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文艺作品是社会主义文艺发展的内在要求

2021-12-20 06:34鲁太光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主旋律多样化

鲁太光

摘要:优秀文艺作品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核心问题,也是社会主义文艺发展中必须直面的关键问题。中国共产党在领导文艺的过程中,根据不同时期的具体情况,实事求是地制定文艺政策,调整文艺格局,在普及与提高的动态平衡中探索优秀文艺作品创作机制,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经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特别是新时期以来的长时期调整,我国文艺发展取得了巨大成绩,在相当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文艺需求。这意味着我国文艺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即需要通过提高推动我国文艺在更高的层次上普及的阶段。在这样的理论脉络中观察,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优秀文艺作品的重要论述意义更为重大。

关键词:优秀文艺作品;普及与提高;文艺格局;主旋律;多样化

1

优秀文艺作品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的一个核心问题,也是社会主义文艺发展中必须直面的一个关键问题。作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创始人,马克思、恩格斯不仅终生保持着极高的阅读品位与审美标准,他们对自己作品品质的要求更是可谓严苛。马克思曾立下这样的决心:“我必须对党负责,不让这部著作为肝病期间出现的那种低沉、呆板的笔调所损害。”[1]可以说,为了自己的作品,马克思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幸福和家庭”,甚至“一直在坟墓的边缘徘徊”[2]。对此,恩格斯在给康拉德·施米特的信中满怀深情和敬意地评价说:“马克思认为自己的最好的东西对工人来说也还不够好,他认为给工人提供的东西比最好的稍差一点,那就是犯罪……”[3]虽然马克思创作的不是文艺作品,而是政治经济学著作,但他对品质的极致追求,却给我们提供了极其有益的启示。实际上,正是这样的追求,才使他的作品不仅取得了科学上的胜利,而且取得了美学上的胜利。是的,他的一系列著作,既是政治经济学的整体,也是艺术的整体。

而且,正是从这一初衷出发,马克思和恩格斯总是从“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即“非常高的亦即最高的标准”[4]出发来讨论文艺问题,他们总是关心“小说的性质”方面发生的“革命”,[5]他们总是希望“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有多种多样“存在的形式”,希望“精神的太阳”能够丰富多彩,希望写作的笔调、风格能够多种多样。[6]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初衷,他们不仅对那些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念念不忘,多次引用、阐释,对错误的文艺思想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揭示其错误的根源,廓清其不利影响,就是对革命同道的文艺作品,也总是一方面给予热情鼓励,但另一方面又总是客观评价,甚至直言批评——他们给费迪南·拉萨尔、明娜·考茨基、玛格丽特·哈克奈斯的信就是这样的典型。因为他们深知,对于文艺作品来说,如果不能取得美学上的胜利、风格上的胜利,观点与倾向的胜利是不可靠的。

列宁继承和发扬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文艺学说,不仅提出了文学的党性原则、“两种民族文化”等理论,极大地推进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而且与马克思、恩格斯一样,高度重视文艺的品质问题,将辩证法娴熟地运用于文艺分析之中,以将作品中的进步因素与落后因素区别开来,便于人们接近前者而远离后者,他对列夫·托尔斯泰和赫尔岑的批评,就是这样的。不仅如此,他对“美”始终保持高度的敬意,比如,对一些文艺理论家因为他们眼中的“美”是“旧”的就要抛弃,又因为他们眼中的“美”是“新”的就将其当作神一样崇拜,他不仅绝不苟同,而且强调,只要是真正的“美”,即使“是‘旧的,我们也必须保留它,拿它作为一个榜样,作为一个起点。”[7]再比如,在评价当时的反动作家阿尔卡季·阿韦尔琴科的小说集《插在革命背上的十二把刀子》时,列宁一方面指出由于“刻骨的仇恨”使得“这本极有才气的书有些地方写得非常好,有些地方写得非常糟”,对产生这一问题的原因进行剖析,强调作家要熟悉自己描写的生活,并总结说:“有几篇小说值得转载。应该鼓励有才气的人。”[8]这表明了他对“美”的态度——高度肯定,即重视文艺作品的质量。

2

由于社会主义文艺对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开放的积极作用,我们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十分看重文艺。特别是在中国革命中,文艺在唤醒中国、组织中国、强健中国等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以毛泽东为核心的党的早期领导人更是将文艺工作视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9]。由是,优秀文艺作品更是不可或缺。

