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栋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2)
勃朗特姐妹是充满自由精神的反叛者,亦是充满浪漫主义精神的保守派。维多利亚时期伟大的浪漫主义已经落幕,新兴的工业革命正透露出曙光,艾米莉·勃朗特蓬勃激进的灵魂受困并生长于这个天堂和地狱仅相隔一壁的时代。一如伊格尔顿所言:“论道兼具恣肆的想象力和坚定的现实主义,有哪部英语小说能够比得过《呼啸山庄》呢?”[1]7
伊格尔顿早年在写《勃朗特姐妹——权利的神话》一书时曾坦言对于“呼啸山庄世界的怪异特征”尤其关注,但遗憾的是忽略了“波云诡谲的文本本身”。对于小说文本的讨论,伊格尔顿则仅仅是在第二版导言中引用巴尔加斯·略萨的“中国套盒”模式这一概念进行概括,遗憾的是并未展开论述。“中国套盒”本意与西方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框架体结构”有类似之处,是指各故事之间相互叠加而形成一个整体,整体由于部分的添加而得到补足,各局部又因统摄于整体结构下而得到完善。“不是单纯的并置,而是共生或者具有迷人和相互影响效果的联合体的时候,这个手段就有了创造性的效果。”[2]86
顺着伊格尔顿未曾展开的视角分析《呼啸山庄》的“中国套盒”模式,会发现几个关键点:首先小说由单一角色引起了子题的大量派生。就派生而言,小说开端叙述洛克伍德要租住画眉田庄,结果经由这一事件,小说发展出对于庄园兴衰史的追溯,而且庄园背后隐藏着一个时代的阶级与权力之争。洛克伍德一开始作为整本小说的聚焦点,可以说引发了所有视角的关注,并且由他衍生出大量的子题。但是后续的子题愈少受到洛克伍德视角的控制,以至于他在小说后续的行文中影响愈加式微,到最后,事件走向已经与他无关了。
其次便是故事讲述方式的变化及叙述的变化,叙述技巧的熟稔运用促使“中国套盒”得以实现,例如呼啸山庄动辄几十年的时空跨越以及叙述视角的频繁切换。小说开篇对庄园人物进行描述时已经完成了套盒的整体布局,不过后文中时不时需要通过丁太太和洛克伍德的对话而将视角切换到对于整个庄园的俯视,包括庄园的元老以及两个庄园第一代继承人。然而每一次叙述视角的切换,洛克伍德本身在小说中的参与度或者影响力就削减一分,而套盒中指定角色的影响力就增强一分,最终艾米莉完成了叙述的过渡。在结尾处描述两个山庄的近况时,已经不需要借助洛克伍德的观察者视角,也无需让他继续作为一个行动元参与到故事中去推进山庄的结局了。
再次,《呼啸山庄》叙述视角的切换也构成了“中国套盒”模式的实行。具体分析能够发现几个特点,例如零聚焦视角和内聚焦视角的杂糅。虽然伊格尔顿也直言艾米莉·勃朗特无意在作品中介入意识形态,但是从小说中还是能看见艾米莉的影子。例如某些洛克伍德和丁太太不该在场的时刻却能够获知详细信息,甚至对于人物心理能够进行透视;再如小说第八章对于弗兰西斯死亡前心理的描写。在小说的大部分章节,虽然丁太太与洛克伍德均担任叙述者兼角色的功能,但是这二者在小说文本中却显现出与故事文本并不平衡的地位——他们的影响力过剩。虽然艾米莉·勃朗特极力避免自己在作品中出现,但是《呼啸山庄》这一类传统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往往是离不开零聚焦视角的。她也需要这样一个视角对小说环境、矛盾的爆发以及悲剧部分进行概观。按照传统的叙述范式,在这里叙述者艾米莉只不过在多数时间换成了丁太太而已。可以说,通过叙述视角的切换,丁太太承担了部分“隐含作者”的功能。
丁太太的视角往往涉及到过去,在她的视角中小说的故事时间位于几十年前,而洛克伍德的故事时间则是处于几十年后的当下。由于两个角色处于两个时空,单纯地使用内聚焦视角自然无法详细叙述整个山庄的族谱以及发展史,所以这是艾米莉·勃朗特将零聚焦视角放在丁太太身上的原因。倘若将整本小说的叙事节奏跟时间进行对比分析,就会发现它不断在过去与当下之间来回跳跃。再加上艾米莉所设计的庄园中几代错综复杂的角色关系,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作品的趣味性。
