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青
(南京林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7)
随着生态环境问题的日益严峻,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因此,如何处理好设计与环境、人类之间的关系,如何通过设计为人类营造更好的生存空间,如何通过设计为人类提供健康的产品,如何通过设计减少对环境的干扰与破坏……这些问题日益受到人们的关注。“生态设计”作为平衡社会—环境—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方法也受到更多人青睐。越来越多的设计师、设计组织甚至是政府机构,开始意识到设计作为沟通人与自然之间的桥梁,在引导消费者合理消费、在产品周期中减少对环境的破坏等方面都有着重大的意义。于是,在设计过程中考虑环境因素,协调人的需求与生态系统之间关系的生态设计应运而生,它既是技术的进步,更是人类观念的一种转变。
但是,我们应该看到这种转变并没有实质性撬动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也并未从根本上解决资源、环境问题。揆其因,人类自我主体中心论调,使其对主体以外的一切他者都抱有一种“同化”的心理和尝试。因此,文章试图从“他者”视角,重新解读生态设计,以期更加全面、客观地认识“生态设计”。
1.生态设计概念
生态设计(Eco-design or Ecological Design)是20世纪80、90年代兴起的一种设计方式。1989年,英国生态设计协会(EDA,即Ecological Design Asscociation)成立,并主办《生态设计》(Eco-design)杂志,这也是“生态设计”一词的第一次完整出现。到90年代初,荷兰公共机关和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正式提出了“生态设计”的概念,并融合了经济、环境、管理和生态等多学科理论。[1](P196)生态设计,不同于传统设计只顾短视利益与需求的做法,它开始从产品的整个周期考虑设计对环境的影响,旨在满足人类需求的同时能最大限度地降低产品对环境的干扰,预防污染、节约资源。
而学界关于生态设计的概念因人而异,不同学者从自己的研究角度出发为生态设计赋予了相应的内涵:生态设计又称绿色设计,是将生态学这一认识付诸实践的设计,是为人和为自然统一的设计(李砚祖)[2](P154);生态设计利用生态学的思想,在产品生命周期内优先考虑产品的环境属性(袁涛)[3](P209);“凡是按照自然环境存在的原则,并与自然相互作用、相互协调,对环境的影响最小,能承载一切生命迹象的可持续发展的设计形式都可称为生态设计(陈钊)”[4](P52);生态设计,也称绿色设计或者生命周期设计或环境设计,是指将环境因素纳入设计之中,从而帮助确定设计的决策方向[5](P210);“生态设计是任何与生态过程相适应、最大限度降低对环境破坏性影响的设计”[6](P33)(1)原文为:Ecological design is “any form of design that minimizes environmentally destructive impacts by integrating itself with living processes.。
生态设计是在产品或服务的设计和开发过程中加入人对环境的考虑。生态设计也是设计过程中要考虑的重要方面如质量、成本、可制造性、功能、耐用性、功效以及美观等的延伸。[7](P47)生态设计强调产品开发的所有阶段都要考虑环境因素,同时功能、质量、外观也要达标( Philip Goggin)。[8](P94)
简而言之,生态设计是指在设计的过程中始终考虑环境因素,与常规设计相比,生态设计更注重人与自然环境的一种平衡关系,并且在兼顾环境因素的同时不损失产品性能、审美等各方面要素(如表1)。尽管生态设计在某种层度上是对常规设计的一种颠覆,但绝不是裂变,它是对常规设计的完善与发展,也是人类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再认识。
2.他者理论
“他者”理论从广义上来讲是研究或者定义“自我”与“他者”交互关系的一种理论。所谓“他者”实际上亦是一个相对概念,与“自我”相对应,“自我以外的一切人与事物”都可以称之为“他者”[9]。随着“自我”范畴或视角的变化,“他者”的范畴和指代也会随之变化或转化。譬如,黑格尔著名的“主奴辩证关系论”实际上就暗含了“自我”与“他者”之既矛盾又统一的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关系。
