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元敦
(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271000,泰安)
在蒙古灭金的战争中或金亡以后,有一批金源文士选择投靠蒙古,为新政权服务,这一批金源文士,我们可以称之为仕蒙金人。在这批人中,耶律楚材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在蒙古征金的早期(1218)就投靠了蒙古,相继见重于成吉思汗、窝阔台,是蒙古政权举足轻重的人物。对于耶律楚材弃金投蒙的心态、原因等问题,笔者曾发表《兴亡千古事,胜负一枰棋——耶律楚材有关“金亡”的两首诗作释证》一文,专门进行探讨。而金亡以后,出仕蒙古的金源文士数量不少,比较著名的文士有杨奂、王鹗、张德辉、刘祁、杨果等。
耶律楚材连同金亡后出仕蒙古的金源文士,他们亲身经历了神州陆沉、家国巨变,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选择了投靠蒙古,为新政权效力。对于这些人的总体心态,徐子方认为:“‘用夏变夷’便成了此时期文人面临漠北挑战而采取的重要人生选择”,“由于这部分儒臣所处的身份和地位,他们对与蒙古军事贵族紧密联系的漠北‘夷俗’的抵制往往通过倡导‘汉法’、鼓吹文治的方式表现出来,极力适应着蒙古统治者更为有效地在中原汉地实行治理的要求,在配合和维持蒙古王朝有效统治的同时达到弘扬汉法、排斥‘夷俗’的文化反征服目的。”[1]这一观点无疑是有见地的。换言之,儒士们的目标就是“用夏变夷”,使自己由军事上的被征服者变为文化上的征服者,从而使华夏传统文化延续下去,不至使其中断、倒退甚至灭亡。当然,这是一个大的判断,具体到每一位儒士,还要作具体的分析。此处不展开。
由于这批仕蒙金人特殊的人生经历与理想抱负,决定了其心态的特殊性与复杂性,正如徐子方所言:“在他们的潜意识中隐藏着的早年国破主辱的记忆,是他们参与文化反征服行动的心理基础。”[2]他们虽然出仕蒙古政权,但面对故国灭亡、帝后蒙难,不会无动于衷。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对金亡作了反映,而这些作品恰恰让我们感受到人的内心世界的丰富与复杂。本文以仕蒙金人杨奂、刘祁、杨果为中心展开考察,运用“诗史互证”的方法,结合相关史料,对他们的“金亡”题材诗文进行解读、分析,以期展示他们复杂、真实的心曲,把握他们多方面的情感态度,并对他们弃金投蒙的政治抉择作出初步解释。这对深化金蒙易代之际文人心态研究、蒙古时期文学的研究,应该都有裨益。
杨奂(1186—1255),金朝灭亡时已49岁,但他在金朝并未作官。他于金末举进士不第,作万言策指陈时病,未及上而归,教授乡里。蒙古太宗十年戊戌(1238),以儒生就试东平,两中赋、论第一。受到耶律楚材赏识,荐授河南路征收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为官有政绩,时论归之。在官十年,请归老。蒙古宪宗二年(1252),忽必烈在潜邸,召杨奂参议京兆宣抚司事,后屡次上书请归,卒于家,年七十。赐谥文宪。
他的诗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当时及后世有较大的影响。元人魏初将他与元好问并提,说“遗山紫阳,一代宗盟”[3];《四库全书总目》称其“诗文皆光明俊伟,有中原文献之遗”。[4]
身为金元易代之际的一位重要文人,杨奂写有一些悼念、反思金亡的诗作。《录汴梁宫人语十九首》借宫词形式写易代兴衰,“虽一时之所寄兴,亦不无有伤感之意”。[5]这一组诗的第十五至十九首,在叙写金亡史实的基础上,表达了诗人的沧桑巨变之感。
