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观而约取 汰浮而应用
——李时国学教育思想管窥

2021-12-03 03:27向仲敏
关键词:书目梁启超胡适

向仲敏

(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成都 611756)

李时(1892—1952),河北乐亭人,原名时麟,又名李凌斗,国学教育专家。李时渊源家学,幼承庭训,中学毕业后入北京高等师范学堂,后入研究科国文部就读。民国年间,李时往来于平津各校讲学,先后在北京第三中学、北京国立师范学校、中法大学、交通大学唐山土木工程学院、天津女子师范学院任教,还曾任北平大学区督学[1]。除了在上述各校任国文教员外,李时还在北京西单创设了君中书社,刊印了大量国学教育书籍,他本人就是多种颇具影响的国学书籍的编撰者(如氏著《国学问题五百》,一年之内即行销数千册,赓即再版[2];又如其编撰的《活页国文》,问世以来,每岁畅销数万万纸[3])。不无遗憾的是,学界对李时关注甚少,其学术思想亦因之湮没不彰①。本文试就李时国学教育思想做一初步考察,恳请方家赐教。

一、 国学教育的重要价值:发达爱国思想与增进服务能力

20世纪初叶,由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蔡元培、钱玄同等人发起的“新文化运动”,是一次“反传统、反孔教”的思想文化革新运动。对“德先生”与“赛先生”的追求,需要同时解决如何批判地继承传统国学的问题。1923年1月,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宣称:

“国学”在我们的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国故”这个名词,最为妥当;因为他是一个中立的名词,不含褒贬的意义。“国故”包含“国粹”;但他又包含“国渣”。我们若不了解“国渣”,如何懂得“国粹”?所以我们现在要扩充国学的领域,包括上下三四千年的过去文化,打破一切的门户成见:拿历史的眼光来整统一切,认清了“国故学”的使命是整理中国一切文化历史,便可以把一切狭陋的门户之见都扫空了。[4]

在胡适眼里,“国故”是一个中性词,精华与糟粕皆在其中,“国故学”或者“国学”之研究范围,就应当将精华(“国粹”)与糟粕(“国渣”)一并加以研究。在这样一个迂阔的视角下,“国学”的使命就是整理中国一切文化历史。胡适进一步将“国学”的领域规定为10类:1) 民族史;2) 语言文字史;3) 经济史;4) 政治史;5) 国际交通史;6) 思想学术史;7) 宗教史;8) 文艺史;9) 风俗史;10) 制度史[5]。此处我们不对胡适的具体主张作出评论——无论如何,国学研究的重要性,在胡适这里是毋庸置疑的。胡适不仅重视“整理国故”,也重视国学教育,这一点从他乐意给清华学校学生开列《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可见一斑,胡适还特地正告这些即将留洋的清华学子,必须多读点国学书,否则“在国外既不能代表中国,回国后也没有多大影响”[6]。

应邀给清华学子开列国学书单的,除了胡适,还有梁启超。梁启超要求清华学子努力提高国学修养,在《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一文里,他专门向清华学子喊话:

最后我还专向清华同学诸君说几句话:我希望诸君对于国学的修养比旁的学校学生格外加功。诸君受社会恩惠,是比别人独优的。诸君将来在社会上一定占势力,是眼看得见的。诸君回国之后对于中国文化有无贡献,便是诸君功罪的标准。饶你学成一位天字第一号形神毕肖的美国学者,只怕于中国文化没有多少影响。若这样便有影响,我们把美国蓝眼睛的大博士抬一百几十位来便够了,又何必诸君呢?诸君需要牢牢记着你不是美国学生,是中国留学生。如何才配叫做中国留学生,请你自己打主意罢。[7]

梁启超对国学教育重要性的认识,较之胡适偏重于学术问题研究之价值中立立场,其张扬中国文化的民族主义价值立场更加旗帜鲜明。至于梁启超对于胡适书目的批判,属于国学教育的内容之争,我们在稍后部分再谈及。

