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秋洪 杨筑慧
【摘 要】耕牛是农耕村落的重要畜力,耕牛养殖及其数量的减少深刻地影响着村落的日常生活,也形塑了村落的社会文化。本文透过传统农耕村落耕牛养殖的变迁,运用日常生活的视角,分析了耕牛养殖与村落文化互相建构、交互影响的动态关系。耕牛是农耕文化遗产的重要物质载体,承载着村落的传统文化。村落传统文化的传承有利于变革异化的日常生活,解决村落现代化发展中出现的诸多困境,因此耕牛养殖的价值和意义需要得到重视,农业现代化的发展不应抛弃以耕牛为基础生成的农耕智慧。
【关键词】耕牛;村落文化;日常生活;变迁
【作 者】罗秋洪,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杨筑慧,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081。
【中图分类号】C9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1)05-0122-0008
2021年是农历辛丑牛年,作为“六畜”之首的牛出现在年画、春联、吉祥物以及人们的祝福语中,习近平同志也勉励全国人民要发扬“为人民服务孺子牛、创新发展拓荒牛、艰苦奋斗老黄牛”精神。纵观人类文明史的演变历程,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牛耕的使用促进了生产力的大幅度提高,改善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说文解字》曰:“耕,犁也,从耒井声”,“牛,大牲也。牛,件也;件,事理也”,有学者即把“耕牛”定义为“牛之使役于耕耘者之谓也”[1]1。在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耕牛是发展農业生产和农村经济最主要的生产要素之一,国家和地方政府通过出台法规、财政支持、疫病防治等方式维持耕牛的数量,以确保农业生产的稳定性和持续性。[2]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进行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耕牛亦是被重点调查的对象之一,它关系到一个村落社会的生产、生活以及社会分层等问题。作为生产劳动和牵引运输的重要役力,喂养耕牛对于传统农耕社会来说是一件重要的事务,它占据了人们日常生活大量的时间和空间,深刻影响着村落社会文化和社会关系的构建,人们往往也与牛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甚至赋予耕牛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等美德,从而形成人与牛的良性互动。近年来,现代化的农业耕作方式逐渐取代传统农耕方式,现代生活方式也冲击着传统农耕村落的生活方式,耕牛慢慢消失在传统农耕村落的日常生活中。
耕牛数量的减少是当前传统农耕村落普遍面临的问题,一些学者专门剖析了景颇族、布依族、哈尼族等民族村落中耕牛数量减少的原因,2以及由此带来的村落文化变迁。同样,作为传统汉族农耕村落的C村,耕牛养殖也经历了一个变迁的过程,20年前大部分人家都喂养耕牛,用牛耕作,然而近年来村中却几乎不见耕牛的踪迹。虽然机械化已成为现代农业发展的趋势,但村里大部分人家在使用机器耕作的同时,每年仍会“请牛工”开墒(耕为沟垄状)、犁地(疏松土壤),很多时候人们更愿意选择牛耕而非机耕。纵览村落的过去和现在,不管是普遍喂养耕牛的时期还是极少有人家喂养耕牛的时代,村落的日常生活都与耕牛养殖息息相关。那么,哪些因素导致了耕牛养殖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与之相连的村落文化又经历了怎样的变迁?通过深入的访谈和调查,结合微观观察与宏观考察,并运用日常生活作为理论视角,本文力图勾勒出C村耕牛养殖与村落文化的互动关系,进而审视作为“物”的耕牛,对村落社会迈向现代发展和寻求文化传承而言有何意义与功能。
一、C村概况及日常生活中的耕牛