这五首诗作是典型的宫词体。据王育红研究,宫词体“含‘写怨’与‘纪事’两大要素”,“到了元代,宫词体之‘写怨’与‘纪事’,才算完全融合于宫词组诗之中,杨奂与萨都剌二人实有启发之功”。[6]杨奂的宫词体诗作确有将“纪事”与“写怨”融合到一起的特点。
第十五首“为道围城久,妆奁斗犒军。入春浑断绝,饥苦不堪闻”,写蒙军对汴京进行了长时间包围,为了激励将士,金朝廷甚至动用宫女的首饰去劳军;到了春天以后,城内情况极为危急,已没有任何可食之物。前三句是“纪事”,第四句是在“纪事”的基础上“写怨”。该诗写实的部分,完全可与史籍记载相印证。蒙军于天兴元年(1232)三月开始围攻汴京,十二月金哀宗弃城出奔,崔立于次年正月二十三日发动兵变,以汴京投降蒙古,蒙军对汴京的包围持续了十一个月之久。在蒙军包围汴京期间,粮食断绝以后,城内所出现的食人殍、食人子甚至到了无物不吃的惨烈情形,《金史·哀宗本纪》《归潜志·录大梁事》等均有详细记载,限于篇幅,此处不再引述。
第十六首前两句“监国推梁邸,初头静不知”是“纪事”。首句写金卫绍王之子完颜从恪在崔立兵变中,被立为梁王,监国。据《金史·哀宗本纪下》记载,崔立发动兵变以后,“勒兵入见太后,传令召卫王子从恪为梁王,监国”。[7]第二句可作两种理解: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任命,完颜从恪当初是浑然不知的;对于完颜从恪被任命为梁王并监国,宫女们当初是浑然不知的。这两种理解均说得通,但从组诗的题目来看,第二种理解更为妥当。其实,无论作哪种理解,都能从中体会到诗人所表现出的讽刺与批评。后两句“但疑墙外笑,人有看宫时”,借写宫女的怀疑表达一种世事巨变之感。
第十七首前两句“别殿弓刀向,仓皇接郑王”是“纪事”,写崔立发动兵变后,“即自为太师、军马都元帅、尚书令,寻自称左丞相、都元帅、尚书令、郑王”[8],“仓皇”一词,写出了兵变的事发突然。后两句“尚愁宫正怒,含泪强添妆”是典型的“写怨”,写宫女们对自身前途未卜的愁苦、哀怨。
第十八首首句中的“宣唤”训为帝王下令宣召、传唤。该诗写跟随金哀宗弃汴京出逃的宫女们的遭遇。这些宫女们自从随哀宗出逃归德、蔡州后,再也没有回到汴京,但她们还时常回想起汴京的故物以及在汴京的生活。该诗主要是“纪事”,在“纪事”中,寄寓着一种哀伤之情。
第十九首写随金朝两宫、诸妃嫔北迁宫女的悲惨遭遇与内心感受。首句“北去迁沙漠”是写实,可证之以史籍。《金史·哀宗本纪下》载:“癸巳,崔立以梁王从恪、荆王守纯及诸宗室男女五百余人至青城,皆及于难。甲午,两宫北迁。”[9]《归潜志·录大梁事》亦有相同之记载。崔立以汴京投降蒙古,导致的一个直接后果是金朝两宫、诸妃嫔及宫女等人被蒙军北遣和林。后三句写出了宫女们面对这一遭遇的真实感受:对于以俘虏的身份被迫迁往北方沙漠地区,她们是畏惧的、极不情愿的,她们甚至设想着,假如在北方能活着到头白的老年,还不如在启程的当日死掉算了。透过宫女们这一决绝的态度,我们感受到一种对故国的留恋、对个人身世的感伤之情。诗人杨奂内心复杂的情感也就充分展现出来。
清人吴乔在《围炉诗话》中罗列这十九首诗后,评曰“今日读之,情事如见”[10],以及前引陶宗仪的评价,均把握住了诗作的要旨。组诗的第十五至十九首,叙写金亡史实与抒发感伤之情有机交融,虽优柔含蓄,情感力度不够强烈,但亦不失为具有历史价值与艺术成就的成功之作。
杨奂《读〈汝南遗事〉》(二首)亦表达了对金亡的态度。《汝南遗事》四卷,是王鹗根据他亲随金哀宗居蔡州及被围时史事所作目录而撰成,记事始自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六月,迄于次年正月,逐日记载,有纲有目,共计一百有七条。该书所载皆王鹗亲所闻见之事,记述翔实可信,其中对金朝方面的记载尤为详备,是金朝灭亡的真实记录。王鹗(1190—1273),金正大元年(1224)状元,授应奉翰林文字,累迁尚书省左右司郎中。蔡州陷,将被杀,蒙古万户张柔救之,辇归,馆于保州(今河北保定)十余年。后被忽必烈重用,授翰林学士承旨、资善大夫。至元五年(1268)致仕。卒谥文康。
