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碚
(1.中国社会科学院 工业经济研究所,北京100732;2.郑州大学 商学院,郑州450001)
人类数千年文明史,是一部制度演化和变革的历史。尽管各国历史过程各异,但到了近现代,绝大多数国家都走向了市场经济方向,而且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成为居主导地位的社会经济形态。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家论证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所具有的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强大生命力和重要历史地位,并发现了由其制度逻辑的内在局限性所决定的必然走向消亡的前途命运。人类发展到现代社会,成也资本主义,失也资本主义。从根本上说,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焕发出基于个体主义的强盛活力,但却缺乏集体主义的协调能力。世界各国在制度构建的两难选择中,往往徘徊于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之间。其中较成功者实现了集体主义在制度安排中的适当体现,而挫败者则大多是在制度逻辑上未能实现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的适当互补。100年来,中国共产党进行国家制度和治理体系构建,也必须直面这一关键问题。中国共产党历经百年探索实践,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制度构建和民族复兴的巨大成就,也还面临许多需要不断应对和着力解决的新问题。本文的观察视角为“市场经济制度逻辑”,其含义为关于市场经济运行机理和规程体系的思维理解。所谓“经济”归根到底是人的行为和组织化的人类活动,因此,如何把握经济体的制度逻辑,对于经济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据历史学家研究,以GDP估算,直到1820年之前的2 000多年历史上,中国经济规模长期位居世界第一,特别是唐代以后,中国GDP占世界一半以上,宋代和明代则达到巅峰。即使到了比重相对较低的1820年,中国GDP仍然占世界份额的近1/3,与当时中国人口占世界的比重大体相当。但是,自那之后的近200年来,中国严重地落后了,经济规模占世界的份额持续下降。到20世纪60年代,中国人口占世界20%以上,而其GDP占世界的份额却不到4%;70年代进一步下降到不足2%。那主要是因为一些西方国家在启蒙运动之后破除思想禁锢,实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进行工业革命,推动了经济高速增长,将中国远远抛在了后面。使一个曾经雄踞世界2 000多年的经济大国,陷入“一穷二白”的境地。其直接原因就是强力的集权政治和封闭的传统文化遏制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在中国的生成和发展。
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底层起点是个体主义(或个人主义)。按其制度逻辑,只要给予个人以追求私利的充分自由,并推演为让法人个体——企业有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充分自由,就能实现高速经济增长和社会福利最大化的目标。而且还相信,可以通过“涓滴”过程而使大多数人都能够获得相应的裨益。所以,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制度逻辑可以被简化为“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或“主观为自己,客观为社会”。也就是说,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制度逻辑建立在“人性本贪”的基础之上。这条道路有着极强的吸引力和巨大魔力。只要走上这条道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强大力量,就迫使人人都必须适应这个制度逻辑。
德国著名学者马克斯·韦伯在他那本著名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写道:“个人只要介入市场关系体系,那个秩序就会迫使他服从资本主义的行动规则。一个行动长期不遵守这些规范的制造商,终将被排除到经济舞台之外,就如同那些不能或不愿适应这些规范的工人将被扔上街头,成为失业者一样。”“每个人都以赚钱作为他生活的唯一目标,并带着钱财的物质重负走入坟墓,只能理解为反常本能即‘金钱欲’的结果。”“在目前我们这个个人主义的政治、法律和经济制度下,在我们的经济秩序特有的组织形式和一般结构中,资本主义精神就像有人说的那样,可以理解为纯粹是适应的结果。资本主义制度非常需要对赚钱天职的献身,它是一种与资本主义制度非常相配的对物质财富的态度,与争取生存的经济斗争中的生存环境也有非常密切的关系。”①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彭强,黄晓京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7,45,46页。这就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神话:只要人人为自己赚钱,而且制度性地迫使人人奋力赚钱,就可以创造美好世界。
