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
摘要:乡村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不能让其消失,乡土文学也不可能终结。未来乡村处在一种现代化境域中,既具有与城市共生共荣的现代性,又赓续乡土文明的历史传统。由此,未来乡土小说要有效地书写乡村现实,在创作范式上有更新之必要。作家可由乡村批判立场转变为建设性地思考乡村未来、探寻乡村出路;审美风格不必固化地沉湎于“衰败沉郁”或者“优美牧歌”两种类型,可转向为想象乡村的美好未来的乐观基调。农民形象有必要打破过去定式,塑造更具未来特征的现代的“新农民”形象。
关键词:城市化;乡土小说;更新,作家立场;审美风格;农民形象
中国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乡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有不少村庄正在消失。这一趋势使得乡土文学的未来发展面临着挑战,有不少人提出这样的疑问:随着乡村的衰落与消逝,乡土社会必然遭遇彻底瓦解,那么,以乡村生活为书写对象的乡土文学,还有存续、发展的可能吗?
要判断乡土文学未来是否终结,得先思考未来乡村的命运,因为乡土文学本身是与乡村共存共生的。随着中国未来城市化的高度发展,中国乡村真的会彻底消失吗? 答案是否定的。原因有如此几端:首先乡村乃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所系。中国有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传统,乡村是其发源地,中国深层的文化心理结构、文化符号、精神、器物及制度无不源于乡土。所以说,中国乡村并不仅是与城市之别的地理意义上的空间存在,而是一种中华文明的本体特征与表征形式的栖息地,是中国本土的文化记忆。简言之,乡村乃中华民族永续生存与薪火相传的根本,焉能让其消失而断了中华文化之根。其次是城乡之间的功能互补所决定的。在市场化、城市化、现代化的大环境中,乡村社会虽然在效率上处于劣势地位,但于社会均衡发展而言,经济、效率不是唯一的价值标准,乡村还同具社会生态系统和自然系统的价值,与城市构成一种互补的存在。乡村田园的秀美、亲近大地的体验、慢生活方式的悠然……能缓释城市化所带来如空气污染、交通拥堵、工作焦虑、水泥森林的压抑等方面的“都市病”。由此而言,不是乡村需要城市,而是城市需要乡村,城市化程度愈高,愈加需要乡村。最后是现实的基本国情所决定。由于中国人口基数大、各地乡村存在巨大差异,即便城市化在迅猛推进,乡村人口逐步进城,村庄亦因各种原因数量日渐减少,但这必定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历史过程。因此,乡村在中国不可能消失,同样,乡土文学也不可能消亡。相反,在城市化程度越来越高,乡村越来越稀缺资源的情形下,乡土文学会迎来新的发展契机。不过,在此情形下,乡土文学须走出已有的写作范式,多方面进行更新,才能契合未来乡村的境况。就此,我以乡土小说为例,不揣浅陋谈些看法,以求教于方家。
一、作家立场的转换:从批判到建设
学界早有共识,“乡土文学”这一概念的出现,本来就是一个现代性事件。故纵观百年乡土小说,乡土小说作家基本上形成了一个已然固化的批判立场。具体言之,有两种向度:一是以现代性的启蒙主义视野,批判乡村的愚昧与落后,麻木与沉滞,这一批判向度体现在中国现当代小说中,即是“国民性改造”主题,如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乡土小说,后来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小说如韩少功的《爸爸爸》,乃至新世纪蒋子龙的《农民帝国》、李佩甫的《羊的门》等。二是持守乡土文明立场,警惕和批判现代城市文明对乡村的侵蚀与改变,颂赞静穆、古朴、原始的乡村生活,典型者莫过于废名、沈从文等人的乡土诗意小说,在当代小说中这一向度的作品也有不少,如张炜的《九月寓言》、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阿来的《空山》等。作家无论哪个向度的批判,当然有其各自的思想价值,但都是围绕“现代性”而展开。前者察觉了彼时中国社会的乡村与农民的生存实际,也洞见了农民的文化及性格缺陷,召唤现代性以啟蒙、教育农民;后者则写出了城市对乡村的侵蚀破坏,提醒对现代性保持一种警惕与反思的心态。
