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无前提性”的有效性
——查尔斯·泰勒对现象学的批判与反思

2021-12-03 03:27王兴旺
关键词:梅洛胡塞尔意向性

王兴旺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北京100872)

在人们的通常印象中,查尔斯·泰勒与现象学之间的关联性似乎仅局限在《自我的根源》第三章“非表达的伦理学”中,即为能成功应对来自“自然主义(Naturalism)”或“投射主义(Projectivism)”的挑战,泰勒提出了一种“道德现象学(moral phenomenology)”的理论建构,其核心目的在于理解自我同一性问题,“知道我是谁,就是知道我站在何处”[1],理解什么东西对我们而言具有关键的作用,需要一个能提供框架或视界的道德背景,简言之,自我同一性实则是一个道德问题。然而,泰勒并没有对“道德现象学”进行深入分析,转而开启了历史性的解释学研究路径。对此,一些学者注意到了以下内容:“道德现象学”与围绕自我的历史叙述之间存在着某种张力①。

然而,非常有意味的是,泰勒好似不在意上述指控。因为即便在完成《自我的根源》后,泰勒本人似乎依旧坚持该立场,非但没有放弃和否定“道德现象学”作为展开自我同一性问题研究的策略价值,反倒更加忠实和彻底贯彻了上述研究思路。在《一种非常特殊的结构》中,泰勒明确宣布,“通过对‘道德现象学’更为精细的描述,会使人觉察到道德哲学的驱动力”[2],进而才可揭示主流道德哲学中的主导思维模式,触及道德哲学的核心——“善”或“根源”的本质。这正是泰勒思考道德与自我之关联的核心要旨。在《世俗时代》中,他也认为自己自始至终都遵循着《自我的根源》中的分析方法[3]。倘若我们严肃对待泰勒的这些论断,而不是将其看成是某些闲散的修饰之词,那么,就有必要进一步追问:泰勒究竟是在什么意义上坚持“道德现象学”,以至于能够忽视批判者的指控?这一追问的核心在于,泰勒与现象学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联?思考与回答这个泰勒为我们留下的“悬而未决”的理论盲点,将构成本文的主要任务。

为此,本文将论述泰勒早期对胡塞尔现象学和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的解读与批判,将以泰勒哲学人类学为切入点分析泰勒与现象学之间存在的理论关联。

一、 意向性与本质直观

就现象学而言,我们首先会想到的应该是胡塞尔反复强调的现象学基本原则:“回到事情本身(zu den Sachenselbst)。”在不同语境下,胡塞尔还会使用诸如“明见性(Evidenz)”或“无前提性(Voraussetzungsloskeit)”等表述方式,尽管略有差异,但核心之处依旧是强调,现象学作为一门“严格科学的哲学(Philosophie als Strenge Wissenschaft)”,抛弃以往形而上学或自然科学所设定的某种不言自明的前提,只忠实于对“现象(Phänomenon)”进行的描述,使事物自身显现出来。简言之,现象学的基本原则就是要清除各种“自然态度”(Natürliche Einstellung),在不设定任何前提的条件下,使现象或事情自身显现或自身给予。站在胡塞尔的立场,事物自身显现,是通过具有某种意向性(Intentionalität)的意识而实现的,这意味着意识能够让外在于意识的事物,向着意识呈现自身。可以说,现象学的关键,就在于分析意向性。

在《现象学与语言分析》中,泰勒对现象学的分析同样也是从解读意向性开始的。为能更清楚地理解意向性的问题,泰勒劝诫我们集中在感知(perception)领域进行讨论。

从现象学的视角来看,意向性大致而言是这样的概念:“每一心理行为都相关于某客体。”[4]尽管布伦塔诺并没有直接对意向性做出明确界定,但总体而言,这里所沿用的是传统经验主义在心灵与客体或内容之关系问题上的解读方式,认为任何心灵现象都在自身内部中包含着某种可能的、非实际存在的对象,即每一种心灵所呈现的客体,并非一定是在现实生活中呈现出来的样子。然而对于所有的心灵现象而言,其共同之处就在于“一种我们与一对象间具有的关系。此关系被称作意向性的”[4]48。泰勒认为,在布伦塔诺那里,意向性是对“经验主义的提炼(being a refinement of empiricism)”[5];胡塞尔在接受“意向性”这一术语的同时,对其含义进行修正,意向性被描述为“不论意识的对象是什么,都具有意义”[5],而这对于泰勒而言,是一个明确标志着胡塞尔与经验主义相分离的构成性要素。