梁启超、胡适上述关于国学教育的观点,发表于1923年。梁启超、胡适导夫先路,继之者有李笠、吴虞等人,均有国学书目问世,以为学子津梁(李笠《国学用书撰要》初刊于1924年,吴虞《研究中国文学必读书籍》发布于1925年)。李时对于国学教育的主张,从时间线来看在梁胡诸氏之后。李时著作《国学丛谈》初版于1928年,1929年再版;《国学常识与技能》初版于1931年(后或有再版);《君中文集》于1934年出版;《国学功用及其读法》于1936年出版;《君中活页国文目录》印行于20世纪30年代(初印时间为1930年或1931年);《君中应用文》于1940年出版;为数众多的著述,体现了李时深厚的国学功力,而李时的国学教育思想则充盈其间。

李时对于国学教育重要性的认识,首先反映了他深沉的爱国情怀。如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国文系任课时,他曾发表《中等以上学生应具有之基本国学》演讲,关于研究国学的重要理由,第一条就是“发达爱国思想”。

大家试看列强征服人国,凡所到之地,随时即建筑教堂,创设学校,对于征服地方原有之学校,及所用之文字,即设法摧毁之,消灭之;此何故?盖因以力服人,究不如以德服人;严禁其动作,确不如浸润其心地。所以灭人国家而不亡其文字,禁令稍弛,被征服者读其祖国历史,或阅其战败惨状,未几而踟蹰叹息,未几而拍案大叫,未几而奋臂捶胸,未几而奔走相告,揭竿而起矣,死灰复燃矣。胜败存亡,当另为估量。文字关系爱国,有如是者。[8]

该演讲为《君中文集》收录,《君中文集》刊行于1934年,在此前3年(1931年),日本悍然发动“9·18”事变,入侵我国东三省,扶植清逊帝溥仪成立“伪满洲国”,强迫学生学习日文,和李时演讲中提到的列强“灭人国家”“亡其文字”罪行如出一辙②。在此后3年(1937年),日本又发动“七七”事变,猖狂实施全面侵华战争。在历史的时间轴上审视李时之演讲,国难当头之际他发出的“文字关系爱国”的呐喊,已经超越胡适、梁启超等人在国学教育内容层面的争论,体现出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对道义的担当。斯文永续靠的就是学校和文字,将“发达爱国思想”作为国学教育的第一条重要理由,既体现出李时作为国学大家的智识与洞见,更彰显其深沉的爱国情怀。

关于研究国学的第二条理由,李时认为是“增进服务能力”。新文化运动对科学与民主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国学教育略显颓势,李时在《国学常识与技能》中直陈其弊:“近岁科学勃兴,学者竞为之,研究国学之力日蹙。治理科工科者,国学饥荒问题,应时而起”[9],国学教育的缺乏,将使学生表达能力缺如(特别是书面表达能力),而表达能力低下,就意味着服务能力不足,因此“沉潜乎国学,奋发乎文章,建设乎事业,此正当之途径也。”[8]5李时的逻辑是:只有研究国学,才能写好文章;只有写好文章,才能事业有成;李时认为不论学习何种专业,都应该具有基本的国学修养(他称之为“基本国学”),这一主张和前面提及的胡适、梁启超诸人的观点相契合,相异之处在于胡、梁的言说较为迂阔严厉,如梁启超在开列了20余种最低限度之国学必读书目后指出:“以上各书无论学矿学工程学……皆须一读。若并此未读,真不能认为中国学人矣”[7]。胡适在给清华学生的回信中也语带批评:“正因为当代教育家不非难留学生的国学程度,所以留学生也太自菲薄,不肯多读点国学书,所以他们在国外既不能代表中国,回国后也没有多大影响。”[6]李时的意见则更为平实亲切:“无论研究何系课程,必须获得‘基本国学’方能立身,方能涉世,方不愧为中华民族。”[8]5李时以健谈驰名,《交大唐院周刊》在介绍他时用了“逸趣横生,春风满面”[10]的评语,足见他是一位深受学生喜爱的良师益友。当然胡适、梁启超的“高冷”风格,也无伤他们国学大师的身份,各美其美,如斯而已。