就历史发展来看,他者理论中“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实际上经历了几个阶段的变化。在柏拉图那里,“自我”与“他者”实际上是一种互相建构的关系。在笛卡尔之后,这种相互建构关系逐渐转变成一种主体对客体的建构关系,“客体逐渐沦为被认识、把握、征服的对象”[10],亦即“自我”相对“他者”的居高临下。在经过黑格尔、胡塞尔、萨特、列维纳斯,一直到福柯、拉康、德里达等一系列哲学家的研究与拓展, 在“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博弈中,“自我”从建构、同化“他者”到与“他者”同构,最终成为“他者”之人质及其凝视对象,可见“他者”的地位日益凸显,“自我”的主导日益消退。
从本质上来看,“自我”与“他者”关系的这种微妙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得益于后学者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而在生态设计范畴内,自然与人是一对核心矛盾体,生态设计亦是处理这对矛盾关系的一种设计尝试。在实践过程中,生态设计取得了一定的效益,获得了大众的青睐,但同时也出现了一些发人深思的质疑。因此,“他者”理论介入生态设计的批判研究有利于从本质上把握二者关系,同时也有利于更加客观地认识和评价生态设计。
生态设计作为一种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尝试。在“他者”理论视阈中,当人类为“自我”时,所面对的自然则是“他者”。而作为历史范畴的生态设计,其实践实际上也显现了这种“自我”与“他者”关系之间的博弈与变化,并且这种变化似乎是“自我”的不断强势,“他者”的不断弱化。“自我”总是能够通过各种手段,来完成对“他者”的“同化”。这种“同化”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人类对自然的侵噬过程。基于此,我们将生态设计的发展过程分为三个阶段来分析:适应和尊重自然的自发时期——“自我”适应“他者”;改造和征服自然的主动时期——“自我”改造“他者”;尊重并重视自然的醒悟时期——“自我”嵌入“他者”。
1.适应和尊重自然的自发时期——“自我”适应“他者”
所谓适应和尊重自然的自发时期实际上也就是生态设计的萌芽时期,主要是指工业革命之前的很长一段时期。工业革命前,人类的设计活动主要以手工和小作坊形式为主,这类活动对自然干扰甚微——二者还处于“和谐共处”的状态,即人类对自然资源的开采、利用,对自然环境的影响还处于生态系统自我修复的范围之内。这个时期,生态设计主要体现为人类生产、生活主动适应自然的行为。我国传统民居就是早期人类适应自然、尊重自然的设计产物,典型的如西北等地的窑洞民居。窑洞属于穴居式建筑的一种,一般是依循土山崖向内凿挖成可居住的土屋。窑洞在西北等地区广泛存在,一方面由于当地气候干燥且多风沙等天气,另一方面其土质坚硬干燥,有着便于挖掘洞穴的天然优势。当地居民基于这种特殊的地理、气候特点,设计制造了这类适合大风、干燥、冬极冷夏极热等环境下居住的理想形制。而西南地区则以吊脚楼为主,主要是考虑到南方气候湿润等因素,并且南方多竹,这也成了吊脚楼这类建筑的主要材料。这种结合当地气候、使用地方材料的做法既是当地人智慧的体现,也符合生态设计理念。
当然,人们早期的活动并不是有意识地遵照生态设计理念完成,而是一种自发、主动适应自然的行为。这种主动适应主要建立在人类对自然极其有限的了解基础之上(当然也有技术原因),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类为了生存的自我摸索与适应阶段。因而这个时期的生态设计还处于“自我”适应“他者”的阶段,因为彼时的“他者”对于“自我”来讲,还是一股神秘的力量,这种对于“他者”未知不解的陌生感,促使“自我”对其产生一种敬畏之情。
在此阶段,生态设计中“自我”与“他者”的这种关系与定位,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勒维纳斯的“他者”理论。在勒维纳斯那里,“陌生人意味着自由,并且在我之上……”[11](P39)“他者”具有他异性和外在性。“他者”之于“我”(自我)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因此,在处理“自我”与“他者”关系时,“自我”往往要对“他者”负责,甚至是无限地、绝对地负责。这种负责体现在早期生态设计中,实际上就是“人类”作为“自我”方尊重和适应自然,力求不去破坏自然这一“他者”方。但是应该注意到,这种负责实际上是带有功利性质的,并不是勒维纳斯理想中的负责状态。
