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晓 芳
(陇东学院 文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汉代末年,随着大一统政权的崩塌依附于专制政权的儒家独尊的地位也发生了动摇,儒家思想对人的禁锢渐渐地松弛,道家、名家、法家等各家思想纷纷兴起,随后的魏晋,是一个长期处于战乱和分裂的历史时期,但也是一个充满探索和质疑的时代;更是一个文化自觉的时代,魏晋士人用他们特有的精神和独特的眼光书写了独具特色的“魏晋风度”,故宗白华先生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于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1]267魏晋政权的建立与门阀世族有紧密的关系,因此,魏晋时期的高门大族不仅享有政治上的特权,而且他们多具有极高的文化修养,故此,魏晋文化的传播在当时士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所反映。刘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用简约玄淡的语言对汉末到东晋的历史风貌、艺术精神、魏晋士人的言行轶事等方方面面做了生动的记述,此书更是学术界公认的研究魏晋文化的一部百科全书,因此,我们以此书为依据来探讨魏晋文化的传播。
东汉末年,战乱频繁,一些寻求庇护和失地的人民纷纷投靠了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世家大族。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这些世家大族为了自保,纷纷组织了自己的武装力量,而这些失地和寻求庇护的人成了武装力量的主要来源,无战事时,他们从事生产劳动;有战事时,他们负责守卫,这就使得庄园主与流民的命运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经过他们的共同努力,到魏晋时期,庄园经济取得了很大的发展,这些庄园主不仅有雄厚的经济基础,还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当时的军阀首领为扩张自己的势力,增强各自的实力,对这些世族极力拉拢,同时给予世家大族政治上的特权。魏文帝曹丕建魏后,采纳了陈群的建议,推行了“九品中正制”;这一制度的推行,强化了世族的政治地位和政治特权,凸显了门第出身,堵塞了寒门士子的出仕之道,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现象。
魏晋政权是在世族的支持下建立的,政权的建立者对这些门阀世族也是处处优待,而门阀世族凭借其自身的优势可以世世代代为官,这就使得他们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对前代文化的学习及文学和艺术的创造上,因此,魏晋世族及与他们交往的一些寒族、僧人、道士多具有极高的文化修养,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常引经据典或发表对政局和人事的看法、或化解危机和窘境、或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如《德行》第26则曰:“祖光禄少孤贫,性至孝,常自为母炊爨作食。王平北闻其佳名,以两婢饷之,因取为中郎。有人戏之者曰:‘奴价倍婢。’祖云:‘百里奚亦何必轻于五羖之皮邪!’”[2]30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曰:“祖纳字士言,范阳遒人。九世孝廉。纳诸母三兄,最治行操,能清言。历太子中庶子、廷尉卿。避地江南,温峤荐为光禄大夫。”[2]30晋代名士祖光禄秉承了家庭的优良传统,非常注重行操,他少年丧父,虽家境贫寒,但他有极高的道德修养,性情至孝,常亲自为母亲做饭,他的孝行被另一名名士王平北所知。听闻他的“佳名”后给了祖光禄两个婢女,并且任命他为从事中郎。有人讥笑他说:“奴价倍婢”。祖光禄用春秋时百里奚的故事反唇相讥道:“百里奚亦何必轻于五羖之皮邪!”这样的事迹在《世说新语》中俯拾即是。又如《言语》第7则曰:“荀慈明与汝南袁阆相见,问颖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经?’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是以尤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2]68袁阆向荀慈明问起颖川的名士,慈明首先提到自己的诸位兄长,遭到袁阆的讥笑,慈明以春秋时祁奚举贤“内举不失其亲,外举不失其仇”、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公旦《文王》之诗”、左丘明“《春秋》之义”为例反驳袁阆,指出“亲亲”乃人之常情,论证充分。《世说新语》中的这些小故事不仅是对士人日常交际(行为)的生动记述,更是对魏晋名士日常生活中文化传递的书写,具有浓郁的文化气息。