小说的叙述视角在丁太太与洛克伍德两人之间反复切换,这种视角上的迁越大概进行了15次。小说伊始“我”(洛克伍德)计划租画眉田庄从而遇见希斯克利夫,而此时两个山庄的矛盾已经激化爆发过了,“我”无法知情,因此这一部分的叙述便交给了丁太太。后面几章艾米莉则继续采用“我”(洛克伍德)的视角,到了第四章丁太太送饭,行文到“我”(洛克伍德)与丁太太的对话中,叙述者便逐渐切换到丁太太,整个故事时空完全重返几十年前。而到了第七章,叙述视角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从丁太太个人的纯叙述变成与洛克伍德两人之间的相互对话,叙述视角又切换回“我”。
总而言之,小说就是在这种叙述视角的切换和叙述的变化中,完美践行了套盒模式中大故事套小故事的创作模式,艾米莉·勃朗特在洛克伍德与丁太太的对话之中不断穿插其它子题。按照这种创作模式,《呼啸山庄》的故事可以不断进行拆分,又可以不断扩充。艾米莉便是用此进行了相当篇幅的创作。
伊格尔顿使用的主标题是MythsofPower,此外还加了个副标题AMarxistStudyoftheBrontes。因此,批评的落脚点并非在“myth”,“myth”也不单单是传统字面意义上的“神话”。
因而此处的神话特质一方面可以理解为类神话小说的构成模式,伊格尔顿原话称其为“一个具有神秘自主性的象征性宇宙,在时间流之外,却又高度完整统一”[1]154。借助弗莱神话学的理论——“文学是移位的神话”,“神的为所欲为的超人性只是人类欲望的隐喻性表达”[3]376,由于社会的发展压抑了这种原始欲望,神话趋于消亡,于是移位为文学,神也变成了人。以希斯克利夫为例,他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来的超人性,使得他介于神和人之间,即弗莱所言的“高级蓦仿形式”。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高于周边人,但是无法超越整体环境,整体上要受到自然法则的制约。所以伊格尔顿在其标题中所指的“神话”实则是“人话”,主要讲述具体的权力斗争。
运用 “神话原”理论展开分析,会发现如同伊格尔顿所言,《呼啸山庄》的确带有神话色彩。潮汐日落、四季更替等多种自然循环与文学活动息息相关,并且贯穿小说故事中的庄园兴盛以及落幕。《呼啸山庄》中第十七章记录了希斯克利夫杀死辛德雷,开头就描写冬季霜雪以及阴冷的天气;在描写哈里顿的降生时,故事时间是在六月的晴朗早晨。第五章描写恩萧先生在炉边椅上宁静地死去,则是发生在十月的一个大风咆哮的夜晚,“听起来狂暴猛烈,天却不冷”[4]34。《呼啸山庄》中自然天气跟人物的健康关系是相互关联的。此外,还有鬼魂、幽灵等元素的加入,例如第三章描写洛克伍德在阁楼过夜,他在梦中遇见了鬼魂;希斯克利夫自杀之后,村庄周围的人经常看见死去的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在一起。所以说,小说的自然色彩和神秘主义组成了小说的“神话”特质。
伊格尔顿称整部作品角色之间交错的关系实则是一场权力之争。从微观上看指向两代人不平等的雇佣关系:第一代是辛德雷与希斯克利夫;第二代则是希斯克利夫与哈里顿·恩萧。
希斯克利夫成年后以资产者的姿态进行复仇,并最终夺取了两个山庄。但是他处于尴尬的位置,资产者和庄园地主两者间的身份地位在他那里无法相互认同,这是19世纪英国社会的典型境况。希斯克利夫是以自耕农身份发的家,继而踏入资产者行列,但是他完成一系列对于“资本主义活动的拙劣模仿”之后,整个人的生活状态乃至习性又表现出向自耕农复归的倾向。一方面,他幼年时的“文化权利”被辛德雷剥夺可以作为一部分解释的原因。他虽然是庄园中的养子,但是与辛德雷的关系实则是一种雇主与雇工的关系。另一方面是快速的阶级变迁而带来的影响。