2.改造和征服自然的主动时期——“自我”改造“他者”
工业革命之后,大机器批量生产日益普及,人类社会实现了空前的物质丰富,这也大大提高了社会物质水平和人类生活质量。然而这种富足却是建立在对自然肆无忌惮掠夺的基础上。这个时期,基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改造和征服自然的能力也大大提高,人类将自然作为资源库,无节制地开采利用,这也使得环境问题日益突出。一方面,人类社会物质条件有了极大的提高,另一方面,资源、环境等问题日益突出。这使得一批有识之士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对自然的态度等问题。这种思考反映在设计上,即为设计开始为减少环境破坏、节约资源、营造宜居环境寻找途径。发达国家也将对自然的关注引入设计领域。更多的学者、专家开始关注这一领域。美国生态学家奥德姆(Eugene Pleasants Odum,1913—2002)为“生态设计实践提供了概念性框架”[12 ](P50),其生态学相关成果也为生态设计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1969年英国著名环境设计师麦克哈雷(Ian Lennox McHarg,1920—2001)出版的《设计结合自然》可以看作生态设计发展史中的里程碑著作——书中论述了人与自然之间密不可分的依赖关系,并将生态学的观点引入城市设计中,认为设计要处理好人类社会和自然之间的关系。1971年帕帕纳克的《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也是这一时期讲述生态设计的经典,它提倡设计不仅为大众服务,还要为少数特殊人群服务;设计要为发展中国家服务,在设计过程中注重对地方材料的应用,注重对资源的节约,设计周期中考虑产品废弃后的用途等,这些都为生态设计提供了可执行、可参照的方法与案例。总的来说,这些经典理论都为设计的发展指明了一条生态之路。生态设计由此也进入了一个主动、自觉发展的时代。
可以看到,相较于前一阶段,此阶段的生态设计实际上经历了人(自我)与自然(他者)关系的重要转变,人对自然已经不是简单地适应与利用,已经是强力地改造、开发、利用甚至是野蛮剥削。尽管由于资源环境问题,人类社会已经开始重新调整其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实际上这种关系没有本质变化,所变化的只是剥削的手段和方法。
用“他者”理论来描述的话,即生态设计发展到此阶段并没有改变自我(人类)对他者(自然)的“凝视”,只是这种“凝视”的方法更加隐秘,手段更加温和。这里的“凝视”实际上暗含了“自我”对“他者”的居高临下、控制、征服、改造,等等。可以看到,在生态设计中,人类将外在的自然作为“凝视”对象,早期这种“凝视”更多地充满了野蛮征服,随着其中所暴露的环境资源问题日益严重,人们渐渐认识到自我的建构实际上离不开“凝视”对象,亦即“他者”。正如黑格尔“主奴辩证关系论”所讨论的,奴隶主与奴隶实际上是一种相互建构的关系;萨特《存在与虚无》中自我的建构与塑造亦离不开他人的“注视”、评价等。在环境问题日益严重以后,生态设计才真正开始意识到人与自然这种互相建构、互相成就的关系,因此开始出现上述一系列生态设计相关理论与实践探索,试图去弥合或者说重新建立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照。尽管我们也看到,这种探索有一定的局限性,因为人类始终无法真正将“自我”与外在的“他者”看成是平等关系,但是这种探索实际上也未停止过。
3.尊重并重视自然的反思时期——“自我”嵌入“他者”
到80年代,资源、环境等问题已经成为威胁人类生存的重大问题。人类生存环境日益恶化,出现环境污染、资源匮乏、气候异常等现象。这使得人们愈发意识到人类与自然的密切关系,破坏自然等同于破坏人类自己的家园。在这种意识的普及下,与生态相关的理论快速发展,与生态相关的理论进一步丰富与完善,如“尺度、时空异质性,生态系统的开放性、复杂性、动态性、过程论等,这些都为生态设计注入新的理论活力”[13](P50)。1996年Sim Van Der Ryn 与Stuart Cowan合著的《生态设计》(Ecological Design)为生态设计提供了新的观点与视野。他们认为凡是与生态系统相协调、相适应,能够减少对环境的干扰,节约资源的设计都可称作生态设计。而正是基于此,他们还提出“人人都是设计师”的观点,人人都可以通过对生态系统、规则的了解与尊重减少设计过程中对自然的人为破坏。这种设计理念超越了传统设计的藩篱,为生态设计打开了更广阔的空间。2002年威廉·麦克唐纳(William McDonough)和迈克尔·布朗嘉特(Michael Braungart)合著的《“从摇篮到摇篮”:重塑我们的生产方式》更是生态设计界的革新之作,它颠覆了传统从“从摇篮到坟墓”的生产方式,否定了3R(reduce、reuse、recycle)的补救行为,认为这种减量行为毫无用处,只是减缓了破坏的速度,从本质上依然属于破坏行为。基于此,麦克唐纳与布朗嘉特提出了“从摇篮到摇篮”——真正意义上的可持续发展之路。在某种程度来看,这是对传统生态设计理念的进一步修正与完善。