据学者赵梅春研究,《汝南遗事》成书于金亡以后,而非1234年金亡之时,从之。由此可知,杨奂《读〈汝南遗事〉》二首定写于金亡后,具体时间不可考。对两首诗笺释如下。先看第一首。
“轵道牵羊事已非,更堪行酒著青衣。”轵道,古亭名,在今陕西西安东北。《史记·高祖本纪》:“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11]后因以借指亡国投降。牵羊,《左传·宣公十二年》:“十二年,春,楚子围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晋杜预注:“肉袒牵羊,示服为臣仆。”[12]此二句所写之内容,实际本于西晋怀帝、愍帝的故事。
据《晋书·孝怀帝纪》载,永嘉五年(311),匈奴刘聪的军队攻入洛阳,晋怀帝在逃往长安的途中被俘。此后,晋怀帝遭到刘聪的屈辱对待,《晋书·孝怀帝纪》云:“(永嘉)七年春正月,刘聪大会,使帝著青衣行酒。侍中庾珉号哭,聪恶之。”[13]《晋书·孝愍帝纪》载:“(建兴四年)十一月乙未,使侍中宋敞送笺于曜,帝乘羊车,肉袒衔璧,舆榇出降。”[14]记录晋愍帝投降事。又载:“聪后因大会,使帝行酒洗爵,反而更衣,又使帝执盖……”[15]记载晋愍帝被刘聪屈辱对待。
西晋怀帝、愍帝一位被俘,一位投降,后都在刘聪那里受到了屈辱的对待。诗人借助西晋怀帝、愍帝的遭遇,喻指金哀宗生命中最后一段的悲惨经历:面对蒙古的强势进攻,金哀宗被迫逃往蔡州,并在蔡州身死国亡。也隐约表现出杨奂对金哀宗没有被俘和没有投降的肯定。在这两句中,诗人运用“事已非”“更堪”,意在强调金哀宗的遭遇已是铁的事实,为后面的两句蓄势。“裹头婢子那知此,征逐君王烈焰归”,紧承前两句而来,表达了诗人对追随金哀宗逃亡并为其殉葬的宫女的同情与惋惜。
再看第二首。“六朝江水故依然,隔断中原又百年。”江水,指长江水。这两句写继六朝时期南北隔绝多年之后,金与南宋隔绝又是一百年(1127—1234,计一百零八年,此以成数而言)。此处言在历史上,长江水两次隔断了南与北,是不准确的。实际上,无论是六朝时期,还是金、南宋对峙时期,隔断南北的并不一定是长江水,如东晋与十六国是以淮水—长江一线为分界线,金与南宋是以淮水—大散关一线为分界线。对于此二句诗意,无需就实来理解。
“长笑桓温无远略,竟留王猛佐苻坚。”此二句所写之内容,典出《晋书·王猛载记》。东晋大将桓温北伐,驻军灞上。王猛往谒,与之畅谈天下大势,并一针见血地指出桓温只想提高个人威望,实无收复关陇失地之雄心。桓温被王猛的才华所吸引,欲赐他车马,拜高官督护,请他随自己一起回到东晋为自己所用。但王猛拒绝了桓温的征聘。后来,前秦苻坚派人召请王猛,二人一见如故,论废兴大事,极为契合。苻坚即位,即以王猛为中书侍郎。王猛见重于苻坚,曾在一年中得到五次擢升,官至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司徒,加都督中外诸军事,封清河郡侯。王猛辅佐苻坚取得了极大的成就,在国内的治理上,整顿治安,改革吏治,妥善处理北方各民族之间的关系,政绩卓著;在对外的军事上,大破前凉,击败桓温,消灭前燕,在他去世前,帮助苻坚基本统一了北方。
诗人以此二句批评东晋桓温没有远略,为桓温感到惋惜——没能留王猛在身边,为己所用,使得王猛留在北方,辅佐前秦苻坚作出了一番业绩。那么,这两句作为“古典字面”,实指的“今典”是什么呢?我们认为,“今典”即是指南宋没有远略,助纣为虐,帮助蒙古消灭了金朝。关于南宋助蒙古灭亡金朝事,史籍载之甚详。