毛泽东不仅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大家,初步建立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科学体系,而且是文章大家,笔走龙蛇惊风雨,白纸黑字写春秋,其语言、风格、气象千古少见,其文学格调可见一斑。但我们一定要清楚一点,即中国的社会主义文艺是在相当独特的历史环境中产生、发展的,对优秀文艺作品问题的认识不能脱离这个历史语境。我们必须承认的第一个前提是中国的社会主义文艺是在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的革命战争环境中产生的,而且在其发展中始终面临着经济、政治等因素的制约,因此其时我们党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解决就以一种独特而又格外有意味、有启发的方式展现出来:普及与提高。

关于这一点,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表现得十分清楚。他首先明确普及与提高是文艺工作的两大任务,进而探讨这两大任务之间的关系:“普及的东西比较简单浅显,因此也比较容易为目前广大人民群众所迅速接受。高级的作品比較细致,因此也比较难于生产,并且往往比较难于在目前广大人民群众中迅速流传。……所以在目前条件下,普及工作的任务更为迫切。”[10]“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这两个成语,把普及与提高的关系传神地表达出来。但这并不是说毛泽东重普及而轻提高,他接着就明确了二者之间的关系:“普及工作和提高工作是不能截然分开的。不但一部分优秀的作品现在也有普及的可能,而且广大群众的文化水平也是在不断提高着。”[11]这表明,毛泽东既重视普及的基础作用,但同时又强调普及与提高的动态平衡关系,十分辩证。

正是在这样的正确理论指引下,革命文艺取得了巨大成绩。首先,原先被忽视的大众文艺形式,如秧歌、戏剧、戏曲、木刻等被重新认识、发掘、改造、组织起来,成为普及的有力手段,不仅极大地丰富了根据地人民群众的文艺生活,而且极大地提高了他们的思想认识水平,使他们积极参与到改变自己命运、改变中国命运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去。只有在这样的事实面前,我们才能认识到毛泽东所强调的“普及”工作的重要意义,才能意识到毛泽东为什么那么重视作家、艺术家深入生活、改造情感、做普及工作,“帮助群众演秧歌、办冬学、办训练班”,甚至帮助群众写、挂“有新内容的春联”的重要意义。[12]意义更为深远的是,正是在这一正确理论指引下,大批作家、艺术家走出书斋,走出办公室,走出小天地,进入工厂,进入农村,进入前线,进入工农兵群众生活中,进入广袤的中国大地,而且全情投入,走向深处,走向远处,锻炼自己,提升自己,把握住了中国的律动,发现了中国的动力,看到了中国的方向,以梦为马,以笔为旗,创作出了许多精品力作,有的甚至成为不朽的经典之作,比如革命文艺的“双子星”《黄河大合唱》、歌剧《白毛女》,都堪称世界文艺经典。

值得思考的是,这些革命文艺经典不仅没有影响“普及”,反而是“普及”的重要手段、载体,无数人民群众,就是在它们的鼓舞下投入中国革命,为迎接新中国的到来前赴后继,奋斗不已。因此,也只有在这样的事实面前,我们才能理解毛泽东所强调的“提高”的意义,才能理解他所强调的“普及”与“提高”的动态平衡的意义,即“我们的提高,是在普及基础上的提高;我们的普及,是在提高指导下的普及。”[13]正因为其有效性、普适性,这成为我们党指导文艺工作的一条重要原则,或者说,成为贯穿我们党领导文艺工作的一条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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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普及与提高仍然是我们党和国家领导文艺工作的重要指导原则,但因为形势的变化,比如,无论是文艺队伍还是文艺服务对象都空前扩大,文艺工作的内涵、外延也相应地多样化、多元化,与战争时期相比,对文艺的需求范围更广、层次更多。因此,这一时期我们党积极探索领导文艺的方式方法。1951年4月3日,毛泽东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前身中国戏曲研究院题词“百花齐放,推陈出新”,1956年4月28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总结讲话时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都是这种探索的努力。但由于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也由于文艺工作的特殊性,这种探索困难重重,甚至遭遇严重挫折,文艺批评变成政治批判,产生了一些“冤假错案”,严重挫伤了文艺工作者的积极性,一时万马齐喑。

