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起义
(浙江省杭州市采荷中学教育集团,310000,杭州)
“丫叉句法”是诗文中常见的一种句子结构方法,为钱锺书在其学术著作《管锥编》中首次拈示,并在相关考论中反复申说、谈艺创论,遂成一种修辞新论,然而并没有引起学术界尤其是修辞界的足够重视。1980年代寥寥数篇《管锥编》研究论文,提到“丫叉句法”者,往往一笔带过,只有黄挺在《“丫叉法”阐证——〈管锥编〉修辞学札记之一》一文中指出,“丫叉句法”与传统“错综”辞格有所不同,可“另立一修辞条例”。[1]不过,该文重点是例谈“丫叉句法”对于“正确地理解文章的含义与作者的艺术手段”的作用,而不在修辞。1990年,袁晖、宗廷虎主编的《汉语修辞学史》在“当代的汉语修辞学研究”部分,也曾略及“丫叉句法”。同年,宗廷虎所著《中国现代修辞学史》未提及钱锺书,此书在1997年再版时,只补充了胡适、叶圣陶和朱自清三人,故而宗廷虎在《再版前言》里说:“笔者因时间及精力所限,这次只是举隅性地总结了三位作家。其实如鲁迅、茅盾、郭沫若、老舍、钱锺书、朱光潜等都有精湛的修辞论,这次来不及一一补入。”[2]2006年,周振甫所著《中国修辞学史》出版,其“中西修辞学的结合期”部分有专章论及钱锺书的修辞理论,但也只限于《谈艺录》里的“比喻”辞格,未论及《宋诗选注》《管锥编》和《七缀集》中的修辞,包括“丫叉句法”。同年,高万云所著《钱锺书修辞学思想演绎》虽涉“丫叉句法”,惜未深究并列入辞格。
作为一种常见的语言现象,“丫叉句法”经过钱锺书的拂拭后,以其鲜明的特征,区别于传统错综辞格,理应纳入修辞学范畴,而不应遭到学术界尤其是修辞学界的漠视。有鉴于此,本文试从钱锺书有关考论入手,梳理“丫叉句法”的基本特征、类型及其修辞效果,并进一步与错综辞格比较,以阐明其成为独立辞格的可能和在文学鉴赏与批评中的作用。
钱锺书对“丫叉句法”的发凡起例之论由《关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诗的训释引起。《毛诗传》曰:“窈窕、幽闲也;淑,善。”孔颖达《毛诗正义》曰:“‘淑女’已为善称,则‘窈窕’宜为居处;扬雄云‘善心为窈,善容为窕’者,非也。”[3]可见孔颖达基本上是沿承毛传的说法,并否认杨雄的“善心”“善容”之说。而钱锺书认为,“心善”不代表“状美”,扬雄之说,兼具外表与内心而言,未可厚非。
训诂之道,当如王安石所谓“考其辞之终始”。《关睢·序》曰:“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4]钱锺书分析说,“哀窈窕”句紧承“不淫其色”句,“哀”者,“爱”也,如《淮南子·说山》“各哀其所生”句,“哀”即训“爱”。爱其“窈窕”(状美,即色)却又有节制,所谓“不淫其色”。“思贤才”句遥应“忧在进贤”句,思慕其“淑”(贤才,即善),故为举荐贤才而忧。这说明《关睢·序》已经明确地肯定了《关睢》诗中的“君子”既重视“淑女”之貌美,又重视其德美。至此,诗意通达明了:“窈窕”“贤才”是说“淑女”既美丽又有贤德,所谓“容德并茂”,故而“君子好逑”。而毛、郑的笺释遗置诗序中“不淫其色”之“色”字,即“哀窈窕”之“窈窕”,钱锺书认为,这种“分见两边”而未能“通观一体”的原因,大概是他们未能深究诗序中此节文字的“属词离句”之法。
在此基础上,钱锺书进一步指出,“哀窈窕”句紧承“不淫其色”句,“思贤才”句遥应“忧在进贤”句,《关睢·序》中的这种“属词离句”之法,我国古代诗论家称之为“回鸾舞凤格”,古希腊谈艺称之为“丫叉句法”。其句法特点是:前后文之间“皆先呼后应,有起必承,而应承之次序与起呼之次序适反。”[5]我国文学作品中这种写法肇自《诗经》,例如《大雅·卷阿》:“凤凰鸣兮,于彼高冈;梧桐出兮,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此六句诗中,凤凰之鸣在前,梧桐之出在后。而后两句形容梧桐之出的“菶菶萋萋”却在前,形容凤凰之鸣的“雍雍喈喈”反而在后,即以“菶菶”句近接梧桐,而以“雍雍”句远应凤凰,应承的次序与起呼的次序恰好相反,这就是典型的“丫叉句法”。
在论乐毅《献书报燕王》中,钱锺书对“丫叉句法”作了更详细的论述,从中可以窥见这种句法的基本类型。具体地说,大致有三种。
第一种是句中词与词之间的交错。如《楚辞·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辰”字近承“日”字,“良”字遥应“吉”字,形成丫叉。再如《论语·乡党》“迅雷风烈必变”句,也属于此类。