但是,这两种缺乏建设性思考的批判向度,都有着共同的缺憾。作家们所持的立场,皆是以俯视、旁观的立场书写乡村,要么是把乡村当作文明批判与国民性改造的武器,要么把乡村视作建构浪漫与诗意的梦幻空间。他们没有站在乡村与农民的立场,以融入与平等的姿态书写乡村,更缺少对乡村未来的思考。诚如贺仲明指出,全然的批判导致了百年乡土文学有一个明显的问题,“就是中国乡土文学中的文化批判思想多,却少有对乡村的建设性思考”。[1]
事实上,自20世纪90年代始,随着市场化与城市化的提速,中国乡村的衰落已经开始显现,彼时谓之“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作家群体,描述了乡村经济凋敝、农业发展陷入困境与农民生活艰难的情形,如关仁山的《九月还乡》《破产》、刘醒龙的《大树还小》、何申的《穷乡》等。至21世纪,乡村衰落愈加严峻,已是不争的现实。国家层面实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战略,亦正是基于对这一现实的回应与“顶层设计”。但文学层面,更多的只是表现中国乡村衰落这一现实情形,如贾平凹的《秦腔》,罗伟章的《声音史》,林白的《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多聚焦碎片化的乡村日常生活细节,原生态地描摹乡村生活,以此裸呈乡村的凋敝与荒芜: 乡村物质生活陷入困顿,乡村传统文化趋向衰败,乡村伦理、道德秩序轰然崩塌。这些小说的共同点,仅仅描绘了当下乡村发生的衰败与沉落,对乡村之逝表现出悲悯与惋惜,但没有思考乡村下一步怎么办,未来在哪里?几乎没有作品以文学的方式,思考乡村的重建与发展,探索乡村未来发展的可能性问题。
因此,在乡村日益成为稀缺资源,国家层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语境中,未来迫切需要乡土小说作家,能够改变一味批判与俯视的立场,在表现城市化进程中乡村变化的同时,在文本中思考中国乡村建设的可能性,记录、理解和探索中国乡村建设的方案、进程。当然,已经有个别作家表现出了此写作立场,如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关仁山近年来的数部长篇小说《天高地厚》《麦河》《金谷银山》《大地长歌》,都侧重于思考乡村建设、发展的可能性,探索乡村建设的路径与方法,如在小说中重构城乡互融一体的新型城乡关系;吁求现代智识嵌入老龄化、空心化的乡村;发展绿色、有机的生态农业,乡村旅游;重建乡村文化与道德等。
总体说来,上述这些作品,不再仅是批判的姿态,而是建设性思考乡村出路,对乡村未来充满着乐观的想象。鉴于乡村之于未来中国的重要性,期待有更多的作家转变固化的批判立场,突破乡村滞后的启蒙式、乡村衰败的愤激式、乡村演变的怀旧等“现代性”呼唤或反思的写作模式,以建设性的立场,积极介入思考、记录中国乡村建设实践,想象乡村的美好未来,探索乡村的“新愿景”。
二、审美风格的重构: “共荣乐观”型
正如前文所述,百年来的乡土小说作家多以批判的立场书写乡村,由此形成了乡土小说两种惯常的审美风格。一是“衰败沉郁型”。对应于启蒙主义视野批判的乡土小说,其审美风格便是阴郁、低沉、压抑的,笔下的乡土自然风景、乡村场景,与国民性问题勾连起来,多呈现为冷冽、破败、残缺的特征,给人以萧瑟、荒凉之感,如前文提到的鲁迅《故乡》,摹写乡村破败画卷,旨在渲染乡村的落后与传统封建文化在乡村积淀之深,其审美风格自然很难是明亮与温暖。20世纪中后期的王任叔、许钦文、鲁彦等乡土小说作家亦然。二是“优美牧歌型”。对应于反思城市文明立场批判的乡土小说,其审美品格便是古朴、富有浪漫气息的牧歌基调,作家所述之乡土自然风景、乡村物象,带有原始、静止的特点,此方面代表作品,非废名、沈从文等人的创作莫属。这两种审美风格的形成,是特定历史阶段中国乡村的实际境况,在中国乡土小说中的映射。
就21世纪中国而言,以上这两种类型的审美风格生成的时代语境,早已不复存在。新世纪乡土小说作家所表達的主题意涵,自然也不同鲁迅、沈从文等人,但有些小说呈现的审美风格却与前述的两类小说几乎无二。表现为“衰败沉郁型”的审美风格不乏其作,如贾平凹的《秦腔》以“法自然”的方式,聚焦原生态的乡村日常生活,叙述城市化、现代性所引致乡村大地正在发生的凋敝与沦落,对乡村的沉落感到痛惜与哀挽。张炜的《刺猬歌》,坚守道德与自然精神的立场,愤怒地揭示权力与资本对乡村诗意田园的肆意伤害,对遍体鳞伤的乡村发出无奈的悲歌。格非的《望春风》同样也悲悼由于城市化的步伐而消逝的乡村。 “优美牧歌型”风格的作品也不在少数。如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诗意描写了在大兴安岭丛林之中的鄂温克部落的原始生活,他们栖居于河流、山川、树木之中,世代放养驯鹿,白天男人们去狩猎,女人和孩子留在营地挤奶,做靴子、晒肉条,晚上大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小说对现代性冒犯这种生活与文化流露出强烈的批判立场。
