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历新年是三月三日。这天早上被来拜年的同事灌了几杯青稞酒,头昏沉沉的,中午就睡下了,一觉睡到天黑,起身后用冷水擦了脸,发现右嘴角生了疖,这是件小事。
半星期后这个疖无限膨胀,并且流出叫人恶心的脓血;脓血不断流出,在嘴角结了核桃大的痂,半张脸开始变形,肿得一塌糊涂。这个部位民间叫危险三角区,说是疮毒可以从这里的血管直接进入大脑。这我不知道。不过,不怕你们听了笑话,我的确给疼哭了,而且哭了不止一次。这已经不再是件小事。
我开始跑医院。
在拉萨藏历年是个大节日,要大大热闹一番。朋友们一定都在热闹,我一个人冷清地趴在宿舍床上看小说。单身男人像我这样就比较难过,不会行乐消遣。这样的人,生活里注定有无限的寂寞,其实我不甘寂寞,我有我的排遣方式,读小说就是其中一种。再比如:
日落时一个人走出去,看看街上人们丢弃的破烂瓦罐陶钵;看看长毛狗追逐玩耍;也可以在甜茶馆坐上一小时,把身上仅有的五角钱喝光。再不就绕到药王山南面,看看朝佛的人们在这块圣地留下了什么,小泥佛?有释迦牟尼像经幡?镂刻着经文的石板?
或者我可以拉拢窗帘。
(用我另一条单人床单代用的,是你们熟悉的白底蓝格的那条)
关闭房门,扭亮台灯坐到三屉桌前,给你们杜撰故事;
(当然是有趣的故事——我的愿望)
这种时候我的想象力特别活络,我会想起发生过和未发生过的一切事情。我在写一个故事之前,总要为写什么怎么写这类老问题伤脑筋。要不是小格桑来了,又提起他的刑警队,还不知道我的想象会驰骋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先问我是否还记得那个卖松耳石的人。我当然记得。他去年转到公安的,是个名副其实的新手,这个案子叫他有点紧张。我让他解开风纪扣,把大檐帽摘下来轻松一下,并且给他倒了杯茶。
说说八角街吧。八角街环绕著名的大昭寺,街巷纵横交错。全世界几乎各民族的人,在这里几乎都可以看到。据有人估计,每天来这里买卖和朝佛的人不下三万,星期天这个数目至少要翻一番。八角街是个大市场,商品种类之多可以轻而易举超出你的想象。这里有目前中国最大的古董珠宝市场,每天在这里成交的款项成千上万,有许多沉着的不辨民族的面孔,从袖筒里对着外国游客偷偷展示藏品,露出不卑不亢的微笑,用手势讨价还价。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名闻遐迩的猫眼儿宝石。我在第二个拐角处的地摊上,买了一块质感相当好的翠绿色松耳石。它有大颗带壳的双粒花生那么大,重量52克。我不懂宝石成色。只凭造型和色彩可意,我决定买它了。他开始要价60元,我以30元还价。他在这个位置经年不变,他的年龄无从揣度,说35岁或70岁都可以。我偶尔来八角街一趟,想必彼此早就眼熟。我从脸型断定他是南亚人种。尼泊尔?也许是印度或者巴基斯坦。他的汉话还算清楚明白,我们以38元拍板,这是去年八月十二日的事,我的台历上有清楚记载。
二
你当然知道八角街西南面那条便路。
(说老实话我不知道,一到八角街我总是搞不清东南西北。)
最近那条路修混凝土预制块路面。你肯定记得那条路到了夏天就淤满泥浆。
(点头。不是表示记得,表示在听。)
现在这条路已经重新修建过了。
(还是不明白。)
这条路现在比原来要宽一些。重修的时候原来路边的院子向里面收缩,城建局拆了住户的院墙又给重新修好。拆墙时在一个独居老太太院墙下掘出一具男尸,尸身还没有完全腐烂。对了,就是那个人。你大概没注意到,第二个拐角上换了另一个卖毛皮的康巴女人。
