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版“黑色幽默”
——论阎连科的《速求共眠》

2021-12-28 15:03高文波
关键词:阎连科黑色幽默李静

高文波

(四川轻化工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自贡 643000)

著名作家阎连科推出的长篇小说《速求共眠》一经发表,便引起了评论家的注意。一位评论家指出,用“黑色幽默”来“表现中国的当下”,“作品的‘度’,是需要认真把握的”[1]。“小说中除了黑色幽默阎连科自己,还黑色幽默了其他人,这是否合适,尚需谨慎。”[1]这显然是善意地提醒阎连科,隐含了这位评论家的某种忧虑。从步入文坛以来,阎连科的小说一直是以“黑色幽默”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然而他的“黑色幽默”属于中国版。在笔者看来,《速求共眠》虽然披着“黑色幽默”的外衣,但内里没有显现西方世界常见的绝望、扭曲,也没有渲染死亡的恐怖氛围,而是别有洞天。

小说的副标题为“我与生活的一段非虚构”,习惯了纪实作品的读者会以为这是真实生活的记录,实则不然,副标题本身大概算得上一种幽默。小说记述了叙事人“我”(名为阎连科,并非作家本人,只是叙事角色)的一段奇特经历。

叙事人有感于知天命之年尚未博得大名,突发奇想,假如自编、自导、自演一部电影,就可以财源滚滚、名利双收。他很快付诸行动:联络知名导演顾长卫及其工作室的几位才貌俱佳的女士,宴请他们,并分享自己多年前发表的纪实小说(也叫《速求共眠》);把手机微信中的“新闻故事” (《虫凰相爱缘何来,莲花盛开污泥香》)传播开来,使他们对匪夷所思的“虫凰之恋”产生兴趣。叙事人发誓要创作一部源于真人真事的 “伟大”爱情剧本,拍摄电影时,他设想“一个职业演员都不用”,“把它拍成纪录片样的艺术片,让艺术回归全真实、回归实生活、回归生活本身最真实的一切”,“当中国电影在艺术上愈杂碎,票房愈黄金的时候,当虚假矫情成为中国电影的大趋势时,我们将最真实的艺术回归到横拦在中国电影虚假、轻浮的游戏前”[2],并瞩望制作的影片反映出贫富的差距、文化的差别、南北地域的差别、乡村与都市的差别,反映出改革开放后人的精神和观念的变迁等。这个构想令顾长卫等都怦然心动,他们一致建议叙事人尽快写出剧本,即刻采访实际生活中的“虫”(农民工李撞)、“凰”(李静,北大毕业女研究生)和派出所的民警等一干人。“掌握第一手材料后,以分析梳理他们相爱的逻辑、心理和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为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故事开垦和足备出最肥沃的土地与养分。”[2]叙事人携带从顾长卫那里连哄带骗弄来的五十万元采访费,逐一采访写作剧本涉及的几个人物,不久完成了电影剧本《速求共眠》。

不过该剧本没有写出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而是搞了一出农民工与北大漂亮高材生围绕性爱引起的传奇。虽不足观,但还是写出了生活落魄的农民工李撞的基本情况:勤劳,觊觎女色未遂;为了还债而去偷建筑工地上的钢筋卖。至于北大毕业的高材生李静几乎成为自暴自弃、自轻自贱的代名词。这对各方面条件悬殊的男女之间根本没有产生爱情,甚至基本的彼此好感都缺乏。这个处理使惯于以爱情噱头诱骗观众的导演顾长卫十分失望。他质问叙事人为什么不写更有意思的爱情故事,以便吸引观众的眼球,叙事人的回答是:“不是我不写,是生活的真实不让写。”“我觉得现在这对人物的关系要比他们扭曲相爱好。”[2]导演很失望,于是和叙事人撇清了关系,双方不欢而散,一场闹剧从此结束。

