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波
他的腹突然挺凸起来,又缓缓地落下去,手和脚划动着,身子随之作节段蠕动,像一只被网住了的虫子。
好一阵子,他都没能挣脱。于是他大吼一声,又一次将腹挺起,挺起,然后“砰”地掉下來,再也不动了。
昨夜一定是下了场雨,除通常能听到的溪流声外,还有山洪滚动的声音,沉闷而遥远。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回吸时闻到了润湿的泥土、花卉和竹子的混合气味,爽肺清心。他睁开了眼睛。
天已亮了,阳光从竹壁缝里钻进来,水红水红的。火塘的灰堆里埋着隔夜火,几截柴头露在外面,结着一层白痂的斜切面上时而冒出一缕淡青色的烟,先是停在那里忽而圆忽而扁的揉挤着,尔后拉成一线袅袅地飘升,在屋子上方散开,使得那里的光束变成乳白。在最上面那排光束的背后,是一个堵死的立体三角,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又像是看见了不少:沉寂的荒原,阴湿幽暗的山洞,野林中跳动着的一柱忽明忽灭的孤火……
他将目光移开,盯着北面的竹壁,这样顺着阳光,眼睛要舒适得多。他把蹭开了的虎皮被拉上来,卡在下巴和胸骨中间的时候,他感觉到额头和上颚的哪个地方不太舒服,而且全身肌肉酸软,心里也不太好受。我简直拿自己没有办法。他烦躁地从床上爬起,取下一块扇形兽皮围系在腰上。
他的躯干粗大,四肢细小,奶酪色的背部被芭蕉褥子印出一道横向不平行的青紫色的沟槽。随着他的走动,潮乎乎的圆竹磨擦出吱吱的尖叫,他下颌两侧的根部咬动了几下,嘴唇哆嗦起来。他的前额和眉骨都有些突出,额上的皱纹又深又长,十分整齐地排列着,皱褶之间的皮肤绷得很紧,泛着蜡光。他的鼻子很小,好像上嘴唇被往下牵拉着似的,鼻孔上掀,嘴也吸吮着什么或吹奏着什么似地噘起,在头发一般稀疏的棕色的胡须下面,皮肤皱纹是纵向的,很细也很浅。只有深陷的两腮,那里的皱纹极不规整,像枯萎了的橘皮,而且还在随着嘴唇的抽搐不断地变幻着图案。
他走到火塘旁,胡乱地生燃了火。灶台上的石头锅几天没用,木盖上腻黄的油垢已经变成黑褐色。火塘上方悬吊着一个三层熏架,结满了一梭梭烟尘,在火的烘烤下拂拂抖动。他探身从最上层取下一支竹笛,由于沾满了烟墨,他用手从头至尾地抹过去,笛身残留下几条扭曲旋转的烟墨线。那竹笛只有四个音孔,说不上是圆还是方,做工十分毛糙。他匆匆走出屋外,站在晒台上吹奏起来。第一个音,第二个音,第三个音,第四个音……他吹了,但由于颤抖,笛声断断续续的,毫无反响就消失了。
晒台也是用圆竹铺就的,旁边栽了几窝芭蕉。那叶片丰腴而浓密,阳光下,从背面看去,叶脉是墨绿色的,枝枝叉叉,线条刚劲挺拔,而叶脉之间的叶片则晶莹莹地透着玉绿,由于芭蕉树的遮掩,整个晒台都泛着青幽幽的光,十分寂静。他盘坐下来,心情渐渐趋于平静,于是他再一次拿起了竹笛。
他吹奏着,为了使每一个音传得更远,他把气运得足足的,然后匀匀地呼出。笛声低沉平稳地向前进,他感到了这种推进的水平,因此偶尔抖动一下,他便马上将它扶正。
这是第四天。
他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可四面都是山,看不到好远。两座大山的衔接处,鼓出一个小山包,就像硕大的头颅上不慎碰起的一个小包,他的竹楼就孤孤单单地立在这个小山包的下边。一条小溪从楼前蜿蜒流过,溪畔野花簇生,红的、黄的、蓝的还有白的,沾着雨珠,缀在绿的草和叶之间。微风吹过,掀动花丛,惊起只只蝴蝶,在花的上空留连舞蹈,花粉从那毛茸茸的脚趾下抖落下来,纷纷扬扬,金黄一片。然而风停蝶落时,整个世界又僵凝不动了。
呀!他古怪地吼叫一声,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气氛中,显得过于巨大和唐突。