(我不想告诉你我注意到了,我不想打断你的话。)
老太太没有牙齿,两腮深深凹下去。她说她不知道这件事也不了解这个人。她没有儿女也没有固定职业,以在街市上贩旧衣裤为生计。老太太吸鼻烟,没有别的嗜好。居委会介绍,她早年的身世不祥,住到八角街是平叛以后,算来也有20年了。八角街地區来往流动的人太多,情况复杂,即使为邻多年,彼此也很少了解。我们开始找她谈时,她一口咬定不认识,后来我们吓了她一下,她便和盘托出了。
三
她使我想到另一个独居的老太太,她也住在八角街地区,她的主顾里有一个是我同事。她做私酒,她的酒不酸,生意一直不错。我喝不来青稞酒,多是生水。在大格桑家里,他是一定要我按规矩干三杯的,我拿出病情诊断书,告诉他我在患肠胃炎。他一口咬定她的酒是凉开水做的,喝了绝不会泻肚。我推不过只好喝了,也因此知道有这么个做私酒的老太太。
大格桑再去买酒的时候,我也一道去了,我想看看青稞酒是怎么做的,也想知道她做酒为什么不同于别人。别人都用生水。
她胖胖的,手又肥又厚,人相当和气。我心里想的卖私酒的老太太一定是干瘦的,不苟言笑,皱纹里藏着无数秘密。她不一样。我知道我想错了,她不会是我小说里的人物。说心里话我有点失望。不过我们还是来听听小格桑的关于老太太的故事。
四
她说他是她的相好,他的东西都寄放在她这里。她什么都卖。她说他有一颗九眼猫眼儿石。一颗五眼的优质猫眼儿石价值千元以上。他把它当作宝贝,不离身地挂在脖子上。她说,她向他要过几次他不肯给,他只给她几颗她不希罕的松耳石。她因此把他用白酒灌醉了,找来两个做流动生意的康巴汉子帮忙,用绳子勒死他埋了。她说结果她并没有得到那颗宝石,让那两个汉子抢了去,她拿他们没办法,到头来吃亏的只是她这个老太婆。她还说她父亲是回族,她自己曾经做过珠宝生意。
我们问她两个康巴汉子的相貌特征,她三次说三样,又说他们出事后就走了。问她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叫什么;她说生意人是不能探问对方底细的,也不问商品的来源,去向。不过她又说听他们的口气是去四川藏区。她这话可信不可信。她在这里20年了,居然没人知道她的身世。她没有牙的嘴瘪瘪的,一副受难者形象。我看她这些话没几句是真的。
(后来呢?)
我们分析了她的供词。估计她可能为了混淆视听,故意杜撰出两个康巴汉子。你想,在八角街做各种生意的康巴人有几千,在没有相貌特征的情况下寻访案犯谈何容易?又何况她说他们已离开八角街,离开拉萨了!不过我们还是准备派两个人到她说的区域察访一下。
五
小格桑就是派去四川追踪的两个人之一。他说三、五天内就要动身。我让他回来时把结果告诉我,他笑笑,问我是不是又要写小说?我不置可否,单凭他提供的故事,素材是单薄了些,不过谁知道案情发展到后来可能有些什么变化?我寄希望于他此行的结论。
我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我问小格桑,老太太是否信佛?他说她家里有几个铜佛和一些法器,但不知道她用来侍奉佛主还是倒卖赚钱的。关于小格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相信你们会原谅我,我不能把这个故事讲完。我累了,累了时我喜欢点燃一支烟,平时我不吸烟。我靠在叠起的被上闭了眼。我在想为什么所有那些与阴谋有关的老太婆都那么干瘪;为什么听了杀人老太婆的故事时,我不自觉地想起卖私酒的老太太形象,竟和这个杀人老太婆完全吻合。
六
敲门声。
“马原,马原!”
是新建。
“一个人在家?天呐,你是怎么啦?!”
“生疖。准是做坏事了,报应。”
“准是做坏事了。没吃饭?”
