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王朝》:中国形象书写中的技术伦理构建

2021-12-31 05:09
关键词:朋克王朝丝绸

袁 强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蒲公英王朝》(The Grace of Kings2015)是刘宇昆长篇科幻小说处女作,是他的丝绸朋克科幻风格的集中体现。小说虚构了一个名为达拉群岛的地理空间,描述了这片岛屿的历史文化、政治体制、军事活动与技术成就,讲述了乍国统一达拉群岛,又被起义军推翻的历史变迁。《蒲公英王朝》中出现了大量的中国文化元素,涉及到诸多中国形象的呈现。从形象学的角度来看,中国形象,“可以是人物、山水,也可以是器物,……甚至也可以是一种观念”。[1]而刘宇昆将丝绸、竹子、风筝等具有中国文化特色器物、中国历史故事,以及老庄哲学思想等内容融入科幻小说,让它们与带有古希腊神话色彩的宗教系统、工业时代的技术装置并存,形成了丝绸朋克的科幻美学。丝绸朋克科幻强调的是“不同的物质材料建构出的不同形式的文化体验”,[2]刘宇昆也在访谈中谈到,丝绸朋克是一种由东方文化所激发的科幻风格,“注重使用对东亚具有历史意义的材料,如丝绸、竹子、牛筋、纸张、毛笔等”。[3]由此,书写中国形象成为丝绸朋克科幻中的关键特征,也成为《蒲公英王朝》的核心内容。

一、科技与人文:科幻小说的伦理向度

自19世纪工业革命以来,科技的发展对人的价值以及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传统产生了威胁,1959年,C.P.斯诺在《两种文化与科学革命》的演讲中指出,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之间已经产生了分裂,而这一阶段同样是科幻小说兴起、发展的阶段,科幻小说的发展隐含着打破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之间的界限的可能性。

首先,现代西方科幻小说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工业建制的形成密切相关,它诞生于工业化、科技化的技术环境之中,而它本身也具有推演技术对人类未来的影响的作用。由此,达科·苏恩文强调科幻小说的认知功能与现实意义,认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特定时期的科学文化与技术观念,其中便包含着西方文化传统中的进步论技术观。自文艺复兴以来,伴随着人的解放,技术发展推动了进步观念的产生与发展。英国历史学家约翰·伯瑞指明,“只有人们感觉到自己已经独立于上帝之时,才能建构出一种进步的理论”。[4]在1851年英国伦敦世博会之后,技术乐观主义成为西方社会的主导,进步成为“受教育的人的普遍思维观的组成部分”。[4]242这一时期的科幻小说大多带有技术乐观主义的成分。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创作主要集中在19世纪下半叶,他在小说中表现出了对技术力量的肯定与持续进步的信心。在《从地球到月球》中,凡尔纳设计了一种用大炮发射炮弹的载人登月方式,科学家乘坐炮弹前往月球,还在潜水艇出现之前便在小说《海底两万里》中设计出来潜水艇的雏形,在这些小说中,人类对自然的探索、开发能力空前增强,以人为中心的技术伦理观念成为这些科幻小说的核心。

除了认知功能之外,达科·苏恩文还指出了科幻小说“陌生化”的特性,这既是对科幻小说的艺术特征的概括,也阐释了科幻小说显现人文关怀何以可能,作家在对现实的变形或虚构中寄托对当下社会问题的思考。菲利普·迪克在《仿生人能梦见电子羊吗?》中设想了核战后的世界,放射性微尘遍布地球,大部分动物灭绝,人类只能养电子宠物聊作慰藉。这类小说反映了技术对人的异化,描绘了人类社会在未来的衰败图景,蕴含着对科技发展的反思。由此,科幻小说成为“陌生化与认知的出场以及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5]的产物,并在科技与人文之间,产生了关涉技术与人类未来发展的伦理关怀,而华裔科幻小说的出现,为这种关涉技术的伦理审视带来了新的向度。以刘宇昆的《蒲公英王朝》为代表,华裔科幻中蕴含了对西方中心主义的突破。凡尔纳在《神秘岛》等小说中视殖民为必然的进步,高扬开拓进取与殖民主义;菲利普·迪克在《血钱博士》中描述的核战后的世界:幸存者分散成了数千的社区,他们以太空中唯一存活的宇航员发送的广播节目为精神支柱,而这位宇航员的美国人身份在小说中被反复强调,以西方为中心的观念潜藏其中。部分华裔科幻作家以科幻的形式在美国文学中呈现中国,打破了以西方为中心的文化独断。此外,《蒲公英王朝》中蕴含着的顺应自然、注重历史、承认多元的技术伦理观念构成了对进步论技术观的反思,为科技进步的路径与人类未来的前途提出了新可能性,而这些伦理向度在《蒲公英王朝》的中国形象的书写中显现出来。