除去“发达爱国思想”“增进服务能力”这两点外,李时还特别从读书功用之角度,阐发了国学教育的重要意义。他认为读书可以解决人面对复杂社会环境时的困顿与无力感,读书之急迫性,“当与衣食住行相等,未可等闲视之也。”[11]具体说到读书的功用,李时列举了三点:一是可以知往察来。“史载前人之言行及文物制度,……种种榜样,如列目前,鉴古思今,能无感动乎?”[11]9“知往察来,非深于读书者,其谁能之?”[11]10二是可以治心淑身。李时援引《诗》《易》《论语》《孟子》等典籍中有关治心修身话语以证己说,并进一步申论云:“人生于世,若能不为利诱,不为威胁,不为嗜欲阻蔽,而卓卓可以自立,非深于读书者,其谁能之?”[11]14-15三是可以经世牖民。李时认为,有志于从政之士,应该多读国学书籍,中国历史上礼乐政刑之典章制度,皆寓于坟典。“欲折中于至道,以求经世牖民,非深于读书者,其谁能之?”[11]19

二、 国学教育的主要内容:读书与属文

国学教育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在李时看来有两个方面:一是读书,二是属文。对于民国年代的学者而言,国学就是以中华传统典籍(经史子集)为载体的学问,国学教育的主要途径就是读书——由此就不难理解胡适、梁启超、吴虞、李笠等人为何特别重视给学生开列国学书目了。在重视读书这一点上,李时和前述学者立场一致(差异处仅在于推荐书目的区别,这些区别反映了学者们不同的学术性格与治学趣向);除此以外,李时还重视属文即学生写作能力的培养,这一方面前述学者罕有提及,李时国学教育独具匠心之处由此可见一斑。下面分读书与属文两端加以讨论。

1. 读书:参酌诸家,揆之实情

如前所述,胡适、梁启超已先于李时开出国学书目。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梁启超《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先后在《清华周刊·书报介绍副刊》1923年第2期、第3期刊出,胡适的书目包括3个方面:1) 工具类书籍,包括《书目答问》(张之洞)、《中国人名大辞典》(商务印书馆)、《经籍纂诂》(阮元等)、《佛学大辞典》(丁福保等)等;2) 思想史类书籍,包括《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胡适)、二十二子(《老子》《庄子》等)、《四书》、《抱朴子》、《圆觉经》等;3) 文学史类书籍,包括《诗经集传》(朱熹)、《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严可均)、《全唐诗》、《宋诗抄》、《元曲选一百种》、《三侠五义》、《九命奇冤》等。胡适的书目刊出后,首先是受到了清华学子的质疑,学生们认为胡适的书单仅仅推荐了思想史和文学史两类书籍,这和胡适自己对国学的定义相去甚远。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里指出,中国文化史的研究便是国学研究,并规划了涵括十个方面的国学研究领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清华学子认为“先生这次所说的国学范围太窄了”;另一方面,学生又认为思想史与文学史的书目“谈得太深了,不符合‘最低限度’四字”,比如书目中的佛经和元曲,是否属于“最低限度”之列?学生们对此是有不同看法的。梁启超以书评的形式(评胡适之《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对清华学生予以声援,梁启超以为胡适的书目“不顾客观的事实,专凭自己主观为立脚点”,这是呼应学生们对胡适书目范围过窄的指摘;另一方面,梁启超对胡适这个所谓“最低限度书目”把史部一概摒绝,书目里有《三侠五义》《九命奇冤》,却没有《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明确表示反对。他为此语带讥诮地说道:“若说不读《三侠五义》《九命奇冤》便够不上国学最低限度,不瞒胡君说,区区小子便是没有读过这两部书的人。我虽自知学问浅陋,说我连国学最低限度都没有,我却不服。”[7]梁启超开列的书目包括5方面:1) 修养应用及思想史关系书类;2) 政治史及其他文献学书类;3) 韵文书类;4) 小学书及文法书类;5) 随时涉览书类;在详细书目之后,梁氏还开列了一个含经史子集四部二十余种“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另附“治国学杂话”一篇,强调读书的重要性并推荐抄录、笔记这一读书方法。

