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江筒车湾崖墓群石棺画像解读

2021-12-17 03:49田玥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1年20期

田玥

摘 要:2016年,德阳市考古研究所组织市、县部分考古人员对中江筒车湾崖墓群进行了两次清理性的考古发掘,共发掘11座崖墓,其中一号墓(M1)出土三副石棺,七号墓(M7)出土一副石棺,并且石棺内侧均采用减地雕刻技法雕刻出浅浮雕人物、动物或建筑物画像,这些画像描述了东汉人想象的另一个世界,把他们的信仰形象化。通过解读一号墓(M1)一号石棺画像内容,探讨东汉时期地方思想文化。

关键词:筒车湾崖墓群;石棺画像;神仙信仰

中江博物馆第一展厅“崖墓汉风”单元有一块筒车湾崖墓石棺拓片展板,画中的人物和动物形象十分奇特和怪异(图1)。由于没有配以相应的文字说明,参观人群经常会驻足思考。其实,这是几幅图片来自中江筒车湾崖墓群。

根据中江筒车湾崖墓群墓葬形式及出土物,专家初步认定中江筒车湾崖墓群开凿于东汉时期。在对该墓群中的一号墓(M1)、七号墓(M7)两个墓葬进行清理发掘时,出土了数个用青灰色砂石雕凿而成的石棺,棺盖、棺壁已被破坏,仅发现几个长2米余、宽近1米的珍贵的画像石棺,在每具石棺的前后挡板和左右两侧棺壁外壁上均有采用减地雕刻技法雕刻出的浅浮雕人物、动物或建筑物画像。这些石刻画像及其墓室结构,从一个侧面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汉代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状况,反映了汉代人的精神信仰与生活习俗。那么,这些石棺上刻画的到底是些什么内容的图像,又想表达什么样的想法,表现出什么思想观念呢?

筒车湾崖墓群一号墓(M1)出土的一号石棺上的画像拓片共提取了三幅,即石棺左壁(图2)、前挡板(图3)、后挡板(图4)上的画像拓片。石棺右壁图像因空间限制不便拓取而暂空缺。

石棺左壁画像(图2)主要刻画六个人物和一匹马,画面中央有一个拴马桩将整幅画面分成了左右两个部分。左侧刻画了四个人物,中间偏左的一人身材高挑,头戴好似“山”字形的冠冕(三山冠),冠顶似有花饰,脑后还似垂有发髻(垂髾髻),脸型圆润,柔和端丽,身穿宽大及地长袍裙服,面向右侧,右手屈臂前伸,掌中托有一圆形之物,其身型样貌似女性,莊严婷立于左侧画面中央的显著位置。显然此人应是该侧画面中的主要人物。她的身后有一形如老妇之人,面右而立,左手持杖,杖头似有分岔,头挽发髻,身着过膝长裙,裙底露出双足。戴“山”字形冠冕的主要人物右前方有一头戴形如高山冠(又名“侧注冠”“进贤冠”,为秦汉时期官吏及儒生常戴的一种冠帽)、身穿及地长袍服的身材较高的男子,略微躬身前倾,拱手胸前,面向戴“山”字形冠冕的主人正在说着什么。该男子的身后跟随着一位妇人,螺髻高耸,横插发簪,身着长裙,右手拿着形似小旗之物。拴马桩分隔开的右半侧刻画了一匹拴在马桩上的马和两个人物的图像。马桩粗壮,桩顶插有一横梁,右侧横梁上有一只类似人形正展翅降落的小鸟。所拴马匹壮硕,鬃毛挺立,马尾微翘,张嘴嘶鸣。马嘴的下方有一饲喂马匹的料槽,料槽下方近底部位置似还有钉马掌(马蹄铁)用的石墩。马匹后方画面最右侧刻画有两人。前一人头戴束发冠(平帻三山冠或平顶冠),身着过膝袍服,袍服下端露出双足,双手握长杖于胸前站立,杖头似有装饰之物。后方最右边一人应为一女子,面向右前(画面左前),螺髻高耸,横插发簪,身着及地长裙,右手于大袖中出掌指向画面左方。