C村是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鹤庆县黄坪镇下辖的一个自然村,位于金沙江流域的干热河谷区,属典型的高原季风气候,冬季干燥少雨,夏季高温多雨。2021年初全村共有116户400多人,村内95%以上都是汉族。C村依山傍水而居,历经2002年和2016年两次退耕还林后,村民作别依靠山地(位于山坡和半山坡地带)和农田(位于河谷地带)种植粮食作物为生的传统生计方式,逐渐演变出用农田种植经济作物、农闲时“帮散工”、长期外出务工、外地承包农田等多样的生计方式。2017年受滑坡和泥石流灾害的威胁,在镇政府的引导和扶持下,全村90户家庭迁往距原住地一公里多的河对岸居住,家家修建起“小洋楼”,剩余26户留在原住地。据村中多位中老年人回忆,2000年前后村里约有58头耕牛,2010年前后约有37头耕牛,到2017年搬迁后还有4头耕牛。两次退耕还林和易地搬迁之后,村里的耕牛数量锐减,至2021年全村仅剩一头耕牛,其余21户人家养殖的牛全为商品牛。C村是一个传统的汉族农耕村落,人们相信鬼魂,崇尚自然,崇敬山神、水神、灶神等,具有浓厚的祖先崇拜意识。村民们以自己耕作的稻米为主食,搬迁前家家户户都有土木结构的圈舍,上层放置稻草、玉米秆等干草料,下层饲养猪、牛、马、羊等牲畜。
从表层上看,耕牛与C村的节庆、仪式、宗教、祭祀活动都没有明显的关联,人们也没有将牛作为图腾崇拜的对象或互惠交换的媒介。但是,这并不表明耕牛对C村并不重要或是没有存在的价值,事实上,作为重要的役力,耕牛曾在人们的生产生活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是维系村落内部社会关系的一条重要纽带,至今耕牛仍是当地人茶余饭后常提及的对象,大部分家庭目前还倾向于“请牛工”开墒、耙水田。因此,在探讨耕牛问题时,笔者将着眼于村落社会日复一日、习以为常的日常生产生活和交往活动,以此观察村落耕牛养殖的变迁,分析耕牛养殖与村落文化的关系。
日常生活是人类社会活动的总体呈现,日常生活研究的集大成者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即认为“日常生活是社会现实的一个层次”,需要“把日常生活置于作为整体的社会里”[3]248。衣俊卿将其概括为“旨在维持个体生存和再生产的各种活动,包括日常消费活动、日常交往活动和日常观念活动三个基本层次”[4]14~15,在此界定的基础上,笔者结合C村日常生活中的耕牛养殖行为,重点关注村落的日常生产、交往以及观念活动。在列斐伏尔看来,“我们仅仅在日常生活熟悉的、不平凡的、不真实的外表下感受日常生活”[5]122,可见日常生活具有抽象性,但人们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和体验简单而重复、具体而现实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绝非毫无意义,其价值也不止停留在表面所呈现出的面貌,它占据着人们生活的时间和空间,是人们社会生活实践的微观领域,同时又能反映整体的“社会事实”和文化面貌,它“规定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并在平庸、琐碎、单调、重复中产生价值和意义”[6]。日常生活不仅反映了社会传统和习俗对个体的塑造,还关注并尊重人的生存、发展和各种需求,具有人本关怀。阿格妮丝·赫勒(Agnes Heller)就强调“没有个体的再生产,任何社会都无法存在,而没有自我再生产,任何个体都无法存在”,在日常生活中个人“塑造他的世界并以此塑造自身”[7]3~6。日常生活往往给人一种亘古不变、恒常凝固和微不足道的印象,实际上,日常生活却具有自我转变的可能,它是一个潜藏着动态与改变、生命与希望的矛盾的异质性世界。[8]157~165耕牛养殖的变迁是C村日常生活动态变迁的一个缩影,这一变迁过程展现出现代性和农业现代化对村落传统文化产生的影响。立足于长时段的视角审视村落的日常生活,我们能够追寻耕牛养殖对村落传统文化的价值和意义,进一步反思农业现代化进程中的弊端。
二、嵌入耕牛养殖的日常生活
在传统农业耕作中,耕牛十分重要,2000年以前C村大部分人家都喂养耕牛。当时,C村还未出现旋耕机、玉米播种机等现代化耕作农具,村中拖拉机、摩托车、微型车和三轮车等现代交通工具也寥寥无几。在这种情况下,村民养殖水牛和黄牛作为耕牛,水牛又因较为温顺更受人们的青睐。耕牛成为村民们日常生产生活中的“得力助手”,既在耕种期间耕田、耙田和犁地,又在收获庄稼时运载庄稼。同时,牛车还是人们平时干农活、赶集、碾米、磨面时的主要运输工具。为了拥有“得力助手”,人们往往数次前往镇上的集市找寻“好牛”,即长势好、牙口好、壮实温顺的牛,遇见“好牛”,人们不惜花上高于市场价格数百元的价钱购买。刚买来的水牛或黄牛还不能称之为“耕牛”,需要待其长到两岁左右,由具有使用耕牛经验甚至驯化耕牛经验的男子将其拉到田里,通过拖曳重物、架犁头在平路上行走、在疏松的土壤里耙田耕田、在坚硬的田地中耙田耕田、在水田里耙田、拉车等一系列繁琐的训练后,普通的牛才能实现从“牛”到“耕牛”的蜕变,并非所有的牛都能驯化为一头“耕牛”,有的牛不管怎样驯化都不善耕田犁地。耕牛在生产生活中用途广泛,加之购买和驯化过程的艰辛,人们自然重视起耕牛来,日常生活也与耕牛的养殖活动纠缠在一起。
