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棨律赋艺术特色刍论

2021-12-28 15:03程晓璇
关键词:白雪

程晓璇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王棨,字辅之(一作辅文),福州福唐人,咸通三年(862年)进士。王棨为晚唐律赋名家,作品集《麟角集》收律赋四十六篇。王棨的律赋不仅作品数量丰富,而且在艺术上取得了较高的成就,在当时就已为人称道,与其同时的陈黯在《送王棨序》中评价道:“辅文早岁业儒,而深于词赋。其体物讽调,与相如、扬雄之流异代而同工也。故角于文阵而声光振起。”[1]34

目前,专门研究王棨律赋的有谭泽宇的《王棨研究》,主要内容为对《麟角集》版本进行考证,对其律赋的思想内容进行梳理总结,并对《麟角集》中的律赋进行了简要笺注。但是关于王棨律赋的艺术特色仍有可探讨之处。

一、用事贴切,妙于融化

《文心雕龙·事类》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2]614用典作为律赋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一直为历代律赋作者和批评家所重视。郑起潜《声律关键》论律赋择事技法时说道:“故事虽多,切题为工。”[3]538秦观则对律赋用事进行了更具体的论述:“赋中用事,唯要处置。才见题,便要类聚事实,看紧慢,分布在八韵中。如事多者,便须精择其可用者用之,可以不用者弃之,不必惑于多爱,留之徒为累耳。”[4]19浦铣《复小斋赋话》认为:“食古而化,乃为善用故实。若堆垛填砌,毫无生趣,奚取哉?”[5]377可见,律赋用典的要义,一是要切合题目,二是要不着痕迹。而王棨律赋隶事不仅做到了用事贴切,不着痕迹,更在这基础上有了进一步的艺术探索,利用典故深化主题,并且擅于用典产生虚实结合之妙。

首先,王棨律赋用事不算生僻,隶事均属妥帖,不仅切合题意,且如羚羊挂角,化用自然,不着斧痕。

如《离人怨长夜赋》写送别之情景,巧妙嵌入两个地名:“始其歌罢东门,袂挥南浦。”[6]16“东门”语本《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南浦”出自《楚辞》:“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两处语典的原始出处都表达了离别相思的含义,恰好契合了《离人怨长夜赋》的离人相思主题,同时“东门”“南浦”佳对天成,在增加了文本容量和文学意蕴的同时,也显示出作者娴熟的艺术技巧。

律赋篇幅往往较短,字数通常在三百至四百字左右,而王棨律赋则妙用典故,以在最短的篇幅内扩大律赋容量,深化主题,达到尺幅千里之效。

如《江南春赋》:“几多嫩绿,犹开玉树之庭;无限飘红,竞落金莲之地。”[6]23“玉树”指陈后主所作《玉树后庭花》曲,“金莲”事本《南史·齐本纪下》:“又凿金为莲华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玉树”“金莲”既为实写,用镂金错彩的辞藻渲染出繁彩竞丽的江南春景,又暗含江南六朝时期昏主误国的历史典故,传递出一缕缕含蓄深蕴的情思,由虚处生发,将历史与现实有力地结合了起来,把读者的视线和思绪由眼前的江南春色引入到广阔渺远的历史长河中,扩张了文本容量,使得文章意蕴格外深厚。而其后引出的全文主旨也就水到渠成、毫不费力牵强:“谁见其晓色东皋,处处农人之苦;夕阳南陌,家家蚕妇之愁。悲夫!艳逸无穷,欢娱有极。齐东昏醉之而失位,陈后主迷之而丧国。今日并为天下春,无江南兮江北。”[6]23不仅描绘出精彩纷呈的江南春色,更立意不凡,揭示出“逸豫可以亡身”的深刻历史教训。

《回雁峰赋》中,对于“回雁”这一神奇的自然现象,作者进行了生动的联想,由自然过渡到人事,认为其“稍类乎王子乘舟,已尽山阴之兴;曾参命驾,因闻胜母之名。”[6]9雁和潇洒风流的名士与侍亲至笃的孝子似乎差之千里,而作者通过相同的“回”的行为作为连接的枢纽将三者自然贴切地联结了起来,譬喻巧妙,显示出作者对历史掌故得心应手的运用。同时又自然引出下文的“殊不知识其分而不越,守其心而有常”[6]9,将“回雁”与高尚的人格情操联系了起来,赋予雁人的情趣,意蕴深厚,回味悠长。