“有压缩干粮,有罐头。”
“到我那儿去吧,到我那儿住几天。”
新建是画家,展览馆的总体设计。于是我暂时住到展览馆。
他的住处还算宽敞。我进来时一眼看到他工作台上摆着几只纸鹞。他也是前年进藏的,原来学工艺美术。他的壁画、雕塑、油画作品都拍成了彩照。我看过这些照片。
两个光棍汉在一起,日子好过多了。他的住处比我的干净,原因是有一位姑娘偶尔要来这儿。姑娘很美,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名叫尼姆,19岁。她喜欢到拉萨河洗衣服。
新建也喜欢拉萨河,他是去写生,为创作寻找和积累灵感。夏日的拉萨河是诱人的,他被诱惑了,下河游泳了,结果脚心给碎玻璃剐了二寸长半寸深的伤口。他抱住脚鬼哭狼嚎,引来了远处洗衣的尼姆。
之后是一连串可以想象的过程:她找来自行车护送他去医院,然后是探望。
她发现他是个画家,发现他把胡子剃光其实很年轻(他不过29岁),发现他的住处是一间零乱到极点的工作室,她成了他的学生。她自幼对美术就有兴趣,现在他们有时整天整天地切磋画意,他为她塑了个抽象造型的半身像。看得出,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时间抱了太多的浪漫想法。我比较实际一些,尽管吃住在这里,她来了我便走了,我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去转一转八角街。
释迦牟尼也许是永远的偶像。我长时间伫立在大昭寺门前。我对所有这些磕长头的人们完全不能理解,但是心里充满敬意。我能看到的是热情和专一。我在正殿里意外地发现了她——她的侧影也是胖胖的和气的。她不会记得我,可我看到她把四张十元钱认真地贴到有酥油的佛龛上。我想起那次在大格桑家里喝她做的酒,的确没有再泻肚。
春天是放纸鹞的季节,纸鹞又叫风筝。
拉萨的纸鹞也许不是最有特色的,但是纸鹞的背景是天空。拉萨的天空敢说独一无二!在这块地球上最蓝最蓝的天空放纸鹞,不,就是看别人放纸鹞也是惬意的。这时拉萨的天空正有三只漂亮的纸鹞在飞,和另外三只飞隼遥相呼应。尼姆也许已经走了。我该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尼姆不在,有另外两位客人。庄小小是新建同学,不用介绍。
“这位是中新社的刘雨。”
“这位是电台的马原。”
我们彼此点头。刘雨告诉我,北京的一位朋友托他给我带来一本书,让我抽时间到他的住所去取一下。那个朋友是位作家,他带来的书里夹着一封信。信上说刘雨也是位作家。
庄小小的一幅出色的肖像画展出时,某文艺领导人说这画歪曲藏族形象。庄小小为此牢骚甚大。巧了,这画的原形是住在那曲牧区的尼姆的奶奶。尼姆通过新建认识了庄小小,她在庄小小的工作室里看到这幅画时,简直呆了。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像皲裂的老榆树下的树疤。老人疲倦了一生,时间在这张脸上留下了痕迹。这幅画的题目叫《岁月》。
尼姆问庄小小怎么认识了她奶奶。庄小小告诉她,他在那曲写生时就住在她奶奶家里。老人每天给他挤新鲜牦牛奶做奶茶,给他讲草原上的传奇故事。当他提出要为老人画像时,老人答应了。开始老人有说有笑,后来由于他专心作画,两个人没再交谈。老人很有耐心,但她显然惦记着羊和牛,她坐在那里,心却离开了。这时他看到她表情里那种潜在的疲倦。他抓住了这个时间里凝结的一切。
尼姆告诉庄小小,她阿爸几次去接奶奶到拉萨来,奶奶都推托要照顾牲畜回绝了。奶奶七十多岁了,她曾对尼姆说过,她活不多久了,她不想死在别的地方,她要留在草原。她习惯了草原,习惯了羊,牦牛和褐鹰。
庄小小准备送这幅肖像参加今年10月在沈陽举办的全国美展油画展。新建准备画什么呢?尼姆参加了新建的草图构想。
七
刘雨来新建处闲聊天,我顺势插进小说这个话题。刘雨对这个话题兴趣不是很大。
刘雨对庄小小的《岁月》发表了一些技术性看法,他不喜欢这幅画的表现手法。他喜欢谈北京的一些青年画家。北京人都喜欢谈论北京,正如上海人都希望回上海一样。