在传统经验主义看来,物质对象的现实存在,是由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的集合而构成的。物质属性对我们(心灵机体)施加物理印象(a physical impression),从而使我们产生了关联于物质对象的既定感知。感知与物质对象之间的这种对应模式,同样反映在了当代的某些心理学中:试图通过“刺激-应激接受-做出反应”的模式解释感知与行为。为了能够更好地理解经验主义-心理学的这种感知模式,受 R.S. Peter在《动机概念》(Concept of Motivation)批判上述模式的启发,泰勒引入“学习场景”作为讨论胡塞尔意向性学说含义的“思想实验”。在学习场景中,某种既定刺激,要求一种能对之做出反应的有机体能力,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有机体面对特定刺激会通过“不同运动”而做出不同反应,如此一来,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这里产生的所有反应都只能对应于某种特定的刺激。泰勒主张,有机体所产生的不同反应不能被判断为与既定刺激相对应,更确切地说,我们只能将不同反应视为一种“区别力(discriminating)”或“理智(intelligent)”的结果。这也就是为什么某些心理学无力解释理智行为的原因,因为它们完全混淆了刺激与感知之间的运作方式,忽视了对物体的感知能够在刺激保持不变的条件下发生改变的事实,换言之,“感知对象或‘现象对象’的改变,意味着其意义同样发生了改变”[5]。

这意味着,我们对现象对象所能够言说的内容,不仅仅是物质对象诸如形状、大小、颜色等属性,而且还能将之描述成“对……而言的工具或手段”、“所欲求的目的”“其背后所隐藏的东西”等。“现象对象不仅仅是向意识呈现,同样在感知者的生活中扮演着特定的角色。”[5]结合胡塞尔现象学的基本原则与批判对象,可以说,意向性的首要任务就是消解传统经验主义在感知与物质客体之间所构建的对应关联,因为感知活动远比物理对象所带有的属性包含更多的内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泰勒认为,意向性学说,成功地使胡塞尔脱离以往经验主义的认知模式,为我们开启了一种理解人类理智生活的新的可能性。

依照这种释义逻辑,意向性学说的主旨,拥有三个可以解读的空间或维度:第一,所有感知具有意义,这意味着,那些用于表述言语-行动的词汇(传统经验主义意义上),例如“宣称”和“指向”等都可以在转变视角(对感知者生活具有作用的意义上)中使用。第二,与第一点相对应,每一种感知所“宣称”的内容比实际包含的内容更多。第三,也是泰勒理解现象学意向性最为关键的一点,感知不能仅被看作是与外在行为具有关联的;相反,“感知领域和行为领域是同一个领域,我们行动式的‘知道如何(know-how)’已经进入到了我们所看到的内容之中,即,这就是裹挟着意义的现象学领域所发现的东西”[5]。

可以发现,泰勒对胡塞尔现象学的反思,是建立在语言分析基础上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意向性主旨,关涉的是感知概念的正确使用,现象学的问题其实是一个语言表述的问题。泰勒将此论证思路拓展到了对“本质(Wesenschau)”或“本质直观(intuition of essences)”概念的理解。

不过,在这里,泰勒指出了“本质直观”所面临的挑战:如果依照现象学的主张,完全消除传统经验主义的前提,那么,什么能够保证我们对感知对象的描述是“真正无前提的”?站在胡塞尔的立场上看,我们能够退居到本质后面,用目光将之固定,然后进行描述。然而,泰勒认为,这显然是无法做到的。当我们将意向性的问题转变成一种关于感知概念正确使用的表述问题的时候,会清晰地发现,胡塞尔要求对以往哲学的前提或概念进行“悬隔”“加括号”,如果达成这样一种状态的话,那么,届时我们所面临的是一种“无概念可用”的局面,这只能是一种超越我们所能感知的范围的理论假象。因为“我们送往检修的概念,只能是小部分”[5]。现象学如果得到彻底贯彻,那么,它的无前提性要求最终也只能是一种虚构,反过来讲,我们注定会将某些词汇或概念考虑在内,注定会接受这些概念所带有的解释性。

