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婷
(亳州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亳州 236800)
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生命体的留存与延续需要遵循一定规则,在规则之上的理性探索与感性体验,则是生命的额外赋能。作为高级生命形态,人类在自主生存与精神实现的过程中,往往会产生区别于其他生命形态的感悟与反思,并以各种兼具记叙价值与艺术价值的方式进行表述,诗歌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中国经过数千年源远流长的发展,无数生命体在传承中衍生出独特的精神需求,对生命本身的感知与研习也成为诸多诗歌创作的灵感来源,因此,古典诗歌中以“生命情怀”为主题的作品多不胜数,自成一派,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代表性元素[1]。古典诗歌中,关于“生命情怀”的探讨与归纳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人类意志的变化而出现一定转移,在后期呈现明显的外化特征,与生命体物质精神需求的变迁基本类同。
人类在产生生命意识后,会自觉将其间生成的理性思索与感知体验转化为一套独特的情感体系,用于佐证行为本能的合理性。很大程度上,对自我生存价值的思索,已成为人类区别于其他生命体的标志性要素,因此衍生出的生命情怀也属于人类特有的一种精神现象,天然具有高度人文性。从精神现象的角度来看,“生命情怀”的生成是人类普遍意义上的共性,但因文明序列、文化背景的不同,在形态与内涵的传达上又各有差异[2]。譬如,中西方在迥异的社会场域、历史地位等环境的演变中,探索人文精神领域的立足点有着天然区别,虽同样具备自我省察的生命意识,但对于如何表达与体现各有着内核与思路。哲学家牟宗三曾对中西方人文精神文化特征做出如下区分:中国文化的着眼点集中于“生命”;西方文化的着眼点则集中于“自然”或“外在的对象”,这是区分两者的领导线索。由此可悉,探索“生命”本质自古以来便是中国人文精神的重要内核,是历代人民建立自我心灵沟通关系的普遍出发点。
而要细论具体的中国人文精神与生命情怀,便需要追溯到自然环境、生活方式、物质水平、地域文化等历史渊源。钱穆先生也曾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指出,中国文化自形成起,便是在复杂而广阔的领域上展开,且各个区域间相互独立隔离,又借着小水系、大水系相互衔接,形成区别于其他国家的农业文明与物质生活方式。也正因如此,“实用理性”在中国古代人文精神体系中占据重要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昭示着历史的必然性。思想家李泽厚较早用“实用理性”来概括中国人文精神本质,认为这一概念构成了儒学甚至总的文化心理中的民族特征,即重实用轻思辨、重理性反盲从、重平衡轻欲望的心理结构,强调以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来获取物质及精神需求[3]。本质上,关于“实用理性”的论点与牟宗三先生对中国文化内核的揭示存在共通之处,如中国文化关注生命的走向与精神的归宿,承认理性的态度与感性的认知可处于共生共存地位。基于这类基本论调,“生命情怀”始终是中国人文精神的重点倾向,也因此成为历史文学作品中的宏大命题,被人以各种形式拓印在中国古典文化发展史上。
伟大哲人孔子两千余年前发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这一喟叹,意指时光如滔滔河水般流逝,不因白天或黑夜而停留,再联系到人的生命在时光长河中虽微弱而短暂,但也因自我主宰而产生意义。至后期,诸多思想家、哲学家在孔子的理论学说中总结出具有实用理性的生命意识,并对其中人文内涵做出总结:首先,人在生命历程中拥有着绝对的主宰权,不受冥冥之中的其他力量所驱使;同时,人的生命既然有时限,就更应在有限的时间内把握自我实现的诸多可能,虚掷光阴将会使宝贵的生命流失原有的意义。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支柱,在主流行为体系的构建中发挥了重要导向作用,且在后期实践总结中得以不断完善、总结、升华,以动态发展性被赋予了长久的生命力,也因此成为“生命情怀”表达的理论载体之一。一定程度上,儒家理论学说中关于生命意识的论述代表了中国古典文化中的人文倾向,也是民族性心理结构的一种真实反映,属于诸多个体在探究人文精神本质时的起始点[4]。