小说的叙事很有特色,并蕴藏着丰富的心理信息。第一人称叙事亲切自然,用一种与读者聊天的方式展开叙说,将自己的行为轨迹、心理欲求都一一摆在读者面前。叙事人一开始处在功名追求心理的巅峰,急于求成,仿佛成功就在眼前;等写出的剧本不被待见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剧本“荒在那,也无非就是一段记忆中的废纸吧”[2],可他执迷不悟,幻想有朝一日能闻名天下。小说叙写的重心在叙事人。这个叙事人有一定生活基础、写作能力和知名度。他认为剧本是讲故事的,与小说能有多少区别?可以手到擒来的;但从生活到电影艺术的转化必须具备的超越感性生活、丰富的想象力和卓越的审美构型能力等他都不具备。他采访的几个人物确实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可是要让一个年龄偏大、一贫如洗的农民工和一位青春美貌的北大女高材生产生超越社会层次、纯洁唯美的爱情故事无疑是天大的挑战。叙事人的生活基础和采访没有带来多少艺术的助力,反倒使其不能施展那点可怜的才能,只得更换剧本主题,迎合市场,把李静变成了一个几乎令人不齿的女子。

为了摹写叙事人的丑态和狼狈相,小说极尽铺张夸饰之能事,泼墨如水,酣畅淋漓。作者用揶揄的笔触展开叙写,随着意识流的展开,叙事人的自我形象如一幅画卷徐徐呈现在读者面前。他常常自我画像,夸夸其谈,丑化自己,让人忍俊不禁。文本中有大量诸如“此处省略四千字至六千字……”的文字。“请允许我在此处省略掉那时我内心从寒凉到温暖,从平静到激动,从可以掩盖的喜悦到不能掩盖的狂奋的最少两千字或者三千字”[2],这是描述自己激动的喜悦之情,以为剧本真的被肯定;其实顾长卫老奸巨猾,欲抑先扬,为与他脱离干系做准备。一旦顾等人不认可,他变得难堪之极,文中出现“为了阅读的节奏感和我不愿说的我的丑陋和暴怒,请你们允许我此处省略场景、气氛和杨薇薇及郭芳芳的谈话最少两千字”[2]。这种自我暴露、有意丑化,自然会让读者开心一笑,其实这在西方“黑色幽默”作品中比较多见。不得不说这个叙事人真的聪明之极,为了一己之私,他拟动用所有的人脉资源(想把著名作家刘震云,著名导演陈凯歌、张艺谋、冯小刚等,都拉到剧组中来,让他们客串或做艺术顾问,以便为自己制作的电影增色),至于这位名气不太大的导演顾长卫只是自己的一枚棋子。作者以自己的姓名命名叙事人是出于叙事策略的考量,也是来揶揄那些有很大知名度的名作家。

小说中叙写的人物没有出类拔萃者,不时叙写到的顾长卫和工作室的三位女士以及着墨较多的学霸李静等,这些在一般人眼里有才华的人在作者这里也没有具体的才能展示,因此读者也看不出他们的才能在哪里。熟悉阎连科的读者都知道,他的小说极少肯定、称赞人,他的《日光流年》《受活》《坚硬如水》《风雅颂》以及《生死晶黄》等长篇作品都有这个特点,他决不去写某某人有什么才干;他喜欢写人们对本能的追求:吃饭,长寿,发财,男女交媾,往上爬(当官)等。对知识分子圈和文艺圈,他不仅没有一丝好感,甚至展开揶揄、讥讽时都更甚一层。实际上,“黑色幽默”于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出现、直至风靡整个西方文坛以来都是以讽刺见长,它所面对的是丑恶的东西,它要揭露世界的荒诞、生活的无奈、生存的艰难,以扭曲、变形、难堪、丑恶的笔触写出无端骤然而至的死亡和人的绝望。然而,阎连科毕竟是生于河南、长于河南的中国本土作家,又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乡土中国的一切、尤其是中原大地的民生风情那么丰盈、顽强地活跃在他的情感深处,因此尽管他的小说有许多“黑色幽默”的固有色彩,但骨子里一点都不乏乡愁情感。

