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晨燕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皮埃尔·布迪厄(1930-2002)是法国当代著名社会学家,在教育、文化社会学和社会学理论方面建树斐然,时至今日仍是西方社会学界学术成果被引用最多的学者之一。布迪厄继承了列维——斯特劳斯开创的结构主义理论范式,融入现象学、发展心理学的成果,[1]创立结构——建构主义,为解决长期困扰社会理论建构的主观——客观、能动——结构、微观——宏观二元对立提出了创造性思路。《国家贵族:精英大学与团体精神》(1989年法文版本)①正是结构——建构主义理论运用于教育社会学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探讨社会结构再生产与行动者心智结构之间如何关联。正如布迪厄在题为“社会结构与心智结构”序言开篇指出:“社会学探索客观结构的同时也在探索行动者的认知结构,即行动者对结构化的社会世界进行实践认知的结构,社会结构与心智结构之间,社会世界的客观分化——特别是不同场域分化为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与行动者认知社会世界运用的观念和区分原则之间彼此对应。”[2]1
《国家贵族:精英大学与团体精神》于1989年正式出版,是《继承人:大学生与文化》(1964)的后续研究,两部著作时隔四分之一世纪,探讨的是同一个问题:教育体制如何参与社会阶层再生产,如何以隐秘、合法的方式保证“国家贵族”——精英阶层的延续性?国家致力于教育民主化和社会公平的各项政策为何无法真正落实?教育体制的“解放者”功能为何只是神话?时至今日,法国社会自1970年代石油危机以来不断加剧的两极分化和阶层固化正在恶化。欧洲经合组织研究显示,法国是社会分化最严重、社会流动最困难的国家之一。[3]鉴于教育在推动社会阶层健康流动方面的重要作用,布迪厄的研究依然切中肯綮,为理解法国当下社会危机根源、探索社会改革方向提供了思路。
与《继承人》相比,《国家贵族》格局更宏大、解释更透彻。这部著作的“力量”来源于两点:首先,布迪厄日臻成熟的理论体系。结构——建构主义范式源于1960年代北非阿尔及利亚的田野研究,个体行动的认知结构与场域运行的客观结构如何关联这一核心社会理论问题经过《实践感》《实践理论大纲》《继承人》《区隔》等一系列理论和实证研究,逐渐打磨成颇具解释力的分析工具。纵览《国家贵族》不同部分,这一理论工具贯穿始终,与实证数据完美契合。
其次,基于自身经历的“局内人”定位与作为研究者的“旁观者”身份有机融合。布迪厄出身于西南边疆农民家庭,一路凭借出类拔萃的学业表现,进入巴黎路易大帝中学预科班,过关斩将考入知识分子的殿堂——巴黎高师学习哲学,以第七名的成绩获得哲学教师资格。随后,布迪厄放弃哲学转读社会学,博士毕业进入巴黎大学担任著名社会学家雷蒙·阿隆助手,前途一片坦荡。然而,1968年因政治主张不同,与雷蒙·阿隆分道扬镳,开启自身充满张力的职业生涯。他一方面长期游走于各大知名学术机构边缘,另一方面又拥有最具典范意义的学术成就,1981年,布迪厄当选法兰西公学(Collège de France)教授,1993年荣获法兰西科学院金质奖章,成为第一个获此殊荣的社会学家。从偏远乡村到首都顶尖学府,布迪厄亲身体验“国家贵族”的成长历程以及出身微末带来的种种紧张和冲击。从哲学到社会学,布迪厄从象牙塔经典知识分子转向烟火气息浓厚的社会研究者,切身感受国家、资本权力的扩张与中下层民众的无奈挣扎。布迪厄始终坚持社会研究的独立与批判精神,《世界的苦难》(1993)是其学术和政治立场的体现。[4]
《国家贵族》包括五大部分,前三部分详细阐述从基础教育到高等教育,教育体制如何通过学业分类和封圣,在学校场域实现社会空间客观结构的再生产,最后两部分将焦点转向权力精英阶层。共和国虽然从法律上废除了基于血缘和世袭的贵族特权,但精英阶层成功借助教育体制,以学业资本为中介,缔造“世袭罔替”的“国家贵族”。笔者将简要概括各个部分的核心内容和观点,阐述该研究的主要特色和现实意义。
布迪厄基于中学学科竞赛得奖学生数据、巴黎高师预科班学生作业以及巴黎高师校友会档案材料等实证数据,阐述学校内部由学业分科、教师评价、学业成绩等构成的学业表现等级体系如何与学生的阶层出身之间形成对应关系,学校如何通过学生和老师内化的认知图式,在教育场域内再生产社会空间等级体系。