梁启超批评了胡适所开列之书目,同样地,梁氏书目也受到时人的批评,《国学月刊》1924年第16期有《评梁启超国学入门书目及其读法》一文,作者署名问琴。问琴对梁氏书目的批评,大体属于对所列书目性质、学术地位等的争鸣,问辩持之有故,火药味不像梁启超之于胡适批判那样浓。此后,李笠《三订国学用书撰要》出版,又有对胡适、梁启超二人书目的批判。

数年以前,国内整理国故之说甚盛,于是胡适之梁任公二先生均有国学书目之纂定,以诏告学子。惟二目所举,颇多失当;且未兼示以何者与某书有关系或可供参读者,殊使学者难收触类旁通之益,则尤为一大缺憾。

本书(按:即李笠著《三订国学用书撰要》)继梁胡二氏而作,冀补二目之缺陷者。[12]

李笠此书甫一问世,即有《读三订国学用书撰要》在《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1927年第1期)出现,对李氏著作之硬伤一一揭示,可谓不留情面。限于篇幅,且非本文论述重点,故此处从略。

对于学术界这种“是丹非素,各有所偏”“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状况,李时洞若观火。他对于文人相轻的陋习,有着中肯的评论:“近岁胡适、梁启超、陈钟凡、吴虞诸先生,诱导青年,皆撰国学书目,入主出奴,各具成见。《最低限度之国学书目》,梁氏讥其偏宕;《国学入门书及其读法》,李笠亦评其不允。文人相轻,千古一辙。”[13]对于前此诸公开列之书目,李时的态度是“博采众见”,同时“减彼名目之繁,而广其内容之论”。李时以学生为对象而开列的国学书目,从已有文献来看,至少有三种书目。

其一是在《国学丛谈》(1928年初版,1929年再版)丙编“群书谈要”,总共列举了32种典籍(按:事实上不止32种,如《正续古文辞类纂》就包括姚鼐《古文辞类纂》以及另外三种续古文辞类纂,作者分别是王先谦、黎庶昌、蒋瑞藻)。

一、《周易》;二、《尚书》;三、《毛诗》;四、《礼记(含《大 学》《中 庸》)》;五、《左 传》;六、《论语》;七、《孝经》;八、《孟子》;九、《国语》;十、《国策》;十一、《史记》;十二、《前汉书》;十三、《后汉书》;十四、《三国志》;十五、《老子》;十六、《庄子》;十七、《荀子》;十八、《韩非子》;十九、《墨子》;二十、《曹子建集》;二一、《陶渊明集》;二二、《李太白集》;二三、《杜工部集》;二四、《韩昌黎全集》;二五、《柳河东全集》;二六、《欧阳文忠全集》;二七、《苏东坡集》;二八、《昭明文选》;二九、《玉台新咏》;三十、《正续古文辞类纂》;三一、《十八家诗抄》;三二、《四库全书考证及其印刷》。[13]21-23

上述书目开列时间至迟不晚于1928年3月(李时《国学丛谈》初版于1928年3月付梓),李时对“国学”的理解坚持了“经史子集”四部传统,有意和当时标新立异的国学分类划清界限③。在开列书目的同时,李时还为学子指出了“博而不杂”“约而不陋”“正其体例”“取其有用”的“读书捷径”;另一方面,他也揭示了“务广而荒”“经说分歧”“反切艰涩”“丽词矜张”的“学术丛弊”,直指贪多务得的学术风气以及过于倚重训诂、音韵、骈文之弊 。这一正一反两面镜子,为学子研究国学指明了方向。事实上,这一时期的李时为了指导青年学子读书,还采取了国学问答这一形式,按四部分类法提出问题,然后作答。《国学丛谈》中“国学答问”部分最初是100条,再版时增至150条;此后这种问答体又陆续增加至400条、500条,并以《国学问题四百》《国学问题五百》书名出版。李时在《国学问题五百》初版序言里宣称“此书之作,一问一答,有条有理,欲授读书者以犀利之器也”,其自信若此。此书问世甫及一载,竟销售达数千册之多,足证其为研究国学之利器。

