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尔雅
(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300204,天津)
“发想”在日语中指的是一种带有原发性、发现性、创造性的想象、构想与表达。“发想方式”是日本现代文学著名作家、评论家、文学史家伊藤整(Itousei,1905—1969)在其1953年发表的《近代日本人发想的诸方式》一文中提出并论述的一个独特概念,主要指近代日本文学中的想象与构想方式。这一概念可以说贯穿伊藤整的个人创作及其对日本近代文学的评论之中。在伊藤整看来,近代日本作家的“发想方式”,究其根本是围绕“自我”的表现而生发,包括自我与“我”、自我与社会、自我与文学表现等等之间诸种复杂的关系。伊藤整将这些复杂关系概括为三种类型:一是“调和型”,二是“逃避型”,三是“破灭型”,可以简称为“发想方式三类型”论。“发想方式三类型”论是伊藤整在文学批评实践中运用的,并没有从文艺理论层面做出清晰的内涵与外延的界定,但是这也给我们对“发想方式”的理论价值、文学史价值做进一步解说与阐发提供了余地与可能。联系伊藤整的文学史观及文学评论与创作,我们似乎可以这样理解:所谓“发想方式”,实际上就是文学创作的创造性构思与表现方式。“发想”之“发”,就是构思最初的生发点、出发点;“发想”之“想”,就是作家创造性的想象或构想。“发想方式”论不仅是文学评论的重要层面,也为近代日本文学发展特征的概括与提炼提供了一个很有效的理论范型。可惜,以往我国外国文学、日本文学研究界对此关注不够,尚没有专文予以评析研究。现在我们从日本文学史研究的角度,结合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作家作品与创作现象,对伊藤整“发想方式”及其三类型论加以分析阐发,不仅具有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的借鉴意义,对日本近代文学史的学习与研究也具有一定的价值。
所谓“调和型”的“发想方式”,主要是指自我与社会在矛盾冲突之间的妥协,并由一定程度的顺从顺应达成一定程度和谐的一种基本思维模式。“调和”本就是一种共存共融的和谐状态,然而就自我与社会的关系而言,其实是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对立与矛盾的,因而在很多情况下,作家本身和他笔下的人物需要通过某种程度对自我的某些方面的放弃来达成与社会的调和。也就是说,调和型的作家,对社会抱有一种非对抗的顺应型心态,并从这个角度去切入笔下的人物与社会的关系。相比而言,调和型的发想方式应当是伊藤整三种“发想方式”中最为积极、也最具社会性的一种。
“调和型”的发想方式,主要体现在作家在我、自我与社会之间的调和。这其中包括作家与自我之间的关系,作家与社会的关系的探讨。
一般而言,在不受社会秩序的制约和社会思潮的冲击时,作家是能够在自我内部形成一种逻辑的自恰与心境的调和的,亦即作家与自我的调和。但是,当社会的因素参与其中,在作家、自我、社会之间形成一种三元关系的时候,作家与自我的调和往往会被打破。如芥川龙之介,他原本在自我内部形成了逻辑性与审美意识的调和,但是,在面对马克思主义抬头的社会形势之时,他内心的平衡也受到了威胁,原有的调和状态也被打破了。实际上,真正能够在我、自我与社会的三元关系中达到调和的作家可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因而要建立调和感,作家就必须在自我与社会之间有所取舍。而和作家与自我的内部的调和感相比,作家与社会达成调和之后的外化的调和感更是伊藤整所强调的。