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琳 张叶玉莹
(1.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210023,南京;2.三江学院外国语学院,210012,南京)
在二战战败以后,以美国为主体的联合国占领军,在日本推行了一系列的美国式民主改革。随着绝对天皇专制的政治思想被打破,一些日本文学家被压抑已久的情感世界得到了空前的宣泄。他们纷纷拿起笔来将蛰伏在心底的战争创伤付诸笔端,把战争中的个人体验同文学创作结合起来,将个人的创伤记忆转化为强烈的反军国主义、反天皇、反核武器等主题的文学。在此,主要体现在“战后派”作家、“无赖派”作家、“老一代”作家和“原子弹文学”作家对战争的控诉,表达出强烈的反战意识。
首先,日本战后文学勃发的“第一批报春的燕子”是战后派作家们。他们是战后文学创作的主流,主要属于“第一战后派”或“第二战后派”,如野间宏、梅崎春生、中村真一郎、武田泰淳、埴谷雄高、大冈升平、安部公房等。战争期间,他们大都应征入伍,作为战争的支持者和参与者投身到了“爱国主义”的行动中。战败后,他们经过思想上的激烈斗争,开始反思这场法西斯战争。尽管他们的个人经历不尽相同,但残酷的战争体验使他们对严酷的政治高压、黑暗的专制统治、封闭的社会文化有了较清醒地认识。他们用写实的文学手法,把前线和后方的特殊景象和个人的真情实感等反映到作品中,揭示了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战争对人性的扭曲与毁灭,从而扩大了整个文学的视野和创作主题。
野间宏的先驱之作《阴暗的图画》(1946)就突出反映了文学视野的扩展。作品是以“七七事变”以后的京都帝国大学为背景,一批大学生被国家的侵略政策所驱使,卷入到法西斯战争中,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感到十分苦闷和迷茫。作为知识分子的主人公深见进介既不满于当时的社会现实,又慑于严峻的政治形势,苦苦追寻着一条艰难的“自我保护”的人生道路。外部的社会环境导致了内部具有不同思想意识的人产生出种种行为百态:或参加斗争,或在斗争中牺牲生命,或惊惧而远离革命,或丧失人性而变得灵魂丑恶,或沉闷彷徨等等。同时,不管置于何种境况下的个体的人,只要生活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就具体存在着“性欲”的蠢动。作者通过对个体“性”的描述,一方面向人们揭示了新生命的孕育、生死轮回,另一方面又向人们揭示了当时现实的社会、国家政治体制使长期受压抑的青年人产生出某种“淫荡”行为。小说的“阴暗”不仅仅是布鲁盖尔画面的色调,更是时代的色彩。它象征着大学生们的青春和作者本人内心的阴霾。对现实的不满和积郁在心的痛苦,“只有通过宗教和性欲的解放才能得以舔舐”,才能从中获得“自己绝对性的行动”。[1]把“性”同政治、军队等国家机器结合在一起,这在以往的文学中是极为罕见的。
他的另几部代表作《两个肉体》(1946)、《脸上的红月亮》(1947)、《第三十六号》(1947)、《崩溃的感觉》(1948)和《真空地带》(1952)等,更是从生理、心理和社会这三方面对陷入泥沼底部的士兵倾注了“肉体”和“精神”层面的关心,因为“性的问题既是作家的个性问题,也是人的本质问题”[2],而日本军队在他的笔下“是作为国家政治、社会和文化的缩影来捕捉,并进行特殊化处理的”。[3]在小说中,被冠以“文明之师”的军队作为皇国的机器不断地对新兵、下等士兵和逃兵的“肉体”和“精神”上进行了骇人听闻的摧残,剥夺了他们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作者站在批判战争的立场上,不仅批判了在日本绝对主义和军国主义政治体制下的军队内部构造,而且还揭露了战争中日本军人的残暴、道德的沦丧与人性的丑恶,只有这样才能消灭战争。也正如作者在《关于战争小说》(1967)中所说:“为了把战争真正作为战争来把握,就必须站在消灭战争(战争对帝国主义来说是必然的)的立场上,站在能够明确批判战争的立场上。”[4]
