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斑点》与伍尔夫现代主义小说人物美学

2021-12-07 21:28黄辉辉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伍尔夫斑点人格

黄辉辉 侍 鸣

(河南工业大学外语学院, 郑州 450001)

一、引言

《墙上的斑点》发表于1919年,被誉为弗吉尼亚·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评论界多关注该短篇结构形式及叙事技巧创新,却对其人物美学鲜有论及。人物不仅是小说的中心内容原动力,也是作家、读者与评论家关注的中心。伍尔夫在《贝内特先生与布朗夫人》中写道,“我相信所有的小说都得与人物打交道,小说形式之所以发展到如此笨重、累赘而缺乏戏剧性,如此丰富、灵活而充满生命力的地步,正是为了表现人物,而不是为了说教、讴歌或颂扬不列颠帝国”[1]297。伍尔夫认为,小说的中心是人物,而人物的核心是人性;人物不应作为道德观念的传话筒,否则人物就丧失了灵魂。伍尔夫作品中的人物具有高度的文化素养与思维能力,善于反思人生真谛与存在意义。本文通过探析伍尔夫《墙上的斑点》中人物内涵维度、人物塑造模式及人物角色功能的革新,深入阐释伍尔夫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人物观及人物美学内涵,丰富与完善伍尔夫现代主义小说创作理论。

二、人物内涵维度之拓展

伍尔夫在《贝内特先生与布朗夫人》中写道,大约在一九一零年十二月左右,人性发生了变化。既然作为人物核心的人性发生了改变,那么人物的内涵也必然会随之变化。这对现代作家如何塑造和表现人物提出了新的挑战,也使作家不得不思考人物表现的核心要素。传统小说倾向于通过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我这四组关系来展现人物的社会存在性,从不同角度来阐释人类的生存境遇,通过人物与外部社会的交往实践彰显人物内涵。伍尔夫却另辟新径,尝试从内部入手,加强对人物本体存在的思考。《墙上的斑点》中,人物不断地进行发问:人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人性是单纯的还是复杂的?人的本体的边界如何界定?人的本体包含着多少个自我?人的本体又如何与他人的本体发生联系?为了回答人的本体存在问题,伍尔夫丰富了人物的内涵,实现了从展现人物存在到聚焦人物意识、从塑造人物性格到勾勒人物人格的转变。

首先,伍尔夫现代主义小说实现了从展现人物存在到聚焦人物意识的转变。《墙上的斑点》中,人物作为一种社会性存在的背景被最简化甚至隐去,读者只知道“我”相关的一些东西和生活:书籍、喝茶、吸烟、聊天以及有份量的家具。小说的侧重点却是“我”围绕墙上的斑点所展开的一系列的思考和意识的涌动。城堡塔楼上飘扬着一面鲜红旗帜的幻觉是“我”对女性红色骑士向男权霸权进攻的思考。由肖像画引起的联想表达了作者对艺术品味的思索以及对人生变化无常与偶然性的思考。接着,“我”对生活的偶然性、未来的不可知性及生命的神秘莫测性展开了系列思索。“我”深深厌恶一切僵硬的、表面的事实,对正统与理性表示深恶痛绝。同时“我”也思考人的自我形象问题,以及人的外壳与精神问题。最后以作者对自由的畅想结束。瞿世镜认为伍尔夫小说艺术实现了一系列的转变,“小说家的兴趣由客观世界转向感受客观世界的人物的心灵;小说家的考察对象由客观事物变为由客观事物所引起的主观反映;小说家的创作活动由外部世界的反映转向意识结构的表现”[2]46。“我”在意识流动中所表现出对科学、知识、理性、规则、教条等一系列问题的不满,表达了“我”对自由、平等的一种无止境的渴求,而这正是伍尔夫所想展示的人物的灵魂与精神世界。