也就是说,伊藤整所谓的“调和型”的发想,其实更多的是指作家在一定程度的舍弃自我之后与社会达成的调和。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作家对自我的舍弃程度不同,对社会的调和程度也不尽相同。比如在伊藤整看来,森鸥外和夏目漱石就属于这一类的调和型作家,森鸥外游戏主义的文学观念与夏目漱石“则天去私”的理论主张,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他们在深刻的省察自我,并在某种程度舍弃自我之后达到的调和型的发想。
就森鸥外而言,首先在文体与文风选择上,就有着调和的痕迹。他曾留学德国,学习西洋医学,从本质上而言,他是善于理性思考,也善用论理性文体的。然而他从少年时代起就使用雅文体与汉文体,他所处的生活秩序更偏向于传统,因而他后半生的创作变得以史传为主。历史小说是他在舍弃自我倾向性之后的选择,也是能够使他的创作得以安定的调和状态。像森鸥外这样,思考外部社会,而后在某种程度上为之妥协的调和是集中在现实生活层面的。而夏目漱石则不同,他的调和,不仅表现在对外界的批判与整理,还包括对自我冷峻的分析。如夏目漱石晚年的作品《明暗》,就将自我的丑陋与无限制的征服欲尽数披露了出来。从这一部作品开始,他明确地意识到,人需要与之对抗的,除了外部的、社会的压迫之外,更有自我内部的丑恶。而对自我内部欲念丑恶的清醒认识,也成为他“则天去私”理论主张的必要前提,也是通过“去私”,达到对外部世界的调和。同时,不论是森鸥外还是夏目漱石,他们所表现出的调和感,都是以高官与著名文人的特权地位为依恃的,是一种特殊条件之下获得的调和与安定。伊藤整认为:“以调和型的方式进行思考并将其理论化、扩大化,主要是那些生活优裕、不为金钱与饭食所困的作家,以及早早获得了一流作家的身份、拥有稳定的社会地位的作家们……没有财力与地位带来的安定感,是很难坚持调和性思考法的。”[1]
我们说大多作家的调和感是通过某种程度的舍弃而获得的,而当这种舍弃达到极致时,便是死亡与虚无。比如在能够全面体现志贺直哉思想的大作《暗夜行路》中,作品的主人公因母亲的错误而出生,又遭妻子与人私通,苦痛之下外出旅行,后在登山途中重病濒死,妻子赶来看护,终于达成与妻子、与自己的和解,也发现了自己生命调和的途径。志贺直哉的调和感,便是建立在对死与无的认识之上的。在死亡的虚无感袭来之际,重新思考当下生活的意义。由此可见,“调和感与作为存在之极端的虚无,并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依附的”。[2]
在“调和型”的发想方式中,在作家对自我与社会关系的调和问题上,有一种特殊的表现,就是私小说。伊藤整对私小说创作与私小说家们的生活的关系也不乏探讨。这是因为私小说作为日本文学中的独特类型,它描写自我的生活、剖析自我的心理,而将其公之于众,受读者读阅议论,事实上是将自我的外化与社会化。在这个意义上,那些只关注个人生活、沉浸于个人世界的私小说家们与社会发生了联系,也可以说,私小说本身就是表达自我与社会矛盾的文学样式。
伊藤整在“调和型”的发想方式中讨论私小说家的创作与生活的关系,事实上更多指出的是私小说家生活与创作的不可调和性。他认为,私小说的创作,必然会是以牺牲作家的私生活为前提的。正因为作家的私生活中存在着种种不可调和的因素,才激发了他们创作的欲望。比如,岛崎藤村正是因为与侄女之间的不伦恋情而产生的纠葛苦痛,基于自我内心与世俗规则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基于生活中难以达到的调和状态,才将这一事件写成了长篇小说《新生》并加以发表,作为自己心灵的救赎。