除了“实”之妙,王棨用典还有“虚”之妙。王棨律赋用典往往想象神奇,具有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

律赋结尾是关键一笔。郑起潜在《声律关键》中说:“此韵是一篇结尾,最要动人,尤见笔力。前辈云如人上梯,一级高一级。”[3]700并且尾韵还要“下一转语,高题目一着。”[3]700这一点,王棨无疑做到了。在《回雁峰赋》的结尾,王棨借用《庄子》中“大鹏”的形象,借大鹏之口发出感慨:“大鹏闻而笑之曰:予北海而来,南溟是徙。高飞而万里倏忽,下视而千峰逦迤。嗟乎!衔芦违溟之群,年年至此。”[6]9作者运用典故,收束十分精彩,既生动巧妙地回扣了“回雁”这一主题,更宕开一笔,将回雁这一现象涂抹上了亘古不变、缥缈神异的色彩,格外引人入胜,为全文增添许多情趣。“回雁”是现实现象,为实;大鹏为神话传说,是虚,虚实结合,笔调灵活,变化多端。且大鹏神态为“笑”,则更添沧海桑田之感。

还有《白雪楼赋》:“似继余声,谢朓闲吟于暇日;疑遗妙响,刘琨长啸于清宵。”[6]12“似”和“疑”表明关于谢朓和刘琨纯为作者的想象之语,在楼上似能听闻六朝名士的“余声”和“妙响”,写出白雪楼带给登楼者旷远神清的心理感受,间接表现出白雪楼的清峻峻拔之气势。而作者不着痕迹地运用典故,虚化了历史与现实的边界,将读者的视线由眼前之景延伸到了广袤的历史空间,仿佛谢朓和刘琨曾于斯楼吟咏,给予读者邈远辽阔、穿越时空的审美意趣。而在《珠尘赋》:“落渊客之盘,惊炫耀以同色;扑江妃之佩,讶依微而有声。”[6]13“魏国飞时,顿失照车之体;陈王望处,全无凝榭之猜”[6]13中,作者使事用典达到了相似的艺术效果,同样曲尽其妙,却能加以变化而无艺术上的重复之嫌。

二、对仗精工,句式灵活

骈俪是律赋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而王棨律赋的对偶几乎皆为工对,因而句式呈现出整齐美,语言呈现出节奏美。

例如《江南春赋》:“远客堪迷,朱雀之航头柳色;离人莫听,乌衣之巷里莺声。”[6]23“远客”对“离人”,“堪”对“莫”,“朱雀之航”对“乌衣之巷”,“柳色”对“莺声”,特别是“朱雀”与“乌衣”皆由颜色名词加名词构成,且同为江南六朝时期的古地名,可谓工整到极致。“谁见其晓色东皋,处处农人之苦;夕阳南陌,家家蚕妇之愁。”[6]24“东皋”出自潘岳《秋兴赋》:“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南陌”出自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十四采桑南陌头。”采用了两个同样典出文学作品、且由方位名词加名词构成的地名相对,也十分工整。

王棨律赋的对仗还运用了借对的手法。如《江南春赋》:“诚知青律,吹南北以无殊;争奈洪流,亘东西而易隔。”[6]23“青”是颜色词,“洪”却不是颜色词,这里使用“洪”的谐音“红”与“青”相对。又如《白雪楼赋》:“此地曾歌乎白雪,后人因创其朱楼。”[6]12“白雪”在句中指曲名,此处借用“白雪”本意与“朱楼”相对。