其次,伍尔夫现代主义小说实现了从塑造人物性格到塑造人物人格的转变。传统小说中,人物总是与情节纠缠在一起。人物作为行动的执行者推动情节发展,而人物形象亦随情节发展得以呈现与深化。传统小说总是给读者展示一个性格特征鲜明、趋向完整的人物形象。人物形象的塑造多通过人物的生活环境、言语、行为、判断、选择等展示出来。即使是一个充满不同矛盾性格的人物,其性格特征依然是清晰可辨、独特鲜明。而读者在分析传统小说人物时,使用最多的一个词汇就是人物的形象,而对人物形象的一系列把握和概括又是基于人物的性格特征。以传统视角去审视《墙上的斑点》,会发现这些视角的局限性。短篇中人物的性别、年龄、职业、爱好和阶层统统被隐去,人物在故事中没有一个历时性存在,不知道人物的生活环境,不知道其言行,所以无法对人物形象进行传统意义上的判断。小说中所充斥的意识流动使得读者不能对人物性格进行传统意义上的构建。相反,人物意识充斥了文本。但是,这种人物意识是一种反映和评判,使读者无法对人物本身进行评判,因为中心在此不在彼,只能通过人物对客观世界的判断和评断来倾听人物内心最真实的声音。所以,读者的注意力就不聚焦在对人物进行性格推断,而是聚焦在对人物的所思所想进行思考,对人生和生活进行思考。这就是伍尔夫想让读者感悟到的,这个“我”是什么性格抑或什么形象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现实的“我”之下时刻涌动着一种对生命的思考和思索,如一股股永不停息的暗流。“我”的潜意识中涌动着一种对美好事物的追求,而这就是永恒不变的人性和人存在的一种人格面貌。正如弗洛伊德指出,“自我的绝大部分是无意识的,尤其是被描述成核心的那部分”[3]22。如果说传统小说注重人物外显而稳定的性格特征,那么伍尔夫的现代主义小说则注重人物的内隐与涌动的人格面貌。

三、人物塑造模式之革新

当故事情节被简约化后,人物展现不能依赖情节。鉴于此,伍尔夫用情景取代情节,通过刻画“重要的瞬间”来捕捉人物的所思所悟。传统小说在展示人物性格时,通常通过情节的铺设让人物在与其他人物的交往中显示人物如何言说、如何选择以及如何行动。《墙上的斑点》中,重点不是人物在情境中的行动或抉择,而是由情境所激发的人物的反应,以及人物意识在情境中的涌动。传统小说中,人物似乎只对情景做出被动反应,人物的意识被外部巨大的环境而笼罩。伍尔夫之所以改变人物的描绘方法,是因为她要张扬人的主体性而非仅仅人的社会性。传统小说刻画一个具有社会性的人物形象,而伍尔夫的小说张扬一个具有主体性的人格形象。人物要对环境进行思考,人物有权力创造自己的生活,人物在自我意识的张扬中可以恢复被压抑的人性,在思索和潜意识的流动中其实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和生命力的一种恢复。意识的潮流和作用是巨大的,可以拯救主体性丧失的人。伍尔夫用重要瞬间的情境来替代了传统的线性的情节和故事,让人物在重要瞬间的思绪和意识流动来表现人物的真实自我。伍尔夫在《狭窄的艺术之桥》一文中指出,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的一个区别就是“它将不会像迄今为止的小说那样,仅仅或主要是描述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他们的共同活动;它将表达个人的心灵和普通的观念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物在沉默状态中的内心独白”[4]372-373。“我”不再是被动地参与到社会中,作者也不是通过我与社会、与他人的交往来展现自我,而是通过我对自我存在、对社会现象、对人与人的关系的种种衡量、思索和判断来展现自我。

其次,伍尔夫使用透视法来实现从塑造人物性格到勾勒人物人格的转变。伍尔夫在进行人物塑造时,更多地是选取人物的意识活动所展示的人格结构来透视人物。伍尔夫所说的人性变了,其实指的是人性变得比以前更为复杂了。工业化和文明理性对人性的压抑导致了人性的异化,也导致了人格的分裂。一个统一的、稳定的自我形象被肢解,人可能在无数时刻有无数个自我,一个遵循社会规则的自我,一个内心冲动的自我和一个充满幻想的自我。现实主义作品多揭示人存在的现实维度,因而自我形象比较明显、固定、统一。伍尔夫既然要挑战这样一个单面的人物形象,必须敢于揭示不同情境下的自我形象和自我的一些本能的原始冲动。