进入新时期后,一方面针对此前,尤其是“文革”期间“左”的文艺政策压抑了文艺生产力的问题,另一方面面对人民群众对文艺需求日益多样化的新形势,我们党下定决心调整文艺方针、政策。1978年3月,全国人大五届一次会议把“双百”方针写进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1979年10月30日,“第四次文代会”召开,邓小平代表党中央发表祝辞,提出“要继续坚持毛泽东同志提出的文艺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坚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方针,在艺术创作上提倡不同形式和风格的自由发展,在艺术理论上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的自由讨论”[14]。1980年7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文艺为人民服务  为社会主义服务》,将“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确立为新时期党领导文艺的总路线。“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口号概括了文艺工作的总任务和根本目的,它包括了为政治服务,但比孤立地提为政治服务更全面,更科学。它不仅能更完整地反映社会主义时代对文艺的历史要求,而且更符合文艺规律。”[15]因而,这是我们文艺工作的总口号和根本方向。这个“社论”可视为我国文艺政策调整的宣言。这一调整,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延续到新世纪。通过这些调整可以看出,在多种经济成分并存、价值观念多元的新时期,我们党对文艺的领导越来越灵活,赋予文艺家以更大的空间,但同时,也努力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初心”。

与文艺路线调整同步进行的是文艺格局的调整,或者说,文艺路线调整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调整文艺格局,使之更适应新时期的要求。邓小平从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发展社会主义的高度出发思考文艺问题,因而,他对文艺格局的考量也是全面的、立体的。首先,虽然“不继续提文艺从属于政治这样的口号”,但这并不是说文艺可以“脱离政治”,可以“不考虑作品的社会影响”,可以“不考虑人民的利益、国家的利益、黨的利益”[16],具体地说,就是不可以放弃社会主义文艺的领导权,正因为如此,他才在“祝词”中强调要坚持“文艺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希望“文艺工作者中间有越来越多的人成为名副其实的人类灵魂工程师”。[17]这就是说,尽管“祝词”没有明确提出“主旋律”的说法,但却暗含着这样的要求与目标。其次,鉴于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诞生的、以鲁迅为旗手的严肃文艺在中国革命和建设中发挥的进步作用,鉴于新文艺“对于打破林彪、‘四人帮设置的精神枷锁,肃清他们的流毒和影响,对于解放思想,振奋精神,鼓舞人民同心同德,向四个现代化进军”[18],呼唤、迎接新时期到来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尊重作家、艺术家的个性和创造精神,赋予作家、艺术家写什么和怎么写的广阔天地,即尊重和鼓励“严肃文艺”的发展,自然也是新时期社会主义文艺的题中应有之义。再者,从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这个角度出发,从文艺具有的娱乐功能出发,文艺应该成为建设四个现代化的一支力量,即文艺的经济功能应该得到重视,文艺也应该成为推动经济发展的力量。这就是说,在新时期文艺格局中,“商业文艺”也应占有一席之地。

在理论规划中,这样的格局是清晰有序的,但在现实中,这个格局的形成却并不容易,而是经历了较长时期的探索、争论、博弈,乃至矛盾、龃龉、冲突,也与时俱进地调整、变化、磨合着,才最终形成。在新时期,首当其冲的是“主旋律”文艺问题。上文已经提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尽管我们党努力地对文艺政策进行调试,但客观地看,调试并不成功,一些原本属于文艺领域的问题被扩展到社会上,有的演变为政治问题,给当事人带来极大伤害。因而新时期一开始,我们党和国家就致力于拨乱反正,反复强调保障作家、艺术家的创作自由,强调“绝对必须保证有个人创造性和个人爱好的广阔天地,有思想和幻想、形式和内容的广阔天地”[19],但由于时代的急剧嬗变,文艺方面也出现了许多新问题,提出了一些新课题。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人们对文艺的价值取向、创作原则等都出现了一些不同的认识。一个特别值得重视的问题是,经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之后,“严肃文艺”越来越强调文学的独立价值,越来越疏远主流价值,强调为艺术而艺术,有的甚至反其道而行之,要么采取犬儒主义的文化态度,躲避崇高,调侃一切,戏谑一切,要么刻意为之,反对所谓的“宏大叙事”,不断对主流价值观的权威性、严肃性和神圣性进行解构。再加上消费主义文化随着改革进程深入快速兴起,消费主义的“乱花”也“渐欲迷人眼”,因而可以说,新时期之后不久,文艺领域的确存在着众声喧哗、价值失范的问题,任由这种倾向发展下去,势必会影响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影响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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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旋律”与“多样化”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来的。贺敬之是较早用这个说法的文艺战线的领导。1987年3月2日,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他,在全国故事片厂长会议上做了题为“关于当前文艺战线的几个问题”的讲话。讲话中,他对文艺领域存在的问题进行剖析后强调说:“从总体上讲,我们的社会主义文艺,必须为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和精神文明建设服务,为建设社会主义的人民群众服务。作品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思想内涵,应该成为我们文艺的主旋律。”[20]但他同时也强调,“一定还要讲多样化,一定还要坚持‘双百方针。”[21]明确提出了“主旋律”和“多样化”的理论主张。紧接着,3月3日,在中国视协举行的《凯旋在子夜》《长江第一漂》两个剧组献身精神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中,他又重申这一话题,认为《凯旋在子夜》和《长江第一漂》等作品之所以受到群众欢迎,是因为它们体现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艺的特点”,即表现了“社会主义的思想内容”,表现了“社会主义的时代精神”,表现了“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先进人物、英雄人物”,鼓舞了“我们的人民建设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给他们以鼓舞的力量,振奋我们的民族精神。”他进一步总结说:“我们提倡的主旋律应该是这样的作品。”[22]通过引述,可以看到,虽然是讲话稿,但贺敬之对“主旋律”和“多样化”的思考已经比较成熟,具有了相当的理论深度。