该石棺的另外两幅拓片分别为石棺的前、后挡板上的画像拓片(图3、图4),刻绘的均是建筑形象图案。其中前挡板刻绘的是高大的双阙,后挡板刻绘的是三个相互连接的楼阙。阙,《汉语大字典》中的解释为:“宫门外两边连接宫门的楼台,中间有道路。”①这是一种高台、楼阁相结合的古代建筑形制,大多立于宫殿门前两边,用于进行瞭望并借以显示皇家气派与威严,后也引申为宫门,又称为宫阙。也有设立于士大夫门前或墓前用于旌表的门阙和墓阙。

通观M1一号石棺的三张画像拓片,可以看出该石棺各个画面图案布局严谨,人、物形象生动,线条流畅,比例准确,画像所包含的内容丰富,寓意神秘。三张拓片中图像内容最为丰富的石棺左壁画像应该是石棺的制作者用来表达其思想观念的画面主体。

通过分析石棺左壁画像中的人物形象及其表现形式,笔者认为可以将石棺左壁画像的内容主题定名为“迎谒”,也就是说这是一幅表现“主人迎见客人和客人拜谒主人”之意的内容题材的画像。但需要注意的是,此画像的内容题材虽定名为“迎谒”,但“迎谒”之名并不意味着就已完全准确地涵盖了该画像所要表达的全部思想内容。并且,笔者这里所说的“迎谒”也不是指一般简单意义上的“主人迎客与客拜主人”。同样,画像中的“主”与“客”也不是泛指一般意义上的主人和来客。笔者的意思是说这其实是一幅具有特殊意义的《迎谒》图,图中的“主”“客”关系是具有特定指代意义的“主人”与“客人”的关系。