李时开列的第二份国学书目,是在他担任交通大学唐山土木工程学院国文讲师期间。交大唐院为工科院校,研究工程者应该读哪些国学书?李时针对工科学生专门开列了一份书目,内容如次。

一、关于抒情之书(九种):《诗经》《楚辞》《曹子建集》《陶渊明集》《李太白集》《杜工部集》《白香山集》《苏东坡诗》《元遗山集》

二、关于记叙之书(四种):《春秋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

三、关于论理之书(五种):《论语》《孟子》《荀子》《庄子》《韩非子》④

这份书目,用李时的话来讲是“参酌诸家之作,揆之研究工程之情”,简直就是为工科学子量身定做的。李时暂时放下了自己坚持的四部分类国学观,按照抒情、记叙、论理三分法,选择他认为经史子集四部中最适合工科学子的18种典籍,加以推荐。李时指出,上述18种书目,“若能熟诵一半,余半数作为披览之用,足为工程界之通人”;如果学有余力,可以再涉猎韩柳欧曾文集、昭明太子文选、以及近人梁启超、胡适、章士钊的文章等;如果学生觉得书目上的三类书浩博难读,那么精读《史记》《古文辞类纂》两本书,即可成为通人。是否能称为通人有待商榷,李时注重教学对象的自身实际状况,首重工科学生的情趣陶冶,的确是颇具卓识。

新疆和什托洛盖煤田地震勘探技术使用的成功经验,推广到了新疆邻区及其他地区的煤炭资源勘查工作中,加快了新疆煤炭资源开发进度,提高了报告研究程度和资料可靠程度。

李时开列的第三份书目,是在他任教于天津女子师范学院期间⑤。李时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院庆纪念周期间,发表过以国学教育为主题的演讲。在题为《中等以上学生应具有之基本国学》的演讲稿中,他提出中等以上学生应具有三类“基本国学”素养。

第一类:《春秋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

第二类:《毛诗》《楚辞》《十八家诗抄》

第三类:《论语》《孟子》《老子》《庄子》[8]6-7

这3类11种书目,几乎完全取自前述《国学常识与技能》中开列的3类18种书目(最大区别在于18种书目中有《荀子》无《老子》,11种书目则是有《老子》无《荀子》)。这三类书分别对应于记叙之文、抒情之文、论理之文三种文体写作,记叙、抒情、论理的提法和李时给交大唐院学生开列书目的三分法保持了一致,细细琢磨,两种三分法还是有所差别。首先是顺序不一,前者是抒情、记叙、论理,后者是记叙、抒情、论理。或许在李时看来,工科学生向来以研究工程为专业,在情趣陶冶方面有所欠缺,故而将抒情之书放在首位;而对于女子师范学院的学生,似乎没有抒情优先的必要。其次是称谓不一,前者抒情、记叙、论理三分的对象是三类书,后者记叙、抒情、论理三分的对象不是三类书,而是三类文体——换言之,熟读三类书可以写好三类文章,在这里李时将读书与属文联系在一起,学习的目的在于应用,这是李时国学教育思想很重要的一点。因此,接下来我们试就李时关于属文的主张做一探讨。