可见,80年代后,人们对生态设计的思考已经进入到批判、反思的阶段,这也是人类关于自我与他者关系反思的体现。自我开始受到他者的限制、阻碍,于是不得不再次思考并调整二者之间的关系。在这个阶段,他者开始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反抗”自我,譬如环境污染造成的健康问题、资源匮乏引起的动荡问题等,这些都时刻在敲打着“自我”,时刻提醒着“自我”其自身才是被影响、被控制的那个“他者”。“自我”开始意识到与“他者”不仅仅是互相建构的关系,更有可能是一种被限制、被建构的关系。正如福柯所认为的“权力无处不在,控制着个体行为”,拉康的“主体受语言制约,无法从语言的结构中逃脱”一样,人类“自我”也受到自然“他者”的制约与塑造。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生态设计发展到这一阶段,已经意识到早期从“摇篮到坟墓”的行为不可取,并力求探索一条“从摇篮到摇篮”的可持续设计之路。这种探索实际上就是人类自我开始向自然他者的发展轨道并入,以求自我发展不对他者发展造成额外负担,自我仅仅是他者发展体系中的一个子系统。换句话说,“从摇篮到摇篮”的生态设计、可持续性设计的探索,其实是在某种程度上触及人类自我的中心论调,试图消解这种主体性、中心性,与自然他者做到真正的共同发展,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者成为主体。
综上,生态设计实际上始终是以人的尺度考量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且这种关系始终呈现一种来自“自我”(人类)对“他者”(自然)的“同化”,这种“同化”又暗含了“自我”对“他者”的控制、改造与剥削等,其本质依然是人类中心主义。具体来看,这种“同化”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从生态设计产生的背景来看,实际上是由于人类活动带来的环境破坏和资源匮乏等急迫性问题威胁到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在这种倒逼下,人类才开始有意识地去探寻一种新的设计形态来弥补或者减缓这种威胁性问题。
其次,从生态设计的过程来看,并没有脱离人类对自然的剥削,只是实现这个过程之手段和方式发生了变化。早期的设计可能并没有关注材料、资源、环境等方面的要素,而生态设计的全部努力并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只是延缓了这一问题。
再次,从生态设计的目的来看,并没有跳脱人类终极利益的追求框架。生态设计的提出只是在人类(自我)意识到现行设计形态将不利于人类(自我)社会的长期发展而做出的策略性调整。从宏观层面来看,这种设计形态的调整是为了人类自身的长足发展,在这个层面中“自我”对“他者”的“同化”则主要表现为人类对自然的“同化”,亦即一种披着外衣的“资源剥削”。更有甚者,在微观层面,生态设计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一种新的潮流,一种新的营销手段和叫卖噱头,在这个层面里,“自我”与“他者”则成为人类社会内部的设计师、生产商、销售商等组成的卖端群体对广大消费者所组成的买端群体的一种“同化”,亦即一种披着“同化”外衣的“经济剥削”。
最后,从生态设计的本质来看,并未从根本上消解人类中心主义。无论是早期生态设计的自发期,还是中期的主动期抑或是发展至现代的反思期,论调始终未有真正触及人类自我中心论调,也并未放弃对“他者”“同化”的尝试与探索。
质言之,生态设计并未真正消解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自我对他者的负责也往往是出于功利性的考虑,并未产生勒维纳斯所期盼的那种纯粹的、伦理意义上的负责。因此,所谓的生态设计无法真正意义上解决设计、造物给自然造成的破坏和缺憾。也许我们需要拯救的不是自然,而是我们自己;最终消失的不是地球,而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