笔者认为,《迎谒》图中所刻画的“主人”其实并不是普通人物,而是当时的石棺画像制作者心中的一位代表了天界(或说天堂、神仙界)的最高大神、天界(或仙界)的领袖、一位最高等级的女神。而且这位女神极有可能就是先秦以来及至隋唐时期广为流行的西王母神话信仰中的女神—西王母,也就是该画像左半幅画面中间的那位主体人物,那位脑后留垂髾髻、头戴“山”字形冠冕、身着宽大长袍裙服者(西王母神话早在先秦时期已广泛流传,秦汉已降,逐步演变为以西王母为崇拜对象的宗教信仰。这些在古代典籍中多有记载,此不赘述)。图中,西王母右手中所托的圆形之物也并非一般凡物,而应是代表月亮的“太阴”(有学者认为西王母是月神)。清代史学家丁谦在《穆天子传地理考证》中说:“窃谓西王母者,古加勒底国之月神也。《轩辕黄帝传》言:‘时有西王母,太阴之精,天帝之女,可为月神确证。”②又,西王母为女神,与日神东王公相对。传说她的仙界在西昆仑山,侍者为女性,陪伴她的禽鸟为三足青鸟,与阳鸟三足乌相对,还有代表月亮的蟾蜍等,说明她所代表的是阴性的概念,是月的概念,是西边之意,故推之其右手所拿之物应为象征日月的“月”,即太阴。她的头上所戴可能是一种山字冠,更可能是一种特别的头饰—胜。《山海经》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而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①晋郭璞注云:“胜,玉胜。”袁珂《山海经校译》:“戴胜,一种玉饰。”《汉语大字典》:“古代妇女盛装的一种首饰,一名‘华(花)胜。”在汉代画像中,除头戴胜(杖)的西王母外,亦有梳发髻、戴冠帽的西王母图像。东汉中晚期后,“……西王母在头饰上更加多样化,出现了当时流行的垂髾髻、高髻、副笄六珈,有的甚至饰以具有地方特色的帽”②。在图2中,在西王母正前方的那位头戴高山冠拱手、躬身而立的男子,则应是天界(仙界)主人西王母所要接见的“客人”,这位“客人”应该是刚从“遥远”的“下界”—“人间”(“凡间”)“升”到天界上来的,前来拜谒天界之主西王母,并且极有可能他所代表或象征的人物形象就是M1一号石棺的真正主人(亦即躺于石棺中的逝者)。而西王母背后的持杖老妇,则应是先于“客人”而到天界的女性长辈,在听闻有亲人到达天界时也拄杖前来迎接。至于“客人”背后那位螺髻高耸、横插发簪、身着长裙、手拿“小旗”的妇人则可能是跟随侍奉“客人”同达天界的丫鬟(或侍妾)。只是,丫鬟手中所拿并非“小旗”,而应该是一种古代用于遮面的扇子—便面。《汉书·张敞传》:“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颜师古注:“便面,所以障面,盖扇之类也。不欲见人,以此自障面,则得其便,故曰便面,亦曰屏面。”后来便面亦泛指扇面(扇子)。该画像图右半幅画面中刻画的马也非凡马,而是“客人”升天(升仙)时所乘的“天马”,是下界的人世间飞升而上达“天庭”的乘用“工具”。《山海经·北次三经》:“又东北二百里曰马成之山。其上有文石,其阴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白犬而黑头,见人则飞,其名曰天马,其鸣自叫。”《汉书·礼乐志》:“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倜傥,精权奇,籋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在,龙为友。”《云笈七签》卷八四:“忽见太一以天马来迎於寝卧之前。”此外,天马又属于西方七星中的奎宿。《晋书·天文志上》:“王良五星,在奎北,居河中,天子奉车御官也。其四星曰天驷,旁一星曰王良,亦曰天马。”画面最右侧(即天马后)的男女两人则应该是“客人”的人间亲属,是他们恭送逝者“离去”—“升仙”,并且还似乎“颇感欣慰”地“见证到了”“远行升仙而去”的逝者顺利地升入了天界,见到了天界的西王母,脱胎换骨,成就了“仙体”。顺便提一句,右侧画面中恭送“逝者升仙”的策杖男性长者手握之杖应该是一种“鸠杖”,杖头装饰应是鸠鸟形状。同样,西王母身后老妇所持之杖也可能是鸠杖。《后汉书·礼仪志中》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之糜弱。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为饰。鸠者,不噎之鸟也。欲老人不噎。是月也,祀老人星于国都南郊老人庙。”另外,画像中的那只降落于拴马桩顶端横梁上的人形小鸟,它所表现的则应该是一位腋生双翅、神通广大、飞翔于天地之间、能引人灵魂升天的不死仙人—羽人。《山海经·海外南经》载:“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楚辞·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王逸注:“或曰:人得道,身生羽毛也。”洪兴祖补注:“羽人,飞仙也。”王冲《论衡·雷虚篇》:“飞者皆有翼,物无翼而飞,谓仙人,画仙人之形为之作翼。”因此,羽人实际上所表达的意思就是不死的“仙人”“飞仙”。

概括以上所述,笔者认为,筒车湾崖M1墓出土的一号石棺左壁画像应该是一幅表现逝者告别人世,由人间升入天界,拜谒天界最高女神西王母,受到西王母谒见,成就仙体内容场景的《迎谒》图。在这幅《迎谒》图中,石棺画像的制作者巧妙地利用拴马桩将内容与主题完整统一的画面分隔成左右两个分离画面,两个分画面在内容上既高度关联,而又相对独立:左边画面主要表现的是“迎谒”,右边画面则重表现送别;左边画面寓意的是天堂,右边画面寓意的则是人间;左边表现的是天界,右边表现的则是尘世。其中,又用天马和羽人来沟通天上与人间,联系起天界与凡世。左右画幅合为一体,则全面而翔实地表现出了这幅具有特殊深意的《迎谒》图所要表达的“逝者升天,仙界迎客”的生动场景,构思精巧,想象丰富,人物表现力出色。