据《金史·哀宗本纪下》记载,天兴二年(1233)六月,金哀宗逃至蔡州,到了八月,“假蔡州都军致仕内族阿虎带同佥大睦亲府事,使宋借粮,入辞,上谕之曰:‘宋人负朕深矣。朕自即位以来,戒饬边将无犯南界。……今乘我疲敝,据我寿州,诱我邓州,又攻我唐州,彼为谋亦浅矣。大元灭国四十,以及西夏,夏亡及于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齿寒,自然之理。若与我连和,所以为我者亦为彼也。卿其以此晓之。’至宋,宋不许。”[16]是年十一月,南宋派遣江海、孟珙率兵一万人,献粮三十万石帮助蒙古攻打蔡州。次年正月,蒙宋联军攻破蔡州,金朝灭亡。
金哀宗派使臣阿虎带转告南宋的话是有道理的。依据当时形势,在宋、蒙、金三方中,蒙强而宋、金弱。南宋若要保住自己的半壁江山,只有听从金哀宗的劝告,宋、金联合,共同抗蒙,否则唇亡齿寒,金朝灭亡之日,便是南宋灾祸降临之时。但是,南宋朝廷没有远略,为报世仇,做出了助纣为虐的事情,终于导致了自身的灭亡。实际上,诗人借此二句,即是批评南宋的联合蒙古灭金之举。
在这两首诗中,诗人对金亡的态度是冷静的、客观的、理性的,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哀痛与悲伤。第一首在隐曲地写出金哀宗于蔡州的悲惨遭遇后,把落脚点放在了金朝宫女的命运上,感叹她们的不幸遭遇,同情她们殉哀宗的行为。第二首客观、理性地分析金亡的原因。我们推测,这两首诗的写作时间,应该在杨奂晚年,上距金朝灭亡时间已经比较远了。
通过上述七首诗歌的释证,我们完全能感受到杨奂对故国灭亡的悼念和反思,只不过他表现出的情感力度不够浓烈罢了。杨奂在金末虽未考中进士,但他曾为太学生,在金亡后四年即1238年,他就参加了蒙古的戊戌选士,并被录取出仕,是金末文士中,较早为蒙古效力的一位。杨奂在行动上的迅速投向蒙古,与他对金源的情感之间,出现了不一致。杨奂为何会有这样的表现?答案要从他的正统观、夷夏观去寻找。
学界普遍认为,蒙元初期,北方儒学出现了一股淡化“华夷之辨”的新潮流,杨奂是其中较早一位投身到这一潮流中,进行积极探索的文士。杨奂的正统观集中体现在他晚年写作的《正统书》(六十卷)中,可惜该书今已不存,但是现存《正统八例总序》一文,却可以帮助我们把握该书的主旨和大致内容。在该文中,杨奂明确提出了“王道之所在,正统之所在”[17]的观点,强调正统之所在,在于君主能行王道,超越了此前以血统出身、地域广狭、夷夏之别等为依据的说法。正是因为具有这样的识见,杨奂才会在金亡后不久就出仕蒙古。但是面对故国故君的遭遇、王朝兴替等巨大世事变故,杨奂作为一位深受儒家思想文化濡染的儒士,同时又是一位具有丰富情感的文士,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在诗作中,隐曲、含蓄地表达出对金源的情感,也就不难理解了。
刘祁(1203—1250),字京叔,号神川遁士,浑源(今山西浑源)人。自幼随父宦居汴京,弱冠举金进士,廷试失意,闭户读书。所著古赋杂说等诗文,受到时贤李纯甫、赵秉文、杨云翼、雷渊、王若虚等人的称誉。天兴元年(1232)蒙古包围汴京,时刘祁正在城中,被胁迫参与了崔立碑文的撰写。蒙古破汴京后,遁归乡里,筑堂以居,题曰“归潜”。参加蒙古太宗十年戊戌的科考,魁西京。选充山西东路考试官。征南行台粘合珪闻其名,召至相下,待以宾友,凡七年而殁,年四十八。
曾著有《神川遁士集》二十二卷,已佚,今存《归潜志》十四卷。刘祁《归潜志序》云:“独念昔所与交游,皆一代伟人,人虽物故,其言论、谈笑,想之犹在目。且其所闻所见可以劝戒规鉴者,不可使湮没无传,因暇日记忆,随得随书,题曰《归潜志》。”他希望人们“异时作史,亦或有取焉”。他青年时代的特殊经历,以及目睹金源灭亡,“向日二十余年间所见富贵权势之人,一时煊赫如火烈烈者,迨遭丧乱,皆烟销灰灭无余”[18]的历史震撼,促使他撰成此书。该书所载金末史事多亲身闻见,可作为实录看待。