1994年,江泽民同志在《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指出:“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是坚持‘二为方向和‘双百方针的具体体现。”他还对“主旋律”这一原则的内涵作了明确、具体的阐述,指出:“弘扬主旋律,就是要求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党的基本路线指导下,大力倡导一切有利于发扬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社会主义思想和精神,大力倡导一切有利于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思想和精神,大力倡导一切有利于民族团结、社会进步、人民幸福的思想和精神,大力倡导一切用诚实劳动争取美好生活的思想和精神”[23]。“主旋律”与“多样化”作为我们党领导文艺的基本方法被确立下来,对新的文艺格局的形成发挥了积极作用。

不过,在提到这一概念时,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有人想当然地将“主旋律”文艺等同于党的文艺或政府的文艺,其实,只要看了上述引文,特别是江泽民同志的讲话,我们就知道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主旋律”文艺是我们党倡导的文艺,而非我们党“垄断”的文艺,这样,一切支持“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社会主义思想和精神”的作家和艺术家,一切支持“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思想和精神”的作家和艺术家,一切支持“民族团结、社会进步、人民幸福的思想和精神”的作家和艺术家,一切支持“用诚实劳动争取美好生活的思想和精神”的作家和艺术家,都可以参与“主旋律”创作,这样既保证了参与者的代表性,也保证了参与者的广泛性,即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保障了作家、艺术家的创作自由,再考虑到“多样化”的倡导,则作家、艺术家们的创作天地就更加宽广了。其次,“主旋律”文艺在内涵上也保持了相当的开放性,而非一般人想当然地认为的“主旋律”文艺就是革命文艺、红色文艺。实际上,我们可以说“主旋律”文艺就是人民的文艺。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语境中,我们甚至可以说一切反映人民群众解决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问题,以点点滴滴的努力,改造自己的生活,从而使我们的国家日益美好的文藝,就是“主旋律”文艺。

“商业文艺”的产生、发展,是新时期文艺格局调整的另一个目标。我们上文已经提到过,虽然新时期伊始,这一目标并没有在文艺政策中明确提出,特别是没有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讲话中明确提出,但从相关讲话、文件对文艺的“娱乐”功能和“多样化”的强调,其实可以看出这一目标是内含于文艺格局调整的任务中的。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商业文艺也是建构新时期文艺格局的一支力量,即在严肃文艺倡导思想解放、精神自由的同时,自港台悄然进入内地(大陆)并迅速流行起来的商业文艺——如香港的电视剧和邓丽君的歌曲,也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解放了人们的身体和感官,也就是说,严肃文艺和商业文艺一起形塑了新时期中国社会,只不过,前者重心在上层精英,后者重心在市民社会、民间生活。这就是说,商业文艺更有群众基础,加之其与经济建设这一中心任务十分契合,因而商业文艺发展迅速。