牛耕是C村与当地自然地理环境长期调适后的选择,也是C村传统农业生产经验和智慧的结晶。在山区半山区的耕作中,耕牛表现出极强的适用性和适应性。2002年退耕还林前,约90%的家庭都有山地,且山地的坡度大多都在30°以上(当地称为“陡坡坡地”),耕牛力大且灵活,能在这样的坡地上站稳并犁地,因而在农业机械化时代到来之前,耕牛的使用节省了大量的人力投入,提高了农业生产效率。与C村相邻的M村没有进行退耕还林,直至今日,用耕牛耕犁“陡坡坡地”在该村仍较为普遍。用耕牛耕田犁地能够深耕土地,让土壤更加疏松,以利于作物吸收水分和养料,还可以起到除草除虫的作用,利于作物生长,实现精耕细作。另外,C村雨季(5月底~10月初)主要种植水稻和玉米,耕作时村民都喜用耕牛,因为村里种植水稻的农田大部分是成片的梯田,坡度较大、田埂较高、田面较窄,牛却能灵活便捷地在田间行走、犁田耙田。至于玉米种植,用耕牛开墒,将山地和农田耕犁为一道道的沟垄形状,能更好地应对当地夏季炎热干燥、蒸发旺盛的气候,起到减少蒸发、保水保肥的作用。
非洲努尔人从牛身上获取生活必需品和积累社会资本,靠牛展开社会活动、维系社会关系以及寻找精神寄托,牛的巨大价值使得努尔人珍视牛、照顾牛,视牛为生活中最重要的“物”。[9]22~27耕牛在农业生产中所凸显的价值,同样使其成为伴随C村村民日常生活极为重要的“物”。在家屋布局上,正房侧面或对面一般就是牛的圈舍,以便给牛喂草喂水,观察牛的饮食情况和健康状况。俗话说“耕牛农家宝,定要照顾好”,养牛的农户每天至少会给耕牛喂三次草(早、中、晚)、两次水(中午和傍晚),农忙时节还会给牛“加餐”,喂糠料和煮熟的玉米面,有时还会加上腊肉和鸡蛋,村民将这比喻为给牛吃点“肉”,“就像人辛苦的时候要吃点好的一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许多家庭还会让小孩放学回家后割青草喂牛或是在乡间小道上放牛,对耕牛的照顾可谓细致入微。人们认为耕牛忠厚老实、任劳任怨,且有悟性、通人性,它能够分辨主人与生人,熟悉回家的道路,还不会踩踏路上的行人。在长期的相处中,人与耕牛培养了深厚的感情,养牛人舍不得售卖自己每日照看、辛苦驯化、农忙时频繁使用的耕牛,更不会屠宰它。村民一般会等到耕牛十四五岁后“脚步变得散漫”,即行动迟缓、不宜耕田犁地时再将其出售,如果家庭急需用钱要将耕牛出售,人们也更愿意将耕牛卖给买去耕田犁地的人,因为“把好牛杀掉吃肉太可惜了”。养殖耕牛的家庭每年往往会花上5~10天时间储备足量的干草料,以充当耕牛旱季(10月底~次年5月初)的饲料,包括10月前后储备的稻草和玉米秆,以及4月前后储備的甘蔗叶、麦秆和豆秆。当时,农户常在院子中或房前屋后堆砌圆锥形的稻草堆,而在牛舍的二层则堆放甘蔗叶、麦秆和豆秆等草料,以保障耕牛享有充足的食物。喂养耕牛的草料对应的是C村当时种植的主要农作物,也映射出村落社会作物种植的四季节律。圈舍中未被牛吃完的干草料与牛的粪便混合在一起,在牛的踩踏和长时间的发酵之后逐渐腐烂,变成了当时家家户户放置在农田中的有机肥料“圈粪”。作物的秸秆没有被焚烧,而是被当作牛的食物;“圈粪”无毒、无害、无污染,它的使用既减少了村民作物种植的肥料成本,又不会造成土壤板结、肥力下降等问题,耕牛的养殖过程可谓“一举多得”。由此可见,耕牛养殖有效避免了农业生产过程中的污染问题,做到了物尽其用和绿色循环生产。
耕牛给生产和生活带来极大便利,人们也因此愿意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照管耕牛。但在经济水平的制约下,并非每个家庭都有闲钱购买一头耕牛,也并非每个家庭都有闲置的圈舍喂养耕牛,以耕牛养殖为纽带的诸多社会关系网络便在此背景下生成。为解决耕作和收割时对耕牛的需求,两个家庭会联结在一起共同出资购买和喂养一头耕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刚下户时,大家都没有积蓄,买不起耕牛或者没有牛圈的一些人家就两家一起买、一起喂,比如老马家和老高家就是这种情况”1。如此一来,两个家庭需要仔细商量如何购买和驯化耕牛、怎样轮流喂养、何时归谁家使用等一系列繁杂的问题,与此同时两家人交往密切,会经常走动、互相“换工”干活。此外,没有喂养耕牛的家庭则经常跟喂养耕牛的家庭“换牛工”,以提高耕作效率,换工的规则是两个“人力工”相当于一个“牛力工”,很多家庭通过这样的换工方式建立起长期的互惠关系。可以说,传统农业生产中耕牛具有非常高的使用价值和社会价值,对耕牛的需求让C村的熟人关系网络联结得愈发紧密而牢固。
