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启培
1
人总是这样,喜欢记住最美的那一部分往事,并永远回忆它。
属于我的那段西藏的记忆,绝非大多数人都有过。除非你在西藏军营的土坯房里生活过。我甚至想说,除非你是在土坯房里出生、长大的,除非你的父辈也是长年守边防的。
曾几何时,想起、看见土坯房时,太多的记忆已然是伤感、美丽的回忆。记得有人说过,一个人记性太好,回忆就多。回忆一多,伤感就多。还有人说,当一个人开始回忆,说明他已经老了。我不知道,当一个出生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西藏边防军人以回忆的口吻,讲述一段有关土坯房的往事的时候,会不会有人以为他真的是老了。毫无疑问,这样一个年龄段的男人,想必,在他的心底和信念里,依然还有着理想和更多的期待。
我记得,当初在土坯房生活着的我们这些军娃们,少部分能早早地到内地读书;还有的让内地的亲戚看着可怜接到内地生活去了;剩下的如我一样,土坯房才是真正的家。其实,这个时候我们无限地向往着内地,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内地的城市是何等的模样,我们梦想着哪一天才能去内地走走看看,但我们只是梦想,仅此而已。长到十六七岁,多半是当兵到边防,与雪山为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再说了,除了当兵,我们的父辈固执地不允许我们有别的选择。
是的,我那说不清是快乐还是忧伤的童年是在土坯房里度过的;我生命的所有青春时光是在西藏的雪山哨所度过的。不再年轻的时候,我们终于去了几回内地,上学、出差、走亲戚,时间有长有短,来去匆匆,最终我们还是得回到西藏,回到土坯房,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今生,我们注定属于西藏。因为,我们骨子里有着外人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西藏情结。在土坯房住得太久,我们单纯、真实、朴素、热情、憨厚、宽容、当然难免忧伤。
我们热爱西藏!
2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当有一个也曾在土坯房出生、长大的人,我们一起面对面地谈论或是回忆土坯房时,竟然如此的亲切、美好、温馨、明亮……在这之前,我对于土坯房的任何一次回忆,或多或少都带有伤怀、忧郁、沉重的心绪和情愫。
是在今年的五月底,成都军区宣传部举办的一次笔会上,我遇到一个也曾在土坯房出生、长大的战友。
那天,她说,她的童年是在西藏的土坯房里度过的。我说我不信,从你身上,哪看得出有土坯房的印迹哟!她就笑了,像藏北草原八月那纯净、灿烂的太阳,没有丝毫的污染。只有在西藏生活过的人,只有老西藏的后代们,才可能有那种单纯、真实、洒脱的笑容,让我坚信,她就是土坯房长大的。她说,那你以为我应该是怎样的呢?不知为何,我说,你的言谈举止这么现代,这么有“资”的气息,离開西藏一定很久了吧。我知道,她并不喜欢“资”字。凭心而论,我一直希望,每一个曾在西藏生活过很长时间,尤其是在西藏的土坯房出生、长大的人,回到内地后,他们是应该过上富裕或者哪怕是像样的日子的。如果总是重复着往昔清苦的日子,对我们是不公平的。我也知道,吃过了西藏的苦,今生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面对怎样的境遇,我们都能坦然自若地生活着。我们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经得起诱惑。在我们身上,不缺的就是精神和勇气,我们所具有的精神和勇气,不是人人都有的。这些年无论是在北京、深圳、成都,还是某个县城、贫困乡村,没少遇见过曾在西藏生活过很长时间的人,每每听说他们现在生活得好好的,心里就有一种无言的感动。
事实上,她在西藏长到了十四岁才回到内地。她在拉萨读过书,在日喀则、江孜读过书。每到一地,都生活在土坯房里。那时,部队住的是清一色的土坯房。
土坯房是五十年代初期,那群风餐露宿,靠双脚走进西藏的军人们,在西藏的某一处空地、乱石滩选定房址后,就近背来很多泥土,把泥土捣碎渗入少量的水,再混杂一些草根什么的,把土浇灌进一个用木板制成的长方形模子里,双臂使劲向地将模子一夹,打开模子,一块土砖就算完成了。土坯房就是用这样的土砖一块连一块,错落有致地重叠而成的。一般都在两三米高,高了经不住风吹雨打。前后里外用石灰粉刷过,屋顶盖着一层铁皮。土坯房结构简单、夯实、实用,冬暖夏凉,能够历经高原劲厉的季风半个世纪的侵袭而不倒,就足以说明我的父辈们工作的踏实。那个年代,父辈们无论是打仗、生产,做任何一件事,胸中总是燃烧着一种信念:打不垮、磨不烂。住在土坯房里的人,没少吃灰尘。西藏风大,呼啸一声,铁皮吱嘎嘎响,脱落的土灰满天飞扬,那滋味真不好受。
