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隽,余凝冰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安徽合肥 230601)
在现代美国文坛上,凯瑟琳·安·波特(1890—1980)以其精妙的短篇小说多次获奖,跻身南方优秀作家之列。她一生创作了二十多部短、中篇小说以及一部长篇小说和一些杂文,其作品深刻反映了她的人生经历及她所生活的时代。波特以独特的视角和细腻的笔法描绘了20世纪上半叶社会思潮变革下普通人的内心挣扎和焦虑。身为女性的她对同性所遭受的性别压迫和信仰危机方面更是感同身受。波特于1930年发表的著名短篇小说《被遗弃的韦瑟罗尔奶奶》关注的便是女性的精神困境。该短篇小说一经发表便获得广泛关注,与传统的叙述结构不同,该小说通过意识流的手法深入女主人公韦瑟罗尔奶奶不安的内心世界,在其弥留之际闪回再现了老祖母一生的坎坷经历,将其埋藏于心的孤独感、无助感和敌对感呈现在读者面前。迄今为止,国内外对该短篇小说的文学评论颇丰,大多从人物分析、创作手法、对比研究等角度进行解读,比如芭芭拉·拉曼从老祖母与哈普西的人物关系出发进行主题分析[1];克里斯汀一方面关注该短篇小说中的天主教色彩[2],另一方面从波特的创作过程探讨《被遗弃的韦瑟罗尔奶奶》中的想象与修正[3];陈磊和于元元从创伤层面将《被遗弃的韦瑟罗尔奶奶》与《玛丽亚·孔塞普西翁》进行对比,揭示其悲剧诱因[4]。而从焦虑视角来阐释女主人公困境的相对较少,仍具有很大的探索空间和价值。本文旨在运用精神分析学家霍妮的焦虑理论,结合沙利文“重要的他人”概念,来探析韦瑟罗尔奶奶在个体苦难环境的刺激下和社会文化环境的压抑下所产生的焦虑心理。
精神分析学派对焦虑的研究,主要是从临床实践中归纳发展出一系列具体的理论。与弗洛伊德早期基于生物本能的焦虑学说不同,霍妮引入了社会文化因素,确立了在研究焦虑时的社会文化取向。霍妮注重从实际的社会文化环境中探寻焦虑产生的原因,认为“我们的情感和心态在极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生活环境,取决于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的文化环境和个体环境”[5]6-7。焦虑的心理状态与微观的个人体验以及宏观的社会文化环境息息相关。因此,对于焦虑的研究不能局限于个体的心灵内部,应把研究重心由个体之内向个体之间以及个体与社会文化环境之间转移。对于弗洛伊德的两种相继提出的焦虑观,即焦虑是由冲动的压抑产生和由对一些冲动(涉及性冲动和敌对冲动)的恐惧产生,霍妮在其著作《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中指出,要对焦虑形成完整的理解,需纳入社会文化因素,将二者结合起来,因为对于冲动的发现或放纵是否会招致危险,取决于个人和社会文化是否对这些冲动设置了严厉的禁忌。敌对冲动本身并不足以引起焦虑,只有当敌对冲动触犯了禁忌需要被压抑时才会产生焦虑。霍妮的这一焦虑观可以归结为基本敌意→压抑基本敌意→基本焦虑。此外,她还批判性地指出西方文化中有着产生基本敌意和基本焦虑的典型氛围。现存的文化困境与个体环境的交织,使人们产生种种难以消解的内心冲突,导致情感上的不安全感和压抑感,引发焦虑。为减轻焦虑,重获安全感,人们会采取一些防御性的策略,形成一些驱动力量和倾向。霍妮在后期的成熟理论中将其归结为三种,即亲近他人、对抗他人和逃避他人。它们分别突出了基本焦虑的一个要素,即无助感、敌对感和孤独感。在这三种倾向的基础上,形成异于常态的人格趋向,即顺从型、进攻型以及超然型。
沙利文同样注重从社会文化层面探寻焦虑产生的缘由,提出了“重要的他人”慨念,有力地丰富了霍妮在社会文化语境下人际关系的阐述。所谓“重要的他人”是指那些通过给予反映性的评价向个体传递一定的社会道德和文化标准的人,“当个体获取需要满足的方式受到重要的他人的谴责,或有可能受到重要的他人谴责时,个体就会产生焦虑”[6]。从沙利文关于人的发展观来看,重要的他人的否定性评价之所以容易引发焦虑主要是因为人的成长在于不断获得社会性,希望被他人接受和认可,重要的他人的批评会使个体意识到自己没有被接纳,是个“不完整的人”,于是失去了人际的归属感,造成不安全感,导致焦虑的产生。