第一人称叙事本来很难涉足实际生活和当下人生的复杂信息,然而这部小说中仍然出现了些许改革开放以来的生活场景,虽然属于“黑色幽默”的写法,但不是西方那种变形的、奇奇怪怪的叙写,而给人一种十分真实的体验,这本身就超越了西方的一般“黑色幽默”作品。在第一人称浓郁的心理化的叙事中,文本非常新颖地、创造性地含纳了其他文章形式,大胆实施了“跨文体”写作——有三万字左右的同名纪实小说,有微信公众号的“新闻故事”,有叙事人写的同名的电影剧本,有对当事人和相关人物的采访记录,有派出所审问卷宗笔录等。文本因此产生了富于变化的阅读节奏和韵律,也就摒弃了第一人称叙事中常见的沉闷、枯燥,这是一方面。从另一方面看,作者凭借上述几种形式有效地增加了文本的生活信息量,拓宽了现实人生的覆盖面,使文本有情调,极富生活原生态的质感,同时映照出人性的涟漪。这使作品走出了一般“黑色幽默”作品常见的怪异神秘氛围,从而折射出现实人生的面影。

于是这部小说透出了生活的气息和人生的面目,城市、乡村的生活场景和底层人们的生存状态以很简约的形式在文本中展开。借助于文本中的同名纪实小说,以及叙事人对主人公李撞的采访,豫西农村改革开放以来的生活情形粗线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李撞少年时家中生活不错,而到了21世纪初,城市化进一步加速,市场经济越来越活跃,大好的环境下李撞的日子却越来越困难,他之所以跟着建筑队在北京干苦力是因为妻子生病多年又久治不愈,儿子北京复读又需要花很多钱。这在豫西并非个别现象,这是作者要告诉读者的情况。另外,城乡经济差距拉大。李撞一个月累死累活地干最多能拿到5 000元,而刚刚毕业的女研究生李静尚属于研究院的试用人员,月薪竟达2万元,那些资格老、职称高的研究人员工资是不难想见的。还有,农村的一些糟粕在作品中也有展示,诸如愚昧者的自以为是、高考录取中的行贿受贿、农民的麻木不仁,因此作品中的一些叙写是有时代感的,这在西方“黑色幽默”作品中鲜见。

固然有乡土的记忆和乡愁情感,这部小说却给人一种斑驳陆离、复杂暧昧的感觉。这不是说作者对题材的选择意义不明、摇摆不定,其实作者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他努力以“黑色幽默”写出人生的某种况味和生命体验,特别是那类处于生活漩涡中的普通人拥有的或贫困潦倒或失魂落魄的生命体验。叙事人贯穿文本的始终,醉心于“集编剧、导演、主演于一身,让自己从贫穷而又自诩清高的文学队伍中,一跃跨界为电影艺术的大师”[2]的迷梦里,却终归失败。他的所做、所闻、所感、所见看似很驳杂、丰富,实际上,他只是文坛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一个没有多少内涵的类型化的人物,没有提供更有美学意义的价值。其他的次要人物(像顾长卫等徒有虚名之辈,以及李撞村里的人等)都属于此类情形。这部小说的斑驳陆离、复杂暧昧最主要是源于两位主人公的形象,他们每个人都有非常矛盾甚至无法兼容的复杂性格侧面。

小说中在剧本写作前有九次写到李撞:第一次是纪实小说写他17岁那年强奸了13岁的小学生苗娟,为避丑而与苗娟结婚。第二次是手机微信中的新闻故事,说在北大打工的李撞爱上了北大校花李静,二人相恋。另外,叙事人对相关的几个人的采访、派出所的问讯卷宗等都记录了李撞的事,李撞每次都有答问,但他的一些话真假难辨。小说中在剧本写作前后有四次写到李静:一次是微信故事,说李静爱上了多次示爱自己的农民工李撞,三次是采访李静(采访者有叙事人、派出所人员、郭芳芳),她的答问也有些复杂暧昧。

