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荣格原型理论的悉达多人格发展析论

2021-12-06 03:48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自性原型阴影

李 平

(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湘潭 411105)

赫尔曼·黑塞是20世纪欧美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曾于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大部分作品直面人对自身的发现,探讨人自我完善的可能性和途径。他创作于一战后的小说《悉达多》便是一部关于人的自我认识、自我体验、自我整合、自我超越之作,对于探索人的人格发展和完善极具启发意义,其中主人公悉达多的得道经历非常契合荣格的人格发展理论。《悉达多》这部诗一般的小说主要讲述了悉达多求道最终得道的故事。悉达多从小生长在富贵的婆罗门家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亲友眼中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但他不安于现状,为求道出家成为沙门僧,无果后重返俗世,体验俗世的种种欲望,饱受情感折磨,最终在河边悟道。

本文尝试用荣格原型理论分析悉达多的得道经历(即其人格发展过程)。在原型理论中,人格面具、阿尼玛(或阿尼姆斯)、阴影、自性是人格发展过程中最主要的四种原型。荣格认为,人的一生前期在外界影响下处于人格面具形成时期和自我人格发展时期,后期则应该把注意力转向内部,整合自我心灵,让自性涌现,以期拥有完整人格。在悉达多的青年时期,随着人格逐步发展,其人格面具逐渐形成;中年时期其人格开始分化,其阿尼玛原型和阴影原型开始释放能量,阿尼玛原型作为他人格中女性特征的一面投射在情人卡玛拉身上,阴影原型具体化为种种他最讨厌的品格特征显现在其世俗生活行为之中,最终他认识、接纳并整合了这些心理层面,在对原型意象“唵”的不断领悟和不断向河水学习的过程中,其完整自性得以涌现,从而拥有了完整和谐的人格,成为圣人悉达多。

一、人格面具的形成

人格面具指个人在社会中与他人相处时所呈现出的人格的一面。人格面具在外界影响下从人的童年时期开始逐步形成,是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综合作用的产物。荣格认为人格面具有两个来源,分别是社会的期待要求和个人的理想抱负。在悉达多的青年时期,其人格面具原型最为显著。在社会环境的要求和期待下,作为一名婆罗门贵族青年,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近乎完美,但他并不满足。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追求,他出家为僧并通过不断苦修使自己符合沙门僧的理想形象。长期苦修而无所得使他醒悟,这些理想形象都是他的人格中的某一面,并非他的全部人格,越执迷则越不悟。于是他踏入世俗,通过各种亲身经历来了解自己人格中的未知面。

(一)完美的婆罗门贵族青年

悉达多从小在生活条件优裕、文化氛围良好的环境中成长,是一名聪敏好学、身体健美的婆罗门贵族青年。他对父母及周围亲朋好友展现出的是非常完美的一面:父母因他而骄傲;好友戈文达欣赏他的谈吐、思想,愿意永远追随他;年轻的姑娘们为他的面庞和身姿着迷。随着对知识礼仪的不断学习和沉思潜修,他自我意识中的理性部分逐渐强大。“他早已懂得如何无声地念诵‘唵’,……他早已懂得,如何在自己生命内部掌握阿特曼,使自己不可摧毁,使自己和宇宙完全一致。”[1]275-276然而,内心的困惑仍牢牢地抓着他。在悉达多看来,知识是外在的、可以掌握的,但认识自己却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并不会将人格面具看作自己的全部人格,他终日苦思冥想,不断地思悟高深的宗教理论,探索真我:“洗礼当然很好,但它们终究是水,它们不可能洗去罪孽,不可能治愈精神上的渴求,不可能解救心灵的恐惧。……阿特曼,它果真是独一无二的吗?真是宇宙之总和吗?……何处可以找到阿特曼呢,他住在哪里,他那永恒的心在何处搏动,在最内在的、最不可摧毁的自我中,还可能存在其他什么,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吗?但是在何处可以找到这个自我,这个最内在、最后的自我呢?它不是肉和腿,也不是思想或者意识,这就是那些最富有智慧的长者所开导他的。但是智慧在何处,究竟在何处呢?它如何才能渗入自我、渗入阿特曼之中呢?——是否存在于另一条道路,值得去探索追寻呢?”[1]278