总的来说,中国历史堆积而成的人文精神既离不开物质基础,包含农业文明、工业技术等,也离不开深刻清醒的实用理性,只有在厘清这一本质特征的基础上,对自我生存的方式进行反思,对生命情怀进行探讨,才称得上自然且富有意义。需要强调的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中,透过生命意识传递出的人文精神理念,一方面是广泛化感性体验的提炼,另一方面也是理性化经验成果的总结,也就是说,它不仅依托于个体生命的生理性存在与完整,同时也看重个体生命在群体环境中呈现出的价值意义,在强调主体性品格的基础上,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关系,这与中国文化土壤中对“生命”的尊重有着深度关联。通过回顾中国历代古典文学作品可知,对生命情怀及其人文精神的解读与剖析体现在方方面面,且在强烈的尊重意味烘托下,这种表述过程被烙上鲜明的民族印记,以生动而鲜明的艺术特征而著称于世界,成为中华传统文化区别于其他文化的典型标志。
对于“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实现生命本质的永恒”这一问题,自古以来便众说纷纭,具体而谈,即是“人如何达到死而不朽的境界?”。普世观点中,财富、权柄的延续与传承只能被称为“世禄”,由于缺乏精神层面意义上的高洁情怀,而不能被称为“不朽”,只有建立在立德、立功以及立言等精神境界上的留存印记,才是真正意义上个体的“不朽”,这也正是个体生命情怀在群体环境下的价值体现。这种价值观点也在很大程度上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创作有着直观影响,甚至被直接注入创作脉络当中,成为艺术表达的补充[5]。
人类产生生命意识后,随即总结出“生命会逐渐消逝”这一自然规律,而后衍生的情感、情绪、情怀也都建立在这一客观前提之下,对草木荣枯、阴晴圆缺等物象变迁的观察视角也更为广阔而悠长。古代著名诗人屈原曾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等句感叹生命的易逝,但由这种感叹延伸而来的,并非是屈从于客观现实的无谓忧伤,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升华生命价值的决心,如“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而不立”中传递的分秒必争、积极进取的迫切感。所谓“修名”,指通过高洁品格来超脱肉体生命限制,构筑精神层面上的长青生命,摆脱虚浮之名的桎梏。现实中,屈原选择牺牲自然生命来成全永垂不朽的人格理想,并以诗句昭其心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种“立德至上”的生命情怀在本质上与“不朽”的理想是共通而统一的,是生命意识经过艺术渲染后,在诗歌文学作品中的立体直观呈现。
关于“立德”的探讨与论述在古典诗歌文学史上出现概率颇高,尤其在屈原等领军式人物出现后,后世对于生命情怀的“立德”表述上升到了新的艺术化层次。如南宋著名诗人陆游曾在垂垂老去之际,留下“汝虽老将死,更勉未死间。”等诗句用于自勉;文天祥也曾在战败期间以宁死不屈的意志写下闻名于世的《过零丁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有明代政治家于谦留下的千古名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些写于生命弥留之际的诗篇,无一不传达出作者试图通过“立德”来达到“虽死犹生”境界的意念,在这样的“忘我”境界中,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不再需要通过肉体的留存而存续,生命的自然长度也因精神的不朽得以延伸,实现特定意义上的永存[6]。纵观中国古典诗歌长河,对于“立德”的定义也并非是单一性,有人认为投身于家国事业属于立德;也有人认为坚持自身高洁品行即是立德。总之,如何算是“立德”并不能一概而论,从共性上看,可以归纳为人格高尚的、具有奉献性的生命特质,这种宏大情怀也通过诗句镌刻在世人心中。