总而言之,资产者和农场主这两者之间混淆冲突的身份,摧毁了他幼年时本就未完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因此加剧了成年后的信仰缺失。因而在丁太太的视角中,希斯克利夫与疯子无异。
具体而言,凯瑟琳在希斯克利夫与林惇之间进行抉择,便是地主贵族与资产者进行联合的第一次尝试。这一时期地主贵族尚且有着微弱的优势,可以说选择权在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在一起会降低她的地位,因此凯瑟琳选择了林惇所代表的资产文明世界。此时希斯克利夫的身份地位还属于自耕农,处于两个庄园最低层的位置,然而他又是“外来者”身份,因此他可以游离在两个庄园的系统之外不受拘束,任意索求财富权利而不畏惧惩罚。希斯克利夫出走后,重新以一个资产者的身份归来,凯瑟琳和林惇二人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他一举将这两个原先的阶级摧毁,象征性地将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据为己有,原文也称他是第一代发家者的典型代表。正是由于他是以自耕农身份起家进而发展为资产者的新型历史人物,因而希斯克利夫相对于一般意义上的资产者更具进攻性,更没有底线。
不过希斯克利夫进行阶级迁越后又深感痛苦。他将画眉田庄出租,将剥夺来的资源拿来进行生产,自己却仍旧居住在相对凋敝的呼啸山庄的一隅。就旧地主贵族而言,虽然希斯克利夫表面意义上完成了对他们的征服,在物质层面上已经属于资产阶级,但是在精神状态上希斯克利夫却表现孤苦无依的状态。“我用撬杆和锄头来毁灭这两所房子,并且把我自己训练得能像赫库里斯一样的工作,等到一切都准备好,并且是在我权力之中了,我却发现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都已经消失了!”[4]274他依靠资本作为武器却又遭到反噬,最终受困于资本,这应是当时英国社会第一代由土地晋升到资本发家者的普遍状态。此外,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之间所映射的问题在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身上没有达成合理的解决方式,他们与林惇三人之间直至死亡都是两两相互折磨的状态,而且希斯克利夫将众人摧毁之后,也毁灭了自己,可以见得关于权力之争至死不休。
于是地主贵族与资产者进行第二次联合的落脚点就到了第二代继承人哈里顿·恩萧与凯瑟琳·林惇身上。哈里顿·恩萧虽然是山庄名义上的继承人,却没有一点继承人的影子,更像是年幼时期的希斯克利夫。希斯克利夫将年幼时辛德雷·恩萧对于他的剥削转移到哈里顿身上,所以他们二者之间又属于雇佣关系。而凯瑟琳·林惇的身份则具有独特性。她是地主贵族与资产阶级进行联姻的产物,同时这种联合的第二次又将发生在她身上,不过此时阶级之间的矛盾尚且存在,至于她是否会像凯瑟琳·恩萧等一行人一样沦为“牺牲品”,艾米莉·勃朗特则在此处留白,仅仅只给出二人结合的可能性。总体而言,呼啸山庄与画眉田庄之间的权力交错与权力斗争映衬了19世纪英国社会的演进过程——毁灭与新生相伴,即伊格尔顿所言的“渐进式社会变革模式”。
伊格尔顿在论著中提及“替罪羊”一词。通常意义上“替罪羊”这个词都象征着善,也正是因为其洁净且无罪所以才具备替别人承担苦难的资格。《旧约·出埃及记》中,摩西正在西奈山上受“十诫”,此时山下民众触犯了偶像崇拜的律法,铸造金牛犊来供奉。受诫下山的摩西便杀了一众违法者,并造祭坛献公羊为燔祭来洗刷民众的罪恶,用公羊来代替民众的恶。因公羊其是洁净的,所以才能够承担罪责相互替换,这是文学作品中“替罪羊”出现的最早且最正统的符号原型。