无论是对意向性的理解还是对本质直观的拓展,泰勒有目的地从语言分析角度剖析现象学中的“现象对象”。现象学思维,本质上是对感知对象如何进行正确描述问题的思考。然而,泰勒似乎并不在意该论证思路的有效性如何,也不担忧是否会招致现象学研究者的反对,而只是单纯地将之延续到了对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的解读中,具体来说,是对梅洛-庞蒂“前客观世界(pre-objective world)”②概念的理解。

二、 梅洛-庞蒂与“前客观世界”

众所周知,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的哲学意图是恢复知觉世界。借用泰勒的话来说,试图纠正当时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对感知的扭曲性认知,以便“为人的身体性存在的原初体验提出一种彻底性描述”[4]430。就现象学关心事物依照如其本来的样子使自身显现的基本原则而言,梅洛-庞蒂与胡塞尔似乎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差异。譬如在《知觉现象学》的导言中,梅洛-庞蒂便清晰地指出,(现象学的)“问题在于描述,而不在于解释”[6],即使是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与时间》中的所有论述都没有脱离胡塞尔后期的“自然世界的概念(Natürlichen Weltbegriff)”和“生活世界(Lebenswelt)”。为此,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试图将“前客观世界”的观念引入那些讨论人类主体的哲学和科学言论中,从而能为上述人类主体言论提供规范(norms)和限制(limits)的现象领域或“感知的‘原始’内容”[7]开展有效的理论探求。

不少研究者注意到了泰勒与梅洛-庞蒂之间思想上具有的某种亲缘性。例如,Abbey在《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中认为,在重建当代认识论的过程中,泰勒求助于20世纪三位重要的思想家:海德格尔、梅洛-庞蒂和维特根斯坦,“从他们那里,他收获了参与式观念,涉身能动性(embodied agency)以及缄默背景(tacit background)的重要性”[8]。Abbey在这里特别解释了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对泰勒“涉身能动性”[9]概念产生的影响。类似地,Laitinen和Meijer也都曾以“强势评价(strong evaluation)”为观察视角,概述了梅洛-庞蒂主体性思想对泰勒的影响。或许,最为激进的应当是Smith,他声称尽管泰勒的哲学兴趣广布于哲学的各个领域,但究其根本都源于梅洛-庞蒂现象学的一个核心主张:生活在世界中的我们不得不接受意义[10]。倘若我们认真梳理以上文献,就会发现上述研究者尽管从不同的研究视角揭示了梅洛-庞蒂与泰勒之间的思想关联,但却没有真正触及问题的核心:泰勒究竟是如何批判性地解读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的?

鉴于此,我们不妨先回到泰勒在《前客观世界》中对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核心内容的解读与批判。

与讨论胡塞尔意向性学说的核心主旨类似,泰勒依旧立足于语言分析的视角,将现象学视为如下问题:如何理解感知概念在解读人类主体问题中所扮演的角色,这意味着,泰勒在《现象学和语言分析》中“现象学无前提性是一种虚构”的结论依旧适用于对梅洛-庞蒂“前客观世界”分析,不同之处在于,泰勒在《前客观世界》中并没有采用论证胡塞尔现象学时所引证的“思想实验”,而是启用了一种“交叉对比”的论证方式,由此得出上述相同结论。具体来说,泰勒从以下两个方面对胡塞尔与梅洛-庞蒂进行了对比。

1. 现象学的方法: “加括号”“悬隔”与“关于 世界的原始经验”

按照胡塞尔现象学对于经验主义的批判思路,现象学所关注的都是对现象本身的忠实描述,“自始至终都不包含丝毫有关实体存在的论断”[11]。也就是说,以往任何哲学论断、自然科学主张甚至某些心理学观点在“忠实于现象描述”的现象学面前,都不具有合法性,基于这种原则,现象学与以往一切传统划清了界限。因此,胡塞尔进一步认为,在进行现象学描述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悬隔”任何我们对现象已掌握的(或可能有所感知的)陈述或知识。在泰勒看来,这一方面是因为现象学所要“悬隔”的陈述或知识包含着那些被我们明确判定为错误的内容,另一方面(或许更重要)是因为这些陈述或知识的“本体论含义是无效的”[7]。