法国高中学业分科直接关系到毕业后能够申请的大学和专业,布迪厄认为,与其说是学生选择分科类别,不如说是分科类别选择学生。学业分科等级体系与学生出身阶层的社会特质、教师评价体系以及学生学业表现相对应。具体而言,等级体系的两端分别是哲学、法语、数学、物理等强调天赋和才能的学科,以及其他自然科学、地理等强调勤奋和努力的学科,历史、古典和现代语言位于两者之间。等级体系顶端学科让那些怀有良好意愿和学习热情的学生望而却步,因为这些学科要求预先掌握大量无法明确定义的知识(比如,读很多书),而且成绩好坏与具体课程学习关系不清晰。等级体系底端学科则恰恰相反,学科要求明确,学生努力程度与学业成绩直接挂钩。教师评价体系同样清晰体现“天赋型”学生与“刻苦型”学生的两极分化。[2]17
学业分科等级体系对应的是社会空间的等级结构,顶端学科被认为是最重要、最贵族的学科,选择社会阶层高、文化资本丰厚家庭出身的学生。这些被称为“早慧”的“天赋型”学生以及相应的老师评价指向一种特殊的知识获取模式:一出生就沉浸在与学校环境最匹配的文化环境之中,大量知识在无意识状态下熟悉并获取,而这些是正式入学后成绩优异、并赢得跳级、奖项和竞赛等各种荣誉的关键条件。
学校以及教师在招生、教学方面的做法,体现了小资产阶级禀赋和大资产阶级禀赋之间的张力。学校一方面青睐那些最不依赖学校的学生,另一方面又不会完全否定那些全身心依赖学校、表现出良好意愿和绝对服从的学生。学校的发展需要仰仗“天赋型”学生所在的社会阶层,但要维持平等、公正的共和国教育表象则不能完全放弃“刻苦型”学生,学校因此努力建构一种“中庸之道”。这是出身小资产阶级的教师队伍的必然选择。布迪厄以巴黎高师毕业生来论证教师团体倾向于“中间”“平衡”禀赋的渊源。尽管高师毕业生是教师团体中的“精英”,但在社会空间权力场域中,教师团体位于场域等级体系两大占据支配地位的团体——经济政治权力和知识权威之间,在前者眼里太“知识分子”,在后者眼里太“资产阶级”。面对中间位置带来的“双重否定”,他们既反对作家等自由知识分子为代表的知识权威,认为他们过于大胆、激进,又反对经济、政治权力支配者,自然而然采取“中间”立场,崇尚“温和”“均衡”的知识生产和价值理念。而且,高师学生本身是学业排名的产品,整个学习期间,从高中学业分科、学科竞赛、预科班考试、高师入学考试,到进入高师后学业排名、教师资格考试、博士学习、索邦大学入职,最后到法兰西学院院士资格为终点,每一级都是分层排名的结果,排名最好的获得下一级的入场券,而排名分层的依据是世代继承的评价体系。高师学生进入职业生涯之后,成为教育体制这一巨型分层、排名机器中的一员,遵循同样的原则对学生进行分层、排名。
布迪厄最后总结指出,学校在学业分科、教师评价、学业成绩等方面呈现的等级体系的客观结构,与学生、教师等行动者通过话语、行动呈现的心智结构之间存在一致性。行动者的心智结构是内化客观结构这一漫长而缓慢的无意识过程的产品。学校以等级化排名为中介,在学生承载的社会阶层特质与学业位置之间建立对应关系,学生将家庭继承资本转化为学业资本,学校因此以最隐蔽、最中立的方式完成社会空间等级秩序的再生产。这一再生产过程表面上由不计其数的行动者的自由选择和自主行动构成。事实上,行动者并不必然是自身思维和行动的主人。行动者在无意识指引下,将内化的结构外在化。他表面上是行动的主体,但行动真正的主体是结构。[2]52-53
继第一部分讨论学业分类等级化体系如何再生产社会空间等级结构之后,布迪厄在第二部分直指学校教育的本质。对于未来职业生涯而言,在校所学实际知识技能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学业文凭的象征价值。学校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封圣”行动和制度仪式,旨在生产一个独特、神圣的团体。精英大学的知识传授功能只是为了掩盖事实上的社会排斥功能,为生产的“贵族”穿上理性、合理的“外衣”。