但是,当作家的私生活达到调和状态的时候,作品反而会成为生活的权宜。比如,伊藤整便认为,志贺直哉之所以在《暗夜行路》之后就变得少产,就是因为在生活中,他已经凭借这部作品获得了足够高的赞誉,也能够靠着父亲的遗产,在奈良过上平稳的生活,生活中的调和状态让他无法继续创作。而德田秋声旺盛的创作生命力,也与他和情人山田顺子的恋爱密不可分,从《重归故枝》《春天来了》《一夜》《逐犬》《别了》,再到堪称其集大成的《假装人物》,可以说,就是这段恋情纠缠中的矛盾与痛苦,推动着他的创作,而他也在不断的创作中,一步一步将自己驱入了无可调和的境地。在日本近代的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如太宰治、葛西善藏,也都有着这样的倾向。在私小说家的生活与创作之间,天然地存在着这样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即作家生活中的不可调和甚至毁灭会推动作家的创作,而作家生活的平稳与调和则会让创作难以为继。私小说作家是以牺牲私生活去供养着创作的群体,这是他们的宿命。
调和感作为一种东亚人所向往的生命状态与存在状态,代表着一种完美的平和,但这本身是很难达到,或者说只能在特定的范围内,特定因素的限制之下才有可能得以成立,但事物总是变化的,一旦这种特定的范围被扩大,或者有新的因素介入,往往就会导致原有的调和感的崩塌。因而,伊藤整所讨论的“调和型”的发想方式,实际上是在寻找作家生活与创作呈现出调和感的可能,也是在分析作家所处的生活境遇、社会环境、创作心理及其作品呈现之间的关系。在这种“发想方式”里,作家适应社会、文学适应读者、自我适应他者。同时,我们需要看到,文学创作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激发社会矛盾、引发社会冲突、激起社会斗争,而是对所处的社会报以宽容的、弹性的认同,从而参与到整个国民对日本近代国家的国家认同之中。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近代日本文学的产生与发展和近代日本国家的建构与认同之间具有了同步同构的关系。换句话说,在某种意义上,所谓日本近代的国民国家,也是由作家们的文学创作参与建构的。后来文学批评家柄谷行人在他的《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中也提出了与“调和型”、“破灭型”相类似的观点。这一点是我们理解日本近代文学的关键,它与19世纪享誉世界的俄罗斯文学、英法德等西欧文学对资本主义世界毫不妥协的全面反抗和否定,以及体现这一切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主潮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调和”遇到阻碍、成为不可能时,“调和型”的表现在作品创作“发想”中无法成立的时候,也就是说,当作家不再为了达成与社会的调和而舍弃自我的时候,就会进入所谓的“逃避型”。伊藤整所说的“逃避型发想方式”所逃避的主要是社会和现世,应该说这是近代日本作家们在个人生活、思想形态与文学创作中表现最多的一种发想方式。伊藤整在《逃亡奴隶与假面绅士》一文中甚至下了一个这样的论断:近代“文人是日本社会的逃亡奴隶”。[3]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近代日本作家们面对社会与现世,普遍表现出一种疏离和逃避的态度。他们不关心社会政治,不表达现世意识,而是将目光内缩到自我的生活与内心,而这种内缩与逃避也是有多种途径的。综观伊藤整的近代文学史所论述的近代文学思潮及相关作家作品,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对社会与现世的逃避,有两种主要的表现形式:一是在现实空间找寻逃避之所;二是精神空间寻找避世之处。