值得注意的是两个主人公,几乎每一次出场的形象都有某种差异。李撞在第一次接受叙事人的采访时声明自己是无辜的,指责叙事人多年前发表的纪实小说污蔑了他清白的婚姻(否认强奸苗娟一事)。而对小学退休教师洪文鑫的采访中,洪告诉叙事人李是做了坏事的,但李是孝顺的,为给父亲治病欠债很多。接受叙事人的二次采访时,李撞说自己没有主动靠近李静的意思,也不好色,是同乡罗麦子怂恿他如果能约会李静就给他一千元,如果和李静吃顿饭就再给他一千元,是这个钱促使自己找李静,多次拦截。然而,在叙事人对罗麦子的采访中,罗说李色胆包天,去主动搭讪李静,打算劫财又劫色。而李撞在派出所审问记录中说自己对李静没有一点爱情方面的意思,“打死我都不会往那儿想”[2]。在叙事人的第二次采访中李撞说自己看到李静请自己吃饭时打扮得那么漂亮,二人碰杯时李静的目光像“春来泛绿泛绿的柳枝儿,翠亮翠亮”[2],他心动了,“他妈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目光……只能说是咱喜欢人家、喜欢那目光”[2]。“我不应该往感情、爱情那个地方想,可那次见面有许多事让我说不清,不能不往那条路上想。”[2]李撞究竟是贪图罗麦子的钱去接近李静,还是出于好色兼劫财的动机而主动搭讪李静?他对李静是否产生了爱情?如果是爱情,究竟出于理性的思考还是源于性的冲动?他一会这样说一会又那样说,该相信哪句话?

这个李静的性格也同样让人难于捉摸。在接受叙事人的电话采访时,她表示自己对当代文学不了解,自己与李撞的认识完全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李撞捡到并归还了她丢失的钱包,使自己免受名誉上的损失(钱包中有很多隐秘照片),因而开始崇拜头发斑白的李撞,像当年崇拜“红塔山”香烟的创始人褚时健那样。在李静眼里,一个土、没文化、穷、丑的老农民工与一个大名鼎鼎、风流倜傥的大企业家,难道是一样的身份,值得自己那么动情?抑或都是生理上成熟的男性,对一个艳丽、未谈过恋爱、未接触男性肉体的姑娘是巨大的诱惑,自己性方面的饥渴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否则如何解释呢?不由不使人怀疑李静有心理问题,或她的情商有问题。同是这个李静,在派出所的问询记录中说自己看李撞干活认真、生活又艰苦,于是主动接近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农民工。听说他的儿子李社为考北大而不断复读,深受感动,表示愿意在经济上帮助李撞,给他了八千元,又说自己不愿意和他交往,因为他脏兮兮的,跟自己平时喝的酸奶一个味。但当派出所的人说李撞如何不好时,她又为李撞辩护,说李撞拦截自己下跪没有扰民也没有犯法,周围的群众殴打他是不对的。派出所的人问她和李撞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回答:“现在说什么关系都行呀。父女关系,同事关系,恋人关系……”[2]李静在此俨然是纯真无邪、单纯善良、助人为乐的活雷锋,一个令人心生敬意的人道主义者。她为帮助李撞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们的关系,但同时又嫌李撞地位低下且不讲卫生。这里的李静与上面的她似乎是两个人。另外,在顾长卫工作室成员郭芳芳的采访中,李静与郭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几乎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对当代文学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说自己很早就单恋曼德拉,曼德拉死去,她几乎崩溃;一个男同学吓唬自己,她恐惧得几乎自缢,是一个校园里的农民工劝阻了她的自缢……俨然一个文艺青年,一个单相思,一个有心理障碍、长不大的女孩,有着水晶般的纯粹……