梅洛-庞蒂“前客观世界”或“关于世界的原始经验”的观点,正是承继自胡塞尔的现象学描述。在对感知进行现象学描述的过程中,我们必须消解那些关于感知“如何(how)”或“为什么(why)”的可能性知识,使自身免于任何感知理论的经验性或哲学性理论的影响,避免任何围绕感知的相关问题,如感知本质、因果性、感知过程背后的物理性或其他的假设。不仅如此,对感知进行现象学描述的“禁令”还可以进一步拓展。一方面坚决不能使用被梅洛-庞蒂所坚决反对的“经验主义”用语,例如“感知数据(sense data)”或“印象(impressions)”,或是某些心理学家所使用的言语;另一方面甚至不能使用“日常语言范畴或科学式描述言语”,因为这两者背后事实上所“预设”的是“客观世界(objective world)”, “客观世界”最多只是“某种感知成就”,远非“关于世界的原始经验”或对“前客观世界”的现象学描述。倘若使用上面任何一种言语表述“前客观世界”,我们只是“依据所感知到的东西来解读感知本身”,遵循胡塞尔与梅洛-庞蒂的现象学描述原则,“这样的过程,将我们陷入到一种用解读过程的产物或结果对该过程进行解释的谬误中”[7]。而这正是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试图通过“前客观世界”概念,所要避免的“对世界的预设(Prédugé du monde)”或“对客观世界的预设(Prédugé du monde objectif)”。简言之,我们对世界的描述性话语,其基础在于对“关于世界的原始经验”进行描述。

2. 现象学的目的:“回到事情本身”与“回到现象”

在《观念I》中,胡塞尔将“悬隔”或“加括号”的现象学方法类同于笛卡尔哲学中的“普遍怀疑”,正如笛卡尔为追求“我思”的“清楚、明白的观念”而将一切认知都置于普遍怀疑的范围,胡塞尔也对一切形而上学或科学概念的假设进行了“悬隔”处理,以期让事物在意识中纯粹地显现自身,“回到事情本身”。在这里,“事情”不能从日常语言或科学范畴下的客观对象的角度进行理解,如果将“事情”解读成了客观世界中的日常对象的话,那么现象学就具有了像任何形而上学或自然科学一样所预设的前提。对于胡塞尔来说,“事情”毋宁说是指一切“自身被给予”的“现象”,这意味着“事情”本身是自明的,可以清楚地被直观,无需进一步的解释。

站在梅洛-庞蒂的立场看,胡塞尔“回到事情本身”其实是要返回到事情如其本身那样显现的状态中,或在关于事情的“原始经验”中呈现出来,即“回到现象”。与胡塞尔“悬隔”任何既定概念的主张类似,让事情在“原始经验”中呈现出来,是绝对优先于日常或科学语言对事物所进行的各种预设。类似地,梅洛-庞蒂视角中的“现象”并不是我们“对桌子、椅子的感知”,而是意味着“对桌子、椅子的感知”首先呈现在我们感知经验中的那个样子,因此,“返回‘前客观’世界不能只是对如下这种世界的再度描述:用‘关于……感知’的经验式指涉所固定化的世界”[7]。如果回到“事情”或“现象”是对这种世界的重新描述,那么,这意味着现象学依旧重新滑向了如日常描述一样的范畴性预设中,其所标榜的“无前提性”已然转变成了“前提性”,“事情”或“现象”的“自明性”特征将无法得到有效保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象学等同于“发生(genetic)”,回到“事情”或“现象”所关注的是那些我们在感知生活中用于描述对象、过程等基本范畴的“原点”。