综上所述,作为伴随人们日常生活的活生生的“物”,耕牛是特定生产力水平下村落社会适应当地自然地理环境的选择,养殖耕牛是一种地方性生产生活的智慧。人们为了从耕牛身上得到便利,辛勤地为耕牛搭建圈舍和收集干草料,悉心地照顾耕牛。在当地人的认知中,任何牲畜的贡献都无法与耕牛相提并论,耕牛由此融入了人们一年四季的日常生活之中。作为具有灵性的“物”,耕牛与人也进行着深刻而密切的交流和互动,它的喂养和使用场景呈现出村落的生计方式、生产条件、交通状况、自然及社会环境,也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的行为方式、思想理念和价值观念。在耕牛的养殖和使用过程中,人与牛形成一种良性互动,人与自然实现了和谐共处,人与人之间也构筑起互惠的人际关系,因此作为家畜的“物”给村落带来诸多益处,且没有滋生农业现代化时代表现出的诸多弊端。牛作为相对人而独立存在的客体,人们出于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与之发生密切关联,从而形成了与牛有关的“文化”,[10]人们在与耕牛建立紧密联系的同时,耕牛也嵌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产生出与耕牛相关的各种实践活动。
三、耕牛数量减少与日常生活变迁
进入二十一世纪,C村被卷入商品经济的浪潮中,现代化的农业生产和生活方式也浸入到C村传统的耕作方式、生计模式和思想观念当中。村中陆续引入现代耕作机器和交通工具,种类繁多、用途各异的化肥和农药也成为农作物种植过程中的必备之物,深耕细作的牛耕和不紧不慢的牛车逐渐消失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能够娴熟地驯化和使用耕牛的村民也越来越少。从表面上看,耕牛似乎已成为村落日常生活中可有可无之物,牛粪也成为人们认知观念中的“肮脏”之物。当干净整洁的水泥村路上出现牛粪时,负责清扫道路的人会很快进行清扫;村委评价“新时代十星级文明户”时,在新居后院喂养牛的人家也被取消了“生态环保星”。不知不觉中,村落社会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巨大变迁,耕牛数量急剧减少。
论及耕牛数量减少的原因,饲养成本的增加往往成为学者们关注的焦点之一。但对C村而言,当讨论饲养耕牛的成本问题时,人们更倾向于衡量喂养耕牛创造的相对经济价值,因为一方面,喂养牛的草料不需出资购买,只需要花时间和精力搬运、储存即可;而玉米面和糠料多来源于自家种植的作物,不需出资购买,人们常常忽略它们的经济价值。另一方面,村民们普遍认为,开垦和种植山地时耕牛功不可没。但近年来没有了山地,喂养耕牛便失去了之前的经济价值,因为耕牛的使用频率大大降低,喂养耕牛“不再划算”。由此,相对经济价值的降低成了耕牛数量减少最直接的原因。C村位于山坡和半山坡的山地都要靠牛耕才能更高效、便捷、省力地耕作,2002年以前约90%的家庭拥有10~50亩不等的山地,在年复一年的耕作中,村民与耕牛以山地为媒介搭建起彼此依赖的密切联系。2002年和2016年两次退耕还林后,所有家庭的山地被还原为林地,人与牛之间的关系纽带变得松弛,在村民看来喂养耕牛得到的回馈已然大打折扣。现代农具和交通工具的出现同样缩减了耕牛的使用频率。2000年前后,C村陆续出现了旋耕机、微耕机、玉米播种机和收割机,作为运载工具的牛车也逐渐被拖拉机、摩托车、微型车、三轮车等现代交通工具所取代,目前村里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种交通工具。另外,为了创造更高的经济收益,2003年前后一些家庭开始种植柑橘、葡萄等水果,同时,村民们冬季不再种植喂养牲畜的粮食作物小麦和蚕豆,取而代之的是利润较高的大蒜、小葱、莴笋(贡菜)等经济作物,种植上述作物需用旋耕机或微耕机将田土充分耕细碎,如果使用耕牛犁田再耙田,则更耗时耗力,因而耕作过程对耕牛的需求减少。可见,随着退耕还林的实施、现代农具和交通工具的出现、作物种植的变迁等因素,耕牛作为重要役力的功能渐趋淡化,作物种植的变迁还使得可供耕牛食用的干草料越来越少,这些变化直接促成许多村民不再喂养耕牛,牛耕景观也渐渐淡化在人们的视野中。