2. 属文:明白晓畅,以应时需

李时认为,文章有普通文章、专门文章之分。“普通者何?但求其明白晓畅、足以作书牍公文,应社会之需要即可矣。专门者何?即韩愈所谓‘将祈于古之立言’,因文以见道也。”[9]10-11普通文章,如写书信、写公文,属于应用文一类,李时有《君中应用文》专书,于此阐发甚详;他也乐于以己之所长教化民众,曾在河北省立民众教育人员养成所担任应用文教员[14]。专门文章,则属于学者著书立说一类。关于属文,李时关注的重点在于普通文章。李时认为,理工科学生写文章,其目的在于与人沟通交流,因此都可归入普通文章一类:“理工科之属文,则希望与人通流,纯归于普通之作也。”与人沟通交流的普通文章,就是应用文。李时着重向学生讲解了两种应用文的写法:一是尺牍(即书信),“用于私人之赠答”;二是公文,“用于官府之往来”。

(1) 尺牍之况味。李时认为,所有古文文体中,难度系数最高的就是书信体。“斯道之极致,非独今人难为也,古之君子,亦犹病诸。”就高虽难,俯身则易,理工科学生写书信的目的在于和人沟通交流,无序企求高深,能做到明白晓畅就好了。李时对于当时知识贫乏却故作高深的青年人,在书信往来中所闹的笑话,有过绝佳的讽刺。

乃近日俭腹之青年,束书不观,徒言解放。文之佳者,如景星庆云,不可得而见。书柬往来,则妄谬百出:唁人父母,而曰奉倩神伤。招友过存,而曰拥篲以俟。朋友笃好,而曰举案齐眉。凡此之类,难以枚举。[14]

(2) 公文之正轨。关于公文写作,李时推崇“典显浅”三字诀。典即文字典雅,显指文意显豁,浅是文风平易。“典显浅”三字中,“典字最难,必熟于前史之事迹,并现代之掌故,言词出于雅驯,乃可言典”[15]。要做到文字典雅,既需要具备博古通今的学识,还得是一个遣词造句的高手,如果我们将学识比作“质”,将言词比作“文”,那么要达到“典”的境界,质胜文与文胜质都各有所偏,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可见要做到“典”确实颇难。“典”固然难,要做到“显浅”二字也不容易。“显浅二字,多本于天才之自然,彼博学多闻之士,而下笔不能显豁者多矣,尚何显浅云乎哉?”在显与浅之间,李时关注的重点在浅。他以白居易写诗详细推敲,务使老妪能解为例,勉力工科学子向白居易学习,“研究工程者,其为公文也,能如白公之诗,平易近人,无论为公函,为呈文,均足以使闻者感动,而易听从也。”至于公文的具体写作程式,如先叙由(缘起),中叙案(事实),最后述明希望(诉求)等,李时另有专书《君中应用文》予以详论,兹不赘述。

三、 李时国学教育思想的特点:博观约取,经世致用

在对李时国学教育思想做出初步探索后,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探究:与同时代的国学大家相比较,李时的国学教育思想有什么特点?这些特点对今天的国学教育乃至于通识教育,有什么值得借鉴的地方?以下笔者试就上述问题略陈管见。

如前文所述,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批判与反思,深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青年学生,一方面追求着民主与科学,接受着现代大学制度的洗礼;另一方面和传统文化的关系日渐疏离,国学素养不足的问题已见端倪。如何引导青年学子传承国学火种?答案是:读书。在国学书目的内容选择上,受学术观点和治学趣向的影响,国学大家们开出的书目各有不同。用今天的观点来看,这些书籍都是国学经典,值得有志者一读。我们的问题是,从国学教育的角度出发,这些书目是否适合教育对象?胡适的书目,被梁启超批评为“博而寡要”“文不对题”,话虽尖刻,却不无道理。胡适把国学的范围缩小在思想史和文学史领域,又把书目的使用对象扩大为“可以供一切中小学校图书馆及地方公共图书馆之用”[6],而教育目标又是熟悉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籍,显然忽略了他面对的教育对象是清华学子。梁启超的书目从国学所包含的领域来讲,比胡适书目更合理,比如胡适书目完全忽略了史部这一重大缺陷,在梁氏书目里得到克服,但是梁氏这一博大精深的书目,对于清华学子而言,似乎也是难以胜任。故而胡梁二氏为清华学生计,分别再开列了“真是不可少”(胡适语)和“真正之最低限度”(梁启超语)的书目,各有38种和27种,但是没有说明这样做的理由。梁启超曾说,这些最低限度的书目,都不能读,那么就不能被认为是“中国学人”。