二、丝绸朋克科幻中的中国形象书写

刘宇昆在西方科幻传统中书写中国形象,他将自己的这类小说称为丝绸朋克科幻。《手中纸,心中爱》中出现的折纸、《物哀》中出现的中国书法、《结绳记事》中描述的用绳结来纪录历史的方法等等,都带有中国文化的印记,构成了对中国形象的科幻化书写。刘宇昆的丝绸朋克科幻小说将中国传统文化融入科幻叙事,成为科幻文学中的一种亚类型,而在长篇小说《蒲公英王朝》中,中国形象出现得最为集中,小说中出现的中国形象主要分为三类,包括器物形象、中国历史故事以及老庄哲学思想。

在器物形象的呈现上,《蒲公英王朝》中出现了大量的对技术装置的运行原理的描述,而这些装置大多以竹子、丝绸、纸张等最早在中国被广泛使用的材质构成。小说中出现的浮空飞船即是由竹子和丝绸构成,战士通过控制丝绸气袋的体积控制浮力,实现竹制飞船的上升和下降,并通过人工划动巨鹰羽毛制成双翼让飞船在空中移动。小说中还出现了仿照鲸鱼的生物特性打造的潜水艇,主体由铸剑用的铁和梣木板制成,蒙上鲸鱼皮,再画上鳞片,潜在海中,能迷惑敌人,以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刘宇昆在小说描述了飞船、潜艇等工业时代的造物,却试图摆脱西方工业文明的发展思路,以竹子、丝绸,以及具有神话特性的神奇生物等为材质组建技术。这种丝绸朋克科幻小说描述了一条未被选择的科技发展之路。[6]这些材质都是被排斥在西方工业化的进程之外的,不属于高技术时代的技术材料,展现一条带有中国传统文化特征的技术演进之路。

在中国历史故事的呈现上,《蒲公英王朝》对中国历史故事进行了挪用。《蒲公英王朝》以中国秦汉历史为素材,推演了达拉群岛上的历史变迁。达拉群岛上分布着七个国家,其中六个位于本岛,它们对应着中国历史上的战国七雄。小说中的乍国,即是以历史上的秦国为原型的。乍国位于海岛,它看似与秦国的地理特征完全不同,但两者之间存在着内在联系,首先,乍国偏居西北小岛,与其他国家隔海相望,经济、文化发展迟滞,为其他国家所鄙夷,这正如《史记》中对秦国的记载,“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7]可见,二者处于相同的生存境遇。另外,乍国在技术革新中奋起,却在统一七国后历二世而亡,这也与秦国的发展历程符合。在个人命运上,小说中的人物命运轨迹与历史故事中的人物命运轨迹依然是一一对应的。在乍国统一达拉群岛之后,库尼·加鲁出仕,之后押送犯人不力,为免遭死刑率囚犯藏入二梅山,途中斩杀白蛇。加入起义军后,在混战中抢先占据蟠城,最终以弱胜强战胜了马塔·金笃,统一了达拉群岛。这与《史记》中记载的刘邦的人生轨迹相同,刘邦的形象经过改名换姓出现在小说中。再如马塔·金笃,他以项羽为原型,在他被库尼围困之后,他的爱人弥拉自刎,突围后没有选择远渡图诺阿而是在海边自刎。这与项羽垓下被围、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命运轨迹相对应。

最后,老庄哲学思想也作为中国形象的一种出现在《蒲公英王朝》之中。以张良为原型的路安·齐亚经受住了老渔夫的刁难,渔夫回赠他一部关于机械知识的典籍,书中记载了理解世界的新方法,其核心便是对自然的关切,老者劝导路安:“凡人若欲诸神,最相近的方法便是理解自然。”[8]近乎老子“道法自然”的观念,这与西方启蒙以来的进步观念相反。进步论强调人与自然的对抗,“现代社会建立在自然的对立面上”,[9]高技术强调的是对自然的征服,基因技术、人工智能等高新技术的出现使人们与原始的自然力量脱离,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被割裂,而《蒲公英王朝》强调对自然的体察,蕴含了老庄哲学思想的精髓。此外,小说中的坦阿笃于人的生活理念也带有老庄哲学思想的色彩。坦阿笃于人生活在远离纷争的南部岛屿,他们遵从自然的法则,不设机械,过着类似原始人的生活。坦阿笃于人酋长对库尼控诉,达拉本岛的技术发明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玩意儿”[8]266,年轻人会被冲昏头脑,带来难以预知的危险,这种生活理念是老庄哲学思想的一种呈现。老庄哲学谋求人与自然浑融,庄子言,“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10]以取巧之心处世,有损质朴的天性,摒弃“机心”,与自然浑融,方为“道”,老庄哲学思想成为坦阿笃于人的生存理念的核心,成为中国形象书写的具体体现。