诚然,“立德”作为实现生命不朽不息的最高层次,被无数人所向往、追寻,但正是由于它的至高无上,在现实中通常可望而不可即,并不能成为大部分人群提升生命价值的路径。因此,更多人转而求其次,尝试通过“立功”来升华精神境界,让后世铭记自己的功绩,来实现留名于史的生命存续意义。譬如,雄才大略的政治家曹操便是一位重功绩轻德性的代表性人物,即便曾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生命体验喟叹,也是为了传达“征求贤才,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同时在《龟虽寿》一诗中留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等句,旨在弘扬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进取意识。同样,“立功”的定义也因个体的不同而呈现出一定差异,有人认为立功的本质在于出将入相,建立政绩;有人认为达成人生理想、留下值得记录的功绩即算立功,而功绩的类型并非是特定的,可以是政治成就,也可以是功名成就、艺术成就等。历代诗人在对“立功”的追求表述上,也纷纷以不同的着墨点呈现出不同的个人风格,如以豪放格调著称的李白曾在《行路难》中如此表达志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在强调宏图抱负的同时,以酣畅淋漓的咏调,让读者直观感受到其磅礴有力的生命情怀,形成直观而富有冲击力的共情效果。
除去“立德”与“立功”层面的生命价值追求外,“立言”也被视作一种探索永恒的不朽实现形式。所谓“立言”,即通过广义或狭义层面的文章及言论,来建立一种独立且具有应用价值的理论语境,使之在流传、延续的过程中实现立言者的精神传承。从古典诗歌字斟句酌的特性中可以窥见,古代文人精益求精的作诗态度本质上便是对“立言”的追求体现,魏文帝曹丕便曾在《典论论文》中指出:“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鼓励文人踊跃创作,体现国家文化兴盛。在诸多广为人知的古典诗篇中,可以窥见创作者为家、为国、为己或为他人而试图传递出思想学说,社会世俗的本质也使得这种“立言”过程呈现多元化本质,而真正具有“立言”价值的作品,也经过时间的筛选流传至今,成为构建当下主流文化体系的基石。
无论是立德、立功还是立言,均是彰显生命情怀、升华生命价值、构筑不朽灵魂的直接通路,真正达到超脱生死、心境旷达境界的,在历史上也不乏其人,及至现代,人们借助诗歌这一载体得以窥见一角,再通过解读其中内涵,汲取关于生命意识的理论养分,这也是古代诗人用“生命情怀”诗篇惠及后人的现实体现。而要从达观角度来阐释古代诗人的生命情怀,便不得不提及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其所作就的诗篇中,传达出荣辱不惊、顺应自然、超脱生死等宏大生命格局,极大地影响着后人,诸如“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等诗句,长久地留芳于后世,构成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独特景观。正是在这些情怀高远的诗歌作品影响下,后人对生命本质的研究与论述有了深厚的思想基石,很多具有现实意义的外化思考也正是来源于此。
“生命情怀”作为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恒久不变的主题,在呈现过程中可能生成不同形态的外化现象。所谓“外化”,即指在正面表达、传递生命情怀感悟的基础上,借助侧面渲染的手法,或含蓄辞藻的包装,使诗篇以某种特定风格形态存在。纵观古典诗歌中“生命情怀”的外化现象,可以窥见其中多元性、互通性特征,这与人们对生命现象的认知、敬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现通过简要归类,列举部分关于“生命情怀”的代表性诗歌外化形式略作阐释。
