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柯敏
摘 要:多年以来,“楚人尊凤贬龙”的说法流传甚广,几成主流观点。文章认为,此说大可商榷。实际上,从龙凤在墓葬的语境看来,它们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且各司其职,二者之间并不存在地位比较的问题。龙、凤之图像在楚墓中的实际功能,乃为墓主人服务,助其灵魂升入天界。
关键词:楚文化;尊凤贬龙;乘龙升天
0 前言
楚文化与同时期的中原文化有太多不同的表现,从文学到器物都风格迥异,于是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差异常被提起并做比较。最引人惊诧的结论是龙、凤二物在楚与中原两种文化中的地位大相径庭,其中大部分楚学研究者都遵从“楚人尊凤贬龙”的说法。该说法最初是由《风斗龙虎图像考释》一文提出,文中认为:楚人图腾是凤,吴人、越人的图腾是龙,巴人的图腾是虎,凤斗龙虎即象征楚人战胜吴越及巴人云云。其实文中将图像产生原因解释过于主观化,多有臆断、比附之嫌,将士一等级墓葬中的一件绣罗禅衣纹样之寓意扩大为政治形势的映照,实有不妥。文章将马山一号墓出土的龙虎凤绣纹(图1)命名为“凤斗龙虎”,从命名上即已经失去了客观性。本文认为,《楚人的纺织与服饰》一书将马山一号墓中的纹样命名为“龙虎凤绣纹”更为客观。
1 凤“斗”龙虎,真的是斗吗
龙虎凤绣纹来自马山一号墓出土的绣罗禅衣。马山一号墓出土了大量的纺织品,这些纺织品也提供了大量的绣纹图像,除龙虎凤绣纹外,还有蟠龙飞凤绣纹、对凤对龙绣纹、一凤一龙相蟠绣纹、一凤二龙相蟠绣纹、一凤三蛇相蟠绣纹、龙凤相搏绣纹、舞凤飞龙绣纹、飞凤绣纹、凤鸟花卉绣纹等等。既然处于同一个墓葬,那所包含的图像功能就会有同一方向的意旨,而且都应该有一定的内在逻辑联系,理当综合论之,而不是单独挑出其中一个纹样进行片面的分析。
凤与龙虎是不是斗,应该先从绣纹图像的创作手法上看。楚人的绣品纹样都是严格遵循对称的构成原则,构图主要有正方形、长方形和菱形,其中以菱形构图最为突出也最具特色。从类型上看,纹样有连续纹样和综合纹样,选材多为龙、凤、虎、蛇这样的动物和花草等植物,纹样以骨骼区块相互间隔。其内容常以动物纹样为主体,大多数都进行了变形处理,如有合为一体、相互交叠或首尾衔接等处理手法。选材除了以动物为主外,还以花草枝蔓纹样为辅,作为间隔,使整个纹样显得生动、丰富、有灵动之气。
龙虎凤绣纹是楚绣纹中较为典型的例子,纹样整体呈左右对称,以菱形结构为基本连续骨架的四方连续纹。单位纹样是以凤、龙、虎相互交叠为主体,其中以凤为中心,龙、虎分别以S形身姿分布在凤的左、上、右三个方向。中心的凤,头以花穗为冠,线形身体环绕成圈,左右两翅展开,其中一翅叠压在虎身上,一足叠压在小龙(纹样中龙纹有一大一小两种造型,处于凤纹足部的形态较小,故称小龙,另者称为大龙)身上,而小龙尾则叠压在凤身上,也有自凤身上延伸出的花枝叠压在大龙的身上。从整体看来,就是使用了相互交叠的手法。如果硬要说足和翅叠压在小龙、虎身上就是“斗”的话,那么一凤三蛇相蟠绣纹(图2)中三条蛇叠压在凤的身上就是蛇斗胜凤的寓意吗?飞凤绣纹中凤的冠羽叠压在花草身上又该如何解释?难道也是斗吗?可见将图像叠压的手法解释成“斗”是不合逻辑的。
除了交叠之外,凤、龙、蛇相结合的方式还有截取局部或合为一体等的方式。例如,舞凤飞龙绣纹中就选取凤和龙的局部,且相互不交叠,共处一画。一凤一龙相蟠绣纹就是将龙和凤合成一体,龙中含凤或凤中含龙;在对凤对龙绣纹中又出现了龙尾凤头和龙头凤尾这样的复合形象,如此两者合为一体,很显然不是互斗的关系,而是两种动物融合共生了。此外在一凤二龙相蟠绣纹纹样(图3)中,两条龙的身体和凤相蟠在一起,并且形成了凤身体的一部分,这不仅不像互斗,倒有了相蟠相生的意味。其实从这些绣纹中的龙凤可以同时出现且反复出现在同一个绣纹中,说明它们所代表的含义互相之间是不相悖的,是和谐的,甚至是在为共同营造一个意象或寓意而相互协调合作。
2 龙、凤在墓葬中的图像功能分析
我们在判断一件物品的意蕴时,离不开语境。脱离了语境或上下文,将纹样予以孤立解读,甚至拿今人的思想去揣度前人的目的,无异于缘木求鱼。巫鸿在《黄泉下的美术》一书导言中也说到“语境化研究”,并且指出这种方法论的前提是“由于墓葬是作为整体设计、建造和装饰的,因此也必须将其作为整体来研究”。①其实,今日所见的楚器大多出于楚墓,为墓葬用品,从性质和功能上就具有其特殊性。虽说楚人事死如事生,但终究生与死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死后的用品要承载着与活人完全不同的寄托。例如,活人求长寿、求多子多孙,而死者求飞升入天、求安宁,因此活人器物中常使用的母题则不会使用在墓葬中。并且死后灵魂的活动和死后的世界也都是与活人迥异的,所以墓葬物品中除了部分生前所用的“生器”外,其他都是专门为丧葬定制的“死器”与“祭器”,所见衣物纹样、器物装饰都会有意识地与活人所用器物相区别。用墓葬的丧葬用品去解读活人的喜好,常常与真相南辕北辙。从功能上看,马山一号墓出土的这几件绣衾、绣衣、绣袍等,都是专门为墓主准备的丧葬用品,专用于包裹尸体的,并不是活人的日常衣被穿着。我们应当回归到当时墓葬的语境中去解读其图像功能,以还原事物的真相。