在印度文化中,阿特曼相当于真我、神我。用荣格的心理分析理论解读,则是不同于人格面具的真实自我,是最核心的原型,即自性。悉达多认识到在意识自我之外还存在他远远不了解的、暂时无法抵达的领域,那将是无限的、永恒的存在。他不满足自己在人世中所呈现出的婆罗门青年的表面形象,他清楚地知道这并非自己真实的、全部的人格。他决定顺从内心深处的渴望,去追寻这种未知的、终极的存在。他卸下近乎完美的婆罗门贵族青年的人格面具,出家为僧。

(二)沙门生活

悉达多和好友戈文达一起离开家乡,放弃富贵安逸的生活,加入沙门僧的行列,希望通过苦修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追随僧众,风餐露宿,忍受修炼中的各种艰辛,努力将自己变成一名合格的僧人。他开始摆脱意识自我,通过消灭意识自我的方式使自己的种种表现合乎僧人无情无欲、无感无思的形象。他以苦行僧的姿态蔑视人间,将人世间的一切看作是虚假丑恶、毫无意义之物。他竭力发展沙门僧这一人格面具并误以为由此可以达成全部人格,让自性涌现而成佛。悉达多忍受自然界的一切敲打,直至麻木无感;他通过控制呼吸来控制意识自我,直至几乎没有气息;他尝试放弃自我,感受其他生命的存在状态,使自己的灵魂和其他生命合为一体,来体验自然界的轮回,直至再度回到自我。但实际上自我意识是一种客观存在,不可能因为压制而消失。他不断地脱离自我却又不断地回归自我,到头来他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有思的人。他不断思索,对这条道路产生了怀疑。他确信苦修非道,他已迷失在沙门僧这种人格面具中数年之久。他认为当他开始刻意成为某种形象时,他便离真实的自我更加遥远。悉达多因有所求而始,又于无所得处止。

活佛加泰玛的出现为悉达多离开沙门僧团队提供了契机。于是,悉达多不再以压抑自我意识的方式做一个避世的僧人,他和好友离开沙门僧团队,一起动身前往活佛加泰玛的住处,意欲一睹其风采。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并非活佛加泰玛的学说,而是其周身宁静、和谐、完美的气场。好友戈文达留下来成为加泰玛的弟子,而悉达多决定继续前行。他坦率地向活佛说出自己的想法:“你按照你自己的探索方法,通过思想、通过潜修、通过认识、通过领悟,寻求到了你自己的道路,……没有人可以通过配给学问而获得拯救。……我只是要遗弃一切学问和老师,我要自己单独一人去攀登我的目标,或者去死亡。”[1]302-303没有一种与生死和自我有关的学问可以不经过亲自经历、体悟就能深刻地理解,从而嵌入自己的内在生命,成为自我的一部分。他离开活佛和好友一个人独自前行、思索,他不愿意再将他在尘世中的任何人格形象当作全部人格。他思索道:“世上万物中我头脑里考虑得最多的只有这个自我,这个不解之谜。……而世上万物中,我了解得最少的莫过于对我自己,对这个悉达多!”[1]305-306他明白自己之前都生活在人格面具之中,并未真正发现自我,他决定通过种种亲身经历去了解自己,将自己身上所有未知的东西发掘出来。

二、阿尼玛原型的发展

阿尼玛指男性心中的女性意向。“在男子的心灵中,阿尼玛是一切女性心理倾向的化身,诸如模糊朦胧的感情、心绪、事关未来的征兆预感,非理性存在的接纳性、个体之爱的能力、成熟之感,以及——最后的但却并非是最无足轻重的——他与潜意识的关系。”[2]176在荣格看来,阿尼玛原型既可以指引男性也可以使男性沉沦。悉达多人格中的阿尼玛原型先是以女性意象的方式出现在他的梦中,补偿了由理性生活主宰所导致的心理空缺,暗示他内心深处对感性生活的渴望。在现实生活中,他的阿尼玛原型投射到情人卡玛拉的身上,在与卡玛拉交往的过程中,他的理性部分渐渐沉寂,非理性部分逐渐强大。如果他能克服感性膨胀带来的欲望喷发,他的人格发展会更加平衡。