而能够逃避社会现世的现实空间,主要包括遁入佛门深山、隐于街巷、游于花鸟风月等。应该说这也是日本文人从古至今一以贯之的偏好。如堪称开启隐逸文学之先河的西行,便是在抛妻弃子之后、隐居云游之间创作和歌达2 000多首;而深受其影响的松尾芭蕉亦是在田间巷陌简衣素食的游历之中寻找俳句灵感,成就了其“俳圣”的声名。到了近代,日本文人则找到了一个独特的避世之所,即尚未成熟的出版业。
事实上,日本近代文人进入文坛的方式本身就包含着他们的逃避。明治大正时期,不少文人从大学退学,进入出版与报纸业。应该说,明治以后慢慢发展起来的出版和报纸业为文人提供了一个特殊的生存空间,这里不像深山古刹那样全然避世,也不像街巷艺人那样沦为供人取乐之用,同时,这里作为一个尚未成熟的实业,也还没有形成一个完备组织和管理体系,对于文人来说是一个既没有完全脱离社会又不会被社会规则牢牢束缚的相对自由空间,因而明治到大正年间许多具有文笔能力和自由思想的人都投身出版业和报社。所以报社和出版社可以说是明治大正时期日本文人为自己选择的一个逃避之所,是他们“逃避型”发想在生存状态上的表现,也是他们在社会与自我的矛盾对抗中找到的一处能够保持自我的所在。伊藤整在《逃亡奴隶与假面绅士》一文中也说:“明治以后的日本作家从小规模的、不稳定的出版商那里寻求生计,不愿意受到任何职务和工作的束缚。因为仅出版业的不稳定就为他们脱离现世的疯狂生活的报告文提供了卖座的可能性。这难道不是和古人性质相同的凭借本能的直觉获取的保持自我的方法吗?”[4]
但这一避世之处,也未能长期保有。进入昭和时期以后,随着媒体的发展,报社出版社的秩序感和组织力逐渐强化,以前存在于此的自由反而成为一种强制,原本为逃避社会秩序和现世规制而来此的“逃避型”的作家们开始分化:那些无意与出版业的新秩序抗争的作家们表现出了顺从的姿态,他们屈服于出版业的秩序,应出版社的要求进行创作,成为了通俗作家。他们就像川端康成在《禽兽》中以饲养狗和小鸟经历的作比:优质的狗必须跟一般野狗完全隔离饲养,否则一旦跟野狗交配,就再也生不出优质的小狗了。“那些能够表现生命积极性的美与物种的纯粹性都是源于冷酷的人工操作,如果重回自然的状态,那种美也就随即消失了。”[5]由此伊藤整认为,当时的文人的生活状态,就如同这些被圈养的鸟兽一般,其创作生命源于与社会的隔离以及报纸杂志的人工操作。“就像被圈养的纯种狗一样,文人们成为了生活在奢侈而没有自由的特殊牢狱之中的生物。”[6]这些屈从于这一“特殊牢狱”的作家们,应该说就相当于出版业的“调和型”;而另一些不愿屈从于出版社新秩序的作家们则依然坚守着自我,但面对庞大的秩序,他们的创作中往往会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一种虚无的倾向,甚或最终走向“破灭型”。
除了在这样的现实空间逃避现世社会之外,在精神空间的逃避则更为本质。其在创作类型中则表现为描写自己的生活与内心的自传小说或私小说。作家们往往通过对否定社会、逃避社会的自我的描写,去表达一种自己没有被卷入社会之中的骄傲感、洁癖感乃至正义感。这事实上也源于日本传统文化与日本人的传统思维,日本传统思维中将现实社会视为“浊世”。因而,对现实社会的逃避与隐遁就会带给人一种近于审美境界的洁净感和安定感。与中国文人在文学中寄托自己的社会理想不同,日本文人更愿意在文学中表达自己逃避社会的孑然之姿。