“我”对墙上的斑点这一外界现实的事物做出了系列心理反映与联想,对生活诸多事情进行思考。在物理时间框架内,“我”经历了心理时间与历史时间。伍尔夫在进行人格展示时更侧重的是反映人物的自我认知、自我体验和自我控制能力以及生命意志,而这是人格的主要特质。健全的人格能够对自我、本我和超我进行协调,使人的行为更具有社会性。分裂的或异化的人格中三个层面丧失了和谐,某一层面占据了上风,所以人物人格出现问题。伍尔夫抛弃了对传统小说中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的归纳,而是将中心关注到人格和谐与否、高尚抑或卑微、健康抑或疾患问题。在《墙上的斑点》中,人物的潜意识的流动充满了对现实种种束缚自由的不满,充满了对自由和美好的渴望。小说中“我”在批判现实种种压抑的同时,依然心怀对生命美好的期待。虽然读者无法辨认“我”的性格面貌,但是却可以窥视出“我”的人格面貌。“我”的所思所想折射出一个追求自由和崇高人格的人格面貌。“真的,现在我越加仔细地看着它,就越发觉得好似在大海中抓住了一块儿木板。我体会到一种令人心满意足的现实感……它证明除了我们自身意外还存在着其他的事物。我们想弄清楚的也就是这个问题。”“我”无论如何沉溺于自我的世界,依然还对现实世界恋恋不舍。从篇章结构上看,文本开头和结尾是现实的环境,中间是作者的畅想,可见作者在安排上还是恪守现实的准则和框架。现实界是一个透明的罩,人物生活在其中,人物又被其意识包围,但是人物在意识和现实的不断穿梭中,时刻寻求真理与生存的勇气。

小说临近结尾部分以一大段由木板引起的畅想结束。从最初“我”意识到我在看墙上的斑点,到接着意识进入潜意识状态,对斑点进行的畅想,其中“我”的意识又不时地回到现实中来。后来,“我”的意识又越走越深,开始了对树木的一番畅想。“我”由树木想到树,想到树木的生命力,想到树木和周围大自然的和谐。这里充满了生态的描写:草地、树木、小河、母牛、松鸡、鱼群、甲虫。“我”对大自然中一切和谐东西的向往。最后“我”想象树的坚强的生命力。人物最后无意识的畅想可以使读者觉察到“我”对生命的热爱,对自由、和谐、平静和幸福的向往,对不可摧毁的生命力的敬畏和仰慕。最后以现实结束,有人要去买报纸,短短两句话表达了对新闻报道的不信任和对战争的厌恶,“我”再次被拉回现实世界。

从上述三层心理活动来看,这样的一个人格形象依然是和谐、健康的。“我”的潜意识和无意识充满了对社会各种不平等的不满,但是同样也充满了对美好和自由的向往,作者有意安排现实中的“我”作为开头和结尾,而将潜意识和无意识的“我”置于小说中间,实则是在以无序对秩序的挑战,又以回归秩序作为妥协。“我”的人格面貌基本上是和谐的,“我”虽然对现实不满,但能够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存在,依然对生活抱有美好的畅想。文中诗化语言的使用和丰富的意象消除了对现实的焦虑感和畏惧感。“我”以意识的流动来调节生活中的不如意,从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存在的事物中寻求到一种慰籍和力量。可见,伍尔夫之所以实现从塑造人物性格到展现人物人格的转变,意在描绘人性最根本特质,同时展现现代社会人的精神面貌与状态而非仅个体生存状态。

四、人物角色功能之拓展

追溯小说人物观的发展,早期小说中的人物更多的是一种概念化的人物,成为道德说教的工具。随着小说艺术的发展,人物的形象也逐渐变得鲜活,人物的功能也逐渐变得多元化。人物的性格逐渐鲜明,人物在执行行动、推动情节、充当叙事、代表作者价值取向等多方面担任诸多功能。随着小说发展,人物塑造不免落入俗套。伍尔夫在《墙上的斑点》中对人物的塑造开辟了新的路径,人物的角色和功能也得以拓宽。“我”这一人物其实有三层存在或角色:作为社会性的人物、作为主体性的人物和作为超验性的人物。