刻画于该石棺前、后挡板上的双阙和三联阙建筑图案,所要表现的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建筑图案,在这里也是具有特定意义。刻画于前挡板上的双阙图像应该是象征天界的“天门”,是进入天界的天门“门阙”。《楚辞·九歌·大司命》:“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淮南子·原道训》:“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经纪山川,蹈腾昆命,排阊阖,沦天门。”①高诱注云:“天门,上帝所居紫微宫门也。”寓意跨过此道“天门”即进入了天界,即成就了不死的“仙体”。而刻画于后挡板上的三联阙图像,则应该是用于表现和象征天界里面的琼楼玉宇,也就是天上宫阙,这应该是石棺的制作者、生者与逝者对天界里的美景和美好生活的一种浪漫想象与憧憬。

综合以上对石棺左壁《迎谒》图以及石棺前、后挡板上的《天门》与《天上宫阙》三幅画像内容的分析解读,我们已经能够比较清楚地还原和了解石棺制作者通过凿刻在石棺上的画像内容所表达和反映的对于生死的一些观念与认知,譬如“事死如事生”“灵魂不死”“死后升天”“成仙永生”“仙境快乐、自由”等。事实上,这也是汉代人对于生死问题的普遍认知和精神信仰。

汉代人非常相信鬼神,认为人是有灵魂(精灵)的,人死后的肉体虽然化归了大地,但灵魂却是存在的,是不灭的,是有归宿的,是自由的,是可以升腾移动的,死亡只不过是灵魂离开了肉体而已,是新生命的开始。当时的人们认为,人生的世界是阳间的世界,人死后灵魂则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亦即阴间世界(幽都地府),这个世界就好像是人间阳世的一个摹本。不过,阴间的世界毕竟是令人难以捉摸的,也只能想象它是人的现实世界的曲折反映。人们认为在阴间世界里有很多怪异和令人恐惧的事物,而这些怪异和恐惧的事物、形象,其本源应是出自人们潜意识中对于死亡和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同样的,人们也认為未知的死后世界里也会有很多同现实世界一样美妙、生动和吉祥的事物,这应该又是源于人们对于现实生命和现实世界美好事物的留念与渴望。因此,在这样的复杂心态下,人们为了摆脱对死亡和未知世界的恐惧,追求生命永恒与精神自由,便成了一种普遍的心理。这应该就是先秦以来神仙信仰广泛传播和流行的思想根源。

汉代人认为,天上是一个诸神的世界,是神仙居住的快乐、自由、美好的仙境,天界里有天门和宫殿(汉画像中多表现为双阙、楼阁等建筑图案),有主宰生死、神通广大的西王母和东王公,有能驾驭自然、自由飞升的不死仙人(羽人),有玉兔、蟾蜍、三青鸟、九尾狐、龙、虎、风、仙鹤、朱雀等奇禽异兽,还有装满粮食的“太仓”、不死神药等(这些内容题材与图像在汉代画像砖、史籍和遗存的文物中都有大量的表现)。

汉代人真诚地相信人死后的灵魂可以升入天界,成就仙体,从而永生不死,长享天界快乐、自由、美好的生活。因此,两汉时期,人们希冀长生不老、羽化升仙,或死后升仙。葛洪《抱朴子》载:“按《仙经》云,上士举行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这说明升仙之路有不同的方式,升仙也就成为上至封建帝王、豪门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所努力追求的目标和理想愿望。人们都渴望自己也能够拥有像仙人一样的神力,驾驭自然,飞升到天界,成为自由、快乐、长生不死的神仙。

由上可知,凿刻于筒车湾崖M1墓出土的一号石棺上的三幅画像,正是反映汉代神仙信仰、升仙思想广泛流行的时代思想产物,它象征、表达了汉代人对于成仙或死后升仙的向往,是汉代人对神仙、仙境和升仙不死的迷信和美好想象,是研究汉代思想、文化、宗教、民俗、地方历史的重要实物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