《录大梁事》收在《归潜志》卷11,是该书中最重要的一篇记事文。该文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展开记叙,从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十一月“北兵由襄汉东下”写起,至天兴二年(1233)五月二十二日“会使者召三教人从以北”而止。其间,叙写了金朝在三峰山大战中的惨败情况:面对蒙军的围攻,金哀宗的昏庸(重用奸佞之人完颜白撒、赤盏合喜以致误国),以及他“时聚后妃涕泣”、或“尝自缢”、或“将坠楼”的无能;蒙军树砲攻城的紧急形势;记述了由于汴京城被围时间长,粮食紧缺,导致最后“百姓食尽,无以自生,米升直银二两,贫民往往食人殍”,甚至到了食人子的惨烈状况,以及统治者束手无策,汴京城内一片混乱之情形;记录了金哀宗名为“东征”,实为弃城出逃,由此“人情愈不安”,统治机构实已瘫痪的状况;最后,记录了崔立发动兵变,杀死二执政,以城投降蒙古的详细过程。总之,该文如实记录了近二十个月间汴京城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展现了金朝逐步走向败亡的过程,是一篇极具价值的文章。
收录在《归潜志》卷十二的《录崔立碑事》是对上文的补充,它从一个方面写出了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和对于时局的不同反应。元末编修《金史》,其《哀宗本纪》及《完颜奴申传》《崔立传》等,即部分采自上述两篇文章。
《辩亡》亦收在该书第12卷,论述金朝兴亡的原因,是带有总结全书性质的一篇文章。该文是刘祁以自问的形式对金朝兴亡所作的全面分析与评述。在文章的前半部分,他把金朝的历史分作三期。初期是从建国初到海陵王时期,这一阶段能“顺百姓望,又能用辽宋人材”,“典章法度皆出于书生”,“至海陵庶人,虽淫暴自强,然英锐有大志,定官制、律令皆可观。又擢用人才,将混一天下。功虽不成,其强至矣”,金朝逐渐走向强盛。中期是世宗、宣孝太子与章宗朝时期,世宗“大定三十年几致太平”“有汉文景风”,宣孝太子“欲变夷狄风俗,行中国礼乐如魏孝文”,章宗朝“政令修举,文治烂然,金朝之盛极矣”。中期达到金朝的极盛期。而就在此极盛期,已有走向衰落的迹象。“学文止于词章,不知讲明经术为保国保民之道”,“又颇好浮侈,崇建宫阙,外戚小人多预政,且无志圣贤高躅,阴尚夷风;大臣惟知奉承,不敢逆其所好”。从大安、贞祐年间开始走下坡路,金朝历史进入了晚期。到宣宗时,错误地迁都汴京,特别是“擢用胥吏,抑士大夫之气不得伸”,“又偏私族类,疏外汉人”,开启了亡国之路,以致到哀宗朝,彻底走向覆灭。
刘祁比较客观地概括了金朝发展的过程,从这三期的历史中,他总结出金朝兴亡的原因。在他看来,“分别蕃汉人,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是金朝走向灭亡的原因,此即他所认为的“根本不立”的表现。这种观点实际上并不全面。但刘祁详细阐明了世宗致治、章宗达于极盛的同时,也包含了招致大安、贞祐走下坡路的种种根源,宣宗、哀宗懦弱无能,终于导致“家国废绝”的情形,大致还是中肯的。
《辩亡》的后半部分,阐说国家养育人才的重要性和分析士人“多品”的原因,表面上看似与前半篇无关,实则是刘祁从世风、士风、吏风等角度来探讨金朝败亡的一个方面,是紧承前半篇“不得士大夫心”而来。刘祁指出,南渡后,吏权大盛而士风浇薄,阻塞士大夫言路,造成了很坏的社会风气。对待士人,他希望“国家以爵禄导之,以语言使之,精神横出,材气得伸,锐于有为,然后得为我用”。他还指出:“士之生于世,何其多品耶?……要之各从所好,且有定数在,亦安能一其迹耶?”在文章的最后,刘祁又强调了士人的品格、节操的可贵之处,即士君子对于饥寒、患难、死亡无所畏惧,原因就在于他们使道义充溢其中。这些都是颇有道理的。