考诸同时代古籍可知,无论在文献的描述中,抑或在图像的创造上,凤的内涵与寓意都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在《山海经》中所体现的形象主要是鸟,与众不同的神鸟,人间不常见,但一出现便会天下安宁的有政治意义的祥瑞之鸟。《楚辞》中也没有偏离这个身份,甚至还多了一个可以用来和骐骥一起比喻德才兼备的贤士的作用,如见《楚辞·九辩》:“谓骐骥兮安归?谓凤凰兮安栖?”②“骐骥伏匿而不見兮,凤凰高飞而不下。”②龙的寓意则不同,每每出现,大都与神相关,其一为交通工具,载神、载人,如《山海经·海外西经》“夏后启……乘两龙,云盖三层”①“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②等;《楚辞·湘君》“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③;《楚辞·大司命》“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④等等,不胜枚举。其二是与其他人或动物相融合而成的神,如《山海经·南山经》中“凡十山……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⑤;《山海经·西山经》“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⑥;《山海经·东山经》“凡十二山……其神状皆人身龙首”⑦等。
由以上可以推断出,在当时人们的思想中,龙与凤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且各司其职,二者之间并不存在地位比较的问题。龙的功能性更明显一点,而凤的象征性更强烈一些。将两者放在墓葬的语境中来看,两者可以融合到一起的场所就是—天。这也和活人对墓葬中灵魂归属的期盼是一致的。所以凤还是凤,有凤存在的空间代表的是人们想象的那个充满祥和、无比安宁的天上世界,而龙是将灵魂带往天上世界的交通工具。所以墓主身着凤纹的服饰、身盖凤纹衾就如同身处天界,与凤鸟蔓草相伴,亦如《楚辞·大招》中所描绘的理想场景:“孔雀盈园,畜鸾皇只。鹍鸿群晨,杂鹙鸧只。鸿鹄代游,曼鹔鹴只。魂乎归徕!凤皇翔只。”⑧而龙凤相蟠之纹就是表示乘龙升天,乘龙只是一个过程,过程的结果就是生活在有凤存在的安宁祥和的天界。龙、凤、虎、蛇等多种生活在不同区域内的动物同时出现时,就代表墓主可以遨游天地,去到这些动物所象征的空间。
所以《楚文化史》及《楚史》中“楚人认为,只有在凤的引导下,人的精魂才得以飞登九天,周游八极”,⑨这样的说法是谬误。真正的情况应该是无须凤引导,龙就可以载着人的精魂飞登九天、周游八极。通过湖南长沙陈家大山楚墓出土的人物龙凤图、湖南长沙子弹库一号楚墓出土的人物驭龙图、湖南省长沙马王堆1号汉墓的帛画等几幅楚式帛画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也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证。几幅帛画的内容都是在墓主死后,关于灵魂状态的期盼与写照。不出意外的是,几幅帛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都是龙,无论是人物驭龙图中墓主御龙,还是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中两条以身体为乘的龙,都表明了龙作为交通工具带着墓主灵魂上天入地的含义。虽然人物龙凤图中并不如前二者表现得明确,但墓主画像旁也确有一条动势似飞的龙,图中还绘有一只展翅于天的凤,这只凤的作用与《人物御龙图》中的鹤的作用相仿,都象征着天界。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由于时间距今更近,已经将天界的事物绘画得更加具体清晰,也就不再用凤作为替代。
除马山一号墓外,分析现今大量的楚墓出土物,也没有出现尊凤贬龙的现象,甚至龙图像出现的数量与概率要远高于凤。如此可见,楚人尊凤贬龙之说实属偏颇之词。其实二者在墓葬纹饰的寓意表达中相互辅助,共同完成同一个目的—载魂升天而已。
3 小结
褪去楚人崇凤贬龙的思维定式再重新审视楚人与龙、凤的关系,我们不禁要问:楚人崇龙吗?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不仅如此,楚人亦崇凤。楚人对此二物的崇与同时期的其他各国相比,确有不同表现。与中原诸国相比,楚人的崇并不单一化。之所以有人认为楚人与中原崇龙相反,只是一味地崇凤,究其原因就是楚人浪漫,想象力丰富,思想自由且灵动,经楚人艺术加工后的凤有别国没有的奇异与光华,且相关器物图像变化繁多,所以楚式凤纹一经面世,便引来一片惊叹,从而也引发了人们更多的猜想。
参考文献
[1]巫鸿.黄泉下的美术[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2]董楚平.楚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袁珂.山海經校注[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
[4]张正明.楚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5]张正明.楚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