基于以上两个方面的“交叉对比”,泰勒得出了与《现象学与语言分析》中相类似的结论。泰勒认为,由胡塞尔开创的现象学运动,本质上是一个需要对“事情”或“现象”进行“解释(explanation)”的哲学企图。只不过我们需要注意:在对“我们描述性语言之范畴”进行“发生学”解释的过程中,不能使用这些范畴本身。因为如果使用了这些范畴,那将意味着我们没有脱离既定前提或条件所施加的限制,依旧沉浸于解释对象所处的有效性预设的框架中,这也就是泰勒所说的“恶性的解释循环”,即“依据所感知到的东西”解读“感知本身”,用“感知成就”解释“关于世界的原始经验”或者是用“客观世界”解释“前客观世界”。虽然梅洛-庞蒂认为“感知本身”无法进行解释,而只能被描述,但从《知觉现象学》中梅洛-庞蒂对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的实际批判来看,现象学不仅仅要包含“对认识论问题提供解决办法”[7],而且还要在更为宽泛的意义上涵盖那些“奠基在我们对世界之全部经验基础上的语言、艺术以及科学系统”[7]。依照这个逻辑,当我们启用一套全新范畴描述感知的时候,那么,“描述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解释”[7]。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就又重新回到了泰勒分析胡塞尔意向性时所产生的疑惑:在“悬隔”一切形而上学假定,回避任何日常或科学言论的表述范畴的条件下,现象学力求实现对世界经验之纯粹且“无前提性的描述”,我们要如何展开这项工作?在泰勒看来,现象学将描述世界的任务置于一种绝对优先于所有言论的超然地位中。倘若依照胡塞尔和梅洛-庞蒂现象学的内在逻辑,那么,人类作为一种能通过语言进行自我解释的动物,竟然无法对“前客观世界”进行言说,换言之,我们用于进行描述的语言,由于其内在逻辑都是“述谓(predicative)”式的,便无法适用于描述“前客观世界”或“前述谓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在“悬隔”那些被梅洛-庞蒂所批判的“对世界的预设(Prédugé du monde)”之后,又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呢?因此,现象学的无前提性只能是一种虚构。

三、 余论: 现象学与哲学人类学

上文中,我们通过相关文本追溯了泰勒早期在《现象学与语言分析》和《前客观世界》中对现象学的一致性看法。简言之,在《现象学与语言分析》中,泰勒从语言分析的视角重构了胡塞尔现象学中意向性概念和本质直观概念,认为现象学的“无前提性”原则上是无法完全隔离于日常概念的;在《前客观世界》中,他则采用了一种全新的论证方式,从现象学方法和目的两个视角,“交互对比”胡塞尔与梅洛-庞蒂,提出了与《现象学与语言分析》类似的疑惑:倘若完全避免一切形而上学概念或日常概念的话,那么,我们究竟要如何“回到事情本身”或“回到现象”?因此,站在泰勒语言分析式的立场来看现象学,其所标榜的“无前提性”恰恰成为现象学自身得以成立的一个“前提”,故此,现象学只能停留在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妄中。

倘若我们完全置身于现象学,尤其是胡塞尔现象学立场,再度反思泰勒语言分析式解读,定然会发现这样一个基本矛盾:对于胡塞尔来说,现象学首先强调的是“描述”,反对任何外在理论的假定或解释,“换言之,‘现象’本身意味着它可以被清清楚楚地‘直观’或‘描述’,无需作进一步的‘解释’”[12]。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也曾明确指出:问题在于描述,而不在于解释;然而,泰勒却将现象学视为一个能够进行“解释”的语言分析问题,显然,这与现象学所明确宣称的内容相差甚远。如果泰勒从一开始对现象学基本要旨的理解发生了偏差,那么,由此而来的一系列论证,是否还能成立?对此,泰勒尚未给予明确回应。

不过,泰勒的一个可能性答复是这样的:鉴于胡塞尔在《笛卡尔式沉思》中对笛卡尔第一哲学的解读,现象学对形而上学、自然科学、心理学等前提及其背后的“自然态度”进行的“悬隔”,实际上是对以笛卡尔“心-物二元论”为主要代表的哲学思想,在人类及其行动本质的问题上所进行的一种理论反思或有益探索。对泰勒而言,现象学与他所一直批判的“自然主义”的哲学志趣基本保持一致。所谓的“自然主义”应该在如下立场上进行思考:“人类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这应该依据自然科学在17世纪变革中出现的准则进行理解。”[13]概括来说,“自然主义”所信奉的一个核心教条在于:只有依据现代自然科学的那种分析模式,才能解释围绕人类本质及其行为的人类主体性问题。结合《自我的根源》第三章“非表达的伦理学”中对“投射主义”的批判,以及《世俗时代》中在现代性或世俗性问题上,与“化简故事(subtraction stories)”进行的论辩等相关文本来看,现象学背后的哲学动机与泰勒批判“自然主义”错误解读人类本质的论述保持着某种一致性,即“悬隔”错误理解,还原本真诉求。这意味着,泰勒对现象学的反思,不能再单单地被视作一种仅针对现象学本身而发起的理论攻击,更为重要的是要认识到泰勒解读现象学背后的深层哲学诉求:试图脱离以笛卡尔哲学为基础的人类主体性解释范畴,从“一种或一套本质上人类能够进行辨识的目的出发”,研究那些“能够描述与解释人类及其行为的基本范畴”[14],从而有效构建“哲学人类学(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思想。因此,对泰勒而言,他深信如果胡塞尔和梅洛-庞蒂澄清现象学方法问题上的模糊性,那么现象学依旧能够成为一种理解人类主体性理论的重要哲学资源。