未来随着城镇化率的提升,乡村日益成为稀缺资源,其重要性将愈加凸显。中国要全面发展与进步,须重视乡村建设与发展。“中国要美,农村必须美”,为此,国家开始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此战略的总体要求是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和生活富裕。因此,未来中国乡村必然不同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的乡村。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农村不能成为荒芜的农村、留守的农村、记忆中的故园”。[2]可以想见,未来中国乡村是一种现代生活重构下的美丽乡村,它不可能再是破败与落后的问题,更不是只有原始、静止的面相,农民亦不再是愚昧与落后的代名词。城乡之间将是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命运共同体,是“相看两不厌”的一体化发展、共存。概言之,乡村不是城市的附庸与模仿者,而是区别于城市的“现代化乡村”;城市的资源、现代科技等,连接着乡村的现代性诉求,促进乡村与城市之间的良性互动发展。
既然乡村现实与乡土文化都将发生巨大变化,未来乡土小说要有效地书写一种不同以往的“新乡村”,其审美风格上确然有重构之必要。首先,尊重乡村的本体地位与独立价值。未来的乡土书写不必再视乡村为一种话语批判的武器,不以俯视、施舍的心态看待乡村,有必要以平视的姿态,看待农耕文化中那些悠远的传统元素,通过对乡村固有的风俗、风情、风景的展示,建构乡村自身之美,从而彰显乡村文化的丰盈,赋予乡土以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功能。其次,清醒看待传统与现代兼容的乡村状态。不以传统的“返回”历史姿态书写乡村,毋须期冀乡村持守农业社会中“鸡犬之声不相往来”那种永恒的古典、原始与静穆之境,而应该呈现一种现代化境域中的乡村本然状态。在表现工业文明、信息文明、城乡融合对乡村促生新变的同时,发掘乡村文化内蕴的从容与悠然,生态美好、天人合一等理念与生活方式,以唤起“城市化”时代人们心底蕴蓄的“乡愁”,建构一种不同于城市化的生活方式。最后,书写新型的城乡关系。未来乡土小说在书写城乡关系时,须有城乡共同体意识。乡村与城市是相互支撑与补充的共生状态。在书写乡村本体地位与独立价值的同时,不必因为有城市元素对乡村文化的介入与影响,便流露出无限的哀挽与痛惜;亦不必全盘以城市现代性特征作为书写乡村的参照系与价值坐标,应努力呈现乡村文化的原貌与原色。简言之,未来乡土小说若要实现文学的“介入性”与“公共性”,须在情感基调上,以更加乐观、明亮的笔触书写乡村之美,建构一种新的乡土精神;在叙述框架上,突破与超越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二元对立的范式。
总之,未来乡土小说是展示乡村文化、乡土文明的一扇窗口,是对乡愁价值的一种守护,乡土小说作家们不必固守陈式,以“衰败沉郁”之调,书写乡村的黯淡与沉落,也不能恪守“优美牧歌”的原始古调,而应在文本中以乐观、明亮的笔触显现乡村具有独立价值的自身之美,触摸既有现代价值的注入,又有历史传统赓续的新乡村之纹路与肌理。比较前述的两种审美风格,此类作品的审美特征,不妨谓之“共荣乐观”型。
三、农民形象谱系:扩容与再造
回顾百年乡土小说史,农民形象谱系,基本上有以下四种类型:一是农民为“老中国的儿女”,乃苦难、落后、愚昧与麻木的象征,如闰土、祥林嫂等。二是代表着原始、朴野的生命形态。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各色儿女,以及后来莫言小说《红高粱》中的余占鳌、戴凤莲等。三是社会主义“农村新人”形象。契合彼时国家意识形态与社会主义伦理要求的新农民,如梁生宝、刘雨生、萧长春等。四是改革时代的敢闯能人。20世纪80年代的乡土改革小说中追求命运改变或个人发家致富的改革时代的农民,如《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孙少平兄弟,《浮躁》中的金狗等。