后来刘雨问到新建的草图,问为什么选择圣母题材,新建告诉他,全世界的古往今来的画家都在画圣母,那么他新建要画也就不存在为什么了。圣母是基督教题材,也是母亲或母爱题材,即使是20世纪的中国人,拉斐尔的圣母也可以唤起同样神圣的感情。新建的草图画的是一位抱孩子的妇女,她眼脸下垂;另有两个孩子倚她而立,一个在脚前匍匐。看得出这是一个藏族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背景要虚化得多,隐约看得出雪山、布达拉宫、长城和羊群。他竟然把羊群画到天幕上,使我有一阵分辨不出是羊还是云朵。
话题转到送展油画的审查,庄小小深有感触。审查这一关卡下他几幅最满意的作品,他说现在他学聪明了。他说他已经决定了,找一个藏族合作者,把合作者的名字放到前面,这样无论审查还是评奖都有益处。审查委员会和评奖委员会都要考虑鼓励少数民族创作人员,这样就使作品出生的把握大大增加了。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创作有信心,他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自己不掺一点水分的劳动。
这时我想到另一件事,尼姆就是新建画中藏族母亲的原型,新建是否想到庄小小说的这一层呢?也许。我的一位写小说的朋友胡大光也是如此。她母亲是藏族,父亲既有汉族血统,又有蒙古族和满族血统。胡大光的笔名叫平措,他在内地长大,生活习惯和日常用语都是典型汉族,他不会说藏话。现在,他是个藏族青年作家。
扯得远了,现在拉回来。
我问刘雨到了西藏是否准备写点什么。他们来拍新闻片,要在西藏停留几个月。他说,准备在近期写一篇小说,是关于一个住在布达拉宫下的老太太的故事。
八
听说前两年拉萨打狗。拉萨的狗实在太多了。听说以前还要多得多。听说拉萨狗是名贵品种,在伦敦要卖很高的价钱。
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就住在布达拉宫下面,离你们广播电台不远。听说她死了几年了,不过我还是想到她原来住的地方去看一看。
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一辈子独身一人,她从年青时候就开始,每天围着布达拉宫外墙转经三圈。你们知道,绕布达拉宫外墙一周有将近两千米。她每天转经三圈。常来这里转经的人都知道她。她靠做泥佛片为生。
白天,她坐在八角街某个向阳的台级上,用从远郊弄来的细黄泥和几个佛像铜印模,细心地做出体积不大的泥佛。这些佛爷们神态各异,有千手千眼的欢喜佛,有端坐的宗喀巴,最多的是佛光四射的释迦牟尼。
来朝拜的农区和牧区的人们,走过她身边时总要蹲下身,选几个泥佛,在她装钱的纸里留下一元两元。也有来自异邦的旅游者,他们常要在拉萨买些纪念品带回去,他们也是她的顾客。他们问她价钱,她不回答,于是他们就学着朝佛的人,照猫画虎地拿上几个佛像,留下一张外汇券。这种时候她看也不看,仍旧埋头从她的印模中倒出一个新的释迦牟尼像。
下雨天她一般从不躲避,呆呆地看着商贩们急匆匆地收拾商品摊;看着人们杂乱拥撞着找地方躲雨;看着雨水冲刷着她从远郊弄来的黄泥巴,浊黄的泥水从她脚下流向洼处。
她的收入大概不少,她把钱全都捐给了菩萨。她定期到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哲蚌寺和布达拉宫朝佛。她捐的钱里有外汇券,有侨汇券,有各种面值的人民币,有已经废置不用的旧藏币。每次去,她都倾尽所有,她对菩萨可谓一心一意了。她没有一件新一点的衣服。
这不是我要讲的故事。
九
这个故事听来不像真的,不过我相信它是真的。它使我思考很多问题。我到这里半个月时间,已经有两个人给我讲过这个故事了。
刚才我说,前几年拉萨狗多,那时候你们也都没进藏。狗在商店、饭店等许多公共场所里随意出入,当时可以称作狗患了。你们知道藏族喜欢养狗,藏族决不会打狗,可是当时拉萨的狗实在太多啦,同时也发现了几例狂犬病病例,而且有几种传染病据分析有可能是带菌的狗传播的。另外拉萨的居民仅十万左右,太多的狗造成比例失调,食物来源成问题,狗群时常发生恶斗,使居住环境受到很大干扰。
为此拉萨市政府号召打狗,并成立了业余打狗队,企事业单位职工不准养狗。
多数人打狗下不了手,就把自家的狗逐到外面。这些家养的狗就加入了街头巷尾的野狗群,那段时间街上的狗比原来更多了。一些青年人提着猎枪和小口径步枪追打狗群。