布迪厄以精英大学预科班为例,阐述学校教育如何“封圣”并建构“贵族”。预科班是精英大学以及入职权力场域的必经之路,招生对象主要是那些被要求进入权力场域(其中大多数出身于该场域)的学生。预科班的选拔以“严苛”著称,根本目标在于控制人数并保证学生学业和社会特质的相似性,为生产稀缺而同质的“准贵族”团体奠定基础。预科班的教学宗旨与精英大学的定位密切相关。精英大学与普通大学之间,是通识与专业教育、高级与中级干部之间无法逾越的社会边界。精英大学旨在培养具有“领袖特质”的高级干部,即任何情境下果断决策的能力,而不是大胆、创新的科学研究能力。因此,预科班训练重点不在传授知识,而是培养学生高强度、高效率使用时间的习惯,激励学生不断超越自我,征服对手。
具体而言,学生在三至四年时间里被封闭于一个与世隔绝、全面控制的空间之中,日常生存简化为无休无止的学习、作业、考试和排名。学生无时无刻不在与时间赛跑,随时随地面临紧急状态并做出反应。久而久之,学生与学习之间建立了一种工具性、务实和精心计算的关系,学生并不在意是否真正深入、严谨地掌握了知识,考虑的只是能否以最快速度获取高分必备知识点,能否以完美技巧掩盖知识缺陷。布迪厄将预科班教学比喻为反季节种植,培养的是催熟夹生的智慧,预科班学生成为脑袋空空的高分应试机器。[2]85-86预科班教育模式成功推行的关键在于教师群体。教师几乎都从巴黎高师和预科班校友中招聘,他们都上过预科班,也是中学教师精英,职业生涯最后阶段大概率会担任中学教育总督察。预科班教师是教育机构价值体系最好的承载者和传承者,只需“本色”出演就能给予学生“最适宜”的训练。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与其说是教师,不如说更像教练,训练学生从知识、技巧、习惯等方方面面掌握顺利通过精英大学入学考试的技能。
通过预科班入学考试,学生迈出精英大学“封圣”的第一步。学生自此开始享受精英团体的象征资本叠加效应:每个成员拥有团体整体象征资本(选拔越严苛,团体规模越小,排他性越强,团体“称号”象征资本越大),以及个体成员当下的象征资本(此前已经获得的“封圣”,如学科竞赛奖项,中学毕业会考优秀评语,出身家族姓氏等)和潜在象征资本,潜在象征资本由当下预科班所有同学(未来可能获得的稀缺位置、各种成果等)以及所有校友共同赋予。
精英大学入学考试,是高等教育“封圣”的关键步骤,精英团体就此与普通大众分离,获得“贵族”身份并受益终身。通过考试的幸运儿被认为具有先天禀赋、指向与众不同的命运和使命。学业“贵族”同样感受到自身的使命和责任,准备接受必要的约束和牺牲,努力承担命运的安排。更确切地说,精英大学通过“封圣”,将诸多个体汇聚到由“贵族”称号定义、被国家法律保护的社会阶级之中,构成统计学意义上的同一阶级,这个阶级的象征资本因成员累积的稀有特质而增长,特别是其中最富盛名的校友。精英大学文凭相当于学业贵族的头衔,文凭越高级、越稀有,就越能发挥相应功能,一劳永逸地让其拥有者不再需要通过实践证明自己的能力。从更普遍意义上说,学业文凭是教育体系直接参与社会阶层再生产的中介。学校借助文凭,参与雇主和雇员之间所有象征和实践层面的社会现实的构建,比如工作职位定义,入职条件,薪酬待遇……文凭因此成为一种普遍本位,不同等级的文凭成为相应社会位置的敲门砖,学校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社会空间等级体系的再生产。[2]122-123
高等教育场域呈现双重结构性分化:其一,按照社会声誉和文凭稀有程度,可以区分为著名精英大学(主要在巴黎)和普通综合大学(主要在外省);其二,按照对学业资本的要求,可以区分为“知识型”大学(学业资本要求高,比如巴黎高师)和“权力型”大学(学业资本要求低,出身经济或政治权力支配阶层,比如巴黎政治学院)。作为高等教育场域的次级场域,精英大学场域同样呈现“知识型”大学和“权力型”大学的对立。[2]136-137
高等教育场域的运行与基础教育学业分类体系一脉相承,各个学校倾向于招收禀赋最符合自身定位的学生,决定学生禀赋的是家庭,家庭在权力场域的地位与接收学校相对应。高等教育机构因此在学生群体中制造了两大断层:普通大学学生与精英大学学生之间,“精英”身份成为无法逾越的边界;不同精英大学学生之间,虽然拥有“精英”身份,但分属不同“精英团体”,在权力场域中相互竞争。精英大学与普通大学,是“大门”与“小门”之分,进入“大门”意味着获得“精英”或“贵族”身份,未来就业指向工商业、公职部门以及研究领域的最高贵位置,并在这些职位之间流动;进入“小门”则注定此生只能是“普通人”,未来就业主要是执行和技术类岗位、中层干部、中学老师等,晋升缓慢而有限,很快就面临升迁“天花板”,职业流动困难。[2]142-143高等教育场域的组织模式将学生原生家庭或学校塑造的社会差异以学业能力差异的形式加以确定,由此形成的等级化体系被视为自然差异(即所谓学生素质),高等教育因此致力于生产社会秩序中最敏感也最可能被质疑的边界,并使其合法化。