不过,历史并非真是那样。那些相信(或者宣称相信)这个神话的西方国家,其真实行为却是以非常“集体主义”的方式,即动用国家力量在世界各地大肆掠夺殖民地,为资本主义经济开辟市场空间。可以说,每一个所谓的“自由资本主义经济”国家,在真实历史上都是依赖“国家资本主义”方式的掠夺者,即主要不是个人掠夺,而是作为国家行为的集体掠夺。在那个年代,曾经有过数千年古代文明的偌大中国,也成为被他们贪婪掠夺和瓜分的猎物。总之,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个体主义理论逻辑在现实中表现为国家的“集体主义”行为,而自由资本主义的逻辑演绎只不过是一种美好迷人的“口惠”。
这就是当中国民众开眼看世界时所见识的资本主义列强“市场经济”,而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自由市场经济。因此,除了少数天真的知识分子,在中国很少有人会相信那个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神话。相反,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国家那时的国内国际表现,都受到世界知识界、思想界多方面的严厉批判,被视为“野蛮”。所以,在大多数中国人眼中,他们的形象从来就是剥削者和“来者不善”的恃强凌弱者。
中国共产党就是诞生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处于上升的阶段,且正在贪婪掠夺中国的年代。中国共产党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是因为民族解放和国家复兴需要寻求制度变革的真理和出路。也就是要以集体主义的革命行动方式,“组织起来”推翻旧世界,建立新制度,振兴中华。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自始就是作为批判对象而为中国共产党所理解的。
以往的中国民众,被形容为“一盘散沙”,缺乏集体主义观念,也无个体主义的独立意识、自由精神和个人尊严。中国传统的组织因素主要基于宗法血缘关系,这可以让“散沙”成为乌合之众,而难以接受那个“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的市场经济产业组织逻辑。从这一意义上可以说,在传统中国的制度土壤中,既无个体主义的文化基因,也无集体主义的观念意识。
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就在于她深刻了解国情,寻来马克思列宁主义,向中国社会经济体中注入了集体主义的组织因素和思想力量,引领中国经济走上极具中国特色的制度演进道路,而且开启了全社会的文化再造时代。从那时开始,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长期进行构建新制度的艰难探索。虽然承认落后于西方,懂得“落后就要挨打”,并不拒绝向西方学习,但绝不会是对西方“先进”国家的简单模仿。从中国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走中国自己的特色之路,是中国共产党百年未变的初衷。这可以说是中国共产党探索和构建中国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基因密码。
从制度逻辑的价值取向看,中国共产党基于集体主义的优先性,信仰公有制的优越性,但也不否认基于私有权的市场行为;在经济活动实践中,既注入了集体主义因素,实际上也培育了个体主义萌芽,包括个人的独立、自由、平等、尊严。当然,集体主义的服从意识(个人服从组织,国家高于私人)和全局意识(集中力量办大事),是中国共产党构建经济体系的制度逻辑核心因素。这成为中国共产党探索和构建中国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另一个基因密码。
“实事求是”和“集体主义”这两个基因密码,贯穿于中国共产党100年奋斗的全部历史过程,也形成了中国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基本底色。即批判性地接受自由市场经济制度逻辑,从中国实际出发探索制度建设道路,是中国共产党历来遵循的制度创新思维方式。
新中国建立之前,中国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市场机制在有限的领域中发挥作用。在中国共产党控制的地区,以建立“新民主主义”为方向,向往体现集体主义制度逻辑的计划经济,但也保留了市场经济的个体主义因素,叫作“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当时,中国经济分割为政府控制、外国控制和共产党控制三类地区。在共产党控制的地区,实行公有制经济、合作经济和私人经济并存的制度。毛泽东说:“现在我们的国民经济,是由国营事业、合作社事业和私人事业这三方面组成的。”“国营的工业和商业,都已经开始发展,它们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们对于私人经济,只要不出于政府法律范围之外,不但不加阻止,而且加以提倡和奖励。因为目前私人经济的发展,是国家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所需要的。”“合作社经济和国营经济配合起来,经过长期的发展,将成为经济方面的巨大力量,将对私人经济逐渐占优势并取得领导的地位。”①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彭强,黄晓京译,第119页。