王棨律赋中还有叠词对仗,如《离人怨长夜赋》:“且夕也悄悄何长,悠悠未央”,“远林而未有乌啼,偏嫌耿耿;幽壁而徒闻蛩响,顿觉漫漫。”[6]17以及重复字和虚词相对,如《离人怨长夜赋》:“怨复怨兮斯别,长莫长乎此宵。”[6]17这些叠词、重复字和虚词,通过上下对仗、回环复沓,增加了律赋语言的音乐美,并且通过延长舒缓的声调渲染出赋中闺中少妇相思之情的哀怨绵长,以及心境幽怨,觉长夜漫漫难以消磨的情绪,形式之美与思想主题的高度统一,促进了“别思方深寒宵苦永”[6]16的思想感情的抒发和内容的表达。

另外,在古人看来,四六的对仗应讲求“经语对经语,史语对史语,诗语对诗语,方妥帖。”[7]34而王棨的律赋同样契合了这一点。如《跬步千里赋》:“亦由积水为莹冰之始,层台实累木之因。”[6]30“积水为莹冰之始”出自《荀子·劝学》:“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层台实累木之因”语出《老子》:“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两处语典同时出自子书。又如《跬步千里赋》:“念踽踽以无怠,故儦儦而兹甚。”[6]30“踽踽”出自《诗经·唐风·杕杜》:“独行踽踽。”“儦儦”语出《诗经·小雅·吉日》:“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儦儦俟俟,或群或友。”两处语典不仅同时出自《诗经》,且都为叠词。

由上述事例不难看出,王棨对律赋形式的追求是精益求精的。虽然王棨律赋主要由工对构成,但并无板滞的弊病,原因就在于,“凡赋句有壮、紧、长、隔、漫、发、送合织成,不可偏舍。”[8]13而王棨的律赋句法多样,四六对、六四对的运用灵动参差,虽然整篇赋主要由四字句、六字句和四六、六四隔对构成,但能够适时出现一些长句对和短句对,交替运用五字对、六字对、七字对等,除此之外还较多使用领字,使得四六行文的格局得以打破,形式上错落有致,行文如行云流水。李调元《赋话》评价王棨的律赋,认为其“流丽悲倩而句法处处变化,此为律赋正楷。”[9]42浦铣《复小斋赋话》认为:“四六、六四等句法,须相间而行,唐人唯王辅文曲尽其妙。”[5]371

王棨在赋中灵活运用多种句式,如八字句:“磨玉蟾而月色初莹,泛瑶瑟而商弦乍新。”[6]2(《凉风至赋》)七字句:“迈古之芳猷克著,迄今而英风未改。”[6]9(《沉碑赋》)六字句:“浚四溟而作堑,廓八极以为墉。”(《武关赋》)[6]3等等。《文心雕龙·章句》云:“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2]571王棨在律赋中灵活变换句型,增加了行文的音乐美。李调元《赋话》对此有过评论:“唐王棨《曲江池赋》中忽缀五字句云:‘有日影云影,有凫声雁声’,横空盘硬,音韵铿然,真千古绝唱,但一往皆轻俊之气,沉郁浑古不逮前贤,盖唐赋之后劲宋赋之先声也。”[9]52

王棨在律赋中还擅于运用领字,有时还具有点睛之妙,如浦铣评价认为:“赋中最多比体,然以人比物,如何着笔。王棨《回雁峰赋》云:‘稍类乎王子乘舟,已尽山阴之兴;曾参命驾,因闻胜母之名。’得此三虚字,便觉死处皆活,实处皆虚,并不嫌其拟不于伦。余特为拈出,不惜把金针度与也。”[5]377

三、琢句精警,状物传神

《声律关键》中论赋句:“何谓琢句?前辈一联两句,便见器识。”[7]538琢句,便是要锤炼、雕琢语句,使之精警不凡,耀人眼目。那些广为传诵的律赋名句往往用字精严,深得琢炼之功。秦观也曾指出:“赋中作用,与杂文不同。杂文则事词在人意气变化,若作赋,则惟贵炼句之功,斗难、斗巧、斗新。”[4]20一篇优秀的律赋,必有警句,而王棨的律赋,炼句精工,警句迭出,写景状物妙得其神。