由此可见,焦虑是在个体与社会文化环境互动中产生的不平衡心理状态,霍妮的焦虑理论以及沙利文的“重要的他人”概念有助于我们探析韦瑟罗尔奶奶不安的内心背后所交织的个体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因素。
小说《被遗弃的韦瑟罗尔奶奶》将老祖母一生主要的遭遇浓缩在临终时刻的思绪里,其焦虑不安的内心世界通过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纵观老祖母八十年的风霜岁月,作为美国南方传统妇女的她人际网狭窄,主要以家庭为中心。从各人物在老祖母复杂的内心活动中所占的比例来看,未婚夫乔治、丈夫约翰、子女(尤其是爱子哈普西)以及上帝构成其“重要的他人”,是其安全感之所在,与他们人际关系的失调或断裂所产生的敌对冲动以及社会文化作用下对该敌意的压制是韦瑟罗尔奶奶焦虑产生的根源。为减轻焦虑,在煎熬的精神困境中生存下来,老祖母尽力采取一些防御性的策略来修补人际关系的断裂,重获安全感和归属感,在失衡的心理状态中寻求一定程度的平衡。
韦瑟罗尔奶奶在临终之际虽然意识出现模糊、思绪出现混乱,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分辨不清,但长久以来积压的焦虑和痛苦却不曾减少。其中,最折磨她的回忆莫过于在婚姻上的两次被遗弃:新婚当天乔治的抛弃和后来丈夫约翰的早逝。当老祖母的记忆时钟拨回到六十年前,那场婚礼的凄凉场面依然清晰可见:“自从那一天那个结婚蛋糕没有切开,而是白白扔掉,糟蹋掉以来,整个世界脱底了,她跟前漆黑,浑身是汗,脚底下是空的,四面的墙壁在倒下去。”[7]318在回忆乔治抛弃自己的整个过程中,老祖母共提及四次“地狱(hell)”,并且多年来一直在祈祷着“千万别再记起他和别让她的灵魂落入地狱的深渊”[7]315。老祖母将乔治与地狱相联系,强调了乔治的遗弃带给她的痛苦,但是将回忆乔治与自己的灵魂落入地狱相联系,却包含了老祖母对乔治的敌意,因为信奉上帝的她害怕回想起乔治时所产生的恨意会使自己的灵魂落入地狱,毕竟单纯的回忆与宗教所宣扬的宽容待人是不冲突的,而敌对的冲动则违背了上帝的意愿。后来,作为家庭支柱的约翰英年早逝,生活的重担无情地砸在了老祖母的身上,迫使她独自一人养家糊口,照料儿女,这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老祖母对男性的敌对冲动。
被抛弃的个体环境或个人经历所产生的敌对冲动并不足以引发韦瑟罗尔奶奶的焦虑,对该敌对冲动的压抑才是其内心焦虑的缘由。除了老祖母个人的宗教信仰起了一定压抑作用,对其焦虑的分析还需回到历史现场,结合社会文化环境来探寻压抑的主要原因。美国第一次女权主义运动始于19世纪40年代末,在20世纪初形成高潮,然后在20世纪20至30年代陷入低谷。小说《被遗弃的韦瑟罗尔奶奶》便是产生于这样的低迷期,女性的声音以及敌对冲动在男权话语中被湮没,女性处于被压迫的状态。当韦瑟罗尔奶奶回忆自己在一百英亩地里劳作养家时,唯一提及的援助是来自一个黑人小孩。这从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两个被压迫阶级的相互认同,正如在第一次女权主义的高潮中美国的女权运动与黑人民权运动的联合。在老祖母被乔治抛弃时,她的脑中出现一个严厉的声音:“别让你的受损害的虚荣心控制你。有许多姑娘被抛弃。你被抛弃了,对不对?那么,坚强地忍受吧。”[7]315其中“许多(plenty)”一词使得“她”被“乔治”抛弃的个例延展为“女性”被“男性”抛弃的普遍现象,突显了男权规约下老祖母不得不压抑敌对冲动的无奈。正如霍妮所言:“因为我怕你,所以我必须压抑我对你的敌意。”