新中国建立之后,经过三年的经济恢复时期(1949—1952),从1953年开始,中国的制度探索以计划经济为取向。并认为计划经济是同市场经济相对立的制度逻辑,前者遵从集体主义,后者遵从个体主义(个人主义);前者为公,后者为私;前者通过由上至下的指令性经济计划指标来实现(按当时的说法叫“计划就是法律”),体现集体自觉;后者张扬私人利益,相信个体理性能够(盲目地)实现有序性。虽然在理论逻辑上两者似乎格格不入,水火不容。但在现实中,却难以彻底割舍。实践顽强地表明,制度逻辑中的集体主义因素和个体主义因素都是其不可或缺的底层基石。
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中后期,主观上强烈地追求计划经济的制度逻辑。不过即使是在最为激进的时期,尽管在意识形态上强调“斗私批修”“狠批私字一闪念”,甚至要根除所谓“资产阶级法权”,即消除含有市场交换因素的按劳分配原则,但是在现实经济中却始终为个体主义留有空间,市场交换和经济激励的机理,并未退出中国经济舞台。例如,中国从来没有设想实行苏联那样的经济全面国有化,而是一直保持了全民所有制、集体所有制(又分为“大集体”和“小集体”)和个体工商业并存的经济体制。
不过,中国共产党在探索制度逻辑的过程中,也曾发生过脱离现实的方向性偏差。由于理论上执着地追求计划经济制度逻辑的“纯粹”性,推论为:计划经济=集体主义=公有制;市场经济=个体主义=私有制,导致形成了政治性的意识形态教条(当年称为“政治挂帅”“突出政治”):坚持社会主义就必须实行计划经济,实行市场经济就是搞资本主义;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实行市场经济。这样的教条使中国经济发展严重偏离了人类发展的共同大道,成为拦在中国共产党进行制度逻辑探索道路上的一个思想禁锢。如果不能冲破这一观念障碍,大胆解放思想,就难以继续推进经济制度探索的历史进程。历史总会有其转折机遇,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直到世纪之交,中国进入了惊心动魄的思想解放和实践突破的伟大时代。
到20世纪70年代,整个世界从战争与革命的时代,转变为和平与发展的时代。这史无前例地为中国共产党人创造了可以“解放思想”的历史条件。从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开始,中国共产党确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思想原则,开启了经济体制改革的伟大历程。“改革开放”成为那个时代的标志和凝聚民心的口号。
在中国改革开放起始时期,从全球经济增长的大格局看,中国GDP占世界的份额已经几乎处于3 000年历史的最低谷,人均GDP只有100多美元(不足400元人民币),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而同时期的美国已达到人均1万美元的水平。那时,人们甚至用“将被开除球籍”“国民经济濒临崩溃”来形容中国经济曾经面临的严峻形势。虽然改革开放前的中国经济发展是有不小成就的,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同世界实行市场经济的其他国家相比,中国确实是严重落后了。世界各国的现实,尤其是经济发达国家的现实告诉我们,要发展经济,特别是要实现较快的经济增长,就必须实行市场经济,人类没有其他选择。
到20世纪80年代,遵循“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思想原则,中国终于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社会主义国家也必须实行市场经济。20世纪80、90年代,是中国市场经济的“破窗”期,计划经济的纸窗户被渐次捅破,理论认识和政策表述逐步明确清晰:从承认社会主义经济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到“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直到明确认识社会主义也可以实行市场经济,实现了放弃计划经济教条,主张市场经济的根本性观念转变。1978年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了经济体制改革历程;1984年中共中央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1993年中共中央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实现了全党全国的思想一致。这一历时十几年的观念转变过程,体现了中国共产党进行经济制度理论逻辑艰难探索,而做出的大胆突破和理论创新,也是对马克思主义社会经济理论的重大发展。