然而伊格尔顿在批评中却声称“替罪羊”是邪恶的,“替罪羊具有毒性,又有祛病的功能,它象征着污秽不洁”[1]10。所以说,另一种“替罪羊”形象不在于洁净和善,而是将本身的恶发挥到极致。这一类“替罪羊”必须留下而且需要施暴,最终将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邪恶都摧毁,即作恶造善的力之一体。在某种程度上,新约福音书与《呼啸山庄》两者都采用最合理的方式来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犹大承担了自己的罪行,以此警醒并且背负了同类后人的罪。希斯克利夫也同理,年幼时受到剥削,成年后以资产者的身份对庄园里的诸多角色进行报复式的压迫,同样以死亡进行谢幕。
正如圣经文学中耶稣知道并且预言自己必将会通过死亡的方式来拯救人世间的罪恶。他清楚自己将会被出卖,也意识到犹大心中的贪婪以及恶。但是并没有去做任何改变,而是顺理成章地放任犹大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呼啸山庄的老庄园主在将希斯克利夫带入庄园的那一刻,可能就意识到后几十年希斯克利夫会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从这个角度,似乎便可以理解伊格尔顿称其为邪恶的“替罪羊”。因为“如果替罪羊被驱逐出城,城市就无法从其残暴中看到自己固有的暴力和丑陋”[1]11,虽然它象征着污秽不洁,“但如果你敢完全置身于它的矛盾力量之下,它倒有可能带来不可思议的益处”[1]11。虽然说受到耶稣的洗礼并且成为门徒,“the chosen”必然充满着“神性”或者说“善性”,然而犹大和希斯克利夫确实是两个例外,象征着人性的深渊,他们身上的恶具有极大的典型性或者关键性,因而是替罪羊的另一个极端。
《路加福音》中描述犹大出卖耶稣行踪,致使其被罗马士兵逮捕,但后来他难忍陷害了义人而选择吊死自己。希斯克利夫到了最后也是熬不过良心的谴责,正如《呼啸山庄》中丁太太所言:“‘犹大,背信的人!’我突然叫出声来,‘而且你是个假冒为善的人,不是吗?一个存心欺人的骗子。’”[4]92希斯克利夫最终在绝食四天后而亡,“对于我所做的那些残暴行为,这不是一个滑稽的结局吗”[4]274。或许正是因为其本身就有罪恶,因而需要再次替别人承担罪恶因而得到洁净。
“在这邪恶的人世间,个人的一个极端是独裁领袖,他们居心叵测、欲壑难填……个人的另一个极端则是‘替罪羊’,或遭人暗算的牺牲品,只有叫他们成为刀下鬼,别人才得以强大。在最高典型的魔怪式戏谑仿作中,这两个极端合而为一。”[5]209可以说艾米莉将整个时代的悲剧在希斯克利夫身上伸展开来,他是时代矛盾和命运悲剧的替罪羊和承担者。他不够纯粹、不纯洁甚至邪恶如撒旦。但是作为两类“替罪羊”的极端结合体,希斯克利夫最终还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摧毁了庄园中所有的恶,最终让恶伴随着他的躯体一同消散了。
希斯克利夫的原型是爱尔兰人,同勃朗特姐妹一样,既是英国社会的局内人又是观察者,因而其在文中表现出来的含混特质至关重要。他在呼啸山庄所受的待遇足以将圣人变成魔鬼。小说中哈里顿代表的地主贵族阶级最终被新兴资产者希斯克利夫的画眉田庄所征服,然而在艾米莉笔下的哈里顿又表现出了希斯克利夫式的气质,因此未来画眉田庄的阶级势力无疑又会对这一股“希斯克利夫式”的力量作出妥协,正如彼时的英国正是在这种社会变革模式下不断演进前行。
总而言之,艾米莉·勃朗特在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中国套盒”叙述模式,神鬼色彩下所映照的权力之争,以及作恶造善的另类“替罪羊”意象,一方面使得文本极具张力,另一方面又投射出艾米莉生活时代的英国现状:“现有的社会语言遭到过渡扭曲和束缚,无法承载爱情、自由和平等这样的情感。”[1]188而这也正赋予了《呼啸山庄》跨越时空且无穷无尽的审美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