(一)梦中的女人

在悉达多离开团队、离开好友独自一人继续前行时,他感到茫然无着。一天,无意识以梦的方式对他进行暗示。荣格认为,梦是无意识的某种显现甚至是对做梦人的一种提示。“一般来说,潜意识领域中的任何事件都以梦的形态向我们展现,在梦中,它并不作为理性的思想出现,而是作为象征性的意象浮现出来。”[2]5在船夫的茅屋里,他梦见戈文达悲戚地责问他为何离开,而当他去拥抱戈文达时发现怀里的人竟是一个女人。“悉达多仰卧着、吮着乳汁,……这乳汁有女人和男人,有太阳和森林,有野兽和花朵,有每一种果实和每一种乐趣的味道。他放怀痛饮,醉得不省人事。”[1]313梦中出现的女人正是他内心的女性形态阿尼玛原型意象,梦中的女人使他沉醉,暗示他内心深处的某种官能渴欲,预示他将体验种种世俗滋味,以补偿他被意识自我中理性的一面所压抑的无意识的非理性方面,但他也可能因此而沉陷于其中。这个梦无疑对悉达多起到了指引作用,梦醒之后,悉达多按照内心的愿望走入城中。

(二)情人卡玛拉

进城之后,他碰见的第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是城里的名妓卡玛拉。他被她华丽的仪仗队吸引,因她美丽的面庞而入迷,他决定向卡玛拉学习情爱艺术,他想方设法见到了卡玛拉并在她的帮助下成为富有、体面的人。卡玛拉喜欢他的声音和目光,喜欢他的聪明才智和漂亮面容,她成为悉达多的情人。她教会悉达多世俗的种种身体欢乐,调动他所有的感官欲望,让他体验到之前从未感受过的妙趣,他心中许多曾被压抑的东西正在慢慢释放能量。“不论谁向她学习爱情,都会熟习各式各样的乐趣和许许多多秘密。她长时间地逗弄着悉达多,……悉达多度过了很长时间的世俗生活,品尝到了种种乐趣,却仍然无所归依。他的官能感觉在那些火热的沙门生活年代中曾经遭受扼杀,如今又觉醒了,他享用了财富和权势,淫欲也得到了满足。”[1]333-334然而所有世俗的欢乐真的能永远填满内心深处的空虚吗?卡玛拉使他沉沦于肉欲以及其他随之而来的欲望之中,使他无意识中的非理性部分充分人格化。阿尼玛原型为他开辟了“一条通向进入更为奥秘的心灵深处的途径”[2]180,使他无意识中的暗流浮现到意识层面,并通过种种行为表现出来。这一方面使他被自身的阴影席卷着堕入欲海深渊,另一方面又使他的心理发展得更加平衡。

三、克服人格中的阴影

荣格认为,阴影原型在人格发展过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阴影指心理中被认为是阴暗的那一部分,“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和动物性”[3]。“当一个人试图去发现自己的阴影时,他就会逐渐认识到(并常常愧见于)他否认阴影存在于其内心,但却明显地从他人身上看到那些阴影的特征和冲动——像是自我中心,精神上的怠倦,无所事事的闲荡;非现实的幻想、计划、蓝图构想、漫不经心和软弱怯懦;对金钱和财富的贪婪之爱等——简而言之,所有那些他可能曾经告诉过自己的不起眼的罪恶。”[2]166阴影带来的结果并非总是消极的,但阴影一旦毫无节制地通过人格化的方式呈现出来,必将是危险的。如果人们认识到了自身的阴影,能够接纳并克服这些阴影的负面影响,他便会超越自我,离完整自性更加接近,否则将沉沦堕落直至毁灭自身。悉达多人格中的阴影先是投射在富商卡马斯瓦密身上,后来他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最终因无法忍受自身的堕落差点自杀。在河边生活之后,儿子的到来又触发了他心理阴影中自私狭隘的一面。