第二种是句与句或段与段之间的互错。如《孔雀东南飞》:“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前两句“磐石”在前,“蒲苇”在后,后两句申说前两句,却先写“蒲苇”,再写“磐石”,应承次序与起呼次序恰好相反。再如《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以及前文所举《卷阿》中的几句,也都属于此类。
第三种扩而大之,运用于谋篇布局。如吴均的《与朱元思书》,第一段写“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奇山”在前,“异水”在后,而第二段却先从“异水”写起:“水皆缥碧,千丈见底……”第三段才写“奇山”:“夹岸高山,皆生寒树……”再如诸葛亮《出师表》,先是“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云云,承以“臣本布衣”云云(“允等”,“臣”);接着承以“受命以来……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承以“至于斟酌损益……则攸之、祎、允之任也”(“臣”,“允等”);最终承以“不效,则治臣之罪……”,承以“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臣”,“允等”)。两篇都是采用“丫叉句法”安排层次,组织全文,错综有法,行布严整。
这种类型在古诗词中也较常见,如王维的《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常建的《送楚十少府》:“因送别鹤操,赠之双鲤鱼;鲤鱼在金盘,别鹤哀有余。”
丫叉句法的修辞效果,梳理钱锺书的相关论述,大致可以归结为以下三点。
第一,“错互以成对照”,具有回环相映之美。如李涉《岳阳别张祜》:“龙蛇纵在没泥涂,长衢却为驽骀设。”上句是说“才者失所”,下句承以“得位者庸”,相互错开以形成前后对照。又如李梦阳《艮岳篇》:“到眼黄蒿元玉砌,伤心锦缆有渔舟。”出语先说“今衰”、后说“昔盛”,对语则先说“昔盛”、后说“今衰”,也是错互成对照,相形以寄慨。
第二,行文有意“矫避平板”,形成错综流动之美。如《献书报燕王》:“齐王逃遁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蓟丘之植,植于汶篁。”“大吕”等三句都是先言齐国(“大吕”“故鼎”“齐器”),后言燕国(“元英”“历室”“宁台”)。煞尾两句“蓟丘之植,植于汶篁”逆承前三句,先言燕国(“蓟丘”)而后言齐国(“汶篁”)。行文均有意避免平板单调,长短句相映,奇偶句互衬,整散结合,富于变化。
第三,“几泯间架之迹”,具有本色自然之美。如《与朱元思书》或《出师表》,不仅句式上参差错落,摇曳多姿,从全文的布局来看,也没有斧凿痕迹,好似书法笔画之间呼应顾盼,笔断意连,自然而然。
可见,诗文中的遣词造句甚或谋篇布局,运用“丫叉句法”,既能让语句形成“回鸾舞凤”般的形式美,又能使上下文语意欲断未断、似分实合,具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
在修辞学上,同一例句从不同的角度来考察,可能属于不同辞格,而不同辞格,既然能够另立名目,它们之间一定有着本质的区别。钱锺书提出的“通感”说,被引入修辞学领域时,就曾引起过争议。有人认为它与传统辞格里的比喻、比拟无异,因此不必让它再在修辞格中占一个席位。时至今日,“通感”作为独立辞格,已无异议。那么,“丫叉句法”可否作为一种辞格独立存在呢?考察传统修辞,只有“错综”辞格在形式上与“丫叉句法”类似。如果“丫叉句法”与错综辞格相同,则钱锺书谈文衡艺时完全可以径取错综,而不必舍近求远,另立名目,因此有必要将两者进行比较研究。
杨树达在《中国修辞学》中谈“错综”辞格,将之分为“名称”“组织”和“上下文之关系”三类。“名称”类,如“使曹勃不能制”(贾谊《新书》),“曹勃”即曹参和周勃,前者只称其姓,后者只称其名,先姓后名,互错对举。“组织”类,如“习习谷风,维山崔嵬”(《诗经·小雅·谷风》),“谷风”的状词“习习”在前,“维山”的状词“崔嵬”在后。另如“迅雷风烈必变”(《论语·乡党》),或“吉日兮辰良”(《楚辞》),都是此类。“上下文之关系”类,如“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襃妲”(杜甫《北征》),夏桀女宠为妹喜,殷纣女宠是妲己,而周幽王的宠妃则为褒姒,前句举“夏殷”,不言“周”,后句应褒姒、妲己,不提“妹喜”,也是错举。