对二人的以上认识源于叙事人采访中的相关记录,那些记录是为剧本写作做准备的。叙事人在写剧本前对两个主人公有一番限定词:要把李撞写成“怪异、莽撞、无来由的歇斯底里”,又“平静、舒缓、宽容、伟大”[2];对李静,想把她写成“秀丽、才华横溢”“固执、敏感”,具有“当代女性柔韧和不失坚守的美”[2], “单纯、善良、天使般的美”[2]。这只是叙事人的主观愿望,而剧本呈现的两位主人公是这样的。

李撞,一个豫西来的农民工,51岁,老婆多年前病死,儿子在北京复读,为此他承受着很大的经济压力,于是他边干活边卖王八,很节俭,但也有一般农民工常见的缺点。由于许多年未接触女人身体,因此他对女性有着浓厚的兴趣。有一天,他看一个漂亮姑娘站在超市门口举着“走近我,速求共眠”的牌子,见没有哪个男子主动上前,他心猿意马,加之好友罗麦子一下子把他推到姑娘面前,于是他走近姑娘,姑娘给他递了纸条,约好时间、地点。他如约而至,想发生男女之事,由于姑娘的躲避,他未能如愿。

这姑娘叫李静,北大计算机系毕业的研究生,学霸且冷艳,因而没有男生敢于追求,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她的情感世界却一片空白;因长得太漂亮引起院长夫人妒忌被院长解雇。她不能不抗争,一时间找不到方法,于是走下道——欲以自己处女身引诱院长,然而院长不是酒色之徒,不仅不予理睬还嘲弄她。她一气之下,主动联络已经毕业的两个男同学,欲献出自己的处女身,但他们拒绝她的勾引。她气愤不过,只想随便找一个男性破了自己的身子,于是打出了牌子……等李撞到了她的出租房,与她一起租房的闺蜜及其男友回避了。她感到大难临头,幡然醒悟,一面设法躲避李撞的性侵,一面又机智地支开他,让他去设法收拾解雇自己的院长。最后李撞良心发现,没有按照李静的要求做,自己也没有性侵李静,他还遥祭了亡妻。李静受到感动,想帮助他和他的儿子李社……

应该说,叙事人对两位主人公形象的预想在剧本中部分完成了。剧本中的李撞、李静形象,叙事人声明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不是捕风捉影、向壁虚构。

相比于采访得来的材料,剧本对主人公的形象作了一番改写。李撞的基本形象来自采访,没有太大改变,只是有简单化之嫌,远没有采访材料中的他复杂丰满。李静这个人物在剧本中作了丑化处理,几乎把一个北大毕业的学霸、校花变成了一个自暴自弃、自轻自贱的堕落分子,她的艳丽与高才都变成了令人不齿的东西。作者这样就把电影剧本中的两个主人公又置于读者面前,请读者来品鉴。

多幅主人公形象的画面一并置于面前,应该怎样看待他/她成为考验每个人的难题。难道说在生活中真的存在无法说得清的人物?读完小说谁能一五一十地完整复述李撞、李静的性格,把他们前前后后的表现都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完形、得出合理的判断?笔者的这个困惑也许是每个读者的,至少笔者无法做到,对两个主人公的整体形象实在看不懂。文本出现的这个效果从一定意义上说是作者的“黑色幽默”造成的,这个现象本身就是荒诞的、无奈的。就特定意义而言,作者是有意这样写出实际生活中的尴尬和某种荒谬。就作者的内心来说,他要告诉我们,在这个星球上,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社会上,在我们每天流水似的生活中,有些东西我们捕捉到了,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能够很好地认识它们;有些东西则永远是无法捕捉到的,人类无能为力,然而它们又是存在的,仿佛触手可及,但你只要一伸手,一定两手空空,好像你用手触摸空气一样,你根本把握不住它,于是人们失望、绝望。作者提醒读者,人最伟大、最崇高,同时也最坏、最复杂、最不可理喻,他有多个面孔,好像川剧的变脸,你是不可能轻松地认识他的。因此,李撞、李静两个主人公形象的无法厘清正是作者要告诉给大家的:这就是生活本来的面目。由此而言,文本具有某种哲理的色彩,甚至有点神秘倾向。