由此反观李时开列的国学书目,在书目数量上远远低于胡梁等人,特别是后两份书目,分别只有18种和11种。这两份书目的教育对象分别是交大唐院和天津女子师范学院的学生,李时充分考虑了工科大学生和女子师范学生的特点,精挑细选国学书目,并在书目的排序上颇具匠心:对于工科大学生,首当其冲的是“抒情之书”,体现出李时特别重视工科学生的文学审美和情感陶冶;对于女师学生,则是把记叙类书籍放在首位,抒情类书籍则是取消了七部诗人别集,代之以曾国藩编《十八家诗抄》。从书目的数量及内容的排序来看,李时书目的针对性较胡梁诸氏更强,能做到这一点,恐怕和李时长期在平津多所不同类型大学中学担任国文教员有密切关系。不同的教育对象,有不同的特点和需求,只有充分关照教育对象的实际状况,国学教育才能收到良好效果。交大唐院学子对李时《研究工程者对于国学应具之常识与技能》一文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该文“实为本院学子校友金玉之良言”[16],可证李时书目确为国学教育之津梁。进而言之,李时对教育对象的重视,还体现在其推出的极简版国学书目。在给交大唐院学子的书目中,李时列举了两种书籍《史记》《古文辞类纂》,认为精读这两种书,即可成为“通人”。在给天津女子师范学院学生的书目中,李时列举了《古文辞类纂》和《古今诗选》,认为精读此二书,同样可以取得良好效果。这种极简书目,真的可以收到奇效吗?抑或会令人产生“无乃太简乎”的疑问?我们先搁置这些疑问,平心而论,从李时精简书目的努力中,我们强烈地感受到了他“博观约取”的国学教育理念。梁启超、胡适、吴虞、陈钟凡、李笠等当时的国学大家,所列书目固然体现了各自渊博的国学素养,不过在由博返约这一环节,上述大家和李时相比,确实稍逊一筹。

李时的国学教育主张,在重视读书方面和同时代的国学大家并无二致;在重视属文方面,李时则显得别具一格。李时非常重视学生写作能力的培养,并将其作为国学教育的重要内容之一。在写作能力培养上,李时特别强调个人书信(尺牍)和公文写作两种应用文体,对于工科大学生,李时要求写作风格要平易、朴实,不要不懂装懂,乱用典故,以致贻笑大方。这一教学主张是符合工科学生实际的,尺牍也好,公文也好,其目的都在于沟通交流,能达到这一目的就是合格的应用文。李时关于属文的主张,鲜明地体现出洗尽铅华,崇尚实用的特点。

李时国学教育思想的形成,有其深刻的时代背景。其一是清末民初西学东渐,对中国固有传统文化造成极大冲击。现代西方学制及学科分类,使得以经史子集为载体的国学无所适从;复次,新文化运动以来,科学勃兴,国学日蹙,研究理工科者,甚至出现“国学饥荒”问题。其二是20世纪30年代,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使李时愈发感觉国学教育是救亡图存的重要手段,因此他发出了“文字关系爱国”的呐喊。正因为如此,李时的国学教育思想才体现出“博观约取、经世致用”的鲜明特点。当然这一特点和李时纵横于教育界与实业界的独特经历也不无关联,博观约取是为学的不二法门,经世致用是建立事功的必要前提。质言之,李时的国学教育思想在因材施教方面,较梁启超、胡适等人更接地气(前文已作详细阐释),虽然在具体的教育环节如书目遴选方面,李时推荐的极简版国学书目,其成效尚值得商榷,但是其国学教育思想“博观约取、经世致用”的特点,的确符合彼时社会对国学教育的需求。