家庭是一个社会的基本组成单位,而魏晋又是军阀割据的时代,受中国传统的血缘宗法制和当时特定的社会环境的影响,魏晋时期的世家大族为求自保,同姓家族间以血缘为纽带,先后组建了各自的庄园经济,战时用来自保,战后进行生产,维持自给自足的生活。这些庄园的领袖庄园主多受传统文化的滋养,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他们都非常注重家族文化的传承,这就使得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成了魏晋文化传播的重要纽带。如《世说新语·德行》第10则曰:“华歆遇子弟甚整,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陈元方兄弟恣柔爱之道,而二门之里,两不失雍熙之轨焉。”[2]13德行是儒家以礼仪规范来评价人的道德品行的重要标准。郑玄在《周礼·地官·师氏》下注曰:“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3]孔颖达疏《易·节》曰:“德行谓人才堪任之优劣。”[4]德行一门共收录47则故事,这些故事多符合儒家的传统道德规范对人的要求。关于华歆此人,刘孝标注引《魏略》曰:“灵帝时,与北海邴原、管宁俱游学相善,时号三人为一龙。谓歆为龙首,宁为龙腹,原为龙尾。”[2]13由《魏略》的记述可知,华歆是东汉末年汉灵帝时期的名士,深受儒家伦理道德的影响,有“识度”,深受同时代人的推崇和推重,儒家的礼仪规范外化为他的行为处事的方式,使他对待“子弟甚整”,即使在非正式场合,他也按照正规“朝典”的仪式规范后辈的言行。同则中的另一位名士陈元方与此相反,推行的是“柔爱之道”。刘孝标注引《先贤行状》曰:“陈纪字元方,寔长子也。至德绝俗,与寔高名并著,而弟谌又配之。每宰府辟召,羔雁成群,世号‘三君’,百城皆图画。”[2]8陈元方父子三人是东汉太学生的领袖,被称为“三君”,以“至德”见称于当时,可是在日常生活中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尤其是在子侄的教育上推行“柔爱之道”,这是一种重个性、重情感的教育方式。华歆在对待晚辈上的“甚整”“严若朝典”和陈元方兄弟“恣柔爱之道”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的家庭教育方式的外在体现,其结果是两家均“不失雍熙之轨”。
魏晋时期,尤其是曹丕实行九品中正制后,一改曹操“唯才是举”的选人用人标准,朝廷选人用人的标准更多的是看门第出身,门第的高低成了进入仕途的重要筹码,同时受以老庄思想为底色的魏晋玄学的影响,魏晋士人远离“事务”“实务”,醉心于山水,潜心于谈玄说理,抒写了独具时代特色的魏晋风度。这些风流人士不仅自己具有极高的传统文化修养,而且在家庭生活中十分注重对晚辈的教育,因此,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常举行小型的家庭集会或吟诗作赋、或宴饮谈玄、或向晚辈讲授文章义理,如《言语》第71则记载曰:“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2]143东晋谢氏是继琅琊王氏之后崛起的世家大族,风流人物辈出,其在晋室的生死存亡之战——淝水之战中力挽狂澜,不仅救司马氏政权于危亡之际,且谢氏一族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同时也非常注重对子侄晚辈的教育;《言语》记载的这次家庭集会,是对谢氏家庭日常聚会的一种真实记载,从谢安之问、谢胡和有“林下风气”的谢道韫的回答中可看出,受长辈的影响和浓郁的家庭文化的熏陶,谢氏的晚辈们不仅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且是才思敏捷,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文化传播的另一个重要窗口——家庭教育的重要性。