自然主义成为日本近代文学的主潮,其文学的创作最终几乎都归于私小说,根本动因就在于日本近代作家在深刻认识到自我与社会的无可调和之后,大都纷纷选择“逃避”这样一种思维和表现方式。私小说是既不脱离现实社会,更不反抗现实社会,而是在自我与社会之间努力制造重重围墙、制造象牙之塔,从而孤独地关照自我、玩味自我,聊以自慰。实际上,伊藤整所整理的近代日本文学史,很大程度上也是私小说在日本的发生发展史,这种主张个人心境调和与真实告白的私小说,从明治末年兴起贯穿了整个大正文坛。就如伊藤整所说的,日本近代文学的本质,就是“生活实践报告”。“在日本,崇高的人的感动并非来自于编造的抽象的观念性的东西,而是来源于生活实践和那些通常已经被证明是事实的东西。”[7]而日本近代文学的这一本质,正是“逃避型发想方式”造成的。对此,伊藤整有过精到的分析:“日本近代小说的随笔、自传性、非虚构性并不是因为小说技法落后,而是作家们深感要想毫无羁绊地进入现世完成现世的虚构是不可能的,是因此本能地回避了吧!正因为如此他们对政治也不关心,并且回避这一问题,才使他们把政治看成是强化隶属感的现世力量。逃避或是让现世中的自己接近于消失的状态然后展开对‘生’的批判,这是极为有力的日本式的方法。”[8]
而这种在自我精神空间的逃避,另有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创作思想上的艺术至上主义。所谓艺术至上主义,事实上就是指通过艺术达成自我确立与自我救赎,在某种层面上与在现实空间中的隐遁是一致的。就像遁世者是以游离于社会之外的社会逆反者的姿态存在一样,艺术至上主义者们同样无视与社会发生种种关联的自己的存在,而作为特殊的人、超越的人、孤独的人,仅在自己的艺术领域发挥着自己的价值。也就是说,他们尽管以自己在某一艺术领域的卓越才能参与着社会,但本质上却并不是能够与社会相调和的社会人,他们在艺术中寻得了足以逃避现世社会的安身安心之所。而在日本近代文学作品中,这样寄托了作家避世思想的艺术至上的形象也是比比皆是。比如幸田露伴《五重塔》的重兵卫,他才华卓著却性情怪癖,是以一个孤独者的姿态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泉镜花《歌行灯》也是孤独的人为艺术所拯救的故事;而芥川龙之介《地狱变》中,艺术已经无法拯救人了,反而充当了人性的毁灭者的角色。同时,对于艺术至上主义者来说,为了艺术,牺牲甚至毁灭一些东西,是在所不惜的,或者毋宁说,他们认为只有牺牲正常的生活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伊藤整将其称作日本社会的“逃亡奴隶”。
单从这一命名我们也不难看出,对于“逃避型”这样一种日本近代文学中占据主流位置的“发想方式”,伊藤整是持批判态度的。他不满于日本近代文学中现世意识的淡漠与逃避虚无的泛滥:“现世意识没有在日本文学中出现。日本近代文学中究竟有谁描写出了作为一个反抗体的、真实的现世那令人窒息的艰难呢?二叶亭、藤村、鸥外,还有白桦派的诸位作家。啊,除此之外都是虚无的。是庞大的虚无思想家的列传。都是认为现世无所谓的作家们。都是为了自己的思想理所当然地把妻子孩子搞得苦不堪言的作家,甚至是真的想早早抛弃至亲的作家们。这群疯狂的、绝望的思想家们埋葬了日本近代文学。这就是‘近代’吗?是真正的‘近代’吗?我不明白。然而这确实是迄今为止的日本近代文学的状态。”[9]尽管伊藤整对此报以批判的态度,但我们不能不承认,正是日本近代乃至传统文学这种一以贯之的逃避现世、脱离政治、超越社会的特性,让文学不再胶着于现世利益与人际纷争,而是更关注自然的疗愈、心灵的关怀与人性的反刍,这不正是日本文学有别于他国文学的独特之处,不正是日本文学令我们沉迷之处吗?