同样,在梅崎春生的《樱岛》(1946)、《太阳深处》(1947)和大冈升平的《俘虏记》(1948)中也能窥见到类似的主题。《樱岛》是一部以败战前夕位于九州南部的海军基地为舞台的青春小说。作者描写了青年知识分子士兵“我”(村上兵曺)接受天皇“圣战”的训诫,面对“死亡的命运,尽管竭力表现服从,但内心却抗拒它,眷恋生命”。[5]在死亡和恐惧的吞噬下,难耐灰暗的青春骚动,在虚无的感情中寻找丧失青春的自我。经过“达观”和“绝望感”的苦斗,越发渴望生命的美好,表现出强烈的厌战、反战情绪。小说对吉良兵曹长的冷酷和淫威进行了批判,揭示了日本军队机构对人性的侮辱、摧残和异化。《太阳深处》更是通过人物刻画,进一步把日本军队内部军官之间、官兵之间、士兵之间的错综和畸形关系予以揭露,并通过“描写逃亡这一思想行动”巧妙地把“过去不曾有反战思想迹象的人物思想行为”[6]展露无疑,从而批判了日本军队非人性的行为。《俘虏记》是作者通过自己在战争中被美军俘虏的体验,讲述了主人公“我”在接受三个月的军事训练后,成为临时补充兵,随所在的中队驻扎在菲律宾一个名叫明陀洛岛的圣霍塞地区充当警备力量,由于感染“疟疾”,在逃命的途中最终成为美军的俘虏。“尽管在战场上有一万个理由杀死对方,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但却没有这样做。”[7]不想就此改变自己和他人的人生。作者通过该作品表达了作为士兵的个体具有人类求生的本能和厌战的情绪。小说中的“我”会时常产生这样的想法:“我早就不相信日本会胜利。我憎恶把祖国卷入这场绝望战争的军部,但此前我也意识到:自己既然没有挺身而出去制止他们,那就没有权利向他们抗议他们加于我的命运”,“在出征之前,我一直抱有与祖国共命运的想法,可一踏上输送船,我就只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怖。”[8]小说揭露了战争的残酷,不仅吞噬了很多无辜者的生命,而且还摧残了人们的灵魂。
总之,战后派作家通过自身在日本军队的生活体验,以其独特的文学创造力把历史和现实、真实与虚构有机地结合起来,把日本军国主义高压严控下的真空窒息地带、人性的泯灭,以及在极限状态下产生的孤独、绝望、恐战和厌战等主题展现给了战后一代。读者通过他们所表现的一个个指向反对军国主义的文学主题,可以清晰认识到战后派作家们不仅具有强烈的自我觉醒和反思意识,而且还具有无可置疑的反战意识。
如果说战后派作家的文学反战主题具有时代性和开创性,那么,作为战败初期登场的无赖派作家在面对急剧动荡不安的社会和百废待兴的现实景况时,“以反俗、反道德的姿态”所表现出来的文学主题则具有“反秩序性”。他们蔑视权威,反对扼杀人性,否定既成的秩序和传统的价值观,具有另一种强烈的反叛和反战意识。
从坂口安吾发表的《堕落论》(1946)和《续堕落论》(1947)中,便能看出他是一个敢于反抗权威的勇士。战败初期,当日本人生活在一片废墟之上,遭受居无安所、丧失价值取向、精神虚脱之时,他的作品迎合了日本人的空虚而颓废的心理,契合了混沌的日本现实社会。在他看来,丧失主体、有悖道德、没有自由的人只有在“堕落”“地狱”中才能获得重生。这看似“颓废”“堕落”的思想,实际上却暗含了坂口对历史、国家、天皇、道德、人性等方面的哲学思考。他认为:半年来整个世态并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是“世态的表皮”。如果人和世态不改变,那么日本人不会自由的,而会再次在独裁政权下受苦受难,靠政治拯救不了日本,天皇只不过是一个幻影,只有从天皇成为人的时候,才开始有其真正的历史。他反对武士道、反对天皇制、反对战争对人的异化、更反对支持天皇的日本民众将天皇美化和神化,主张摧毁一切旧秩序、旧观念,在“堕落”中求得真实、自由和解放。