精英大学场域内部,存在两组平行且对立的等级体系,区分标准是出身家庭的资本结构以及学生的学业资本,一组是巴黎高师、巴黎矿业大学等,学生主要来自文化资本高于经济资本的家庭,本人拥有出色的学业资本;另一组是巴黎高商、中央理工,巴黎政治学院等,学生主要来自经济资本高于文化资本的家庭,本人学业资本平庸。[2]152-153更确切地说,学生在不同精英大学之间的分配取决于家庭继承资本数量和结构决定的禀赋差异,禀赋同样决定着行动者在文化、宗教、体育、政治等领域的偏好结构,并进一步生成现实或精神层面的所有世界观。精英大学场域结构与权力场域完全一致:“知识型”大学,学生学业资本优异,对应着权力场域的“知识型”团体,喜好阅读、音乐会、戏剧等文化活动,不喜欢体育锻炼,信仰新教,支持左派政党;“权力型”大学,学生学业资本平庸,对应着权力场域的“经济政治权力”团体,注重体育锻炼,不喜欢音乐会、戏剧等文化活动,信仰天主教,支持右派政党。
精英大学是权力领域最重要的社会资本——团体精神(esprit de corps)的来源。如此前所述,精英大学的录取和运行制造出禀赋同质的学生群体。学校录取由本校毕业老师承担,选拔出的学生拥有相似惯习。学校如同封闭的小社会,不同成员呈现相似的文化活动偏好、伦理价值观体系、政治立场、穿衣举止,甚至某些惯用语和生活习惯。每个成员感觉身处社交天堂,在他者身上看到自身,彼此的互动乃至冲突反过来进一步强化共同的禀赋和价值观。精英学校录取产生的封圣效应让每个成员感受到所在群体的出类拔萃,促使他们在日常实践中不断加强与社会的区隔。精英大学学生之间因此形成了紧密、持久、类似家人的情感。同学之间的友爱是最确定也最稳定的社会资本形式,特别是同届学生之间因共同学业经历而发展起来的持久团结和交往,由此形成一种特殊形式的“团体精神”:社会地位内化于身体禀赋之中,惯习决定彼此接近还是回避,相互吸引还是排斥。团体因此具有高度整合性,组织各种活动加强成员之间的交流和团结,每个成员参与团体共同社会资本的创建和维护,并从中获益:“我为人人,人人为我”。[2]183
布迪厄比较1966-1970年和1984-1985年高等教育院校录取学生的社会特征,发现两个时期高等教育场域学生分布总体结构相似,以学生继承家庭资本总量和结构呈现与社会空间相似的等级体系,但场域发生了一系列变形:精英大学中出身社会空间支配区域的学生数量增加,精英大学与普通大学之间的差距加大。[2]189-190报考精英大学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场域内部“权力型”与“知识型”大学的对立愈发严重,以国立行政学院为代表的“权力型”大学,由于毕业生在行政、政治和经济场域占据优势地位,逐步侵蚀传统“知识型”大学的竞争力。与此同时,随着学业竞争的加剧以及学业资本重要性的上升,以管理类为代表的新兴院校迅速发展,为出身工商资产阶级但学业资本不足的学生提供“曲线救国”的路径。[2]197
布迪厄以1881年创建的巴黎高商(HEC)和1945年成立的国立行政学院(ENA)为例,阐述“权力型”大学如何通过占有资本数量和结构的调整获得精英大学场域的支配位置。巴黎高商最初是由巴黎商会组建的一所“小门”学校,为出身社会支配阶层但成绩不理想的学生提供必要的学业文凭。巴黎高商的“精英化”战略核心在于营造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的稀缺度:模仿传统一流精英大学组织集体展示活动,打造体育精英团队赢取国内外大学体育赛事,邀请著名学者和知名校友授课,动员校友网络协助毕业生应聘,提升毕业文凭价值等。与巴黎高商相比,国立行政学院的优势更加得天独厚。学校成立的初衷是推动国家高级公务员聘用机制规范化、民主化,改变之前屡屡被诟病的裙带关系和世袭体制。为国家公职部门高端位置培养后备力量的办学宗旨使得国立行政学院成为最接近国家权力的学校,杰出校友占据权力领域最高端位置,如共和国总统、部长、大使、国企董事长等。国家公职人员招聘新制度规定,精英大学毕业生不经过国立行政学院,无法获得国家部委高端公务员位置。国立行政学院毕业生因此垄断了权力场域的支配区域。[2]199-200
