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光泰
我母亲的老家坐落于重庆东南方向的深山里,交通极为不便,放在五年前的话,只有过年时我才会跟着父母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再走一个小时的山路从城里来到这深山老林。但在一年前,乘着“村村通、乡村振兴”的东风,母亲筹钱为两位老人新修了一栋二层小楼,就坐落在乡下的公路边,回老家探亲变得容易不少,我也得以在这次暑假有机会回乡探亲。
实际上这次探亲并不是父母的安排,是外公外婆要求的,因为谷子成熟了实在是没有人收。我一向不爱回乡下,因为那里的蚊虫总是叮得我满身疙瘩,腿会肿上整整一圈,疙瘩很痒,但抓上去又很疼,往往两三周才能消去,直到现在我的腿上还留着小时候抓破疙瘩留下的痂印。然而当我问起母亲有关于疙瘩的事情,她说她小时候从来没有得过,而我父亲第一次来乡下见岳父母的时候也和我一樣浑身疙瘩。母亲笑着说:“这疙瘩传男不传女。”在我看来,是传城里人而不传乡下人。或许,乡下人自小便和群山栖息在一起,群山早已接纳了他们,而这疙瘩实际上是对我这种“忘本”的城里人特有的惩罚。
尽管新房子修在公路边,但从城里开车过去,还是要个把小时。颠簸的山路整得我恶心想吐,浑浑噩噩中终于到达目的地。一眼望去,新房子外墙仍然是粗糙的灰色水泥墙,光论外形我其实更喜欢以前的土坯房,尽管背靠土墙衣服上就会沾染泥土的颜色,尽管土坯房的地面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尽管土坯房在冬天会漏风,但我喜欢她那被手艺人雕琢和被主人小心维护的人的气息,那是人类最原始的笨拙,就像是孩子捏的橡皮泥一样散发着某种纯真的美好。而这在城市边缘随处可见的水泥房太稀松平常了。
实际上真正到打谷子的时候我无事可做,上次我手里拿着镰刀还是在小学的时候春节回老家无事可做在田里拿着镰刀乱舞,结果把自己的手指割出两道口子。本来父亲想让我也参加点儿农业劳动,但外婆心疼我,便让我“观战”了一会儿后打发我回屋自己玩。乡下网络信号不好,手机的卡顿让我失去了玩手机的兴趣。站在田野边看着长辈顶着恶毒的烈日打谷子让我隐隐地有些良心不安,于是我突发奇想,决定去老房子看一看。
我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怀旧的人,但就是在那一个热得出奇的下午,我发现自己想念过去想念得快要哭出来。我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大姨妈的两个孩子是我不可多得的同龄亲戚,表姐几年前远嫁江苏,从此我再没见过她。不久表哥也辗转到上海工作,现在基本就只有我一个人会偶尔回老家看看。城市里的大家都是匆匆忙碌,小孩子之间如果住得远的话基本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一面。于是关于表哥和表姐的所有记忆,基本上都被埋藏于那个早就坍塌的老房子里了。不知为何,现在的我很想念那些日子,三个孩子聚在一起在乡下绿油油的田野里到处疯玩的日子。
要去到老房子,我得从这座山的半山腰走到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沿着蜿蜒的小路,我慢慢地走着。突然,一阵犬吠中响起了突兀的鞭炮声。我好奇地沿着道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首先吸引我注意力的是竖在道路旁悠悠飘扬的黄旗,看着像是道士作法用的。转过一处拐角,红色的帆布下,一群人坐在我不认识的房子门前的坝上,围着桌子摆龙门阵,直到看见他们胸前的小白花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葬礼。
我愣住了,我完全没意识到我会和这场葬礼有什么关系,传统的唢呐声和现代的音响音乐此起彼伏,放眼望去,参加丧仪的以中老年人居多。一个中年妇女上前来招呼我:“你是王家的外孙吧?”但我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人,而且村里虽然留下的人并不多,但也许还有那么一两户王姓的人家,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她上下打量了我两眼,然后又返身走回刚才的人群里继续聊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落荒而逃,沿着来路走回那栋新修的房子,我忽然意识到,我就像是不认识那个女人一样不再认识这一切——亡者,生者,土地,还有回忆。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坐三个小时的飞机到外省求学,与父母辈、外祖父母辈情感上的距离渐行渐远,我竟然成了外婆家的异乡人!不应该啊!外公外婆在、父母在,我的人生是有来路的,我这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始终是有“乡愁”这根线的,真的需要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