因此,他呼吁大家“活下去吧!堕落吧!”,“钻出地狱之门,就能登上天堂”。日本国和日本人都“必须通过彻底坠入堕落之路发现自己、拯救自己。”[9]在《白痴》(1946)中,他痛斥到:“所谓自我的追求、个性、独创等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尽管在日常会话中比起公司职员、政府官员、学校教师这些词汇来,像自我、主体人、个性、独创等词过于泛滥,但这仅仅是词汇上的存在,现实中没有真实感。”“事实上,所谓的时代仅仅是如此浅薄、愚蠢,即将推翻日本两千年历史的这场战争和失败,究竟同人类的真实有何关系呢?一国的命运仅仅靠最内省的薄弱意志和一群愚笨者的轻举妄动来变动。”[10]在《盛开的樱花林下》(1947)中,他把象征日本传统的国粹主义、日本精神、天皇制、军国主义的“樱花”视为令人癫狂、扼杀生灵的恐怖景象,樱花下会使人“发狂而死”,“樱花下很恐怖,没有任何人认为它是绝美的景色”,“到了樱花绽放时节,过路行人就会在樱花林下全都变得异常起来,想尽快从樱花树下逃离”,并通过山贼之口发出“樱花这东西太恐怖了。总觉得叫人讨厌呢!”[11]的心声。他大声呼吁日本民众面对旧体制、旧秩序要觉醒,要敢于摆脱天皇专制的国家体系和传统文化中道德观念的束缚,从根本上解放人性。此外,他的力作《战争和一个女人》《魔鬼的无聊》(1946)、《我想拥抱海》(1947)、《行云流水》(1949)、《水鸟亭》(1950)、《都会中的孤岛》(1953)等也都表现出了嘲讽战争、否定现存的政治体系与道德观念、表现人性的放荡与堕落、不断追问“人”的本质、在“健全道义”中逆向思维重塑自我的文学主题,对战争的破坏力、天皇的威压力和人性之恶发出了批判的强音。他提倡,作家要敢于冲破常规,挑战和否定权威。战败后的坂口安吾“一直游离昭和文学的主流”,“始终如一地沿着自己的创作道路前行”。[12]
无独有偶,太宰治也同坂口一样发出了对权威、对日本军队进行否定的声音。他在《十五年间》(1946)中提到自己在战争中对东条英机感到惊愕,蔑视希特勒,不相信日本的政府,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日本发动的这场战争抱有什么希望,“假如日本在战争中获得了胜利,那么日本便不是神的国家,而是魔鬼的国家。”[13]他在《斜阳》(1947)中通过笔下人物之口表达了自己否定一切、怀疑一切的心声,呐喊道:“思想?是谎言。主义?是谎言。理想?是谎言。秩序?是谎言。诚实?真理?纯粹?统统都是谎言。”“所谓的学问是虚荣的别名。”[14]“我满不在乎地无视旧道德。”小说中,当母亲病故、弟弟自杀身亡之后失去生活依靠的和子为了执意生下她与颓废派文学青年上原私通的孩子时,给上原的信中这样写道:“您和我都是道德过渡时期的牺牲者”,“革命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进行的?从表面上看,旧道德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变化,并阻挡了我们的去路”。“在此前的第一回合的战斗中,我略微战胜了旧道德。以后,我准备同即将出生的孩子一起同旧道德作第二、第三回合的战斗。生下并养育恋人的孩子本身就是完成我的道德革命。即使您把我忘记,即使您在纵酒中失去了生命,我为了完成我的道德革命也会健康地生活下去。”作为私生子和其母亲来说,“我们准备永远同旧道德作斗争,就像太阳一样生存。”最终,作者又通过和子之口道出了心中的理念:“要革命本身就会有牺牲,而在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就是牺牲者。现在又多了一个小牺牲者”。[15]显然,作者在此表达了一种对现实社会存在着的根深蒂固的旧道德的深恶痛绝,决心用毁灭、牺牲这种自虐式的行为方式来表达对社会的抗争。可见所有的价值对他来说都是颠倒的,存在世界中的万事万物都是虚伪的。