如前所述,在制度逻辑上,市场经济首先承认个体主义和私人利益,即从经济体的微观层面激发活力,促进生产力发展,并且允许在市场竞争中,使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再带动更多人、更多地区富裕起来。接受市场经济,实际上也就是承认这一基本的制度逻辑。那么,中国是否因此而走上了西方化的自由市场经济制度演变方向了呢?如前所述,在中国是没有实行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的社会土壤的,即使摆脱了向往计划经济乌托邦的教条,也并不意味着就会相信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神话。实际上,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神话在经济实践中是极少有成功实例的。被西方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最看好的实例就是中国香港的自由港经济制度,除此之外在世界上几乎再难找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神话的成功显现之地。相反,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所实行的市场经济制度,都含有各具特色的集体主义因素,例如北欧国家的社会福利型市场经济、德国的社会市场经济制度、新加坡的精英管理经济模式等,都是被公认为较符合自己国情的成功制度安排和道路选择。这些国家的市场经济制度构建都明显纠偏了以个体主义为底层基础的制度逻辑。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但令西方国家失望的是,中国并没有走上西方式的市场经济道路。从制度逻辑的底层基础看,中国没有放弃集体主义导向和走中国特色道路的基因。在现实中的最重要表现就是在中国政治经济的制度安排上,从不动摇地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以此体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逻辑中的集体主义意志。可以说,这是中国共产党关于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百年探索所做出的明确答卷。当代世界能否理解这份答卷的真理性,只能由实践来做检验和判断。
市场经济之所以是人类发展的必由之路,是因为它是实现经济效率,推动生产力进步的最有效的经济制度和产业组织方式。但是,大多数经济学家也承认,市场经济的制度逻辑难以自动实现公平(平等)目标。美国经济学家阿瑟·奥肯较早研究了如何“在一个有效率的经济体中增进平等”的问题①阿瑟·奥肯:《平等与效率》,王奔洲,叶南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80页。,提出现实的制度安排必须有助于实现效率与公平(平等)之间的选择权衡或妥协,即处理好不同关切目标之间的替代(trade-off)关系。在现代经济发展中,另一个关切因素即安全日益突出。因此,检验一种制度逻辑是否合意有效或适合国情,至少应从效率、公平和安全三个关切维度来进行观察和判断。2020年的新冠疫情对世界造成极大的冲击,也是对各种制度逻辑进行观察判断的难得机会,就如同是进行了一次极端条件下的质量检测。
首先,从效率维度来观察。通常以经济增长表现来反映总体效率状况。2020年新冠疫情所造成的破坏性影响,直接表现为所有国家经济增长率的大幅度下降,是一次严峻的效率检验。2020年,美国GDP增长率为-3.5%。中国GDP增长率为2.3%,是全世界唯一实现经济正增长的主要经济体。而且,一至四季度GDP增速逐季恢复,分别为-6.8%、3.2%、4.9%和6.5%,轨迹清晰。正是在这一年,以GDP衡量的中国经济总量超过100万亿元人民币,人均收入超过1万美元,经济发展迈上了一个新台阶。在疫情冲击下中国经济展现出强大韧性和抗冲击能力,表明中国的市场经济制度逻辑,不仅在常态时期有助于发挥效率潜力,而且在非常态条件下也具有很强的效率抗跌能力。
再从公平维度来观察。尽管遇到新冠疫情冲击所产生的困难,中国仍然如期完成全国脱贫攻坚任务目标。2020年,全国832个国家级贫困县全部脱贫摘帽。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5 575万农村贫困人口实现脱贫。而且普查结果显示,贫困户全部实现了“两不愁三保障”,即不愁吃不愁穿,义务教育、基本医疗、住房安全有保障,饮水安全也得到保障。作为占世界1/5人口的全球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创造出人类减贫史上的奇迹:改革开放40多年来,7.5亿人成功脱贫,对世界减贫贡献率超过70%,提前10年实现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减贫目标。
最后,从安全维度来观察。中国无疑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之一。这次新冠疫情是对各国公共卫生安全的一次大检验。几乎没有人可以否定,中国抗疫成效非常突出。这得益于中国制度逻辑的强大组织能力②金碚:《市场经济的组织秩序及其疫后态势》,《北京工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第1-8页。。截至2021年2月17日,中国国内累计确诊人数101 576人,累计死亡4 840人。而国外累计确诊人数109 918 687人,累计死亡2 423 535人。国内累计确诊人数为国外的0.09%;国内累计死亡人数为国外的0.2%。这远低于中国约占世界总人口1/5的比重,集中体现了中国制度逻辑的国情适应性。在这次抗击新冠疫情的过程中,中国不仅在自己国家表现出实现效率、公平和安全目标上令世界瞩目的成就,而且以其国家动员能力、科技能力和强大的生产能力,为其他许多国家提供了抗疫物资援助,例如口罩、消毒用品、抗疫设备、疫苗等。