现代生活方式的介入促成了人们认知观念的改变,进而成为当代乡村社会变迁的重要推动力。现代生产工具和交通工具的使用表面上看是人们在追求效率以及舒适的现代生活,实际上则暗含着村民思想中潜入的现代观念。明确清晰地界定时间无疑是现代生活的特征之一,在传统农业耕作时代,人们并没有明确的时间观念,常使用“早晨/晌午/下午/晚上”等模糊的时间概念衡量时间,在此语境下,“干一天活”的时间长度是模糊不清的。但现在人们都对时间精打细算起来,常用具体的时刻来描述时间,“请工”干一天活一般则指做8~9小时的农活,人们认为这样对雇主和雇工都相对公平。可见时间成了权衡经济价值的媒介,村民都期望在较短的时间创造更多利益,现代生产工具和交通工具恰好迎合了人们的这种期待,因而广受村民欢迎。如果说现代时间观念满足了村落生产追求高效便捷的需求,那么现代作息习惯则满足了村落生活实现舒适安逸的需求。人们告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模式,不愿自己的生活被作物种植和家畜养殖填满,希望拥有更多自由的时间和空间。比较明显的是,很多家庭认为喂养牲畜耗时耗力还不划算,所以不再喂养耕牛甚至不喂养任何牲畜,村民也常开玩笑说这是“一家吃饱得自在”“家里除了几口人,已经没有其他会喘气的动物了”。祛除了照料耕牛的“烦恼”,这些家庭能够享受没有牲畜制约的日常生活,也无需清理他们认为“脏”“臭”的牛粪。
对乡村社会来说,现代性的介入并非都是村民主动选择的结果,更多时候村民往往被动或不自知地卷入现代性的权力话语中。在当地政府惠农政策的引导下,购买微耕机、播种机、拖拉机等都有一定补贴,而养殖耕牛却未得到任何补贴或奖励。为了推动产业结构的升级和脱贫攻坚的进程,种植柑橘也有相应的补助,却没有扶持依賴耕牛的水稻和玉米种植。可见现代农机的使用和作物种植变迁的过程中,地方政府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而其举措中对象征着传统农耕文化的耕牛却表现得十分“淡漠”。地方政府对耕牛养殖的忽视还体现在C村易地搬迁的规划中。当地政府将C村的搬迁打造为一项扶贫工程,向村民们宣传“扶贫搬迁助民富”,主张“乡村整洁”“人畜隔离”,在配置宅基地时,“一家一院”的家屋布局设计中圈舍被略去。圈舍由政府统一修建,集中安置在距离住房300~800米不等的村落边缘,但因距离过远、村委嫌使用率低将其对外承包等因素,所有家庭并未真正得到这些圈舍的使用权,因此迁往新居后,村民喂养耕牛的物理空间实际上已经消失。新居的修建还耗尽了大部分家庭的积蓄,搬迁后仅靠农田收入很难偿还修房的欠款和维持家庭的日常开销,于是越来越多的家庭开始在农闲时“帮散工”甚至长期外出务工,即便能够在住房周围的空地开辟出“逃避统治”的圈舍,这些外出务工的人家也没有时间和足够的精力喂养耕牛。可见,当现代性的权力话语侵入村落日常生活中后,传统的耕作方式和生活方式逐渐被置换,原本的乡土话语权逐渐被剥夺直至丧失,耕牛养殖也不再是农耕村落的一项必要日常活动。
村落日常生活的变迁与耕牛数量的减少是一个互相建构、互相影响的过程,村落日常生活的变迁导致了耕牛数量的减少,而耕牛数量的减少也推动着村落日常生活的变迁,最为显著的便是“请牛工”成为近年来农业生产中的常态。据村民回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时,基本以“人工”换“牛工”,如果真要“请牛工”,也只是5~10元一天。2000年后从30元到200元陆续升高,近几年已经上升到300元甚至以上。1一方面,作物种植的变迁并未改变村民们喜食米饭的饮食习惯,目前大部分人家仍坚持在梯田种植稻米供自家食用;另一方面,受自然环境的制约和耕作传统的影响,种植玉米时人们更倾向选择耕牛开墒的沟垄种植方式。因此,虽然喂养耕牛产生的经济效益大大下降,但耕牛在C村农业生产中仍具有使用价值,在供不应求的状态下,“牛工”被明确估算并且价格不断攀升。近两年来,本村的一头耕牛根本不能满足村落数百亩农田耕作的需求,春耕时村民还请外村的“牛工”开墒和耙水田。从“换牛工”到“请牛工”,“牛工”慢慢成为可以衡量经济价值的劳动服务,即商品的一种形式,由此耕牛逐渐从作为家畜的具象的“物”转化为作为商品的抽象的“物”,被赋予了象征意义和经济价值,其劳作价值的衡量标准则从感性、模糊化的人情转变为理性、可量化的金钱。