如《凉风至赋》:“然后扫荡千山,萧条万里。”[6]2对景物的描写富于动态变化之美,不仅写出万里秋风移动之步履,而且传神地把握住了秋风初至,节候转换中景物刹那间由欣欣向荣转为凋零的景象。意境辽远雄浑,给人以秋风涤荡的苍茫肃杀之感,同时,还紧扣题目中的“至”字而不见痕迹。还有《白雪楼赋》:“是何栋触晴霞,檐侵虚碧。”[6]12“虚”字使人感到天空仿佛无限高远,“触”和“侵”字则化静为动,楼宇似乎被赋予生命力,不断伸张,无限接近天空与晴霞。此联生动地写出了白雪楼的高耸,并且在晴霞与碧空的映衬下,更添威严气势。“况复楚山入座,黛千点而暮青;汉水横帘,带一条而春绿。”[6]12写在白雪楼上看到的景物。从高处远望,山势连绵其色如黛,河水蜿蜒绿波荡漾,意境阔大,展示出浩邈无垠、横无涯际的景象。作者未从正面写白雪楼之高,而从俯视纵观白雪楼周围景物的渺远、开阔的情状落笔,显出楼高,丝毫不露斧凿痕迹,自然浑成。用“入座”和“横帘”,将辽阔的景物信手拈来,仿佛是嵌在窗框中的一幅清新明丽的图画,近在眼前。“黛千点”与“带一条”从对比中显示出形状之美,“暮青”与“春绿”在映衬中显示出色彩之美。李调元《赋话》评价此联:“细腻风光,明艳欲绝,长其声价,固当一字一缣。”[9]74

《芙蓉峰赋》状写芙蓉峰清晨及秋季的优美景色:“朝日耀而增鲜,岚光欲折;秋风击而不落,秀色常浓。”[6]11将山峰、岚光、秋风拟人化,富有情趣。芙蓉峰在晨光照耀下鲜妍明媚,而山中晨雾似要为这一情景增添些许朦胧之美,因此有意弥漫山间。秋风吹拂,万物凋零,仿佛是在摧折山中秀色,但山之秀丽并未因此减却半分。“耀”“增”“折”“击”“落”几个动词连用,使静态的景物具有一种流动的美感。《回雁峰赋》描摹回雁峰在云雾中与晴天时的景象:“轻岚侵碧落之色,斜影染晴江之水。”[6]9“侵”字生动地写出山中云雾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笼罩山中翠色的情状。在晴天时分,山与天空的倒影映在水中,“染”字写出雾之洁白、山之翠绿与白云碧空的倒影在水中相辅相成、和谐交织的景象,展现出一种清新明媚的色彩之美,仿若山水画卷。

“耸碧空而出水无别,倚斜汉而凌波酷似。吐荣发秀,非因沼沚之中;固蒂深根,已在乾坤之里。徒观夫壁立茎直,霞临彩鲜。上下逦迤,而九疑失翠;傍侧参差,而五岭迷烟。秋夜弥高,宛在金波之侧;晴光半露,遥当玉叶之前。……然而只可登也,诚难采之。几处楼中,送目有池塘之景;谁家林表,凝情忘草树之姿。”[6]11《芙蓉峰赋》中将山峰比喻为芙蓉,既紧扣山峰本色,又写出其恰似芙蓉的特点,生动传神。《元宗幸西凉府观灯赋》铺陈凉州元夜灯会景象:“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昼,清夜荧煌而似春。”[6]23虽为作者想象之词,却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总之,王棨的律赋用典贴切,不着痕迹,并且利用典故深化主题,产生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另外对仗工整,句式灵活多样,为行文增加了形式美和音乐美,用形式促进文章思想感情的抒发;同时琢句炼字深得锤炼之功,写景状物得其神韵,因此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宋代沈作喆《寓简》引孙何语云:“穷体物之妙,极缘情之旨,识春秋之富艳,洞诗人之丽则。能从事于斯者,始可以言赋家流也。”[10]34王棨足以当之。

猜你喜欢
白雪
小鱼捉迷藏
Do Softly Pray
白雪和红玫(四)
白雪和红玫(二)
白雪和红玫(一)
白雪彤 黄子棋 顾皓哲
剑齿虎②
等待白雪的龙门山(外一章)
The Ways of Creating “Information Gap Activities” in the Communicative Language Teaching
白雪覆盖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