(一)本能欲望的爆发

在与卡马斯瓦密相处的日子里,悉达多将一切都当作游戏。学习经商对他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他漫不经心地经营着一切事务,将卡马斯瓦密和其他人都当作儿童似的人,对他们的贪婪感到可笑,对他们因为小事就大喜大怒感到好奇。他自以为高人一等,故而时存傲慢嘲讽之意。但随着年华流逝,他满眼欲望、富贵逼人,心灵深处本有的种种不良习气占了上风,沙门时代获得的种种优点渐渐被丢掉,不再探求真我的悉达多最终被世俗同化。他人格中的阴影部分趁机释放能量,甚至主宰了他的意识自我,使他成为像卡马斯瓦密那样令人不齿的人。对别人的俯视正是他对自己的整体人格尚不了解的一种表现,他不愿承认这种现实,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有那些人身上的陋习,因此他越陷越深,不断地图一时之快来麻痹自己。但当他自己长时间身处这种环境时,那个高人一等的悉达多早已不复存在。阴影原型存在于人们的无意识之中,只要碰到合适的机会就会释放能量,每个人在这方面都是一样的,悉达多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他虽然沉溺于本能欲望之中,以前所有纯粹的精神追求及理性力量被削弱,但并未彻底失去,只是潜入无意识之中,需要有合适的机会才能使他得救。

悉达多的生命之火犹如残灯将灭,不安随着沉沦一日甚于一日,无意识开始以梦的方式警告他。他梦见卡玛拉养的一只奇异的鸣鸟变哑了,当他走近时发现这只小鸟已经死了,他在把它扔出去的瞬间感到非常害怕,似乎把所有有价值和美好的东西也一起扔了出去。这个一半警示一半预言的梦使悉达多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状态,他认识到心灵中的阴影部分已经以人格化的方式完全占有了他,再这样下去,生活便毫无希望可言,于是他离开此地,终止了这一切。他又一次来到河边,停靠在一棵树下,意识中的种种罪恶感、羞耻感、虚无感包围了他,使他感到无法呼吸。他痛不欲生,试图用自杀来逃避痛苦,是下意识迸发出来的领悟意象“唵”使他醒悟,停止了妄念和愚蠢行为。所有以前沉积的思索和体悟拯救了他,使他甩下了阴影带来的沉重包袱,他变成了一个新的悉达多。这个新的悉达多接纳一切、热爱一切,他认识到自身的阴暗面同意识自我一样也是完整人格的一部分,不必去压抑也不必去逃避,只需要承认接受即可,他的人格中更高的精神力量已经统御了这些阴影所释放出来的破坏力。一旦克服了阴影与意识自我的冲突,他的心灵又得到了整合与统一。再看看眼前不断流逝的河水,复杂而又单一,他决定留在河边向河水学习。

(二)自私与爱并存

悉达多与船夫华苏德瓦成为朋友并住在一起,每日除了劳动就是在河边倾听、参悟。岁月流转,有传闻说加泰玛活佛即将涅槃,卡玛拉带着她与悉达多的儿子前往朝拜,她却在过河时意外死亡。悉达多将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儿子的到来触发了他内心柔软的一面,他真正的爱的能力伴随着阴影中的自私面一起呈现。他对儿子爱得越深便越烦恼,爱成为一种束缚。娇生惯养的孩子不愿意跟两位老人过粗糙简陋的生活,极力捣乱惹父亲生气。但无论如何,悉达多也不愿意让儿子离开他,一半是为了满足自己爱的需要,一半是不让坏脾气的儿子在尘世受到磨难,犯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他明白每个人的道路都需要自己去探索,别人无法改变其命运,但强大的占有欲使他舍不得失去儿子。他没有设身处地站在儿子的角度为其着想,他的爱掺杂自私的成分,因此爱得盲目、痛苦又绝望。他能够认识到自己人格阴影里自私、狭隘的一面在作怪,也能够接纳这些阴暗面,但是他始终无法抵抗这些力量对其理性意志的主宰。“阴影并不仅仅是由疏忽遗漏构成的,它同样经常表现为一种冲动性的、不由自主的行为。在人还未来得及思索之前,恶毒言语已冲口而出、阴谋已被策划、错误的决定已经做出,人所面对的是种种永远不愿意获得的、永远也不会有意识去获得的结果。”[2]167悉达多的很多行为开始不受控制,他一如既往地忍耐儿子的挑衅,将儿子困在自己身边。他在得知儿子逃跑之后,几次不加思索地进城寻找,无功而返后又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吃惊。