都走了,四个一起,商量好了似的,抛下他一个。他很伤心,于是他的伙伴们留下这么一节竹子,各自在上面挖了个孔,说:你把我们养大,可我们要走了。没有办法。这支笛子,每个孔代表我们其中的一个,今后想我们谁了,你就吹哪个孔。准会来看你。第二天他就吹了,可谁也没来。这是第四天。他走下台梯。
竹楼后有一条小道从山包的正中劈开,高处看去,茂密的丛林中只见一线时隐时现的罅隙。他沿着小道走去,那怎么也甩不直的细长上肢,衬着微弯的腰,显得异常蹒跚和老态。
山包的那一边是小溪的上游,那里有一架长满青苔和白耳子的独木桥。他到那里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花草和树叶被烤得抽筋似地向后翻去,空气热闷难当。他掬一捧溪水擦擦脸,刚坐下准备休息一会儿,那湿热的气流直往兽皮裙里钻,使他觉得那里面不怎么好受,不得不站起来继续朝对面那座山上爬去。
我只好这样做了。他一面气喘地爬着,一面喃喃着,心头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欣慰。可在他靠着一棵白桦树歇息时,又生出无限悲哀来。一年前,他背着一口木箱从这里爬上去,也不像今天这样累。于是他一路上骂骂咧咧,诅咒这陡峭的大山和炎热的气候,以及自己那日渐的衰老。终于,在他靠着另一棵白桦树歇息的时候,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松油味。没有风,是自然溢散下来的,松林不远了。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加快了步子。
松油味越来越浓,浓到让人觉得整个肺部被这种气味熏透了的时候,一片松林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踏着铺满松针的柔软的地,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头上的汗珠或是整颗地滚下来,或是融进皱褶里,莹莹地闪着白光。好久,他才在一棵古怪的松树下站定。这棵松树不高,但树干粗大,在分枝那个地方狠狠一弯,平着向前探伸。树身长满了棕色的鳞,他用手扶上去,立刻响起嚓嚓的干燥的断裂声。树上用白藤挂着一口木箱,悬在他的面前,时间久了,木板的颜色已经变深,表面斑驳地泛着霉白。
卡那。他轻声唤道,两滴混浊的泪珠从那猩红发亮、缺少睫毛的睑边涌出来,无声地打在干枯的松针上。我来接你,只有你肯跟我在一起。他抚摩着木箱,颤抖的指头在箱面上划出几道歪歪斜斜的痕。木箱的一头,靠近他左手的那个地方,有一个用篾条做成的门扣,他把它拉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闭上眼睛,由于不太习惯,身子有点失去平衡,摇晃不定。太阳偏西了,对着他直射过来,在他眼前泛起一片红光。几条链环状的黑物在红光中涌动,其中最大的一条翻滚蠕动了几下之后,他认清了那是卡那。卡那还是那么高大壮实、顽皮可爱,使他兴奋得浑身发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漾出了笑意。他蓦然睁开眼睛,不料“哇”地大叫一声,仰翻在地上。
木箱被牵拉了一下,来回荡着,荡着,白藤刮在松枝上,很快就断掉了一根,木箱中甩出一具腐烂的尸體和一股难闻的味道。
他静静地躺着,胸脯一点也不起伏,笑意僵在他的脸上,十分难堪的样子。风从覆盖着积雪的山顶吹下来,裹着冰的气味和寒冷匆匆穿过,给松林带来了凉意。一团团淡蓝的暮霭悄然升起,在林间小心地逡巡着,然后融融地抱成一片,吞没了最后一缕阳光。他脸上的汗或许是蒸发了,或许是吸收了,留下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粉末,使得面色更加苍白。谁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他苏醒了。