泰勒在1998年接受Philippe de Lara学术采访,追溯其哲学思想渊源的时候,集中表达了这个意思。当时牛津大学“分析哲学的经验主义流派”对哲学本质问题思考的封闭性,促使泰勒转向其他的哲学资源以寻求帮助。其中,两个重要途径便是对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分析哲学和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的思考。在当代哲学视野中,尽管语言哲学与现象学之间存在着很多巨大差异,但泰勒更多地看到了二者之间的共通处:矛头直指由笛卡尔主义开辟,并被后世哲学所继承的“分离式行动者(a disengaged agent)”③思想,“这是一种无法思考的观点,因为没有为参与式理解留下理论空间”[15]。泰勒坦承“梅洛-庞蒂是我第一本书(《行为解释》)的核心参考”,因为“梅洛-庞蒂澄清了躯体在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中所扮演的角色”[15]。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泰勒开始着手构建他的哲学人类学。

当然,胡塞尔和梅洛-庞蒂的现象学,是否真的像泰勒所理解的那样,是一种理论“虚妄”,这还有待于进一步考察,但从泰勒中后期绝大多数著作和论文来看,特别是其在最新出版的《复兴实在主义》中对当代主流认识论的批判[16],泰勒依旧认可了现象学“悬隔”形而上学或现代自然科学预设和前提的努力。倘若仔细阅读泰勒的文本,并且认真对待泰勒本人的哲学人类学构思,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看到,现象学是泰勒构建自身哲学的一个重要理论来源。从这个意义上说,现象学之于泰勒,与其说仅仅是一种对现象学的批判与反思,倒不如说它是为泰勒人类主体性思想的发展提供了一种理论准备。

注 释:

① 就此而言,比较有代表性的学者有Frederick. A. Olafson和Nicholas. H. Smith。前者认为:《自我的根源》大体而言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解释“根源”、“自我”等基础概念;第二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现代自我发展历程的重新构建,然而很难看出自我根源究竟是以何种方式与自我的历史性表述联系在一起的,即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理论张力。后者大致持有相同的见解:泰勒哲学的核心目的是构建解读人类本质的“哲学人类学”,其有两个核心任务:其一为“先验任务”,即“人类实在”是否能够通过意义呈现而得到解释;其二是“历史性任务”,即描述意义的历史性是怎样完成构建人类实在的。然而,这两个任务之间存在着一种冲突。

②在泰勒看来,“前客观世界”或者“前述谓(prepredicative)”等同于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使用的“Le monde vécu”或“the phenomenal field”。

③“分离式行动者”是泰勒哲学人类学思想的一个主要批判对象,主要针对的是笛卡尔借助“分离式理性(disengaged reason)”在理解自我问题上开辟了一条主体-客体二元分裂的哲学思想,后经洛克的“点状自我(punctual self)”极大地推进了这种分离现状。因此,不难理解,从《自我的根源》(Sources of Self, 1989)到《世俗时代》(A Secular Age, 2007)、《复兴实在主义》(Retrieving Realism, 2015),再到《语言动物》(Language Animal, 2016),泰勒从不同的哲学研究主题反复批判笛卡尔哲学。另外,在《自我的根源》中文版中,韩震等将“disengaged reason”译为“分解式理性”,如果单从“disengaged”的语义来看,“分解”似乎也可为中文读者所接受;但倘若结合泰勒其他哲学文本来看,尤其是《复兴实在主义》的“关联理论(contact theory)”,“分离”似乎要比“分解”更贴近于泰勒哲学“人类学”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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