言传身教是家庭教育中的一种重要方式,古人非常重视,早在战国时期的庄子就有言曰:“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5]。庄子指明了语言的重要性,认为语言是用来表达意义的,但语言也有自己的缺陷,即有些意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就是著名的“言不尽意”论。魏晋时期的玄学家把这一观点引入了他们的哲学理论中,认为语言就如同“有”,是“无”的外在形式,是用来表现“无”的,而“无”是“有”存在的基础和依据,这种哲学思维方式对魏晋的思想文化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名士的生活行为也深受此种思维方法的影响。如《德行》第36则曰:“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答曰:‘我常自教儿’。”[2]42关于谢太傅此人,刘孝标注引《文字志》曰:“谢安字安石,奕弟也。世有学行。安弘粹通远,温雅融畅。桓彝见其四岁时,称之曰‘此儿风神秀彻,当继踪王东海。’善行书。累迁太保,录尙书事,赠太傅。”[2]38魏晋时期,高门世族为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之间又往往联姻,谢安是谢氏家族的重要人物,从小时就“风神秀彻”,与当时的另一高门结成了姻亲,他娶了刘耽之女、刘真长之妹为妻。刘氏非常注重对孩子的教育,常常自己教育子女,她问谢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谢太傅答曰:“我常自教儿。”刘孝标下注引“子真曰:‘吾之行事,是其耳目所闻见,而不放效,岂严训所变耶?’安石之旨,同子真之意也。”受玄学有无之辩的影响,谢太傅与刘子真把子女的教育融入了日常生活之中,注重言传身教,化有形于无形。
随着汉末大一统政权的解体,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的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也发生了动摇,魏晋的士人们挣脱了儒家思想的束缚,开始重新寻求、探索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提倡自然,主张无为的老庄哲学走进了士人的内心,以王弼、何晏为代表的魏晋士人构建了以老庄思想为基础的新哲学——玄学。王晓毅先生说:“哲学是文化的精华,但它并不能等同于文化。哲学家根据社会文化的需要,编织理想的蓝图,它是和谐而完美的。然而文化是活生生的社会生活实践,它既受该时代哲学思潮的影响,又不可能按哲人设置的理想模式发展。魏晋文化与玄学理论之间的关系亦是如此,一方面玄学成为控制社会文化风尚的冷高压,另一方面,文化实践又按自身的内在逻辑能动地开辟自己的道路。”[6]玄学不仅对魏晋士人的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且对其生活方式也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受老庄自然观的影响,魏晋士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1]273。
宁稼雨先生指出“集会活动是魏晋文人文学艺术活动的重要内容。”[7]220他认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文人集会,是建安文人在邺城邺宫的西园之会”[7]221,随后两次大的文人集会分别是西晋的金谷之会和东晋的兰亭之会,除这些大的集会外,魏晋士人经常举行一些家庭的或社会性的小型集会,他们喜好会集宾客游山玩水、谈玄论道、吟诗作赋,如《言语》第85则曰:“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时为客,在坐,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2]155顾恺之字长康,晋代著名的绘画家,博学有才,当时的人谓顾有三绝,分别是才、画、痴。这是由桓温所发起的一次集会活动,在这次集会中,顾恺之以天上的云霞比喻红色的楼阁,生动形象,赢得了赏赐。魏晋时期不仅高门世族,甚至于帝王也热衷于文化活动,如《言语》第90则曰:“孝武将讲《孝经》,谢公兄弟与诸人私庭讲习。车武子难苦问谢,谓袁羊曰:‘不问则德音有遗,多问则重劳二谢。’袁曰:‘必无此嫌。’车曰‘何以知尓?’袁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2]158-159关于孝武皇帝司马曜讲《孝经》之事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曰:“宁康三年九月九日,帝讲《孝经》。仆射谢安侍坐,吏部尚书陆纳、兼侍中卞耽读,黄门侍郎谢石、吏部袁宏兼执经,中书郎车胤、丹阳尹王混摘句。”[2]158这是由皇帝司马曜发起的一次以《孝经》为宣讲主题的文化活动,谢安、谢石、车胤等一些名士都参加了这次活动,且在正式开始之前他们私下都进行了学习、研讨,为这次宣讲活动做了充分的准备。在以皇帝为中心的门阀世族的努力下,一次次的文化氛围浓郁的集会活动不仅推动了对前代文化的理解与吸收,而且促进了文化的传播。
