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本性”

2021-12-15 14:07李广良
团结 2021年3期
关键词:经学关雎诗经

中国人不可不读《诗经》。

古人有所谓“诗书传家”之说,此处的“诗书”,实即《诗经》和《书经》,此处的“家”也不仅指“家族”,而是“家国天下”之“家”。对于“中华民族”之为“族性”来说,《诗经》是一个“经典性”的标志。没有《诗经》,就没有“中华”,就没有“中华民族”。当然,这也不意味着《诗经》是唯一塑造“中华民族”的东西,而是说,《诗经》独属于“中华民族”,是“中华民族”经典标志之一。

《诗经》本来称《诗》,乃是从商代至春秋中期的“诗”的汇编或选编。这些“诗”的作者來自于广大的社会阶层,有的是贵族士大夫,有的是朝廷乐官,有的是民间人士。他们在各种情境之下所作之“诗”经由“采诗”和“献诗”而汇总到朝廷,然后由乐官加工后,演奏给君王,最早的《诗》大概就是乐官们整理的本子。乐官们使用的本子后来流传出来,经过孔子(或其他人)的“删定”,遂成为秦汉以来传世的《诗经》文本。《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之时,周室衰,而礼乐废,《诗》、《书》缺。……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历之缺,始于妊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再经过孔门弟子如子夏等人的传播,成为华夏文化各派共同的学术背景和思想源头,成为生活、思想、学术乃至政治活动的“诗意源头”。

《诗经》共包括311篇诗歌作品,其中6篇仅存篇名而亡其辞,分别是《南赅》、《白华》、《华黍》、《由仪》、《崇丘》、《由庚》,皆用笙来伴奏演唱,故后人称之为“六笙诗”。其余305篇词句完整,自古以来被分为风、雅、颂三类,其中风诗160篇,雅诗105篇,颂诗40篇。

风诗分为十五国风,依次是:周南,11首;召南,14首;邶风,19首;鄘风,10首;卫风,10首;王风,10首;郑风,21首;齐风,11首;魏风,7首;唐风,12首;秦风,10首;陈风,10首;桧风,4首;曹凤,4首;豳风,7首。

雅诗分为大雅和小雅两类:小雅74篇,大雅31篇。

颂诗分为三类:周颂、鲁颂和商颂,合称三颂。周颂31篇,鲁颂4篇,商颂5篇。

《诗经》原本是“音乐性”的,《诗经》之三百零五篇都是乐歌。《史记·孔子世家》云:“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论语·子罕》记孔子之言曰:“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所谓风、雅、颂之分别本质上也是音乐形式的不同,国风是各地的乐调,雅是朝廷的乐歌,颂乐则是舞乐,唱时连歌带舞,是祭祀宗庙时所用的乐歌。今人从“纯文学”的角度用普通话朗读《诗经》,《诗经》之原始的“音乐性”彻底沦没。事实上,《诗经》原本就与“乐”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孔子的“弦歌之”,还是何休所谓“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都表明了《诗经》之“源始”的“音乐性”。此“音乐性”堂而皇之地回荡在天壤之间,回荡在华夏的历史长河之中:回荡在孔子的“在齐闻《韶》”之时,回荡孔子周游列国的颠沛之中,回荡在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杂剧之中,回荡在秦腔京剧黄梅戏越剧之中,回荡在西南联大的“尽笳吹弦诵在山城”之中。我们今天提倡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当从此原本的“音乐性”入手。

《诗经》的“本性”不仅是“音乐的”,还是“诗的”、“诗性”的和“诗意”的。“诗言志。”这个源自《尚书》时代的命题是华夏诗学的灵魂,不理解这个命题就不能理解华夏世界的“诗性”、“诗意”、“诗魂”。“志”者,从“心”从“止”,乃心所停留之地,或曰灵魂之栖息地。“诗言志”,“诗”是“言”所发出的“心志”,是“心”在“言”中的展开和实现。《尔雅》:“大箫谓之言。”从“言”的这个本义看,“诗言”原本就是一种与音乐有关的艺术化的言说方式。“诗言志”,这个“志”也不是什么抽象的观念,而是心灵自身的感动和生发(即“兴”),它在一切观念化和意识形态化之先。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这是要人们去体会《诗经》的那种原本的“言说方式”,那种纯粹由“心志”自身生成的充满尺度感或“韵律感”的“兴言”。也只有以这种“诗性”的观念,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孔子所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的意义。《诗经》中有各种各样的诗,这些诗按“意识形态”的标准恐并非“无邪”,故所谓“思无邪”一定是原本的“诗性”意义上的。在此意义上,“思无邪”就是在《诗经》所打开的意义空间中的“思”的“天真化”、“纯粹化”、“兴化”。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中国现代学术中,《诗经》一向被看作“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关于《诗经》的研究一向被归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即使《十三经导读》中的“诗经导读”也是由文学教授所写的)。各种中国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几乎都有关于《诗经》的专章,也有很多关于《诗经》的总论之作,如张西堂的《诗经六论》、余冠英的《诗经略论》、高亨的《诗经引论》、林义光的《诗经通解》、闻一多的《诗经通义》、谢无量的《诗经研究》、刘立志的《<诗经>研究》、向熹的《诗经词典》等等。这些研究的主要目的可以概括为“为了解古代社会发展的历史,分析这部诗歌的思想与艺术成就,继承优秀的文化遗产,为建设现代化的新文化服务”。与此相应,现代《诗经》研究的主要特点就是:不把《诗经》看作“经”,而是把它看作一部“最早的诗歌总集”,对其思想性和艺术性进行全面而深入的分析论证,对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对古代诗歌发展所起的巨大作用给予应有的肯定与评价。