陈望道所著《修辞学发凡》“积极修辞四”中也列有“错综”辞格。陈望道说:“凡把反复、对偶、排比或其它可有整齐形式,共同词面的语言,说成形式参差,词面别异的,我们称为错综。”[6]并认为,构成“错综”辞格的方法可分为抽换词面、交蹉语次、伸缩文身、变化句式四类。“抽换词面”类,如“地也,你不知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关汉卿《窦娥冤》杂剧第三折)“不知好歹何为”与“错勘贤愚枉做”原来可用同一词面的,现在后一句被“抽换”成不同的词面,从而形成“错综”。“交蹉语次”类,如“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鲁迅《秋夜》),前文的次序是“天空”“奇怪而高”,后文为“奇怪而高的天空”,这就是将反复辞格中词语的顺序安排得前后参差错落,因而又属于“错综”辞格。再如“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上》)也是错综。另外两种是“伸缩文身”和“变化句式”,因例句罕见,且其句法形式与“丫叉句法”相去甚远,故此处略去不谈。
而据前文所引,“丫叉句法”的特点是:前后文之间“先呼后应”,“有起必承”,且“应承之次序与起呼之次序适反”。也就是说,符合“丫叉句法”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前后文之间是起呼与应承的关系;二是应承与起呼次序相反,回环相映。由此可见,钱锺书所说的“丫叉句法”与杨树达所说的“错综”貌同而质异。如“迅雷风烈必变”(《论语·乡党》)句,同为钱之“丫叉句法”和杨之“错综”辞格的例句,但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丫叉句法”认为,其正常词序是“迅雷烈风必变”或“雷迅风烈必变”,而现在“风”字近承“雷”字,“烈”字远应“迅”字,故而形成“丫叉”。“错综”辞格认为,此句正常词序也是“迅雷烈风必变”或“雷迅风烈必变”,而现在修饰“雷”的“迅”字在前,修饰“风”的“烈”字在后,形成“错综”。前者说的是“风”与“雷”、“烈”与“迅”之间的呼应关系,后者强调的是“迅”与“雷”、“烈”与“风”之间的修饰关系,虽然形式上都是参差错互,但角度不同,侧重点不一样,所谓“从言之异路耳”。同理,杨树达的“错综”辞格中的“名称”与“上下文之关系”两类,也与“丫叉句法”根本不同。
陈望道的“错综”辞格与杨树达的相比,显然是扩大了范围,如“伸缩文身”和“变化句式”两类即前此未见。并且,陈望道把“反复、对偶、排比或其它可有整齐形式”都纳入“错综”辞格来研究,而其关键在于“形式参差,词面别异”。“形式参差”也是“丫叉句法”的特点,而“词面别异”才是陈望道“错综”辞格的根本所在。例如“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上》)一节文字,陈、钱均以之为例,分别谈“错综”辞格与“丫叉句法”,但二者侧重点不同。陈望道侧重于其前句“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与后句“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之间通过词序变化而致“词面别异”,从而形成“错综”。而钱锺书强调的则是后面的应承句“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与前面的起呼句“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之间形成的两两错互的呼应关系。钱锺书在考论《昭公五年》时,即举此例谈作文首尾呼应。他说:“回环而颠倒之,顺下而逆接焉,兼圆与义(见《毛诗》卷论《关睢》五),章法句法,尤为緻密。”[7]“章法”即“蟠蛇章法”,“句法”即“丫叉句法”。两相比较,区别明显。再如前文陈望道所示《窦娥冤》“地也,你不知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一例,前后文之间既无呼应关系,也无相反次序,与“丫叉句法”大相径庭。
由此可见,错综辞格在形式上有错互对举、交蹉语次、参差错落的特点,“丫叉句法”虽然也具有参差错落的特点,但更侧重于前后文之间逆向的起承与呼应关系,如轮之圆,如蛇自嘬其尾,以形成回环映照的艺术效果,与错综辞格迥然有别,因而“丫叉句法”作为一种独立辞格是可以成立的。