精英大学场域的另一个变化——管理类学校为代表的新兴院校的兴起,是两个相互独立进程共同作用的结果:需求方面,随着中学教育的普及,学业竞争日趋激烈,出身权力场域文化资本最薄弱区域的学生面临的压力与日俱增。学业文凭日益成为社会地位再生产必不可少的条件。那些无法通过一流精英大学严苛选拔的资产阶级子女必须另辟蹊径,获得必要的学业文凭;供给方面,经济场域内部结构发生变化,国际贸易快速增长导致经贸、管理类岗位大量增加。管理类学校的发展战略以目标客户需求为出发点,尽一切可能调动学生家庭拥有的经济和社会资本。学校努力淡化学业资本的重要性,帮助学生消除学业资本不足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教学内容突出契合未来用人单位的要求和价值观,积极邀请家长协助宣传推广学校,提升学校知名度,安排毕业生就业。[2]215-217
布迪厄指出,权力场域是不同种类资本相互较量的场所,拥有一定数量的特殊资本(经济资本或文化资本)、足以在各自场域占据支配地位的行动者和机构,采取各种战略行动,努力维持或改变现有力量对比。权力场域的结构取决于每个时刻投入争夺的资本种类和在资本结构中的相对份量,基本结构是由经济资本等级化体系和文化资本等级化体系构成的X型结构,即经济资本占据支配地位、文化资本被支配地位与文化资本支配地位、经济资本被支配地位两个等级体系交叉组成。权力场域内各次级场域,即经济场域、②大学场域、文化生产场域等均与权力场域结构呈现一致性。[2]264-265
权力场域处于支配地位的行动者或机构的再生产战略取决于当时拥有的资产数量和结构,举例而言,选择投资“学业”不只因为文化资本的数量,还取决于文化资本在资产结构中的份量。行动者对“学业”的兴趣不仅源于当下或未来的学业成功,更重要的是学业成功对社会成功的影响力。经济资本越富有,支配地位再生产对学业资本的依赖越小,学业资本的经济和社会收益很多情况下取决于社会资本、甚至是经济资本。简言之,资本掌控者要维持在社会空间中的地位,即在某个场域结构中的地位,必须将拥有的其他种类的资本转化为当下再生产战略能够实现的收益更高、更合法的资本种类。
布迪厄随后提出两种权力场域支配地位再生产模式:家族再生产模式和学业再生产模式,并以家族型企业和官僚型企业为例,具体阐述两种模式的运行。对于家族型企业而言,家族本身的再生产和整合是维持掌控企业权力的重要条件,如果企业完全由家族控制,家族权力再生产战略(包括联姻、孕育、教育、继承战略)的宗旨在于保证经济资本再生产,防止家族分裂以及家族资产碎片化。家族权力的再生产通常是父传子,权力掌控者控制整个进程,继承人所需技能基本能够从企业内部直接获得。家族企业掌控者对学业体系的期待是,私立教育机构为继承人提供良好的道德教育、必要的技术能力以及社会承认的学业文凭。对于官僚型企业而言,学业文凭是支配地位再生产的“入场券”,精英大学和相应的校友团体发挥着家族和亲属的作用,基于“团体精神”的再生产战略保证特权的传承。精英团体捍卫自身社会资本的战略与家族非常相似,每个成员的价值取决于团体的凝聚力,某个成员获得高位,其他所有成员以及团体整体的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都得到加强。所以精英团体如同家族一样,严格控制入会资格,致力于维护和强化“团体精神”,及时排除不合规成员。两种再生产模式的区别在于,家族再生产模式能够保证将财产传承给指定的继承人,而学业再生产模式下,官僚型企业老板无法指定继承人,以学校为中介的再生产保证的是整个阶层的再生产,而不是其中每个个体,甚至必要时还不得不牺牲部分阶层成员。学业再生产模式从统计学意义上服从整个阶层的利益,被牺牲的个体,即那些学业失败者由所在家庭负责弥补。[2]278-281
学业再生产模式具有高度隐蔽性,表面看来非常接近在每个世代随机再分配所有支配位置。然而,教育体系的再生产效率与家族直接传承相差无几,对于那些被牺牲的极少数个体而言,所谓“牺牲”也是相对的。举例而言,商业大资产阶级与巴黎自由职业者和高级公务员家族相比,显然在学业再生产方面处于不利地位。但这些家族能够推动建立类似巴黎高商的经管类学校,这些“量身定制”的学校为不适应严苛学业竞争的禀赋提供不同等级的承认。而且,学业文凭并不是获得支配地位的必要和充分条件,同等文凭条件下,家族及其资本数量和结构发挥着关键作用,几乎所有国有大企业总裁都出身于与商业领域有联系(亲属或其他联系)的家族。