中国之所以能够经受住疫情冲击的考验,得益于其制度逻辑的“特色”因素。笔者曾经撰文讨论了中国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集体主义表现基于其强大的组织资本积累。只要存在经济体特别是经济主体的组织关系和组织现象,就必然或多或少地存在“集体主义”因素。“集体主义”的实质是经济主体成员自觉或按组织规则为达成本经济主体的组织目标,而约束自己行为的共同观念倾向和行为方式。而中国的制度逻辑构建决定了“中国是一个具有强大组织资本的国家,可以为规模巨大的全球经济治理提供组织资本资源。从这次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就可以看到,中国的组织资本可以提供怎样的秩序支持力”③金碚:《论经济的组织资本及组织政策——兼议新冠肺炎疫情的启示》,《中国工业经济》2020年第4期,第23-31页。。也就是说集体主义行为的有效性,是需要由一定的制度逻辑所支撑的组织资本来实现的。这是其他大多数国家所难以比拟和模仿的“中国特色”。
习近平总书记在2021年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议程”对话会上的特别致辞中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完全相同的历史文化和社会制度。各国历史文化和社会制度各有千秋,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关键在于是否符合本国国情,能否获得人民拥护和支持,能否带来政治稳定、社会进步、民生改善,能否为人类进步事业作出贡献。各国历史文化和社会制度差异自古就存在,是人类文明的内在属性。没有多样性,就没有人类文明。多样性是客观现实,将长期存在。”①习近平:让多边主义的火炬照亮人类前行之路——在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议程”对话会上的特别致辞(2021年1月25日,北京)。
中国共产党关于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百年探索,在多样性的人类文明世界中,努力创造适合中国国情的经济制度和国家治理体系。在市场经济形成的早期,个体主义因素确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亚当·斯密于1776年出版的《国富论》成为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经典表达。“主观为自己,客观利社会”的自由市场经济教条,确有其合理性,可以发挥促进市场经济繁荣的积极作用。但也正是市场经济的繁荣,使得经济密度越来越大,经济关系越来越复杂,使得全人类高度拥挤地生存于唯一的“地球村”中。因此,人类发展的集体目标(共同利益)越来越重要,许多个体利益必须在集体利益中得以存在。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的诉求如何在制度逻辑和制度安排中得以体现,越来越成为人类面临的严峻挑战。只有个体主义,而缺乏集体主义的制度逻辑是根本无法适应这个现实的人类世界的。尤其是如何为实现效率、公平和安全提供必需的公共品,不仅需要各国做出适合自己国情的制度安排,而且需要各国为经济全球化提供公共品而共同做出努力。无政府主义的没有集体目标的世界,实际上是一个个体主义主导的市场经济抽象想象。这样的想象在现实中蜕变为由超级大国美国以霸权方式,自私地提供世界制度公共品,动辄以“制裁”和“遏制”相威胁来维护它所定义的正常“国际秩序”。这样的制度逻辑,已经越来越不能适应市场经济在全球发展的新形势。
中国崛起极大地改变了世界经济格局,由霸权国家提供制度公共品的世界格局,将必然转变为由主要责任大国协商合作来提供制度公共品。为此首先要承认,虽然市场经济是人类发展的共同道路和方向,但市场经济的制度逻辑既有其客观必然性,也有实践选择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所选择的符合中国具体国情的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百年来的实践表明,这一选择对于中国是可行的,可以为各类市场经济活动奠定基础,创造基本条件。
当然,既然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不能期望其他国家也能模仿,中国的许多做法,如果不存在相应条件,其他国家是难以实行的。但也不能因其他国家无法适用,就将中国做法视为不正常的异类。每一个国家都可以探索形成符合自己国情的制度逻辑,体现为其“常态”。在多样性世界中,必然会有多种制度“常态”。多样性世界中的制度逻辑选择,要体现包容性,允许各种“特色”制度的存在。实际上,人类这个大家庭,更需要的是要有各种不同类型的国家成员。多样性比单一性更有价值,也更具现实合意性。
仅以中国与欧盟的贸易为例。根据欧盟统计局发布的数据,2020年欧盟27国与中国货物贸易在疫情中双向增长,欧美贸易则双向下降。在欧盟前十大货物贸易伙伴中,中国是唯一实现贸易双向增长的经济体。2020年,欧盟进出口贸易均出现下降趋势,其中欧盟总出口额同比下降9.4%,总进口额同比下降11.6%。欧盟从美国进口商品比上年下降13.2%,对美国出口商品下降8.2%②统计数据显示,在欧盟前十大贸易伙伴中,欧洲对其出口同比大幅下降的为美国(-8.2%)、英国(-13.2%)、俄罗斯(-10%)、日本(-10.8%)以及印度(-15.7%);而欧洲从该国进口额同比大幅下降的为美国(-13.2%)、英国(-13.9%)、俄罗斯(-34.3%)、日本(-12.7%)、韩国(-7.0%)以及印度(-16.4%)。总之,除中国外,其他九大贸易伙伴的对欧出口皆显著下降。。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欧盟对华出口商品增长2.2%,从中国进口商品增长5.6%。此消彼长,2020年中国首次取代美国成为欧盟最大贸易伙伴。在疫情冲击下,中国经济的特色因素发挥特殊作用,显示了她无疑是世界经济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积极力量。
