”,他认为术语的语义价值和意义的微妙变体是由特定语境决定的,所以术语的翻译要结合其在不同语境的具体含义[6]65。术语在不同的语境中有不同的侧重点,“自然”的三种语义组成一个语言群,读者可以从“自然”三种语义的相互关联中来理解道家的“自然”。术语之间也可以组成语言群,《道德经》中的道、德、有、无、无为是相互关联、相互引申的语言群,同样,《论语》中的仁、义、礼、智、信;《中庸》中的天、中、和、诚、中庸也是语义上相互渗透的语言群。让中国哲学文本说自己的话就是把语言群放进它自己的阐释域境中,让这些术语在彼此的联系中具有共生的丰富含义。译者不仅要能看到术语在不同语境下有不同的侧重点,还要看到这些术语在时代变迁中的语义变化和表达方式[7]92。如“诚”在《论语》里侧重“真诚”“诚实”的态度或品质,是一种状态,一般译为“sincerity”,在《中庸》以及“思孟派”那里,“诚”则是个体自我实现的创造过程,是一种创造性,安乐哲将其创译为“creativity”。
诚然,安乐哲和郝大维合译的《道德经》称不上完美,事实上,没有任何一部《道德经》译作是完美的,任何译作都只是一种暂时的理解,需要不断修正、不断重译使翻译趋于完善。安乐哲和郝大维从比较哲学的视角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充分发挥译者的主体性把《道德经》放置到其原有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从焦点和场域的角度来解释道家关联宇宙论,用自己的一套语言解读中国道家哲学,在底本的选择、策略性框架的创建、道家哲学语境的建构、核心哲学概念的创译等方面体现出强烈的译者主体性,其独特的翻译方式彰显了译者的创造性和能动性。安乐哲和郝大维对《道德经》所作的哲学阐释有利于在多元文化共生的时代背景下建构中国哲学文化身份,让中国哲学说自己的语言,并使《道德经》在当代语境下具有新的意义,对中国哲学走出去和中西哲学平等对话具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