在蒙元初期,关于金源灭亡的原因主要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是金以儒亡,一种是儒不尽而亡。刘祁显然是后一种观点的代表人物。实际上,这两种观点均有其合理之处,亦有其偏颇之处。刘祁在金亡后不久,从自身的经历、闻见出发,有理有据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虽是他的一己之见,但其观点不容忽视。
杨果(1197—1271),字正卿,号西庵,祁州蒲阴(今河北安国)人。金正大元年(1224)进士,参政李蹊荐为偃师令,后任蒲城、陕县县令。金亡后五年即元太宗十一年(1239),杨奂被征为河南课税所长官,起用杨果为经历。史天泽经略河南,以杨果为参议。元世祖中统元年(1260),命杨果为北京宣抚使,次年拜参知政事。至元六年(1269),出任怀孟路总管。以年老致仕,卒于家,年七十五,谥文献。
杨果在文学上有才华,《元史》本传评价他:“果性聪敏,美风姿,工文章,尤长于乐府,外若沉默,内怀智用,善谐谑,闻者绝倒。”[19]杨果现存作品不多,《全元诗》收其诗十三首,《全元文》收其文三篇,《全金元词》收其词三首,《全元散曲》收其小令十一首、套数五套。
作为金、元之际的一位重要作家,杨果目睹了金朝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后来虽出仕蒙古政权,但他在一些诗中仍流露出故国之思,如《羽林行》《老牛叹》《登北邙山》(二首)等。
《羽林行》作为一首长篇歌行,塑造了一位羽林军官——侍中女夫的形象,并以侍中女夫的经历为视角,叙写了金源由强盛到衰亡的过程,表达了诗人对金朝的怀念以及对故国灭亡的哀伤。该诗可从“北人岁献葡萄酒”处分为前后两个层次。第一层共十四句,叙写金朝兴盛时的情形:这位羽林军官少年出名,常随金朝皇帝到各处游幸,且常得到皇帝的赏赐;他还侍从皇帝到金莲川狩猎,归来后庆贺的场面极其宏大、气派;而此时活动于漠北草原的蒙古部还比较弱小,每年都要向金朝进贡。
第二层十八句,写蒙古崛起、消灭金朝以后,这位羽林军官的遭遇以及他的感受:写到了金哀宗在蔡州自缢,“死不为降王”;写到了羽林军已经零落,只剩下他这位羽林军官;写出了他因年老,无力为君主报仇的懊恼,以及自己当年没能随哀宗在蔡州一起死掉的悔恨、悲伤之情。该诗通过叙写羽林军官从少年到晚年的经历,寄寓了诗人对故国金朝由盛到亡的痛惜、哀伤之情,角度新颖,感情真挚,是一篇优秀的作品。
《老牛叹》通篇运用隐喻的手法,通过叙写老牛今昔不同的遭遇,抒发诗人一己的感慨。前十句写老牛在故主那里所遭受的悲惨经历,为最后两句蓄势。最后两句“而今弃掷非故主,饱食不如盗仓鼠”,写老牛现在的遭遇与感受,是诗作的主旨所在。现在的老牛已换了新主人,也能吃得饱了,虽然如此,但老牛依然怀恋故主,怀念在故主那里的生活。诗人通过老牛的形象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对故国故君的思念。
《登北邙山》(二首)是怀古之作。邙山位于今河南洛阳北,黄河南岸,为崤山支脉。在古代,邙山是理想的埋葬尸骨之处,故此处多墓葬。第一首首句“干戈丛里过壬辰”,“壬辰”指壬辰年。杨果出生于1197年(金明昌八年,丁巳),卒于1271年(元至元八年,辛未),他一生中所经历的壬辰年显然是指1232年(金天兴元年)。此年发生的大事是金哀宗弃汴京出逃,史称“壬辰之乱”。该诗通过叙写蒙金战争给百姓造成的苦难,表达了诗人对战争的厌恶、批评,及对战争中阵亡将士的同情。第二首叙写战争前后世事的变化,抒发了一种感伤之情。这两首诗借苍凉景色以抒发情感,含蓄蕴藉,使人深思,回味再三。