当“物”的意义发生转变后,以物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也随之改变,商品化的耕牛使得传统农耕时代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互惠关系发生松动,家庭之间的互助和换工越来越少见,自家农活顾不过来时往往花钱“请工”帮忙,人们认为这样省时省力又“不欠别人的人情”。很多时候家庭都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主体而存在,村落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大大削弱。当然,人们在追求个体性的同时也作为社会性的人而存在,因而需要建立必要的社会联系。譬如,搬迁后凭借一家紧挨一家的房屋布局之便,邻里之间的交往和互动更加频繁,邻里互相串门、互送自家种植的瓜果蔬菜、交流作物售卖的价格等已成为村民们日常生活的新常态。不难发现,人们在计算经济利益的同时也注重社会关系的构建。耕牛数量的减少削减了以耕牛为基础建立的社会联系,但也激发村民尝试建立新的社会联系以满足人际交往的需求,适应日常生活和村落文化的变迁。
四、结 语
日常生活是村落社会的镜像,它受村落文化影响的同时也塑造着村落文化,其变迁则映射着村落文化的动态变迁过程。透过C村的日常生活,我们可以发现耕牛养殖与村落文化是一种互相建构、交互影响的关系。在传统农耕社会的日常生活中,耕牛作为重要的家畜,其价值不言而喻,耕牛养殖也嵌入村落的传统文化中,实现了人与温情的、具象的“物”融合在一起,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呈现出和谐共存的状态。当象征着“现代性”的利益思想、理性观念、生活方式、权力话语等介入村落生活并侵入村落文化后,耕牛的数量锐减并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传统农业耕作的景观,耕牛养殖构筑起的传统文化逐渐褪去,伴随着牛成为商品化的、抽象的“物”,各种问题也随之产生。不再喂养耕牛后,传统农耕的精耕细作、资源节约、环境友好、保土保肥的耕作智慧慢慢被人们遗忘甚至抛弃,大量使用农药化肥、追求高产高效的农业耕作方式成为主流。村民将水稻、玉米、高粱、大蒜等作物的秸秆燃烧处理,造成了空气污染和资源浪费;而用化肥取代牛粪,又带来了土壤板结、肥力下降和水体污染等问题。耕牛的消失一定程度上还消解了传统农耕社会的互惠和信任关系,冲淡了乡土社会以血缘和地缘为主的社会关系网络,也使人们在商品化的人际关系中痛苦挣扎,并不断尝试建立新的社会联系。
耕牛数量的减少及其意义功能转变造成的问题,反衬出现代科技和思想引导下村落日常生活的异化,表明“日常生活并没有被现代性发展所取消或超越,相反却被现代性加剧成为一种突出的问题与病症”[11]。从某种意义上说,被日常生活所隐藏和掩盖的异化表现为“私人意识与社会意识、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的分裂”[12]141,由此,现如今C村的生产生活中,村落共同的耕作智慧、牢固的集体观念和紧密的社会关系逐渐在异化的日常生活中淡去。然而,异化的日常生活并非只有危害性,它也警醒我们正视和克服现代化介入传统农耕村落后产生的种种危机,同时要从传统农耕文化中汲取营养。异化的日常生活也并非静止不变,正如有学者指出,“异化的统治并不能将日常生活彻底地吸收和同化”,“社会变革的可能性和社会创造的动力也正是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13]乡村社会的现代化带来了村落经济社会的迅速发展,克服现代性的弊端,异化的日常生活将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从而实现现代乡村社会与传统乡村社会的有序衔接,重塑日常生活的价值和意义。
反思传统农耕文化的当代价值是重塑异化的日常生活的关键。传统农耕技艺和管理经验在现代社会仍未过时,农耕实践积累的生产智慧也可助力农业结构升级转型,[14]因而在乡村振兴战略的规划中,国家已经把保护农耕文化遗产列为重要的指标。耕牛是农耕文化遗产的重要物质载体之一,与之相关的犁、耙、牛车等农具同样承载着农耕文化的记忆,以耕牛养殖为基础形成的耕作习惯、生活智慧和社会关系则是农耕精神文化内涵的一部分。但在现代化的发展语境中,人们与耗时耗力、经济价值低的耕牛养殖活动渐行渐远,地方政府在引导村落发展时往往也忽视了耕牛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因此,随着现代观念的涌入、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农业现代化的推进,潜藏于村民日常生活中的传统农耕文化逐渐涤荡进历史的尘埃中。