“读书之道,博观而约取;为文之法,汰浮而应用。”是李时在《研究工程者对于国学应具之常识与技能》中对莘莘学子所传授的“道”与“法”,也是李时先生的夫子自道。他关于国学教育的思想与主张,深刻地契合当今大学通识教育的潮流,值得我们仔细品鉴,认真汲取,为学生的人格塑造与能力养成做出贡献。

注 释:

① 目前学界关于民国国学教育的研究成果,有从宏观叙事的角度,探寻民国国学教育运动的形成原因、国学教育的发展史、推进国学教育的举措以及国学教育的价值等,如熊贤君《现代中国国学教育运动形成原因破译》(《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6年第1期)认为,现代中国国学教育运动的成因与西方文化的长驱直入息息相关,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宋小庆在《近代“国学热”的兴衰》一文中,将“国学热”分为清末至1920年的初兴期、1920—1930年的高涨期、20世纪30—40年代的衰落期(《高校理论战线》,1995年第9期);赵新华则将国学教育的发展史分为清末民初时期:现代国文科的成立与保持国粹意识的自觉,20世纪20年代国语运动时期:推广国语与勿忘国故,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了解固有文化与强化国学教育(《语文建设》,2017年第3期);熊贤君《民国时期的国学教育及价值解读》一文,从成立国学教育机构、开展国学研究、中学教育渗透国学、中小学读经等方面开展国学教育,并认为国学教育运动有助于弘扬中华文化、提高民族自尊心(《民国档案》,2006年第1期);研究成果也有对著名学者(学派)国学教育思想、著名学府国学教育实践的个案研究,前者如朱俊瑞《梁启超“国学教育”思想研究刍议》(《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1年第3期)、陈丽柯《钱基博的国学教育思想及实践》(湖南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郭军《近代国学教育之困——国粹派教育思想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后者如吴湉楠《无锡国专与现代国学教育》(华东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颜芳《近代学术转型视野下的燕京大学国学教育》(北京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等。笔者认为,民国国学大师云集,群星璀璨,对于民国国学教育的研究,在个案研究方面尚有很大空间,本文对李时国学教育思想之研究,就是在个案研究领域的一次尝试。

②《君中文集》收录有李时代拟的数份《北洋大学同学录序》,时间范围为1931年至1934年。在1932、1933年的同学录序里,李时表达了对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的深切仇恨,以及对当局所奉行的不抵抗政策的强烈不满:“慨自客岁九一八以来,外侮频繁,患难日亟”;“国难亟矣,倭寇深矣,敌人直入堂奥,且不能抵御也”;“今之谈时事者,以为我国之失败,归咎于军权之不统一,器械之窳败,给养之不充,窃谓此三者,诚用兵之必需,论及军国大事,仍居其次。中华所以不能抵御外侮者,不在此三者之落后,乃在士大夫之无耻耳。”参见《君中文集》,第91-94页。

③如章太炎将国学分为经学、哲学、文学三类,王易将国学分为经学、小学、哲学、史学四类,参见李时著《国学功用及其读法》,第19页。

④此文最初发表在1931年2月16日《交大唐院周刊》第1版、第2版,题目为《研究工程者对于国学应具之常识和技能》;同年4月以《国学常识与技能》书名付梓,出版方为北平君中书社。

⑤具体时间待考。《君中文集》收录了两份与天津女子师范学院有关的文稿,其一是《中等以上学生应具有之基本国学》,该文是李时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纪念周之演讲稿,第三份书目即在此演讲稿中;其二是《天津女子师范学院成绩展览会公赠齐院长序言》,此文作于1934年,正值该院成立二十八周年纪念之时。从时间上推测,李时之演讲很可能在1934年。李时演讲稿的内容和1931年出版的《国学常识与技能》颇有相同之处,演讲稿可能是在《国学常识与技能》基础上增删修订而成,而演讲稿宣扬爱国思想的内容则是后者所没有的,李时之所以强调“发达爱国思想”,应当和日本对华侵略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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