这个老太太开始养狗,把那些受过枪击惊吓的狗引到家里,喂它们食,使它们能在不受惊扰的情况下懒卧着晒太阳。
想必是狗也有自己的语言,它们把自己的好运气告诉同伴,于是有更多的狗到她的荫庇下。新来的往往混在老住户当中,畏畏缩缩地进入院门,一边用久有的提防的眼睛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如果碰巧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新来的肯定回身就跑,而且把尾巴夹紧。狗的眼里,木棍和枪是没有很大区别的,特别在这段特别的日子里更是如此。
于是这个小院子成了狗类的世外桃源。她每天照样出去,照样转布达拉宫三圈,照样在八角街造佛像,不过她去朝佛的次数少了,有时带走泥佛的人留的钱少了她不再没有表示,她用忧郁的目光看着对方,摇一摇头,等着对方再拿出一些钱来。
那只矮腿长毛的黄狗又生崽了,小狗崽金黄金黄。她出去转经时把小狗揣在怀里;狗妈妈则跟在她身后,随着转经筒有节奏的摇动,脚步一颠一颠的。
熟悉她的人们都看得出她瘦了,腮塌下去了,眼窝塌下去了,颧骨和鼻梁高起来了。她开始每天买牛奶。
卖奶的孩子知道她不讲价钱,市价四角一瓶的不掺水的原奶,孩子们掺水以后卖给她五角一瓶,她每天要买四、五瓶牛奶,有时还要多些。据她的邻居说,这些奶都喂了狗崽,她一口也不喝,她从不喝牛奶羊奶什么的,现在她这里已经有四只狗崽了。
二十几条狗住在这个小院里,进进出出,整个巷子都显得阴森森的。这个巷很窄,两人對过刚好容得下,这个小院在巷子深处。每天傍黑时分,狗群鱼贯溜出院门,在巷子里一字排开向外移动。这个场面如果用长变焦镜头从高处拍,我想效果肯定很特别。
(我笑他又犯了职业病。不过平心而论,刘雨的摄影作品就是不错,我喜欢他谈关于摄影作品的构想。)
这事首先引起邻居的不满。这么多狗在一起群居,难免撕咬吠闹,结果搅得四邻不安。当邻居说长道短时,她不多说什么,只是为难地笑一下。我想那肯定是苦笑,于是她拿出更多的时间和它们在一起,和它们熟悉,使它们能够听她的话,不再撕咬吠闹,不再搅扰左邻右舍。它们的确驯顺了些,不过她到八角街的时间更少了。
她喜欢的还是那只毛色金黄的小狗,只有它是生在这院子里的,她待它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它已经大一些了,她转经时不再把它揣在怀里,她在它脖颈拴上了条细绳,它就跟在她身后,像它妈妈以前那样,随着转经筒有节奏的摇动,脚步一颠一颠的。晚上睡觉时,它会悄悄爬上卡垫,偎在她胸前安详入睡。
那一段时间,她经常出现在粮食市场,拉萨是高消费城市,西藏全区粮食又不够自给,因此市场高价粮食很贵。她是城市居民,粮食定量有限,而喂养二十几条狗是需要很多食物的。她能怎么样呢?人们能看到的只是她越来越虚弱了。她时而推着四轮小车,推回满满两只面袋。看得出她是强撑着才没有摔倒,她推动小车,也是小车的横把支撑她,她其实是靠了扶持小车在路上行走的。
她自己不再打酥油茶,甚至连糌粑也很少吃。糌粑比小麦要贵。可是她居然开始喝起青稞酒了。我忘了刚才是否说过她不喝酒,也不吸鼻烟。每天中午,她都要坐进路边的围帐,痛痛快快地喝上两杯,然后醉眼惺忪地看看卧在脚边的小黄狗,也许还要喃喃地和它讲几句只有她和它才明白的体己话。她差不多彻底垮掉了,但是她每天出去,从布达拉宫转经,到八角街塑造泥佛。你看新建已经睡了。我们太打搅了,有时间我们接着谈。
十
那一段时间我们常去拉萨河。拉萨河拉萨一段有一个很大的河心岛,前不久我还写了个关于河心岛的故事。叫《拉萨河女神》。
我说我们,是说新建、罗浩和我。罗浩是专业摄影人员,也是小兄弟,他只有19岁。我们到拉萨河是新建的主意,到河边去洗衣服。我敢肯定他是想追寻那段美好的记忆,就是在河心岛洗衣时他讲了他和尼姆的故事。
我随便谈起刘雨的故事,并告诉新建故事没讲完时他就睡了。新建居然又打了一个哈欠,说小罗早就讲过了。罗浩从小在拉萨,关于拉萨的一些传闻知道得自然多些。
那一次我们带了大批脏衣,而且包括各自的床单被单。同时我们也带了大批给养,罐头和其它吃的。罗浩把弟养的一只来克亨白公鸡杀了,做成美味的辣子凉拌鸡,我们还带了啤酒。在西藏最奢侈的就是子鸡和啤酒。