事实上,商业文艺的发展在我们党和国家的文艺政策中也并非无迹可寻。其最明显的标志是1983年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联合下发的《关于加强出版工作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这个决定,看似是针对“出版”事业的,但一方面因为文艺本身就是“出版”事业的一个重要部分,另一方面因为其时电影、电视等文艺形式并不十分发达,因而文学等传统文艺形式在“出版”事业中所占比重就更大,因而,这个《决定》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看成是针对文艺工作的。《决定》指出,“出版事业的发展既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方面,又是物质文明建设的组成部分和重要条件。思想建设、文化建设和经济建设、政治建设,都同出版工作密切相关。”[24]强调“出版”事业的经济属性。更为重要的是,在“出版工作的性质和指导方针”中,《决定》更明确指出,“社会主义的出版工作,首先要注意出版物影响精神世界和指导实践活动的社会效果,同时要注意出版物作为商品出售而产生的经济效果。”[25]一个“社会效果”,一个“经济效果”,“出版”工作的任务一目了然。就我们的论题来说,“注意出版物作为商品出售而产生的经济效果”这一强调尤其值得注意,这应是较早把“出版”事业——对我们来说,则是文艺事业——定义为“商品”的政策表述。[26]

到了1988年,这一问题取得了质的突破。这一年,文化部、国家工商局联合发布《关于加强文化市场管理工作的通知》。对于我们讨论的问题来说,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文件,因为它首次以官方名义正式提出“文化市场”的概念,明确了文艺的娱乐功能、商品属性。1989年,国务院批准在文化部设立文化市场管理局,不仅结束了关于“文化能否进市场”的激烈争论,而且更明确了文化的产业属性。

不过,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商业文艺发生了比较深刻的变化。首先,新时期伊始,商业文艺虽然带着明显的消费主义特征,但是一方面由于独特的时代因素,其消费主义特征反而分担了一部分社会功能,乃至政治功能,成为社会解放——比如情感解放——的力量之一,另一方面,那时候的商业文艺虽然追求经济效益,但也保持着较高的艺术水准,承担了部分审美功能,因而能够在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间取得平衡,有时候还取得较好的社会效益。但到了20世纪90年代,由于时代的变化,原先被赋予商业文艺的意识形态功能早已烟消云散,另一方面,由于许多文艺部门由事业单位变为企业单位,被推向市场,需要在市场中讨生活,所以,虽然都知道社会效益第一、经济效益第二的政策要求,但由于竞争激烈,生存压力大,许多文艺单位其实在相当程度上放弃,至少部分放弃了对社会效益的坚守,而将经济效益当作主要的追求目标,这虽然带来了商业文艺的极大发展,甚至野蛮生长,使之成为当代中国最不可忽视的一种文艺力量,但也势必导致商业文艺的社会属性和审美属性大大减弱,甚至只剩下商业属性的恶劣后果。然而,我们必须记住,商业文艺也是“文艺”,一旦摆脱这个“主词”,从根本上放弃文艺属性,那么即使以商业文艺的标准来衡量也不是合格“商品”。因而,现在已很少有人用商业文艺这个说法,而代之以消费主义文艺。这个变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人们的态度。

最后,我们再简单谈谈严肃文艺。我们知道,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诞生的严肃文艺具有光荣的历史,也具有其卓异的品格。概要地说,就是中国的严肃文艺始终将自己的命运与民族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始终将自己的命运与人民大众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借用鲁迅的话说,中国的严肃文艺始终是国民精神前行的灯火,中国的严肃文艺始终与无数的人和无穷的远方有关。但遗憾的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严肃文艺在一定程度上忘记了自己的光荣血统,忘记了自己的卓异品格,忘记了自己的命运与民族国家命运的关系,忘记了自己的命运与人民大众命运的关系,越来越孤芳自赏,有的甚至与消费主义沆瀣一气,其影响力也越来越弱,公信力也越来越低。以致于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严肃文艺来称呼它,而代之以“纯文学”的名号。

如商业文艺称谓的变化一样,这种称谓的变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对它的态度。不过,即使有一部分严肃文艺蜕变为“纯文学”,但由于仍有不少作家、艺术家坚守严肃文艺阵地,也由于严肃文艺所拥有的强大传统,以及党和国家对它的扶持,虽然严肃文艺在内涵上有相当程度的萎缩,但却仍然维持着一定的体量,是一支重要的力量。

5

回顾历史,我们知道,这一文艺格局的形成是多么的不容易。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就开始探索,新时期之后先是大刀阔斧地调整文艺总路线,而后又耐心细致地规划引领,经过20多年的反复调试,直至新千年前后才大致形成了“主旋律”文艺、商业文艺、严肃文艺三足鼎立,其他文艺形式补充的整体格局。新世纪之后,以网络文学为主体的新媒体文艺异军突起,进一步发展、壮大了这一格局。[27]