此外,织田作之助、田中英光等也在文学创作中对现实社会和政治予以强烈的否定。在《世态》(1946)中,织田就对战败后的日本现实社会和日本国民的真实心理进行了揭示和嘲讽。在他的笔下,“战后日本社会就是一副女人堕落、男人放纵的龌龊的世态。”[16]“男人、女人都不知羞耻”“一切权威都瓦解了。”[17]他们对传统观念持否定态度,面对战后的秩序混乱、传统价值观的分崩离析、现实的伪善性和虚构性,企图以个人堕落、燃烧自我的形式表现出对日本权威政治、对现实社会的一种幻灭式的反叛精神。
尽管无赖派作家的“反叛精神”是建立在颓废、虚无的世界中,带有自我毁灭的无奈,但他们毕竟对日本固有的一切权威和传统文化带有强烈的不满情绪和反抗意识,揭露了战后初期现实社会的颓废现象和那些心灵受到扭曲的人的污秽、丑陋、犯罪、堕落等阴暗的画面,丰富了日本战后文学的反战主题。
与战后派作家、无赖派作家同时活跃在战败后日本文坛的,还有在战争期间备受军国主义政府言论高压下而保持沉默的老一代作家,或遭受迫害、镇压和屈辱的老一辈无产阶级作家。他们在战败复出时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完全是与时代共呼吸的。他们以战争为题材,以自身的战时经历和体验,表达了内心压抑已久的愤懑、怨气和怒吼。像野上弥生子的《狐》(1946)、老作家正宗白鸟的《战争受难者的悲哀》(1947)、《厌恶人性》(1949)、《逃出日本》(1949—1953)、井伏鳟二的《今日停诊》(1949)、《遥拜队长》(1950)、田宫虎彦的《在雾中》(1947)、《画册》(1950)、宫本百合子的《播州平野》(1946—1947)、《知风草》(1947)、德永直的《妻子啊,安息吧!》(1946—1948)、《静静的群山》(1949—1954)等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了批判了日本军国主义,并在主题上表现出明显的反战意识。
小说《狐》描写的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萩冈,自“九一八事变”后就很不支持日军侵略中国,在太平洋战争即将爆发的前夕,为了逃避应征入伍效力国家而抱病逃到乡村,潜入深山以养狐为生。他担心自己的身体一旦痊愈,又会被拉去服兵役,上战场打仗,希望自己能病死,以免参战。作者以这种逃匿、消极、沉默的态度表达了对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抵抗和反对。
战后的正宗白鸟是一位具有批判精神的冷静作家。他在《战争受害者的悲哀》《逃出日本》中,对知识分子在战争中坚守自我的苦闷与绝望,对实业家逃离战时社会寻求桃花源生活的艰险和幻想,进行了悲剧式的描写与反思,认为不仅战时的日本现实社会充满不安、暴戾和恐惧,人性是丑恶的,而且在空想的童话社会里也依然如此。他善于以怀疑、幻灭、否定式的哲学思维来批判现实,思考人生。作为一名正直而富有正义感的作家,他始终都没有放弃追求理想的现实和人生,著名评论家青野季吉视其为“人生导师”。可以说,“理智超越了感情,具有鲜明的批判精神,是他的小说创作不可否认的长处”。[18]
井伏鳟二善于以轻蔑、讽刺的笔调,讥讽和批判了深受军国主义洗脑的日本军人形象。《遥拜队长》的主人公冈崎悠一,在战争时期奔赴马来西亚作战,是一个对所谓“天皇”和“皇国”感恩戴德、忠贞不二的“战争狂人”。作为一名下级军官(中尉小队长),无论身在何处,不管听闻什么“胜利消息”,都喜欢带着士兵向东方遥拜,被戏称为“遥拜队长”。战败后,神经失常的他复原回到了乡村,但其身上的军国主义阴魂依然不散,仍保持着法西斯军队的习性,动辄发号施令,得到点好处就向皇宫方向“遥拜”,跪谢“皇恩浩荡”。战争一方面使他变成了毫无人性的杀人恶魔,另一方面又让他成为遭受日本天皇政权、军国主义毒害的牺牲品。“他是害人者,也是被害者”,是皇国“军国主义教育害苦了他。”[19]作者通过这个悲剧式的人物告诫日本民众,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是要彻底根除其流毒和思想影响,绝非易事。他以诙谐反讽的艺术手法、深刻严肃的文学主题,呼吁日本人要时刻警惕军国主义的死灰复燃,不要重蹈战争覆辙。这种反战意识绝非是表层意味上的。