三、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技术伦理构建

刘宇昆肯定技术对历史的推动作用,他在小说中赞扬探索精神,肯定科技发展的意义,并将技术视为历史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在《蒲公英王朝》中,科技的进步是乍国统一群岛的关键。乍国的德赞王受祈愿的孔明灯启发,设计出了载人的热气球,它以竹篾为框架,以丝绸为气囊,以沼气为燃料,而乍国士兵隐藏在气球下悬挂的小舟中,可侦察,也可投掷火焰弹。这一装置被其他国家效仿后,乍国又制造出了更为快捷、承载量更大的飞船,最终用武力征服了各国。《蒲公英王朝》同样表现出了对不可知事物、对历史传统与文化多元的承认,表现出对科学主义与进步神话的反思。刘宇昆在小说中将中国传统文化的装置化,使之成为一种技术力量来形塑未来世界。“他强调的是文化信仰如何成为一种技术装置,一种可以转化为军事与政治实践能量的技术装置。”[11]刘宇昆力图通过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入,使小说摆脱进步叙事的盲目乐观。

首先,刘宇昆拒绝将科学原理视为能统摄人类一切活动的准则。《蒲公英王朝》中描述了飞船、潜水艇等工业时代的技术装置,这些装置的构成、动力和运行原理都符合科学规律,是对科技力量的一种呈现。但是,小说中也出现了对处于遮蔽之中的神秘、对超自然事物的书写。比如,小说中描述了一种在深海生活的独角鲸,刘宇昆将它们的活动视为一种文明的创造,“独角鲸的文明与所有诸侯国一样发达繁复,但它们关心的事物与人类不同,情感也与人类有别”。[8]268它们活跃在深海中,与人类社会分处两个世界,只有坦阿笃于人能与它们沟通,是人类所无法理解并加以驱使的神秘存在。小说多次提到了人类目睹独角鲸跃出海面,但只描述了一次人类与独角鲸的交流过程。在起义军推翻乍国统治的战争中,库尼·加鲁欲率军横渡大海奇袭如意岛,他请坦阿笃与人唤来独角鲸,希望独角鲸能载他们一程,独角鲸经过思考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原因是它们乐于见到这件有趣的事发生。

这些情节在小说中出现的作用在于对不可知事物的存在与人类认识能力有限性的承认,进而否认科学规律能统摄一切。刘宇昆在对超自然事物的描述中,拒绝将这些自然生物默认为没有灵智的、远落后于人类文明的。相反,小说中的独角鲸具有与人类同等的智慧和远超人类的力量,它们视舰船这等人类造物为无物,能轻而易举地将之击穿。神秘事物与各类符合科学规律的技术装置形成了对照,对人的认识能力有限的清醒认识与科学主义、进步神话形成了对照。

此外,《蒲公英王朝》还表现出对历史传统的重视,这与启蒙意义上的进步观念截然不同。进步的观念以光明的未来为目标,将过去视为愚昧与落后,认为历史是不可逆的、持续的线性前进,人类终将实现预设的理想。而刘宇昆在对历史传统的强调中抵制进步神话的线性发展与未来指向。正如前文所述,小说挪用了大量的中国历史典故,刘宇昆在虚构的达拉群岛上演绎秦始皇大一统、楚汉相争等中国历史故事,回首秦汉历史,并将其以科幻的形式拉回到工业时代,用竹子、丝绸、纸张等负载着中国文化传统的材质设计出了工业时代才会出现的飞船、潜水艇等工业时代的技术装置表现出了对进步观念的线性发展与未来指向的抵制。

最后,《蒲公英王朝》还表现出对文化多元性的承认。这部小说除了讲述了人的故事,还描述了神的世界,而神的起源、神与人的关系,采用的是古希腊神话的框架。不同的天神保护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神性,他们为自己所钟爱的凡人彼此争吵、使手段,也同希腊诸神一般不能直接左右凡人的命运,只在劝说、哄骗、或神谕中发挥作用。在库尼·加鲁攻入蟠城后,天神塔祖化身女子引诱库尼沉迷声色。失败后自嘲,“只怪他品味不佳。反正我得够了乐子,这是最重要的。”[8]302小说中的天神注重享乐,支持不同的国家,并在暗中引导凡人的命运,但他们并不能成为命运的决定者。两种文化的融合式呈现,表现了刘宇昆对文化多元性的承认,而进步的实现“必须在普遍的变迁中设置某种标准,为确定方向提供一种向导”,[4]15当人们以进步为唯一的指向,一种单向度、统一标准便随之形成,《蒲公英王朝》以对多元并存的文化体系呈现打破进步论所追求的同质化与标准化。

总之,刘宇昆肯定技术进步的意义,然而他并不以科学原理为唯一的准则,并不将过去视为愚昧与落后,并且抵制同质化与标准化。他将中国文化传统技术化、装置化,并以这些中国形象为素材构建了一种新的技术伦理,主张顺应自然、注重历史、承认多元,构成了对西方进步论技术观与现代性经验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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