清谈是魏晋文人重要的一种学术文化活动,在士人的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何为魏晋清谈?唐异明先生认为:“所谓‘魏晋清谈’指的是魏晋时代的知识分子,以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为主要内容,以讲究修辞与技巧的谈说论辩为基本方式而进行的一种学术社交活动。”[8]汉末以来,儒家思想对人的束缚渐渐松弛,面对绵延不断的战火和苦难的人生,魏晋士人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并构建了以老庄思想为基础的魏晋玄学。魏晋玄学是一种思辨性极强的哲学,倡导“以无为本”,认为“无”是“有”存在的基础,而“有”只是“无”的外在表现和形式,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更是以“无”作为存在的依据。清谈是魏晋一种重要的学术活动,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但清谈的主要内容是“三玄”。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篇中说:“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9]清谈主要围绕“三玄”展开。
“清谈或用口,或用笔,前者为口谈,后者为笔谈。二者虽凭籍不同,但在内容上亦有关联。从《世说新语》看,口谈是主要的清谈方式,但从其它材料看,笔谈也十分重要。《世说新语》所记载的口谈,多系结论性的东西,而笔谈则显示了具体的论证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口谈的不足。清谈家有的长于口谈,有的长于笔谈。”[10]171《文学》第31则就记载了一次论辩激烈的清谈趣事,“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2]241。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曰:“孙盛善理义。时中军将军殷浩擅名一时,能与剧谈相抗者,惟盛而已。”[2]241殷浩是当时享有盛名的清谈家,能与之相抗衡的唯有孙安国,两位清谈名家碰在一起,给时人展示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清谈盛宴,在《世说新语》记载的这次清谈中,主客双方忘记了饮食、忘记了时间,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场精神盛宴中,竟“至莫忘食”。名士清谈时,手多执麈尾,如《言语》第52则曰“庾法畅造庾太尉,握麈尾至佳,公曰:‘此至佳,那得在?’法畅曰:‘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在耳。’”[2]122魏晋名士清谈时多执“麈尾”,关于此物,此则下余嘉锡笺疏引日本正仓院考古记曰:“麈尾有四柄,此即魏、晋人清谈所挥之麈。其形如羽扇,柄之左右傅以麈尾之毫,绝不似今之马尾拂麈。此种麈尾、恒于魏、齐维摩说法造像中见之”[2]122。麈尾是魏晋名士钟爱的一个物什,不仅用来增饰谈玄者的仪容,而且帮助清谈者探讨玄理,更是主讲者身份的象征,所以,范子烨先生说:“中古时期,士林中流行一种雅器,名曰麈尾。这一微小之物,凝聚了清谈文化的绮丽与辉煌,昭示着士人的倜傥和风流,具有极其深厚的文化意蕴”[10]197。总之,汉末已有清谈之风,至魏晋极盛,“清谈是魏晋士大夫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他们往往手挥舞麈尾,高谈尽日,宾朋满座,辩难蜂起。谈者乐此不疲,甚至寝室都废;听者欣赏其理致词藻,欢欣踊跃,感到很大的满足。善谈者不仅取重当时,而且垂名后世”[11]。
综上,魏晋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魏晋士人挣脱了儒家思想的束缚,在探索宇宙和人生价值、意义的基础上建构了以老庄思想为基础的魏晋玄学。玄学是魏晋士人在先秦两汉哲人思想的基础上建构的一种新的、思辨性极强的哲学和思想体系,不仅对魏晋名士认识宇宙自然的思维方式和日常生活产生了极大影响,更是培育魏晋绚丽夺目的璀璨文化的土壤,在中国哲学史和文化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对后世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