田宫虎彦则通过《在雾中》《画册》的主人公的遭遇,描写了反抗天皇制的民众遭受镇压、家破人亡、饱尝战争苦难和精神创伤的痛苦记忆,揭露了日本侵略军在奉天、上海等中国大地上的暴行和凶残嘴脸,倾诉了对战争破坏力的憎恶与诅咒。《在雾中》的庄十郎作为武士的后代,在明治元年的“戊辰之战”中失去了父母、哥哥和姐姐,在幼年时代就成了孤儿,内心埋下了对天皇制的仇恨。战争时期,他又被招募到了“满洲奉天”,目睹了日本军部的暴戾和黑暗,回国后又看到了天皇专制下的国内民众贫困交加,到处都是满目荒凉的景象,感到义愤填膺。《画册》的中学生义治的哥哥因反对“淞沪会战”中的强权政治规则,做了中国俘虏获释后被日军处死。全家也因此受到牵连,被视为“赤党”屡遭不幸。父亲悲愤欲绝而死,母亲远走他乡,他本人被日本警察当作抢劫犯而误抓,在监狱里遭到严刑拷打,出狱后饮恨而自缢。无论是庄十郎,还是义治,他们都在心理恨透了那个非人的时代,恨死了天皇制,面对天皇专制的政府或奋起反抗,或以死相抗。可以说反封建、反天皇制、反军国主义一直是田宫虎彦战后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在战争期间,他就曾说:“我想写反对天皇制的人,作为对权威压迫的一种反抗。”[20]因此,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就着力刻画普通民众对黑暗社会、对天皇制的抵抗。同时,他还善于以严肃的态度、以敏锐的眼光捕捉社会的邪恶,并勇于揭露和批判,表明自己的反战态度。这样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作家,在日本文坛史上并非多见。
无产阶级作家宫本百合子根据自己的战时遭遇和个人体验,创作的《播州平野》《知风草》更是表达了对战争和法西斯主义的控诉与谴责。她通过女主人公广子的所见所闻,描写了战时国内百姓民不聊生,战后“物资匮乏”“黑市暴利”“残废军人”“寡妇街”“原子弹废墟”等满目苍夷的景象,揭露了日本法西斯政府对亚洲推行侵略政策、对国内实施绝对高压、强权统治,抨击了《治安维持法》的执行者日本特高课宪兵队的凶残横暴,对投身于主张公有制、废除天皇制的社会主义运动的政治犯施以人身迫害,批判了日本天皇发动战争所带来的危害。作者之所以这样描写是为了告诫日本国民:“这些都是战争造成的,穷兵黩武的民族没有好下场,如果不进行反思,不正视这些惨状的话,悲剧还会重演,更有甚者还有因此亡国。”[21]也正如她在《战争和女性作家》(1948)中所写:“迄今为止,日本总是被驯服由政府强行决定战争,在天皇制的封建性、绝对性的教育之下,人们把战争当做‘不可避免的灾难’,毫无批判性地服从,并且导致了今天的悲惨局面。”[22]可见她的反战态度是十分坚定的,她已经把批判的矛头直接射向了天皇制。可以说她一直是日本战时极少有的“不随波逐流,不屈服国家权力,绝对坚持自己的理念的文学家。”[23]
德永直的《妻子啊,安息吧!》和《静静的群山》,都不同程度地揭示了战争时期日本社会的不安、人民的苦难、法西斯制度的罪恶,表达了人民群众对黑暗制进行抗争的文学主题。前者是作者以自己亡妻的一生为蓝本,描写了女主人公夏子在战争中历经磨难,乐观生活,在日常中细心照料自己的作家丈夫,最后在空袭中死于非命的故事。小说控诉了战争把人们平静、简单而美好生活彻底击碎,把女性带向了痛苦的深渊,甚至剥夺了对自由的追求和生的权利。后者则描写了战争期间东芝公司的年青工人们搬迁到川岸工厂之后,在共产党员的引导和教育下,努力提升自我认识,联合工农,同资本家、地主做斗争的成长历程。特别是从古川二郎的身上看到改造的成功。战争时期他是一名深受法西斯军国主义毒害的士兵,战败后失魂落魄,回到川岸工厂听别人指责天皇是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时,竟以捍卫者的姿态表示强烈的不满,睡梦中都会高喊:“报告小队长大人!”后来,在现实斗争的教育下和马克思主义的洗礼中,迅速成长为对天皇制度和法西斯侵略战争的批判者。这两部作品展示了人民面对困苦却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作为集大成的《静静的群山》更是不断鼓舞底层百姓团结起来,勇于斗争,反抗强权。