可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集体主义优势所体现出的国家动员能力、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科技攻坚能力,以及雄厚的工业生产能力,是人类世界的一个巨大资产。即使是美国对中国进行各种遏制挤压,也没有改变世界各国“需要中国”和“与中国合作”的愿望和行动。这表明,世界真的很需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重要的国际角色和合作伙伴,发挥其建设性作用。
中国共产党对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百年探索至今已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中国也正在接近于恢复到千年历史上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进行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探索已经大功告成。中国人口占世界20%左右,中国GDP总量占世界比重到2011年才超过10%,目前大约为17%,尽管已经越来越接近于美国GDP约占世界23%的首位水平,但还没有达到与其人口占世界比重相当的份额。这表明中国经济仍然不够发达,还必须以更大努力才能在人均GDP上跨越世界平均水平,进入发达经济体门槛,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与此相应,中国当前的经济体制远非完美,至少是在以下三个方面,中国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探索仍然任重道远。
第一,在经济体制改革和制度构建上,还有许多必须啃下的“硬骨头”。如前所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底层基础是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契合。这在现实经济层面表现为制度安排的一系列难点,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国有企业的制度安排。国有企业既然是企业,就必然有个体主义性质,即追求效率和利润。但是,国有企业的设立者并非个体主义的私人经济主体,而是以集体主义为根本性质的公有经济主体——国家。所以,使国有企业成为完全自利性的企业是不符合国有企业的制度逻辑的,在本质上,国有企业应是社会企业。这就会产生两个根本性改革问题:一是国有企业的利益激励机制如何构建?二是国有企业同非国有企业的市场竞争规则如何安排?具有不同制度逻辑的各类企业如何实现“竞争中立”?中国国有企业改革已经40年,虽然取得显著成效,但继续推进改革的难度还相当巨大。
第二,增强创新能力,特别是提高原创性技术创新能力,仍然是必须通过体制改革着力解决的关键问题。中国的产业体系和供应链存在不少薄弱环节,在国际竞争中,特别是当发生以“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为由的国家干预时,可能发生“卡脖子”现象,即在核心技术环节受到抑制或禁供,导致重大困难。这表明一般的市场经济机制,并不能保证各国产业都能实现合意的技术升级。高新技术特别是原创性核心技术在国家间分布是极不均匀的。经济规模的庞大甚至经济效益的良好,也不等于就一定能够具有技术控制力。因此,如何在制度安排上有助于原创性技术的发明和积累,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必须完成的一个重大课题。
第三,实现全球规则顺畅衔接,是经济全球化新态势下的新课题。在多样性世界中,各国间必然存在制度规则的诸多差异性。而经济全球化又必须要有各国都能接受的竞争秩序与合作规则,以保证互联互通,实现多样性现实中的一体化。所以,各国通过谈判签订各种自由贸易及国际投资协议,使不同国家能在统一的国际规则体系下进行自由贸易与投资,就成为特别重要的制度构建任务。中国在其中必然要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国际规则的衔接往往关系到国内经济体制的重大改革,甚至可能触及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根本性调整或重大构建。也就是说实现国际规则衔接,要求一些领域中的体制机制必须进行重大改革。特别是在高新技术领域,例如网络信息、数字技术、数据运用、生物工程、人工智能等领域,各国的规则体系差异较大,如何进行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规则衔接,形成一定的国际规则共识,可能涉及一系列十分敏感的问题。尤其是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逻辑的进一步深入探索,提出许多极为深刻的新问题,必须要有新的可行解决方案,包括国际规则衔接的制度安排。在百年探索和百年成就的基础上,中国共产党还需要在市场经济制度逻辑探索中再接再厉,做好继续进取的思想准备和行动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