在接下来的渡船生涯中,悉达多暗自羡慕携带孩子过河的旅客,并推己及人,对所有人产生了共情心理。一个没有真正投入自己感情的人难以体悟这些道理,正是对儿子真诚而又自私的爱使他体会到了更多之前未曾理解的东西,在人性上他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于是阴影的一部分便转化为共情心理投射到他人身上,他开始在情感上将自己等同于其他人,并打心眼里爱这些和自己一样的人。他每天饱受思念煎熬,忽然有一天听到河水在嘲笑自己的执迷不悟。在华苏德瓦的帮助下,他们一起在河水边倾听、参悟。“有些时候,那些为意识自我所不知的一切,其中包括最有价值的、最为崇高的力量与阴影浑融一体。”[2]173对悉达多而言,他自身真正的爱的能力和自私的本性纠缠在一起,因此他才会因为儿子不在身边感到痛苦。一旦克服自私本性,这种爱的能力才会发挥出最大潜力,成为广博通透的大爱。他渐渐开悟,放下短浅、自私、狭小的自我之心,将自己融入河流,接纳万物,感受与他人同一、与万物和谐一致的状态,博爱之光显现。至此,他的整体人格和谐统一,智慧自性渐渐涌现。

四、自性的显现

自性是集体无意识的中心原型。“自性(the self)不仅是个中心,而且是个包含意识和潜意识的圆圈;它是这个整体的中心,正如自我(ego)是意识思维的中心。”[4]自性意味着整体人格,意识自我和无意识自我都只是它的一部分。对于所有人而言,自性都是相同的,是人格发展的目标。在悉达多的自性化过程中,领悟意象“唵”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如刹那间的灵光在关键时刻使悉达多顿悟。在船夫华苏德瓦的帮助下,悉达多通过向涵纳万象的河水学习,体悟自性。正是这些综合因素使悉达多的自性原型得到人格化显现,使其成为一个超越无意识自我和意识自我、拥有完整和谐人格的圣人。

(一)“唵”——领悟原型的意象呈现

“唵”是悉达多青年时期就已经熟练使用的宗教字符,是领悟原型的意象呈现。“这是一个字,一个音节,他不费思索便喃喃地念出了声,这是所有婆罗门祈祷书里最初的一个字和最后的一个字,这就是神圣的‘唵’,它和‘功德圆满’或者‘完美无缺’具有同样丰富的意义。”[1]344荣格认为,无意识比意识具有更为优异的分析能力。“唵”是一种直觉性的东西,既通过意识自我学习获得,也来源于集体无意识领域。它伴随着悉达多的一生,在悉达多人生的重要关口上,它闪现着自性之光,一次又一次击中他的心灵,让他跳出意识自我的迷障,从整体的角度来观照现实,认识、接纳并整合已经意识到的心理层面。从悉达多开始学习“唵”以及关于人生、关于自我的宗教理论之后,他就一直在领悟“唵”的含义,后来出家、重入世俗期间,他一直都在反复念诵这个字。可以说,“唵”已经融进自性,嵌入无意识之中。因此,在阴影原型爆发毁灭性力量导致他想要自杀之际,他的耳边下意识地响起了“唵”的声音,使他清醒。直至后来在河边顿悟,他才领悟了“唵”的全部含义:它既是独一无二、无比出众的一个字,又指向一切,它意味着世间万象的浑然一体。

(二)河水——无意识精神之象征

悉达多的后半生是在河边度过的,在此期间他不断向河水学习。“水是对无意识的最普通的象征。山谷中的湖就是无意识,它潜伏在意识之下,因而常常被称作‘下意识’,但这个词通常带有一种自卑意识的贬蔑的含意。水是‘谷之精灵’,水是‘道’的飞龙,它的本性像水一样——一个怀抱在阴之中的‘阳’。因此,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水是变成了无意识的精神。”[5]37在这里,河水是集体无意识精神之象征:吸收万物,汇纳万物。在悉达多的人格发展过程中,他不断向河水学习容纳和整合的本领。当他抛弃尘世的种种第二次来到河边时,他的直觉告诉他:他需要跟这条河流在一起。水唤起了悉达多对某种无限的、超越的、终极的东西的感应,这种东西目前并不存在于他的意识中,但却在其意识尚未发掘到的心灵系统中,这种东西就是集体无意识的中心原型——自性。他和船夫华苏德瓦一起在水边生活的日子是宁静幸福的,他们忙时干活,闲时向河流学习,倾听河水的声音,体悟河水中的秘密,感受河水所呈现出的和谐统一,以此来治愈自己心灵的各种创伤。“当我向这些河水学习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它也是一条长河,儿童的悉达多成了男子汉的悉达多,又成了老头儿的悉达多,分成各个阶段的只是阴影,而并非真实生活。因而悉达多早年的出生并不是过去,而他的死亡以及他的返回婆罗门也并非将来。万物无过去,也无将来;世上万物只存在本质和当前。”[1]359“某个人有朝一日能够战胜时间,能够把时间置之度外,他岂非就已克服和扫清了时间所留下的一切痛苦,一切自我折磨和恐惧,克服和扫清了世界一切困难和仇恨?”[1]359-360