总之,那些战前负享盛名的老作家和老一代无产阶级作家,战后以自己的作品为阵地对饱尝战争创伤的人们都给予了极大的关怀和同情,对侵略战争的残酷、天皇制的统治、军国主义的罪恶进行了揭露和批判,鲜明的表达出反战意识。
日本战后文学创作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同反天皇制、反军国主义不可分割的反核武器,追求和平。这在战后文坛颇受瞩目的便是“原子弹文学”。作为原子弹文学的作家大多都清楚地意识到日本若是不发起这场海外扩张的侵略战争,也不会遭到原子弹轰炸的重创,他们的原子弹文学就是立足于此。所以,它与战后派文学有一脉相承之处,其文学主题都是控诉战争的野蛮,揭露军国主义的残暴,主张维护世界和平,呼唤人道主义。在对战争的控诉上,原子弹文学的作家在揭露天皇制下的军国主义对人的心灵摧残、对精神折磨的同时,谴责了战争漠视平民生命、破坏人类文明的罪恶,如原民喜的《夏之花》(1946)、大田洋子的《尸街》(1948)、《半人间》(1954)、有吉佐和子的《祈祷》(1959)、井上光晴的《地群》(1963)、井上靖的《城堡》(1964)、井伏鳟二的《黑雨》(1966)、大江健三郎的《广岛札记》(1964)、林京子的《送葬场》(1975)等。
其中,《夏之花》和《尸街》被称为“原子弹文学的先鞭”。它们都是通过作者自身的体验而写就的,真实地记录了原子弹爆炸给人间带来的悲剧,展现了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地狱画卷,到处都是“一片焦土”“倒塌的房屋”“燃烧的火焰”“遍地的死尸”“呻吟的灼伤者”“疏散逃离的人群”等。在《夏之花》中,原喜民对自己在广岛遭遇原子弹爆炸的那一瞬间,是这样说的:“我曾想过自己恐怕不会得救了。可现在意识到自己突然还活着,就在心里喃喃自语道,我一定要把这事件记录下来留给世人。可是,当时,我对空袭的真相几乎一无所知。”[24]这一方面表达了作家肩负的历史使命,另一方面也控诉了日本政府为了宣扬“圣战”一直都在欺骗国内百姓,掩盖侵略的本质真相,让国民反思为什么会遭受这场灾难。同样,大田洋子在《尸街》的序言写到,自己在广岛遭受原子弹辐射后逃难的途中对妹妹说:“总有一天我必须把它写下来,这是作家见证此事的责任。”“当我想到广岛的不幸不能被当作回避历史性意义时,便认为即便是小说也不容许虚构和怠惰,应该不随意破坏原型,保持事实的真相,将其植入小说中。”[25]她不仅仅是写实纪实,而且还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招致灾难的始作俑者。她在小说中这样写道:“原子弹落到我们头上固然是美国造成的,同时也是日本军阀政治本身所使然。”[26]可以说他们都是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录者和批判者。