关于“破灭型”的“发想方式”,伊藤整认为它是对既有秩序的对抗和毁坏。所谓“破灭”,实际上更多的是自我对社会的绝望、自我对自我的绝望。而绝望之后“破灭”指向的往往不是社会,而是自我本身,不仅是自我的精神,更是自我的肉体。在“破灭型”的“发想方式”当中,作家总是以自己的死亡表明对社会的决绝,同时,看上去也是找到了一种作家及作品中人物所自以为的无害于社会与他人的对抗方式。
伊藤整认为,“破灭型”的发想是“逃避型的演技性延长”,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破灭型”的发想方式与“逃避型”有着极其类似的心理构成,他们同样游离于社会之外、无视家庭的道德伦常束缚、否定自己的社会人属性。与此同时,“破灭型”较之“逃避型”而言,显得更加决绝和彻底,带有一种近乎于神经质的表演感,这应该也是伊藤整将其定义为“演技性延长”的原因。
“破灭型”发想和“调和型”与“逃避型”一样,首先是体现在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之中的,它是自我对社会绝望之后与社会的彻底决裂,但其中又包含着逃避型发想所不具备的对抗感,而这种对抗感往往也是绝望的、无力的。譬如在昭和初年,马克思主义理论和社会主义思想在日本出现,并遭受到日本政府弹压的时候,一部分文学家便对此报以绝望的反抗。他们尽可能地屈服后退,当感觉到退无可退的时候,就会喷涌出一种爆发式的绝望的抵抗,而后堕入彻底的破灭。例如面对幸德秋水事件中的受刑者,石川啄木等许多作家均在忍无可忍之后纷纷写下文章短歌以纪念。但是,面对庞大的社会,像这样决然的对抗在日本文学中其实比重很小,更多的作家尽管清晰地洞察了社会的钳制、正邪的冲突和人性的阴暗,并将其反映在作品之中,但作品的主调却不是反抗,而是洞察一切之后又无能为力的哀痛,是哀痛之后的破灭与虚无。譬如牧野信一的《裸虫抄》、太宰治的《人间失格》等,皆是这类的破灭型文学,他们只有在破灭、在彻底的虚无中获得内心的安宁,作家也往往会随之选择死亡。
其实面对社会性的制度或秩序,不仅是日本,其他国家的作家们也同样会表现出抵抗以及无力抵抗的破灭。譬如抵抗封建制的欧洲浪漫主义文学、近代欧美文学中对资本主义制度侵蚀人性的反思等,都是在反映人对秩序的抵抗,以及遭受秩序摧毁而破灭的人,这样的文学作品都能获得读者强烈的共鸣。但日本文学中的破灭与西方文学中的破灭相比,其不同在于,日本的破灭型发想中,蕴含着受佛教思想影响之下对生命无常的洞悉与淡然。因而,西方文学中的破灭感多体现为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而日本则多表现为深切的绝望或死亡。
而死亡与虚无本身,一方面是“破灭型”发想的表现,同时另一方面也能够激发“破灭型”发想的产生。因为死亡与虚无本身就关涉对自我、对生命本质的思考,而基于思考生命、内省自我而生,受死亡与虚无催发的破灭感,比起上述由自我对社会绝望地对抗而生的破灭而言,更能体现日本文学的本质。伊藤整认为,人因思考生命而意识到死亡,或者说在意识到死亡的时候,才开始真正思索生命的意义;因内省自我而更深刻地感受到现世的纷扰与虚浮,于是陷入虚无。所以,死亡与虚无也是日本文学恒久的主题。而且,在日本文学中,死亡与虚无很多时候并不是负面的,而是蕴含着一种独特的美感。这种美的获取本身就是以放弃及破灭为前提的。正如伊藤整所说:“放弃现世的时候,才能意识到真正的美……当人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终将归于虚无,这世间的人与物都会离自己而去,不管是昆虫还是木叶,抑或是至今接触的嫌厌憎恶的人,都会生出美感。这是因为,人在这个时候会摆脱现世的利害纷争与虚荣执着,才会体悟到自然与人的单纯存在。”[10]也就是说,通过对现世的否定与对所拥有的舍弃来获取内心的安定乃至审美上的升华,才是日本人对死亡与虚无的真正认知,也正是在这里,“破灭型”与“逃避型”的发想方式发生了重叠:“破灭型或逃避型,与死或者无的认识,是日本人认识方式的两大原型,两者在因意识到死亡而体悟生命这一点上是相似的,但是其方向却是恰好相反的。破灭型是从社会现实生活下沉,或遁走,或由破灭而体味生命;但逃避型是从自己直面死亡的意识开始体味生活与自然,是一种上升式的生命认识。”[11]而这样基于对死亡与虚无的认知而生发的“逃避型”与“破灭型”发想方式,几乎占据了日本文学包括传统文学在内的大半壁江山。