河水涵纳一切,不断更新,不断流逝,短暂而又永恒。在向河水学习的过程中,他学会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容纳各种各样的情绪,感知各种意念并任由他们消失,集体无意识的秘密正在逐步向他呈现,这一切必须亲自经历和体悟才能有所得。“在此必须再一次强调,集体无意识概念既不是思辨的,也不是哲学的,它是一种经验质料。”[5]63在最后一次和华苏德瓦一起倾听河水的时候,悉达多开悟了。至此,他的自性原型以人格化的方式显现,他找到了真我。 正是在亲身经历许多事情之后,他的人格得到充分发展。“意识自我并不是由于大自然漫无节制地顺应其自身随意的冲动而被创造出来的,大自然创造它的目的是,帮助心灵总体——整体心灵得以现实化。意识自我的功能在于,照亮整个心灵系统,允许它进入意识领域,从而使它得以现实化。”[2]158自我整体人格的和谐统一必须通过意识自我来实现,悉达多在经历种种之后,心理系统中的一切被调动到意识层面加以现实化,他用体验、接纳的方式突破了迷失在人格面具中的自我、阴影下的自我、潜意识和意识不和谐的自我,最终整合了心理各层面的矛盾冲突,超越了不完整的自我,成为圣人。

五、结语

赫尔曼·黑塞一直致力于探寻一种个人的、向内的、永恒的超越之道,探讨人类灵魂不受具体时空限制的存在之可能,正如他在《悉达多》中所体现出来的思想一样。“黑塞试图通过文学寻找出‘人类灵魂在没有时间性世界里的发展可能性’。诚如黑塞所自白的:‘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超越一切民族差别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为所有种族和每一个个人所信仰和尊敬。’《悉达多》成为作家产生世界性影响的成功‘试验’之一。”[6]正因如此,《悉达多》这部作品才能够历久弥香,使人通过优美的文字领悟到一种不同的东西,一种独特的属于个人之道的东西。

随着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人类对自我的信心已经膨胀到极点,然而接连爆发的战争让这种自信彻底崩塌,人性中某种毁灭性力量在集体的鼓动之下可以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由集体力量的汹涌所导致的性格变化是令人惊奇的。一个温和而通情达理的人可以变成一个疯狂而野蛮的野兽。人们往往容易把这归咎于外部环境,然而任何从我们身上爆发出来的东西,都不可能事先并不存在于我们身上。”[7]这种毁灭性力量让人们不得不正视自身对于集体罪恶的“贡献”。人们对于自我的认识极其匮乏,我们所能了解的只是意识自我的一部分,对于无意识领域所知甚少。集体无意识中的某种东西很可能在某种时候侵袭个人,因此每个人对意识自我的认识和超越无疑非常重要,它至少可以尽量控制自己不在集体犯罪时成为同谋。改变集体是不可能的,改变自己虽然困难却有希望。人们一旦超越了狭隘的意识自我,完整自性得以人格化显现,那么不论身处什么时代、何种境况,都不会如无根蓬草般随波逐流。黑塞就是这样一位不断思索、不断自省,能够从自我出发探寻一条个人成长之路的文学家。他在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致受奖答辞时说:“我的理想绝对不是搞一个思想雷同的人类集合体,从而抹煞各民族的特点。不,不是这样,在我们可爱的地球上,多样性、差异性和阶段性是永存的!……我是‘伟大的简单从事者’的敌人,是质量、精雕细琢、绝无仅有、富有独创的推崇者。”[8]他坚定地反对对个人思想的掩盖、抹杀,提倡个人的、独特的发展道路,探寻个人可能达到的完美之境。这些思想在今天看来依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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