需要强调的是,随着这一格局的奠定,我国的文艺事业得到了长足发展,其最主要的表征就是文艺产品极大丰富。比如,现在一年创作的文艺作品是过去一年的十几倍、几十倍,甚至百倍,而且形式多样,种类繁多,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文艺需要。更重要的是,随着这一格局的奠定,困扰我们多年的普及任务已经完成,特别是随着我国物质生产发展、教育事业普及,人民文化水平提高,人们对文艺作品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这意味着提高成了当前文艺工作的首要任务。

这一工作重心的转移,使文艺界存在的问题更加凸显出来,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优秀文艺作品太少。就“主旋律”文艺来说,我们党和国家之所以提出这一命题并大力倡导、发展,就是想以之为突破口,形成一支有活力的文艺队伍,稳定地创作思想向上、艺术上乘、口碑良好的优秀文艺作品,从而为文艺场域确定基调,发挥引领作用。客观地看,自提出这个口号至今,已经接近三十年了。这期间,我们也创作出了一些优秀的“主旋律”文艺作品,但整体来说,好作品数量还是太少,而且还生产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神剧”,不仅没有很好地发挥引领作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主旋律”文艺的思想艺术功能。严肃文艺和商业文艺的状况,我们上文已简单论述过,也不容乐观。就前者而言,不少作家、艺术家沉迷于茶杯里的風波,沉迷于风花雪月,沉迷于一己得失,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失意时的消遣”,这种眼界的狭窄和精神的萎缩导致叫座又叫好的优秀之作很少,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作品更是少之又少,这与我们的国力很不相称。就后者来说,由于为市场效益所羁縻,多年来产品低端化已人所共知,有的生产者甚至刻意迎合消费欲望,靠感官刺激、低级趣味赚钱,这样的东西不仅已经不是“作品”,而且甚至很难说是合格商品。

明白了这一状况,我们就会理解为什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一再强调优秀文艺作品的重要性,勉励广大文艺工作者“应该牢记,创作是自己的中心任务,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要静下心来、精益求精搞创作,把最好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人民。”[28]

这告诉我们,我国的文艺工作到了以提高推动普及的新的历史阶段,中国当代文艺必须在更高的基础上展开一个新的历史周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优秀文艺作品是社会主义文艺发展的内在要求。也只有在这样的视野中,我们才会发现,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优秀文艺作品的论述,是在对社会主义文艺发展历史和整体格局科学研判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对指导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发展意义重大。

[注释]

[1][4]《马克思致斐迪南·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7—168页、第177页。

[2]《马克思致齐格弗里德·迈耶尔》,《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3页。

[3]《恩格斯致康拉德·施米特》,《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8页。

[5]恩格斯:《大陆上的运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594页。

[6] 马克思:《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7页。

[7] 蔡特金:《列宁印象记》,《列宁论文学与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34页。

[8] 列宁:《一本有才气的书》,《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74—275页。

[9][10][11][13]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48页、第861—862页、第862页、第862页。

[12]毛泽东:《发展陕甘宁边区的文化艺术》,《毛泽东文艺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页。

[14]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10页。

[15] 《文藝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人民日报》,1980年7月26日。

[16] 邓小平:《目前的形势和任务》,《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56页。

[17][18]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09—211页、第208页。

[19] 这是列宁《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中的一句话,新时期伊始,党和国家领导人谈到文艺工作时经常提到这句话,强调创作自由。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中就引用了这句话。

[20][21]贺敬之:《关于当前文艺战线的几个问题——在全国故事片厂长会议上的讲话》,《贺敬之文集》第4卷,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222页、第221页。

[22]这个讲话,《当代电视》的编者给加上《社会主义文艺的主旋律》的标题,在1987年第1期发表。这篇文章后来收入《贺敬之文集》第4卷,但文字略有改动。

[23] 江泽民:《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人民日报》,1994年3月7日。

[24][25]《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出版工作的决定》,《出版工作》,1983年第6期。

[26] 在2002年2月正式出版的国务院法规《出版管理条例》中,这一表述变为“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27] 网络文艺、新媒体文艺是一个相对晚近的现象,其内在演变值得进一步观察,因此本文未做重点分析。

[28] 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学习出版社2015年版,第8页。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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