在论乐毅《献书报燕王》中,钱锺书以韩愈《奉和裴相公东征途经女儿山下作》诗句“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为例,引《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所载洪兴祖之语:“一士人云:以我之旗,况彼云霞;以彼之山,况我剑戟。诗家谓之‘回鸾舞凤格’。”[8]其中,“回鸾舞凤”与“鸾翔凤翥”同义,较早见于晋陆机《浮云赋》:“鸾翔凤翥,鸿惊鹤奋,鲸鲵泝波,鲛鳄冲道。”后来以之形容书法笔势飞动舒展,如于慎行《毂山笔尘·纪述》:“字画遒劲,鸾回凤舞,濡毫挥洒,顷刻而成。”韩愈《石鼓歌》也用来比喻书法笔势:“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则“回鸾舞凤”可以作为艺术法则自然的例证:书画艺术“外师造化”,模仿自然,故而笔墨有鸾回凤舞之姿。道通为一。文人墨客在遣词造句或谋篇布局时,也常常运用此法,如韩愈所谓“文字觑天巧”(《答孟郊》),所以古代诗评家每每用“回鸾舞凤”这一形象的比喻,赞赏此类句法具有回环流动之美。
钱锺书在分析《关睢·序》“忧在进贤”四句的“属词离句”之法时指出,“此古人修词一法”,接着就说,“古希腊谈艺谓之‘丫叉句法’”。可见,他是借用西方“丫叉句法”将我国古代“回鸾舞凤”格从一般的艺术规律中“剥离”出来,以探讨文学领域里的语言现象。因此,“丫叉句法”说融西学义谛于我国古代艺术理论,是中西相通的“诗心文心”。钱锺书拈出“丫叉句法”谈诗论文,其修辞学理论价值与阐释学方法意义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作为一种新的修辞格,“丫叉句法”说丰富了修辞学理论。前文在与“错综”格的比较中,大量的诗文实例,充分说明了“丫叉句法”有其自身独特的“属词离句”特点,因而它完全可作为一种独立的辞格存在。钱锺书虽然没有撰写专论从修辞学角度探讨“丫叉句法”,但从他的考论中,还是能够归纳、总结出来。因此,“丫叉句法”说融合古说,刺取西义,独成一格,使得我国修辞学领域又多了一位新成员。值得一提的是,学界虽然至今没有深入探究这一修辞新论,但每拈示一种新辞格,钱锺书对修辞学界的提醒是一贯的。谈通感时,他在《通感》开篇即强调:“中国诗文有一种描写手法,古代批评家和修辞学家似乎都没有理解或认识。”[9]论比喻之“两柄与多边”时,他特地提醒:“修词之学,亟宜拈示。”[10]而在拈示“丫叉句法”时,他直接道出:“此古人修词一法。”所以,修辞学界理应重视“丫叉句法”说,并积极展开研究,使之普及。其二,有助于具体地理解作品,提高阅读与鉴赏能力。以现代文示例。朱自清散文《春》:“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读者一般习惯于“桃红”“杏粉”“梨白”这种前后句意顺承的结构形式,若朱自清将后文写成“白的像雪,粉的像霞,红的像火”,在当今则一定会免不了“句意不通、不顺”之类的指责。再读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此三句中,后文逆接前文,先写木莲,再写何首乌,正是“丫叉句法”。而论者不识,大多猜测,或为之弥缝。可见,无论是古代文学,还是现当代文学,作为一种语言现象,“丫叉句法”一直存在,若不识此修辞机趣,谈论诗文时,往往会游词肤略,未窥徼眇,甚或造成曲解、误解。理论的根本价值在于运用,故而在论《献书报燕王》里谈及“丫叉句法”时,钱锺书没有忘记补笔道:“连类举似而掎摭焉,于赏析或有小补云。”[11]其三,钱锺书拈示“丫叉句法”的阐释方法值得提倡。无论是《关睢·序》,还是乐毅《献书报燕王》,钱锺书在阐释文本时,既有条分缕析,也有兴会妙悟式的笔墨,类似于古代批评家批点诗文,而后者于今尤为难得。龚刚在《科学思维的局限性与“诗话”批评的复兴》一文中肯定了这种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的价值,他认为:“诗话体‘摘句为评’的传统和评点体‘随文而作’的特性,无不体现出对文本分析和细部分析的重视,因而能对作品的‘委曲私情’也即为文奥妙有‘体贴入微’的感悟。”[12]因此,这种融入了性灵与妙悟的文学批评方式,在科学思维泛滥的当今,尤其值得借鉴。
总之,“自发的孤单见解是自觉的周密理论的根苗”。[13]综合《管锥编》对《毛诗正义》《左传正义》和《全上古三代文》等古籍中相关篇章的考论,可以晓会“丫叉句法”的基本特征、类型及其修辞效果,并在与错综辞格的比较中能够确立其作为独立辞格的地位。钱锺书的“丫叉句法”说,与其“通感”说、比喻之“两柄与多边”说等,丰富了我国修辞学理论,有助于文学作品的鉴赏与批评,修辞学界亟宜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