从现实层面来说,未来中国农民将发生历史性变化。一是在城市与乡村共生共荣的状态下,农民的生存状态发生新变。城市化进程全面、深入地改变着乡村,现代思想观念、现代城市中的文明风尚、生活方式涌入乡村,改变着农民原有的经济和社会活动方式,其固有的乡土观念与生活形态必然受到冲击,思想观念日趋多元化、现代化,生活方式亦愈加接近城市化。由此,原来一直生活在乡村的农民对城市文化生态日益熟悉,而非如从前在乡村隔绝状态下,对城市一无所知的恐慌。此外,农民受教育的程度、对城市文明接触的深广度,均会发生巨变。二是农民的人员构成更加多元化。一方面,未来乡村在物质现代性层面早已与城市相差无几,但乡村与城市作为两种不同的生活形态仍然是并列存在。乡村以亲近大地、走进自然、从容健康的慢生活,对城市生活构成一种互补,由此也吸引着一些城市人愿意定居乡村,当“新农民”。另一方面,未来农业生产不可能是“一家一户”的小生产者模式,不少在城市接受过现代农业技术、市场经济、高科技洗礼的返乡农民或者城市人,愿意到乡村从事农业产业,成为新型职业农民。三是农民生活空间交换嬗变。固定生活于乡村的农民日渐稀少,生活于城乡之间的“流动型”农民在当下已成为一种常态,未来会更普遍。正因如此,中国农民在身份构成、思想情感、文化心态、心理人格上,与时代一样经历着深刻演变。由是,未来乡土文学对中国农民的形象塑造,亦需更新与扩容。
虽然农民这种变化趋势已现端倪,但遗憾的是,仍有不少作家固守过去的农民形象塑造的定式,不少小说中的农民形象缺乏时代典型特征。要么把农民形象塑造得痴傻愚顽、蒙昧可笑;要么把农民形象寓言化,鲜活生动的生命个体化为 “千人一面”的单调符号,缺乏文学的“地方性”美学与文化價值。近年来一些作品,如范小青的《城乡简史》《我的名字叫王村》、阎连科的《受活》《日光流年》等,就有此方面的限度。
当然,新世纪以来,有不少作家开始打破过去的框范,塑造具有未来特质的新型农民形象。如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塑造的暖暖,关仁山的《金谷银山》中的范少山,不归属于上述谱系中任一类型。他们身上有中国农民的传统品格如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对乡亲们都重情重义,亦不乏乡土改革小说中的乡村改革带头人的那些有勇有谋、敢闯敢干的“卡里斯玛”特质;同时能敏锐感受时代之变,祛除传统农民一些思维与行为的方式,具有契合新世纪中国社会发展的新特质,诸如发展现代农业意识、市场经济意识、法律意识、绿色生态意识、互联网思维等;但又具有新的时代语境下追求共同富裕的集体主义精神。这里以范少山为例,他大力发展生态农业,科技农业,种植绿色、环保的金谷子和金苹果。他开发古长城和溶洞资源,使白羊峪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观光村。还具有现代市场经济意识,借重“互联网+销售”,开办了“中国白羊峪”网页与“白羊峪”微信公众号,举办“金谷文化节”、制作专题宣传片,请明星代言,多渠道、立体式地进行市场推广。不但如此,他还具有现代法律意识,注重维护村民利益,聘请律师与日本商人打官司。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具备集体主义精神,在家园衰落之间,都勇敢地承担起重建和复兴的责任。总之,范少山这样的农民形象的确具有这个时代的特点和新意。
无论如何,新的时代呼唤新的农民形象。未来乡土小说作家须打破过去那种“集体无意识”式的塑造“旧农民”形象之窠臼,敏锐地感应时代之变,以农民的立场与话语,呈现“新农民”的生存状态,摹写国家在新的现代化进程中的农民之成长与嬗变,希望与新生。
综上所论,乡村在一定程度上关系到中华民族的永续生存,即便在未来高度城市化语境下,乡村也不可能消失,书写乡村的乡土文学亦如是。当然,在乡村现实与文化发生巨大变化之时,未来乡土文学要真切地书写乡村,的确在作家立场、审美风格、农民形象诸多方面待更新。
[注释]
[1] 贺仲明:《中国乡土文学的精神发展空间》,《朔方》,2009年第10期。
[2] 习近平: 《在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 ,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 年版,第 682 页。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