更确切地说,家族再生产与学业再生产是韦伯意义上的理想类型,现实运行中两者比重因时因地发生变化,但不存在前者让位于后者的进化论式演进。布迪厄以经济场域为例阐述两者在经济贵族生产过程中的角色。经济场域空间的组织围绕两个群体之间的对立展开:与国家联系紧密的大公司、大企业或大银行总裁(“国家老板”)以及与国家联系较少、规模较小的公司、企业或银行总裁(“家族老板”)。国家老板一般不是出身于企业家家族,而是巴黎高级公务员或自由职业者家族,无论是学业还是职业生涯都打上“公立”标签,如公立著名中学、精英大学、精英团体、国家公职部门等;家族老板出身商业资产阶级或商业、手工业小资产阶级新贵家族,学业和职业生涯都在私营部门,学业成绩普通,家族企业居多。与家族老板相比,国家老板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不仅拥有“权力型”精英大学的毕业文凭,曾在公职部门、部长办公室等国家权力机关任职,而且还在“权力型”精英大学任教并担任重要职务,在经济场域和权力场域拥有大量社会资本。仔细考察这一人群不难发现,国家老板的职能不只限于实现企业发展和利润增长,更重要的是利用“个人信用”,即家庭出身、学业、职业等衍生出的经济、社会和文化资本给企业带来各种现实和潜在资源。这些经济场域的“贵族”很难明确定义,“个人信用”表面看来似乎只与特定个体相关,其稀有而无法效仿是“贵族”群体最重要的自然高贵特征,来源于出身家族所属群体的资历,即时间的积累和沉淀。真正的贵族排斥新贵,因为新贵从举止到行为都提示着经济资本原始积累无法避免的暴力印迹。经济资本在时间洗礼下,逐渐转化为低调、内敛、隐蔽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和象征资本,赢得承认、合法化,原始积累时期赤裸裸的经济争夺慢慢转化为继承人的从容和超脱。[2]305-306
国家老板在经济权力场域中的优势地位与场域结构的变化直接相关,主要体现为银行资本与工业资本力量对比的变化,大银行集团成功控制了多数工业领域,企业管理特别是金融和财务管理逐渐压制技术部门。不同企业之间相互依存加深,个体企业比例下降,企业规模扩大。此外,企业与政府部门以及国外的关系持续加强。所有这些变化导致企业内部“权力型”精英大学毕业文凭升值,而巴黎综合理工大学、巴黎矿业大学等工程师技术文凭贬值。“权力型”精英大学中最具代表性的国立行政学院和巴黎政治学院在招生、教学等方面充分契合经济权力场域的结构演进,成为以国家老板为代表的“贵族”群体的摇篮。布迪厄认为,经济权力场域的结构演进与整个权力场域的发展高度一致,尽管学业资本对于场域支配位置的获取越来越重要,但真正发挥关键作用的是这些“继承人”的“贵族”出身,巴黎大资产阶级、银行家、高级公务员、自由职业者等贵族家族垄断了所有经济和政治权力位置,权力再生产过程是家族和学业再生产两种模式的并存。[2]336-338
在布迪厄看来,共和国以“贤能”取代世袭,借助教育体系建构的学业贵族从本质上与旧制度时代基于血缘的贵族没有差别。教育体系通过学业分层、封圣以及其他建制仪式,构建与普通大众分离的精英团体。这些团体与家族继承形成叠加效应,以精英大学文凭为中介与国家建立联系,获得国家权威控制的权力领域支配位置。学业文凭如同旧制度时代的贵族头衔,不仅是“特权”的象征,而且是权力再生产的基础。具体而言,学业文凭依靠“国家魔法”发挥效用。教育机构受国家委托,被赋予象征信用,颁发文凭是一种认证行为,证明所有者享有特权。特权具有社会超验性,即所有人承认和保障的客观性和普遍性。教育机构是国家合法实施象征暴力的机构,通过上述各类封圣行为,以表面看来公正、无私的方式对每个行动者进行学业评判,推行一种所有人必须认可的判断标准。这些学业贵族因为与国家有密切联系,可以被称为“国家贵族”或穿袍贵族(区别于旧制度时代基于血缘的佩剑贵族)。[2]374-375