她说,她的童年天天看雪山。
我说,我的童年天天看雪山。
她以为我在说她。我以为她在说我。
我说,我那时候只能围着土坯房转悠。
她说,直到七岁,她也没走出土坯房半步,除了看山,还是看山,挺可怜的。原来你也是在土坯房长大的啊。
我说,原来你也是在土坯房长大的啊。
她说,那些日子真不知道该怎样表述。
我说,你总算是幸运的,早早地离开了,因此,现在的你显得比我文化多了。我说的是实话。
我还记得,当那些从成都、北京去西藏的人们,看见我们或一个人、或三五成群地在土坯房前发呆时,他们不解地说,这些孩子真可怜。他们说,这些孩子长得很黑,你看那眼神,忧郁无光,脸上红扑扑的,这个样子能读书吗?父母大多不在身边,我们只能吃部队饭堂。特殊的年代,我们大多上学晚,学到的知识有限。后来条件相对好了,我们格外努力,我们有毅力,我们能忍耐,这是父辈传给我们的品质。我们得到过“老西藏精神”的真传。
3
很遗憾,没能看见她说起的那张照片。我想,应该是黑白照片。她说,那一年她五岁。她母亲一只手牵着她,怀里抱着她弟弟,身后就是一片斑驳的土坯房。这太容易让我联想到我五岁时的情景了,太容易感知她此时此刻的感受了。十六岁以前,我们家惟一的一张照片就是在位于拉萨河畔的土坯房前照的,母亲的右边站着十岁的大哥,憨憨的;左边站着五岁的我,一片茫然;三岁的弟弟依偎在母亲怀里,露出天真的笑脸,母亲的表情有些严肃。父亲不在,他在那个共和国的版图上只有高度,没有名称的哨所里。姐姐也不在,八岁的她不愿意在土坯房生活,让重庆乡下一个远房亲戚接走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姐姐为何宁可选择条件并不好的乡下,也不愿意生活在西藏的土坯房呢?长大成人的她大学毕业后终于没有回到西藏,这也成为父亲他老人家生前最最失望的一件事。这张照片是从北京来的一个阿姨照的。她问大哥几岁了,大哥说十岁。她说你怎么不高兴呢(她从大哥忧郁的眼神和近乎痴呆的表情里得出的结论。)?大哥说没有啊。她说给你照张相吧,大哥说我还没照过相呢。她不信,你都长这么高了,没照过相?她就问,你们家住哪里?大哥指了指正脱落着土灰的土坯房,她就流泪了,她哽咽着问大哥,你家人呢?大哥说爸爸在边防,妈妈和弟弟在家呢。她说走,去你们家看看。这张照片是阿姨回到北京后寄来的,走得慢,大哥和我足足等了半年。
笔会是在位于成都郊区的巴金文学院举办的。那天傍晚,我们一大群人围着一条小街道散步。她说,真清静啊,像在西藏。我说,这还叫清静,你都快把西藏给忘了。她说哪能说忘就忘呢,尤其她们家的人。她弟弟也是生长在日喀则的土坯房,还学过三年藏语。她如今还能一口气背出三十六个藏语单词。她母亲原来在内地的一所中学教书,为了父亲,母亲与她和弟弟,随军在日喀则教了十多年的书。
我分明看见,其他人此时正谈论着别的话题。也难怪,土坯房这三个字,对他们来说很陌生的。
她说她骨子里其实是忧伤的。从她作品里,仿佛能读出来。是的,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越往生命的深处走,这种巨大的影响便显得越清楚越激烈。是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便选择什么样的哲学。反过来,你选择了什么样的哲学,也就决定了你的人生道路。
她问我,嘿!那排土坏房还在吗?
我从她看似潇洒轻松的问话里,读到了一种长长的忧伤和留恋、沉重。我明白,她指的是日喀则的那排土坯房。她们家在那里住的时间最长。我说,还在呢,当年她们家住的土坯房是某野战医院的营房,一大批女军人就生活于此,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女军人。她们像流浪的燕子,两边筑巢。她们的孩子常说,爸爸的家,妈妈的家,爷爷奶奶的家。
4
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像我一样。有着对于土坯房的某种矛盾心理:担心土坯房总有一天会从我们眼前消失,或者说它应该消失。我不知道。
我说,你不知道,土坯房已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坚固的水泥营房。
她说,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已改变,只有记忆永不褪色。
我想,一切都在心里。是啊,只有心里没有忘记的,才是值得怀念的。就让土坯房成为一壶酽茶,一坛醇酒吧,我们慢慢地品尝,尽情地感受香留齿颊久久不退,时间越长,回忆起来滋味越多。
这样的回忆,未必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
(原载于2006年第4期)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