除了从死亡与虚无中体悟破灭之美以外,“破灭型”的发想也往往通过作家对作品中的人物的毁灭乃至对作家自身的毁灭得以实现。而在作品中,为了达到作家想要的艺术效果,毁灭掉作品中人物的创作方式,事实上又跟艺术至上主义相衔接。比如德田秋声《假装人物》、川端康成的《雪国》等作品中对女主人公结局的设定,在这些作品中,女主人公几乎不具备作为一个普通人应该具备的生活气息,而似乎仅仅是为了艺术之美的呈现存在着,最后也为了艺术之美的升华而被摧毁。通过毁灭来达成对实在的把握和对美的升华,这种绝决的、悲壮的美,是日本文学破灭型发想追求的审美状态。其实在西方文学中也有不少类似的作品,但西方文学更愿意在最后让作为美之化身的女性也得到救赎,以此恢复美与社会间的调和,这与日本文学中绝对的破灭以及通过毁灭获得美的表现截然不同。
毁灭与死亡可以成为通向获取美与永恒的途径,当这种观念根植于日本作家内心的时候,作家自然也会选择毁灭自我去达到内心彻底的安宁。想来这也是日本作家那么热衷自杀的主要原因之一,如川上眉山、北村透谷、有岛五郎、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等。因而,这样的破灭感中不再仅仅只有消极与绝望,而是能够在破灭中体悟到终极的美,具有将破灭感加以审美化的倾向,这是日本文学的独特之处,也是日本文学中美感的重要来源之一。
综上,伊藤整对近代日本人“调和型”“逃避型”“破灭型”这三种“发想方式”的提炼,本质上是站在社会学层面上对作家心理状态进行的细致分析。在他看来,自我与社会之间本身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对立与矛盾,作家在这种对立与矛盾间游走,于是或放弃自我去调和社会,或为保有自我而逃避社会,或因痛切认识到二者的不可调和而走向彻底地破灭。因而,这三种发想方式并不是滞定的,而是动态的、不断变动转化的。“调和型”是“逃避型”向着现世社会进发的开始与可能,而“破灭型”又存在于逃避型的“演技性延长线”上。正是作家在这三种发想方式之间的游动与偏移,造成了日本文学之有别于他国文学的独特的思想表达与审美表达,据此大体上动态地把握日本近代文学的发展特征。
比较而言,在日本文学理论与研究史上,不乏文学史家与文学理论家们尝试从各种不同角度对日本文学的特征加以总结提炼。例如文学史家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学史序说》中,从文学在文化整体中的作用、文学史发展的类型、语言及其文字的表现、文学的社会背景、世界观的背景这五个方面去探讨日本文学的特征[12];铃木修次的《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则是使用比较文学的方法,通过对中日两国文学平行的立体化比较,得出日本文学有别于中国文学的特性。如日本文学在文学观上与中国文学关注政治不同的脱政治性、在审美趋向上与中国的浓重不同的浅淡、在文学趣味上与中国文学的“风骨”、理性、刚健不同的“愍物宗情”、感性与纤柔等[13];而吉田精一在与山本健吉合编的《日本文学史》(新版)的《总论》中,则从日本的国民性格与文明形态出发去分析日本文学及日语语言的特性,是一种人类学、文明学的方法。[14]相比之下,伊藤整是从社会学、社会心理学的角度出发,通过对日本人“发想方式”及各种“发想方式”在文学中的不同表现,去提炼近代日本文学的特性,这在日本文学研究史与理论史上都是新颖独特的。这个概念的提出已经有七十多年了,但至今仍不失其理论上的新意。今天我们站在中国立场上观察日本近代文学、近代社会与日本人,“发想方式”及三类型论仍可以提供一个独特的角度与层面,尤其是对我们认识与把握近代日本文学史的发展及其特征,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