现实中的“我”是一个作为社会性的人物而存在着。“我”和朋友闲谈,喝茶,抽烟,讨论时事,探讨生活。这样的“我”的形象是一个作为交往中的社会的人而存在的。但是在伍尔夫的小说中,这样的社会性的人物只是作为小说的一个背景。由于伍尔夫略去了对外部物理环境及人物外貌特征的详细描写,所以这些极少的人物描写形成小说的背景。

存在潜意识层面的“我”是作为一个主体性的人物而存在着。“我”的精神世界得到张扬,“我”的生活现实被“我”的意识所笼罩、所包围。现实的“我”被背景化,而内心的“我”被前景化。在这里伍尔夫侧重的是对人性方方面面的淋漓尽致的展示和还原。“我”对现实世界相关的种种情形进行了一系列反思。这样的人物角色发挥了启发功能。伍尔夫的小说不仅要展现人物的灵魂,而且也要启发读者的灵魂。“我”的意识围绕对斑点的猜测不断展开,“我”为读者呈现出了一系列的问题,打开了一扇扇思考的空间。但是每次“我”只是点到为止,将一个问题引出之后,就把它扔到那里,继续下一个问题。这样的启发功能在传统小说中还是不多。传统小说多通过人物的言行,让读者在阅读时进行判断,读者对作品引发的一系列思考是滞后的,需要通读全篇才能够获得的,而且读者获得的启发是哲理性的而非感悟式的。人物不断畅想,思绪不断流动,读者也跟着人物一起感悟、一起思考,获得对生活的启示。“我”在文本中不仅充当了叙述者,而且也起到了文本和读者互动的桥梁。读者在阅读时随时可以停下思考,随时可以进入文本,读者的意识层面也得以激活。

存在物意识层面的“我”是作为一个超验性的人物存在。短篇最后一段,“我”的思绪越飘越远。伍尔夫坚持认为应该发展一种非个性化的写作。她认为文学作品应该同时包括特殊经验和共性经验。同样,人物也应该同时具有个性和共性特征。如果说人物的个性特征存在于人格的不同特点,那么人物的共性特征就是人物对生活进行的一系列超验性的思考。在《自己的房间》中,伍尔夫也表示,“如果能跟诗歌和哲学亲密相处,小说的状况会好得多”[5]164。“我”最后不仅仅作为一个个体的我、一个社会性的我和一个主体性的我,我最后成为了超越肉体和精神存在的形而上的超验的我。“我”的人格形象更加模糊,更多地是一个抽象的我的存在。这样的人物发挥了一种感召功能。“我”不是现实的我,甚至也没有作者的影子,“我”只是在以一个灵魂向读者诉说。“我”召唤读者进入畅想的一个伊甸园。伍尔夫认为,小说应该描写的是生命中神秘的体验和原动力,应该描写诗意和梦想。“我”作为真实人物的形象被模糊化,变成了一种生命体验本身,召唤读者的进入和参与。

五、结语

伍尔夫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人物美学本质是从行动学到心理学层面的转变。对人物模糊的心理领域的关注体现了伍尔夫张扬人物主体性存在的一种尝试。现代社会中被物化与异化的人很难从行为上对社会环境进行挑战和改变,但是却可以从内心对人类生存与社会进行反思和质疑。人的外化行为可以被压抑,但是人的内心所涌动的生命意志确实不可压抑和抹杀的。伍尔夫的小说中,读者可以看到人物时时刻刻进行自我体验、自我认知和自我控制的能力,表现为一种不可屈服的意志力。伍尔夫不仅在作品中实现人物人格的主体性,而且也旨在通过人物,让人物成为一种兼具社会性、主体性和超验性的统一体。人物角色的多层面性也拓展了人物角色在小说中的功能,人物既在文本中充当背景,同时人物的体验和意识可以带动读者,激发读者的生命体验,启发读者对生活的反思和思考,召唤读者的原始生命力,对人物、对读者都是一次心灵的旅程和精神的洗礼,对现代人的心灵创伤和异化亦是一种叙事疗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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