那么,现代《诗经》研究所揭示的《诗经》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是什么?就思想性来说,现代学术的重点往往集中在“国风”和“二雅”中那些“真正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上,认为这些作品主题主要是“反抗剥削与压迫”、“倾诉征戍徭役之苦”、“揭露统治阶级暴政与丑行”、“反映爱情与婚姻问题”。就艺术性来说,现代学术认为《诗经》有多方面的艺术成就,而其最主要的表现就是“现实主义精神”、“赋、比、兴的表现手法”、“精炼生动的语言”、“重章叠唱与和谐的音韵”等。诚如《十三经导读》中所说:“总而言之,《诗经》的思想与艺术成就不仅为我国诗歌开创了一条现实主义的发展道路,也为诗歌创作提供了许多可资借鉴的艺术表现手法。”

现代《诗经》研究的基本倾向是“文学化”,基本格局是以文学为主而以史学、哲学、宗教学、政治学等为辅。在这种格局的控制下,《诗经》的“经典性”主要就体现在其“文学性”上。李维《诗史》:“《三百篇》为中国纯文学之祖,学者无不知之,其中之十五国风,盖纯粹的平民文学也。书时书事,写情写景,状人状物,以至叙述平民生活之状况,刻画普通社会之心理,通其思想,明其美刺,无不恰到好处,数千年来一流之文学,未有能出其右者。一般文人学士,得其一家,即足名家,故均视为文学之巨壑也。”朱自清《诗三百探故·绪言》:“吾国文学导源于《诗》三百五篇,不知《诗》三百五篇者,不足以与言吾国文学之流变。”(刘志立,《诗经研究》,中华书局2011年版)这种仅从“文学性”或主要从“文学性”确立《诗经》之“经典性”的做法,并不符合《诗经》与华夏文化中的关系之实际。

其实,《诗经》之“经典性”恰恰是由“现代性”所欲极力摧毁的“经学”确立的。没有经学,不管《诗经》在时间上多么古老,它在文学上也就只是和“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元杂剧”、“明清小说”等并列的中国文学的历史形式之一而已,而不具有“根源性”的“经”的意义。“经者,常也。”“经”的存在意义既在于其各自所独具的形式和内容中,更在于“经”的整体性上。“经”的文本系统和意义系统从整体上塑造了华夏民族,华夏民族的信仰、思想、思维方式的根本就在“经”中。华夏学术之“大宗”、“正宗”之所以是经学,不是因为经学的“宗派性”和“意识形态”性,而是因为经学的“义理性”,是因为经学开显了天地万物之“大道”、“常道”,确立了华夏民族生存于世的伟大意义。脱离开经学的系统研究和理解《诗经》,固然是一种“治学”的现代路径,但我们不可把这种路径视为“正宗”而反以“经学”为“异端”。

我们可以《关雎》为例来看现代学术之《诗经》研究与经学之《诗经》研究之不同。《关雎》为《诗经》之开篇,现代人之论《关雎》者,多以其为“爱情诗”。如闻一多《风诗类抄》中认为《关雎》不过讲述了男子在河滨偶遇女子而相思不已的故事;胡适《谈谈诗经》一文说:“《关雎》完全是一首求爱诗,……这是描写他的相思苦情……。”刘大白的《白屋说诗》认为《关雎》是一首求爱的诗;高亨《诗经今注》:“这首诗歌唱一个贵族爱上一个美丽的姑娘,最后和她结了婚。”袁梅《诗经译注》说是古代的一首恋歌;程俊英《诗经注析》认为是一首贵族青年的恋歌。这些观点皆以现代人的情感生活为据,认为《关雎》中的爱情是独立的、纯粹的,与家族伦理、礼仪制度均无关系。而在经学之视域中,《关雎》的大义就不是现代人所谓的“爱情”,而是通过“四始”的结构安排所揭示的“阴阳变化之理”及“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生命情调”。

在我看来,《关雎》作为《诗经》之“始”所打开的,既是一个男女情爱的世界,也是文化的世界、历史的世界、生命的世界。古典《诗经》学无论是毛诗还是三家诗之所以比现代的《诗经》学高明者就在于此:它所要揭示的不是某种“学科性”的东西,而是华夏文明和华夏生存的“深层意义”,是无限的家国秘密,天地玄机和生命意蕴。

更重要的是,在经学传统中,治《诗经》从来就不是一件脱离“教化”的单纯学术事业,而是为“求仁”而行的神圣化导,即“诗教”事业(从孔子以来历代仁人志士莫不致力于此“诗教”)。马一浮先生说:“今治六艺之学,为求仁也。欲为仁,须从行孝起。欲识仁,须从学《诗》入。”“六艺之教,莫先于《诗》。于此感发兴起,乃可识仁。故曰兴于诗。又曰诗可以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故一切言教皆摄于诗。苟志于仁,无恶也,心之所之莫不仁,则其形于言者亦莫不仁。故曰不学《诗》,无以言。……于此會得,乃可以言《诗》教。”明乎此,《诗经》对于华夏人就可能意味着更多、更深邃的东西:“心”、“言”、“仁”、“天下和平”、“天地万物之情”……

(李广良,云南师范大学法学与社会学院教授/责编 刘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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