他用肘弯抹了一把脸,然后支撑着坐了起来,目光异常空漠和迟钝。卡那的尸体就在他的面前,摔了那么一次之后,已经变了形,有的部位甚至露出了白骨。卡那不行了,活着的又都走了。他觉着胸中塞了一团东西,闷得发慌。他企图驱散它,但那似乎是一个实体,或者干脆就是心脏本身。
呀!他又一次古怪的吼道,同时拿出竹笛,十分不满地端详。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从他的胸中升起,在喉头那个地方停留了一阵子,继续上升到大脑的两侧。它既像山和林那般实在,又像云和风那般缥缈,使他非常激动和紧张。在这种感觉腾出的刹那间,他听见了“咔”的弹跳声。随即,塞在他胸中的那团实体也开始松动,具有很大限度的可塑性。为了不让那种感觉掉下来,他屏住呼吸,然后用意识之手小心翼翼地向大脑两侧触摸。仿佛是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历程,他触到了,但还没有搞清它的形状,它便猛烈地碰撞起来,震得他双颞一阵跳痛。他神经质地缩回意识之手,生怕它在碰撞中化为乌有。这是第一次。这次的结论是:那种感觉是对梦的回忆。就是说,他昨夜作了一个梦,但是遗忘了。既然对于梦的回忆能使他胸中的那团实体松动,那么那个梦一定是很有价值的,一旦悟到,就会使几天来一直压抑着他的孤独、寂寞和悲哀一并解体,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进行了第二次触摸,结果跟第一次完全相同。他疲乏了,想松弛一会儿。就在这瞬间,那种感觉像沿着一根螺旋管道似地跌落下来,带着低沉颤抖的吼声直压心底。他僵住了。出于抵抗,他的心搏动了一下,又一下,但怎么也挣脱不了。他嚎啕大哭起来,像飓风和暴雨骤起,撼山摇林,昏天黑地。黑暗中,山在崩塌,树在断裂,洪水在疯狂地寻找豁口……慢慢地,风停了,生命发出沙沙的舒展声;雨住了,水滴落寞地打在泥洼里——狂暴在沉淀。他啜泣着,轻弱而无休止地啜泣着……
这就是有一天他从杂乱单调的笛声中突然发现的那首被后人称做“啜泣”的曲子。从那天起,他每天都要重复地吹奏几遍,但直到他临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仍然没有触摸到那个梦的真实形状。于是,他把竹笛、啜泣和梦一起扔给了他的后人。
称做“啜泣”无疑轻巧了点,包括把老人在笛身上那随手一抹所残存下来的几条扭曲旋转的烟墨线加工成抽象的龙体图案,也不无弄巧之嫌。但是,“啜泣”中那雄浑沉重的旋律和细腻真切的感受至今还没有变,人们在精神上对竹笛的依赖程度,至今也没有丝毫的降低。晦雨黄昏,孤独的老人要吹“啜泣”;花前月下,失恋的青年也要吹“啜泣”。如果你有兴趣去打听一下的话,他们便会板着脸给你讲述上面那个古老而又令人乏味的故事,并会更详细地告诉你:那个老人的四个伙伴实际上是虎、豹、熊、猴,现在竹笛上的四个音孔就是以这四种野兽分别命名的。还有,卡那是老人的猎狗,全身黄毛,嘴是黑的,如果嘴是白的,那就该叫达嘎了。如此这般,滔滔不绝。但有一点要注意:千万别去问他们悟到那个梦了没有,否则他们会恶狠狠地瞪着你,这是门巴族男人们唯一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原载于198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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