实际上,上述情况的出现与作者采用的叙写方法有直接关联。在笔者看来,作者是采取了多棱镜观照的技法:从这一个棱角观察,镜面中会出现对象的一个样子;从那一个棱角观察,镜面中又出现对象的另一个样子。由每一个棱角看到的对象模样都不很一样,也许差不多,也许差得远。作者写李撞、李静基本上采用的就是这种方法。他的每一次叙写都形成一张关于当事人的“影像”,多次叙写形成了多张 “影像”。每一次叙写形成的“影像”都很自然,然而将所有的“影像”拼在一起之后发现无法形成完全一致的“影像”,有重叠也有冲突之处,整体不和谐,进而造成参差、错讹的效果。在西方世界中,“黑色幽默”的经典作品,如《第二十二条军规》《烟草经纪人》《第五号屠场》等都有这个特点。作者喜欢西方的“黑色幽默”作品,对卡夫卡的小说推崇备至。“黑色幽默”中的分离叙述(分别讲述人物故事,顺序混乱)容易造成人物形象的分裂。在叙事人对几个相关人物的采访中,当事人的自述或他人的介绍、评说,实际上形成了类似分离叙述的特点。这种分离叙述很类似于多棱镜观察对象的那种情形。

一般而言“黑色幽默”作品充满了对生活的绝望和死亡的恐怖,为表现创作主体的情感倾向,文本中往往充斥大量荒诞的场景,尤其出现许多的荒诞言论,不断刺激着读者的神经。此情形在阎连科的这部小说中也存在。诸如“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一切高尚的理想在实施的过程中,皆需要钱的恩善和支持”[2];“所有抽象的艺术,我以为都是一场板着面孔的玩笑”[2]。这是类似荒诞的议论。同时文本中也有看似一本正经的叙写(使人有不可思议之感)。叙事人采访李社,李社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想杀死李撞,“我之所以年年连三本的大学都考不上,可还要年年复读年年考,就是想离开李撞、离开家”[2]。“我真的想杀了他李撞……他就是一头猪。他真的是头猪!”[2]这种与生俱来的病态或变态心理不能以一般的写实去理解,它实际上属于荒诞性的隐喻——即使最亲近的人之间也存在某种可怕的仇恨。这些文字真使读者感到西方“黑色幽默”的飓风袭来;然而即便属于“黑色幽默”大家族,阎连科的这部小说仍然显出自己的特色:文本整体上的色调不是荒诞、绝望,而是希望和批判,在看似艳俗的题目下实际上贮藏着可观的批判能量。