国家贵族与保障其特权的学业文凭源于两个相互联系且补充的制度发明:国家与精英团体的建构以及平行发展的新型教育机构,如现代中学、精英大学等。国家贵族代表一种全新的权力体系——官僚权力。如同佩剑贵族和教会,国家贵族同样是世袭性质的权力团体,团体成员资格来源于承担再生产功能的教育机构颁发的精英大学文凭。随着时间的推移,教育战略在国家贵族再生产战略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与佩剑贵族不同,穿袍贵族是为国家或公众服务,而不仅仅是国王。公共服务是一种普适、无私的活动,是主动选择并承担使命和职责,需要具备特殊禀赋并系统学习相关技能。[2]378-380任何权力都是作为象征权力发挥作用,合法化是象征权力的基础。国家贵族占据权力领域统治地位必须获得承认,合法化的路径越长越复杂,权力再生产模式就越隐秘,权力的象征有效性就越高。如前文所述,教育体系是由不同行动者和机构组成的网络,在客观结构与行动者内化结构一致性作用下,表面看来杂乱无章、无数行动者和机构的“自由”选择,实质上保证了社会空间权力等级体系以隐蔽、匿名方式进行再生产。由于教育体系庇护下的权力合法化路径极其特殊,国家贵族组成的统治阶层的再生产能够历经各种制度变革和政治危机而安然无恙。[2]383-387简言之,尽管1789年大革命废除贵族特权以及世袭体制,取代绝对王权的共和国借助教育体制实现了事实上的权贵阶层世袭再生产。
《国家贵族:精英大学与团体精神》通过深入分析法国基础教育与高等教育体系的运行以及经济、政治权力的再生产机制,揭示共和国废除基于血缘的贵族特权和世袭体制之后,如何借助教育体制构建“国家贵族”,以学业文凭和象征资本为中介,保证权力支配阶层的世袭传承。权力再生产机制运行的关键在于行动者的惯习——心智结构与所在场域客观结构,以及教育场域与权力场域客观结构之间的一致性。心智结构与场域结构的统一不仅有助于行动者将自身继承的资本按照场域要求进行转化,而且能够最大程度上维系权力再生产客观、公正的表象。教育体制的参与以及学业文凭的象征资本化,不但让权力再生产路径更加隐秘和理性化,而且保证权力支配阶层能够游刃有余地面对场域结构的变形,巴黎政治学院、国立行政学院等“权力型”大学以及巴黎高商等经管类学校的创建就是权力场域结构演进的结果。
《国家贵族:精英大学与团体精神》是布迪厄在教育社会学领域研究的巅峰之作,1991年法国教育研究领域权威期刊——《法国教育学刊》刊发书评指出,布迪厄的这部著作为理解法国精英大学以及法国社会的精英培养和再生产机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研究成果。这一研究虽然在学术旨趣上与《区隔》《继承人》一脉相承,但在研究视野、理论深度和数据翔实方面达到全新的高度。作者描绘的国家“贵族”生产机制横跨教育体制和权力场域,不同群体、阶层、领域的跳转因为由惯习、资本、场域构成的理论框架的一致性和历时、共时实证数据的连贯性而形成一个逻辑严密的论证体系。布迪厄的研究是对法国社会学的一个重大贡献。[5]
布迪厄在英美世界最主要的合作者——华康德在《国家贵族:精英大学与团体精神》英文版序言中对这部著作的评价提供了一个法国以外读者的视角。华康德指出,这本著作在布迪厄诸多成果中无疑是最出色的一部,但也最可能引发争议,法国以外的很多读者会感到困惑和不解。这部著作凸显两点“自相矛盾”:首先,研究对象和经验材料完全以法国为中心,但分析框架和作品影响明显具有普遍意义;其次,百分百的实证数据驱动与强势、一贯的理论解释并驾齐驱,两者的奇妙融合使得这部著作在世纪之交围绕“权力、文化和理性”的讨论中鹤立鸡群。更确切地说,这是一部凸显布迪厄研究风格的作品,其中阐述的社会支配机制的生成和维系植根于1968年5月学生运动后的法国社会及其阶级、文化和教育体制,但正如马塞尔·莫斯所述,出色的民族志研究能够通过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揭示具有普遍意义的核心原则,布迪厄基于法国社会的研究同样呈现出在其他国家和时代可能发挥作用的原则性机制。[2]ix
国内学界主要从高等教育公平的视角评述《国家贵族:精英大学与团体精神》,阐述布迪厄如何通过实证调查数据,以惯习、资本和场域为核心概念,揭示貌似公平的高等教育体制和教育行动如何在实际运行中掩盖了教育的不平等。[6]更多学者倾向于从文化再生产和社会再生产的角度,综合布迪厄诸多研究成果,梳理布迪厄教育社会学研究的核心观点,并对法国当代教育制度进行批判。[7,8,9]