[5]65此外,这个声音虽是出自老祖母的思绪,但却满是男性的口吻和评判标准,表明“妇女长期在父权文化的熏陶下,逐渐将这种强制性的东西内化为自身的价值取向,社会因之只存在一种价值标准,这便是男性价值标准”[8]41。这种将男性看待女性的标准内化为自身要求的现象,在文中老祖母回忆约翰的一个片段中也有着较为明显的体现:“这使一个女人变了样。约翰会在找寻一个头发上插着山峰似的西班牙式梳子,手里拿着有彩色画的扇子的年轻女人。”[7]313老祖母将男性的审美观内化,一个操持家务劳动的女人被视为“变了样”,把女性美的评判标准与丈夫约翰认同的美挂钩。对男性标准的种种内化无疑加深了老祖母对自身的否定以及对敌对冲动的压制。作为一个客体而非主体存在的女性,老祖母被遗弃所产生的敌意在父权文化下陷入不得不压抑的状态,由此引发了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为减轻焦虑,修补在家庭中与男性断裂的人际网,韦瑟罗尔奶奶的目光由丈夫转向子女,形成了强悍母亲式的进攻型人格。在霍妮看来,进攻型这一试图消解焦虑和内心冲突的人际关系策略会产生种种性格上的表征,如独立、坚毅、强势、掌控欲强、不信任他人等。这些特征在作为母亲的韦瑟罗尔身上可以明显地被观察到。当女儿科妮莉亚在门口与医生窃窃私语时,老祖母“恨不得打她一顿屁股”[7]309。在老祖母精神旺盛的年头,莉迪亚遇到孩子管教的问题时会“坐车从八十英里外赶来征求她的意见”[7]312,吉米遇事也会询问妈妈的看法。在她意识到自己快离去时,对家庭事务小到紫水晶首饰、大到四十亩地的安排无一不体现着一家之主的坚毅与强势。这一强悍母亲的掌控欲与威严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被遗弃时的不安全感,降低了老祖母焦虑的强烈度。
作者波特生于得克萨斯州一个家道中落的美国南方世家,童年时期受到祖母虔诚的基督教信仰和父亲反抗式信仰斗争双重宗教观念的影响,其宗教观具有矛盾性。但从波特整个生命历程来看,除了生命临近终结的几年外,她对宗教基本是持怀疑态度的,尤其是在20年代参与墨西哥革命期间,她对宗教的反对和敌意尤为明显。这种敌对冲动在1930年发表的小说《被遗弃的韦瑟罗尔奶奶》中的女主人公身上也有所体现。多数文学评论将老祖母对上帝的信仰过程描述为坚贞不渝的笃信到最后时刻的绝望,将原因归结于生命最后一刻寻不见上帝的踪迹或上帝没有给予启示。这从某种程度上忽视了事物变化的量变积累过程,量变只有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引起质变。在临近死亡前没有接收到上帝的启示只是压在老祖母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敌对的情绪其实早已隐隐存在,我们需要顺着最后的这根稻草去探寻老祖母对宗教产生敌对冲动的真正来源。在小说的结尾处可以看到,引发老祖母愤怒的导火索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难道她是害怕死亡吗?细读文本可知,老祖母并不畏惧死亡,在六十岁那年的死门关面前,她书写遗嘱、与子女告别,何其坦然。对她而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没有征兆: “Oh, I always hated surprises…… God, give a sign!”[9]149在老祖母八十年的风霜岁月里,自己即将死去只是众多毫无征兆的灾难中的最后一个,她愤恨的不仅仅是最后一刻寻不见上帝的踪迹,而是这一生的苦难时刻来临时都没有接收到上帝的启示。婚礼上新郎的抛弃、丈夫约翰的英年早逝、爱子哈普西的夭折,这些黑暗时刻来得没有任何征兆。在《圣经》中耶稣对众人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10]138,而作为虔诚信徒的她从二十岁的那场婚礼开始便一路行走在黑暗里。因此,老祖母对宗教的敌对冲动是种种黑暗时刻时寻不见上帝踪迹的结果。