和我们邻近洗衣服的是两个藏族姑娘。
大概是我和小罗不期待奇遇的缘故,开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和她们各干各的。拉萨河水清澈见底。先把衣服放在水流里,上端用卵石压好;这样浸泡一段时间后捞起一件,平摊在卵石滩上,用肥皂粉均匀地薄洒,之后揉搓,也可以用脚来回踩。之后是第二件,第三件。
先是她们笑了,笑得肆无忌惮。她们在笑我们。一定是我们男人洗衣的动作笨拙得好笑吧。这样想着,连我们自己也笑了。
我们站在水流中清洗肥皂沫。齐膝深的河水凉得刺骨,水波在卵石河床上闪烁跳跃。把衣服用两手扯开放下去,急湍的清水马上涤净了,而且发出好听的声响。最有趣的是清洗被单床单,平铺在波面的方格子单子很有装饰性,有节奏的抖动像抽搐,可以给人带来莫名其妙的联想,罗浩来了灵感退到不远处支好三角架,然后按下自拍快门,踏着水花向我们跟前急跑。他刚好来得及像我们这样扬起被单,快门响了。三个男子汉在拉萨河洗被单的留影照,背景是布达拉宫。
羅浩的第二次灵感来自解开粗发辫洗头的她们。她们准是两姐妹,她们的头发又黑又密。当妹妹的头发浸到水里,她又扭转脸来跟姐姐说什么的时候,小罗不失时机地抓拍到这个难得的镜头。他就是送这张照片参加日本举办的《水与生活》专题影展。
她们并不躲闪,我和新建用汉语请她们配合拍了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她们显然很高兴,而且汉话说得很好。她们留下了地址和名字,希望我们能把照片送她们一张。她们长得粗壮结实,我记住了她们开朗的谈笑。
看看她们,我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刘雨的故事,想起了那群有了家的狗和那个老太婆。我奇怪我总在想这个故事。她们端来了青稞酒邀我们一道喝,我们都怕泻肚又不好明说,婉谢的同时也回邀了她们。凉拌鸡显然使她们兴奋,而我们在喝过啤酒后也有一大壶温热的酥油茶喝。
还是那个妹妹首先发现了挂在灌木丛上的纸鹞,她啧着嘴,惊诧和赞叹溢于言表。在征得新建同意后,她熟悉地放飞了。
她说她家里早有两个纸鹞,是她阿爸叠的。她阿爸叠的纸鹞可好呢。许多邻人到了春天都找她阿爸,求叠纸鹞。他可以叠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纸鹞呢。这时候我想起刚才姐姐留地址时说的,她家就住在布达拉宫下面。我想起该问问关于那个养狗的老太婆的故事。她是本地人,又住在附近,也许她们能知道得详细一些。
很可惜,她们不知道。倒是罗浩知道得更多一点。他说她养狗并不是近几年的事,她多年来一直在养狗,她养的狗的确不下二十只。她不是个做泥佛的,她没有什么亲人,而且她早死了。死了几年了,甚至连住在附近的两个姑娘都没听说过她。她每每把口粮省下来给它们吃,她瘦得叫人很难想象。前些年拉萨很多人都知道她,有些人出于怜悯送给她一些粮食,这也没用。她很固执,别人说话她根本不理会。听说她是饿死的,也有的说是病死的。反正她一个人生活,跟邻里没有来往,人们发现她死,又因为太瘦,就风传她是饿死的。谁也搞不清楚。也许她是整天和在外面游逛的狗群在一起,染上传染病不治而死的呢。
妹妹的心思全放在纸鹞上,我偶然发现姐姐扭过脸时匆忙用手背抹一把眼睛。我捅捅罗浩,罗浩不再讲下去了,新建最后把纸鹞送给了那个爱玩的小姑娘。
姐姐怎么啦?也许……
十一
刘雨在离开拉萨以前讲完了那个故事。当时我没有插话。我知道罗浩的故事也许更真实,但刘雨的故事无疑更多一些思辨意味。他要写一篇小说,他的故事作为原始素材当然更多一点弹性,罗浩的那个就太限制发挥和想象。
可以推测,刘雨更多着眼于佛教及其内在的影响,浮掠地讲一下这个故事不是他的兴致所在。我这时发现了自己是很希望看到刘雨这篇小说的,我想知道这个故事在另一个作家的心里触发了什么。触发——是我们兴致所在。
刘雨走的第三天,我按地址找到了那对姐妹的家。我发现这个小巷子又窄又深。巧了,妹妹不在。我问了一句,姐姐告诉我:
“她去放纸鹞了。”
(原载于1985年第4期)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