笔者认为,布迪厄这部著作的贡献可以从理论和实践两个视角来概括。学术层面,《国家贵族:精英大学与团体精神》充分体现了结构——建构主义理论范式的解释力,为社会研究如何在行动者与社会结构以及微观与宏观之间建立关联提供了思路。然而,正如布迪厄本人承认,结构——建构主义在实际操作中更接近结构主义,即研究重点在于探讨结构的再生产,而不是结构的发展变化。[10]更确切地说,结构——建构主义理论上应该包含“结构”与“建构”两个故事,但包括布迪厄的《国家贵族》在内的诸多研究主要讲了“结构”故事。这也是同时期欧美社会学家探讨的主要议题。社会学如何从理论和实证层面讲好“建构”故事是学科未来发展的方向。布迪厄的贡献在于指明了可能的突破方向,即行动者心智结构与场域客观结构的关联机制。
实践层面,布迪厄的研究揭示了教育公平背后可能隐藏的图景,尽管法国教育体制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但该研究的问题意识具有普遍意义。近年来我国关于教育公平的讨论,特别是类似“寒门难出贵子”以及地区、城乡教育差距等问题,反映的正是教育社会上升功能可能面临的挑战。国内学界也开始借鉴布迪厄《国家贵族:精英大学与团体精神》的思路,阐述中西部民族地区学校教育中的文化再生产和教育公平问题。[11,12]在奉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中国,教育承载着千千万万家庭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在全力推行新发展观和共同富裕的大背景下,教育公平问题的探讨具有重大现实意义。布迪厄的理论视角和研究思路为探索教育公平、思考教育改革提供了新思路。行动者心智结构与社会结构的关联引导我们关注那些表面看来理性、公正的制度设计在运行实践中可能产生的未预后果,特别是出身家庭以及社会分化可能对学业表现和职业发展产生的影响。在更普遍层面,布迪厄很大程度上呼应了涂尔干近一个世纪前提出的观点:教育只是反映社会的图景,而不能创造社会,教育以缩微方式仿制和再生产社会。[13]换言之,教育改革的根本是社会进步。
[注 释]
①布迪厄著作的中译本由商务印书馆2018年出版,书名译为《国家精英:名牌大学与群体精神》。联系布迪厄著作具体内容笔者认为,法文原著书名La noblesse d’Etat.Grandes écoles et esprit de corps,译为《国家贵族:精英大学与团体精神》更恰当。首先,布迪厄在书中多次将国家贵族与旧制度时代的传统贵族相提并论,而且法文中“精英”与“贵族”是两个词,noblesse是“贵族”的统称,“精英”是élite。其次,法文grandes écoles是与一般意义上的大学univer⁃sités相对,一般意义上的大学只需通过中学毕业会考就可以注册,而精英大学则需要经过预科班和入学考试两轮遴选,翻译成“精英大学”与布迪厄的阐述更相称。最后,corps是法国社会特有,同样与旧制度时代密切相关,鉴于布迪厄在论述中强调corps的运行与家族相似,成员之间的团结互助类似家人,笔者认为翻译成“团体”更适宜。本书的翻译难度非常大,不仅需要充分掌握布迪厄的理论体系和学术书写特点,而且必须对法国教育体制、官僚制度以及精英文化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有鉴于此,笔者建议读者阅读时参考由布迪厄在英美学界的主要合作者华康德审校的英文译本,即“Pierre Bourdieu,translated by Lauret⁃ta C.Clough.The State Nobility.Elite Schools in the Field of Power.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6.”。当然,如果读者能够阅读法文原著则最理想,法文原著“Pierre Bourdieu.La noblesse d’Etat.Grandes écoles et esprit de corps.Paris :Les Editions de Minuit,1989.”
②经济场域中,一端是“技术官僚型”总裁,获得现有位置主要依靠学业资本和继承的文化资本,另一端是“家族型”总裁,获得现有位置主要依靠经济资本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