作为“原子弹文学里程碑”的佳作《黑雨》,是作者亲自采访了五十多位遭原子弹空袭的人,根据他们的叙述与资料创作而成。小说以闲间重松的“被炸日记”为主,以其侄女矢须子的日记、妻子的日记等为辅,详实记录了原子弹爆炸之时广岛人遭受的心理创伤和精神打击,以及时隔20年之后难以治愈的原子弹辐射后遗症一直困扰、折磨着广岛人。小说的原名为《侄女的婚事》,写了闲间重松因为人们私下谈论他侄女矢须子患有原子病,无人登门求婚而发愁,夫妇俩为了证明矢须子没有遭到袭击,就整理自己被炸前后的日记,谁知当他把日记整理完毕,准备公之于世时,矢须子的病终于发作了。原来,原子弹爆炸时她虽然不在场,但身上淋过夹带有放射物的“黑雨”,因此也间接地受到了核辐射,导致发病。小说中不仅有当时令人恐惧震撼的原子弹爆炸场景的写实,而且也有日后令人悲哀痛心的原子弹幸存者身患辐射病的客观记述。作者站在反核的立场上,在文学创作主题上表达了对战争的控诉和痛恨,对和平的呼唤与维护。可见,其现实意义非同小可。也正如评论家山本健吉所指出的那样,“这是一部记载原子弹投下之后的广岛及周边地区的记录式小说。在这一事件过后的第21年,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具有深刻意义”。[27]
此外,在反对核武器方面,大江健三郎也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他曾先后两次前往广岛,并写成《广岛札记》,对广岛受害者寄予人道主义关怀的同时,揭露了原子弹对人类生命的无情摧残。他指出原子弹不仅是“人类的恶的意志的象征”,而且还是“残暴的罪恶之神和最为现代化的瘟疫”。[28]他要通过文学将广岛、长崎受害者的现状告知世人,警示世人牢记核武器对人类的灾难性毁灭。因此,他在《核时代的想象力》(1970)中指出:“文学并不是单单的杜撰、脱离现实。”通过文学可以“训练发挥对未来核战争想象力的作用,这本身就是一种抵抗核战争的力量”。[29]接着,他在《“广岛的心”与想象力》(1999)一文中指出:冷战结束后,核武器的废除并没有得到遏制,相反核扩散正在不断地进行。日本一方面受美国的“核保护伞”所庇护,一方面又呼吁彻底废除核武器,表现出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态。他提议“面向21世纪的日本人对世界的核武器现状应该表明自己脱离‘核保护伞’,并再次确认无核三原则这个新的具体态度”。[30]当日本福岛核电站发生严重核泄露事件后,大江疾呼日本政府要重新审视广岛和长崎的悲剧,真正认识到核能的危险,并放弃“核武器威慑论”这种错误想法。像大江这样具有深刻认识、富有正义感的作家在日本并不多。
日本军国主义在亚洲发动的这场毁灭性的战争不仅给亚洲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带来了巨大灾难,而且给本国人民也带来了致命打击。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世界恢复了太平,但是核武器的发展并没有随之销声匿迹,反而越演越烈。当今世界依然存在核战争的威胁,作为唯一受到原子弹爆炸的国家的国民,日本一批有良知的作家能勇敢地站出来,通过自己的作品让世人记住惨痛的历史教训,呼吁世界和平,是具有现实意义的。其文学主题犹如警钟长鸣被载入史册。
通过上述以二战战争体验为核心的日本战后文学的主题来看,其积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但也要认清绝大多数日本文学家所表现的反战意识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认识上,都缺乏高度和深度。其局限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日本和天皇的战争责任问题,没有进一步追究和讨伐。由此,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性质缺乏明确而统一的认识。二是对战争的痛苦经历和文学记忆,更多的是站在战争受害者的立场上,从个体出发有选择地记述历史,对自己在战时体制下所采取的战争协力行为讳莫如深,对自己给亚洲人民所制造的种种伤害却视若无睹,这可以说是一个行动能力正常的人的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