这种批判在几个层面展开。首先,摹写一个志大才疏的叙事人,这个人一定是文坛上比较常见且有一定知名度,让他自我表演,文本由此取得噱头般的喜剧效果;通过叙事人的活动把文艺界一帮所谓名流组织起来,从而使他们丑态显现,在读者的大笑声中,貌似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文艺界被淹没了。其次,通过小说中的采访材料和剧本勾画出一个人们心目中的女神,让她做精英人士的代表,大家都恭维她,什么都好,然后让这个女神人设坍塌,整个社会所谓精英阶层也就完蛋了。剧本中女神李静的形象读者感觉很别扭,总以为很惋惜,埋怨叙事人低能,把北大校花丑化了。然而据笔者的观察,作者阎连科是有意为之,他对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精英阶层是怀着不耻和鄙视态度的(“黑色幽默”的底色从来不是赞美)。长期以来,农民工的政治地位和待遇低下,而包括高层知识分子在内的一些阶层——号称精英,高高在上,他们的物质条件好得使人吃惊,农民工好像天然地是素质低、待遇差的代名词,文艺作品把农民工形象写得差一些,读者觉得很正常,把所谓精英写得稍微差一点,大家就不能接受了,觉得丑化了他们。这是整个社会的怪胎心理在作祟,作者就是要打破这种偏见,揭穿社会上流行的怪胎心理,他要人们看看所谓社会精英人士的丑态并不比一般农民工出丑更好看。北大一向高高在上,都神话了,它的毕业生都变成神仙了,了不得,天之骄子,不能说不好听的。李静作为北大校花有些姿色,一派淑女的矜持;一旦遇到挫折,瞬间她就崩溃,立刻准备堕落,连自己的两个男同学都不理她,她只能准备随便找个男人破身,还急于买避孕套,研究《性生活百问百答》……这是作者的隐秘的批判心理,是对社会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少数所谓精英的愤怒的揭露。最后,作品借助人物的话语直接批评。罗麦子对叙事人说:“知道你现在有名啦,弄住大事啦……你咋不到咱县弄个县长、书记当当啊?……你说你现在要是县长、镇长、市长……那多风光呀!随便管个啥事儿……都比你写稿挣钱多……”[2]一个成名的作家虽然有体面的社会地位,却不如某些基层官员来得体面、实惠,作者借此批判了当今底层社会普遍存在的官本位思想。作者还借主人公之口发牢骚。剧本中写李撞被派出所拘留一夜,他得到了自认为十分满意的食宿条件,感慨道:“这是让我白吃白喝住宾馆!”[2]“没想到,在北京干活三年多,吃得好、睡得好的一夜竟是行政拘留的派出所……别让我出去了,就让我在这住上一辈子……那我这辈子真是烧了高香啦!”[2]字里行间都是对农民工待遇、社会地位低下的荒诞性的揭示,也是对社会某些不合理现象的批判,同时也讽刺了李撞的阿Q相。

小说中的叙事人甚至对自己从事的职业产生了怀疑和厌倦。“……我已经看透艺术这玩意,世界上所有的艺术,都是名利的西装或者中山装……一切的艺术都在反复证明着一条规律:艺术的乡愁是名利;而名利的故乡是艺术。”[2]他对读者也是失望的:“……你若写出了人的灵魂,就一定要放弃对读者的渴求。想要获求读者和钱包的喜悦,那就一定要在小说中把灵魂当作大锅炖菜中的猪肝和猪心。”[2]于是推而广之,“……所谓的贞洁与高尚,就是看你在贩卖名利时,用了什么样的辞藻和借口”[2]。这种议论是杂文式的,不免偏执,却发人深省,对文艺界是一种警示。长期以来,“中国的有一些士大夫,总爱无中生有,移花接木地造出故事来,他们不但歌颂升平,还粉饰黑暗”[3]177。阎连科的小说决不粉饰黑暗,他在当今文坛是有些孤独的,骂他的人很多(据说他家乡的人也骂他,因为他老在作品说家乡不好)。阎连科要做真正的文人,“文人不应该随和,而且文人也不会随和;会随和的,只有和事老。但这不随和,却又并非回避,只是唱着所是,颂着所爱,而不管所非和所憎;他得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所憎,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3]348。

六、结束语

《速求共眠》是以中国版的“黑色幽默”叙写中国当下生活的长篇佳作,作品不乏悲剧和喜剧元素(在主人公李撞和叙事人身上表现得最明显),但作品没有疏远生活和现实人生。作者把非文学的文体揉入小说中,承续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小说界“跨文体”[4]的写作风尚。奇幻、夸张、怪异、扭曲的人物形象让人笑声不断,同时也有泪水和深思。行文间嬉笑怒骂的表述不能认为是政治化的批评,读者要“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5]。不妨说,阎连科凭借中国版的“黑色幽默”穿透生活而成功地步入艺术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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