杨果亦是当时散曲名家,《录鬼簿》列其名于“前辈名公”节。他的散曲中,有一首小令《[越调]小桃红》明显表现出对金亡的伤悼之情。
“小桃红”为越调中常用的曲牌之一。从这首小令的全篇来看,其中所说“南朝旧曲”,是指南朝陈后主所作《玉树后庭花》曲。该曲在旧时一向被认为是亡国之音。杜牧《泊秦淮》诗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袭其意云:“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两首作品均使用了《玉树后庭花》典故。杨果此曲的部分构思,亦脱胎于此典。
小令首二句“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描绘出一幅采莲女子欢快地劳动、歌唱的优美画面,第三句“不管鸳鸯梦惊破”以下笔势陡转,表现出一种凄凉、哀伤的色调。因为采莲女的歌声虽美,却扰醒了在岸边歇宿的对对鸳鸯,也惊破了“独上江楼卧”的男子与其情人团聚的美梦。更让人伤心难过、甚至泪流不断的是,这些采莲女子唱的竟是《玉树后庭花》一类的“南朝旧曲”,这些曲调容易引发人的故国之思。最后一句“司马泪痕多”,化用有关白居易的典故:白居易于元和年间,被贬为江州司马,在浔阳江头听到了琵琶女的弹奏,引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作《琵琶行》以自解,诗作的最后两句即为“就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在此,杨果强调面对故国灭亡时的悲痛心情。
这首小令表达了诗人哀悼故国灭亡、怀念故国的感情,全曲将景物描写与情感抒发有机结合,写得委婉含蓄,风格与词相近。
以上通过对杨奂、刘祁、杨果等三位仕蒙金人“金亡”题材诗文的解读、分析,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些仕蒙金人确实对故国金朝怀有一种思念、痛惜、伤悼之情,对故国百姓所遭受的战争之苦,抱有深切的同情,但在行动上,他们在故国灭亡后,都很快投靠了消灭他们故国的蒙元政权。这些仕蒙金人在行动上与情感上表现出的不一致,的确值得玩味。除了前述当时北方的正统观、夷夏观出现了变化,是一个重要原因以外,我们还可以借助“人的内心世界和人性是复杂丰富的”这一具有普遍性的理论进行解释。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曾提出一个著名的论断:“人类的行动都发生于他们的需要、他们的热情、他们的兴趣、他们的个性和才能。”[20]针对这一论断,当代著名学者彭卫有过一段论述,他指出:“唯物史观接受并发展了这一观念,它认为,首先人物性格具有多层次结构的特性,这个特性渊源于社会现实生活中人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其次,人物性格、心理的纷杂表象并不是无规律可循的,而是有着本质的特征和非本质的征象。这二者是人心理状况诸因素的有机的结合:既是相互矛盾的,又是统一的;既是多层次的,又是有主次的。……最后,隐藏在人动机背后的,有阶级和时代的原因;然而,人的心理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21]彭卫先生对唯物史观在这一问题上所持观点的概括与总结,无疑是精准的、到位的。而唯物史观所持之观点,正是帮助我们理解杨奂等仕蒙金人在行动上与情感上表现出不一致的一把有力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