事实上,类似的情况在中国广大农村地区极为普遍,农业耕作经历了人力到畜力再到机械化的转变,耕牛消失与村落传统文化面临传承困境成为当下的严峻问题。耕牛是农耕文化的重要标志,有学者认为,“农耕文明是中华文明之根,农耕文化是中华文化之基”[15]。数千年农耕文明的积淀,中国人对牛产生了特殊的感情,牛文化也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隅,语言文字、文学艺术、饮食习惯、节日习俗、宗教祭祀乃至人们的思想认知、价值观念等都能看到牛的身影。可以说,传统牛文化大多围绕耕牛展开,因而耕牛消失后,传统牛文化的传承失去了关键的物质载体,人们对牛文化的感触不再真实而具体,传统牛文化的传承似乎脱离了现实的生产生活,变得抽象化和碎片化。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如何认知耕牛养殖的价值与传统牛文化传承的关系,如何权衡村落发展与传统农耕文化的传承,从而解决村落发展与村落文化传承的矛盾和冲突,仍是当下亟需关注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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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TLE BREEDING AND VILLAGE CUL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AILY LIFE:A Case Study
on C Villagein Yunnan
Luo Qiuhong,Yang Zhuhui
Abstract: Cattle is an important animal power in traditional farming villages. Cattle breeding and its decrease have profoundly affected the daily life of the village and also shaped the social culture of the village. Through the changes of cattle breeding in traditional farming villages,this paper uses the perspective of daily life to analyze the dynamic relationship between cattle breeding and village culture. Cattle is an important material carrier of farming cultural heritage,and it carries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of the village. The inheritance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of the village is conducive to changing the alienated daily life,in order to solve the difficulties that appeared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modernization of the village. Therefore,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cattle breeding need to be paid attention to. The development of agricultural modernization should not abandon the farming wisdom based on cattle.
Keywords: farming cattle;village culture;daily life;chan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