韦瑟罗尔奶奶在宗教信仰上的焦虑并非是敌对冲动的直接产物,而是源于对该敌对冲动的压抑,是有敌意却无法爆发的焦灼心理。与压抑对男性的敌意有所不同的是,老祖母在宗教观念上是矛盾的,既怀疑又依赖,所以其压抑敌对冲动的状态更多出于这样一种原因:“因为我需要你,所以我必须压抑我对你的敌意。”[5]65这种需要主要受个体环境因素和社会文化因素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在老祖母的生命历程中,苦难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不断割裂其人际关系网。与乔治的爱情链、与约翰的夫妻链、与哈普西的母子链都在一一断裂,剩余的子女也有着各自的生活,莉迪亚和吉米在她临终时才赶到,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女儿科妮莉亚同哈里医生一样关注的只是她表面的躯体状态,而非折磨其最深的精神困境。在老祖母的“重要的他人”中只剩下上帝,所以即使受难时不见上帝的踪迹和启示会使她产生敌对情绪,但孤独无助的老祖母需要他。这种矛盾性可以从她对康诺利神父的态度上感受到,一会儿排斥:“我上个礼拜才领过圣餐。告诉他,我还不至于有那么多的罪孽”[7]318,一会儿尊敬:“科妮莉亚,你怎么变得不懂规矩了?快去给康诺利神父端张椅子来”[7]318。另一方面,美国浓厚的宗教文化氛围加深了老祖母对上帝的依赖和需要。董小川在《20世纪美国宗教与政治》一书中将宗教在美国的社会地位归纳为五点,即宗教是美国个体一种心灵的慰藉、是国家的意识形态、是一种道德和价值观念、是美国生活上的添加剂以及美国事业的精神支柱。由此可以看出宗教在美国社会文化中的重要性。即便是在20世纪社会科学和实用主义的冲击下,宗教出现不断世俗化的现象,但民众的宗教热情并没有出现大幅度的衰退,宗教信仰仍然是美国文化的主流,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董小川根据《1924—1925年美国教会年鉴》总结得出的数据表示:“在20世纪20年代,宗教是起‘镇定’作用的,从全国范围看,教会男女成员的比例为100∶125。教会成员中女性多于男性,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教会主要关心的是妇女事务。”[11]104由此可见,宗教信仰除了可以提供一种确定的信念,给人以心灵慰藉外,还可以给人们一种安全感,让孤独无助的人通过宗教信仰被归属于一个群体,获得归属感,而这些正是被遗弃的韦瑟罗尔奶奶所需要的。当生活的磨难使她的人际网四分五裂,老祖母需要在宗教群体中寻找确定性和安全感,所以她必须压抑内心隐约出现的敌对冲动以继续归属于该集体。在冲动与压抑冲动的矛盾下,老祖母在宗教信仰上的焦虑不断衍生。
对于该焦虑的处理,老祖母前期主要是以一种顺从型的基督徒形象来掩盖内心的矛盾,营造一种表面的和谐。即便是靠自己的力量养儿育女,也要将功劳归于上帝。正如文中老祖母关于点灯的一段回忆,当她亲自为担心受怕的孩子点亮明灯驱逐黑暗时,立刻感谢上帝赐予她的种种力量。而在得知自己即将死亡时,老祖母的一声“我永远不会原谅的”[7]322释放了自己的敌对冲动,既是对男性也是对宗教的敌对冲动。最后一刻的她主动吹灭生命之光是对内心长久焦虑的正视和终结。
波特在短篇小说中精心刻画了韦瑟罗尔奶奶这一女性形象。被遗弃和爱子夭折的痛苦经历以及苦难时刻寻不见上帝踪迹时的无助引发了她对男性和宗教的敌对冲动,但在父权社会和美国浓厚宗教氛围的现实背景下,该敌意被压抑,导致内心的不安与焦虑。对此,老祖母前期形成了进攻型的强悍母亲和顺从型的基督徒形象来修复断裂的人际关系,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打破伪和谐,直面焦虑,吹灭了象征着生命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