第一类,怀古诗。历史朝代更迭过程中,所衍生的文化氛围、人文土壤因时代的不同各有特质,而文人墨客也惯于通过回顾历史来总结新的理性精神与价值经验,这一过程属于历史意识的体现,而历史意识又正是生命情怀的延伸。怀古诗作为诗人们缅怀古人、凭吊古迹的诗歌载体,往往侧重于关注人类以群体形式存在的价值意义,并从中提炼出用于慰藉内心的精神底蕴。正如初唐诗人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所写:“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讲述了诗人在压抑的心境下登临于曾象征燕国标志的幽州台上,极目远眺,由史及境,生出怀才不遇的悲怆感。但究其根本,诗中传达的内核又远非一己荣辱得失之感,而是包含生命体验、与古人间的精神交融等深层次认知,是通过文学作品破除时间、空间桎梏的生命情怀外化体现。除去因际遇而与古文化产生的共鸣外,还有许多古典诗歌作品从对“物换星移”的感悟出发,透过现下景象寄怀逝去时光,诸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等脍炙人口的名句,便传达了对物是人非、世事无常的感悟,从“燕子”这一元素切入,讲述王公贵族的权势随着时间转移而消逝,曾寄居于堂前的燕子已在寻常百姓人家筑得新巢。无论何种主题的怀古诗,都绕不开对生命、历史的省察,这也正是人类与生命建立沟通连接的重要文学表达形式。
第二类,饮酒诗。从古至今,中国诗歌文学的创作就常与酒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譬如被誉为“诗仙”的李白便有大量闻名于世的诗歌作品作于酒后,一度被传为佳话。而诗人对于酒文化的追寻,从根本上看,也与生命情怀关联甚远,一方面来源于人对已知流逝时光的怅惘或反思,另一方面则来源于人对未知生活的惶恐或期盼。著名文人孔融曾在诗中称:“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饮酒作乐对当下人们疏解自我的重要意义。及至文晋南北朝时期,因社会动荡变迁等因素影响,饮酒之风更为盛行,尤其在诗人群体中,借酒吟诗无疑已成为一种时兴的、主流的创作方式,尤以“竹林七贤”等代表性人物为主,如嵇康曾在诗中提出:“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随着饮酒诗作品的不断出现,这一题材开始自成一派,成为诗人发出生命情怀咏叹的外化形式之一。大部分饮酒诗作品中,对诗人生活态度的呈现属于明显表征的一种,或以倾诉衷肠为主旨,或以超脱旷达为基调,无法一一囊括,如归隐田居的陶渊明以“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表达随遇而安的心境,将饮酒作为生命中的别样体验,借之体悟生命“真味”;率性浪漫的李白在名诗《将进酒》中通过“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一句,抒发人生抱负难以施展的愁苦,但又在愁苦中注入激荡而磅礴的洒脱之意,使得该诗作在看似矛盾的感情中达成微妙的平衡,流传为千古名篇。
第三类,山水诗。古典诗歌中的“生命情怀”表达在外化的过程中,除常规意义上的人类生命外,诸多与精神生命相关的元素也被囊括在内,譬如“山水自然”等。自古以来,“天人合一”便是中国哲学体系中的重要观点,即人类应当顺应自然规律,与自然中的万物和谐相处,将一草一木视为与生命体验息息相通的细节。也正因如此,对于山水自然的描绘与勾勒,成为诗歌主题中的独具一格的类别,无论是主观性还是客观性的“生命情怀”,都能够借助山水景象进行深层表述。历史上较长一段时间内,山水诗大多以自然景色描写或借景抒情为主题,但直至南朝晋宋之际才算得上形成成熟体系。当时的代表性诗人刘勰曾在诗中以“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等句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寄托在内,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山水诗的勃兴带来了理论基础。进入盛唐时期之后,山水诗的艺术化表达更是迈入一个全新的境界,基本组成了作品类别丰富的诗歌流派,其中重要代表性诗人王维在《鹿柴》《鸟鸣涧》《竹里馆》等作品中,将其对光影效果的捕捉天赋融于其中,用寥寥数笔建构出独立的自然空间,传达淡泊悠长的人文意境,于无形间描绘生命的具象化形态,古典诗歌“生命情怀”的外化魅力也就此得以呈现。
综上所述,中国文学艺术发展史上,对“生命情怀”的呈现是永恒的主题之一,古典诗歌更是以简明含蓄的语言与深厚磅礴的底蕴,成为重要的表述载体,与这一主题紧紧串联。在解读古典诗歌内涵及思考其外化现象的同时,人们更需要探析的是艺术与生命相融的本质,并以此为契机,在生命长河中不断进行自我叩问与反思,为诗歌文学的长久性延续与传承提供丰沃的文化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