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春
(兰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20世纪30年代,英国诗人W.H.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因为其诗歌中表现出的对于社会政治现实和进步势力的密切关注和支持而被很多评论家称为“左派诗人”。尽管奥登本人并不承认这一标签,但是评论界普遍认同“政治性”在奥登的早期诗歌研究中是难以绕开的话题。在“红色的三十年代”,青年诗人奥登曾热情洋溢地在诗歌主题的选择上与他所处的时代产生了共振,他坚定地认为诗人应该承担公共职责,诗歌应起到改良现实、警醒世人的社会和道德作用。
但是在奥登早期诗歌的评价方面,批评界一直存有分歧。部分评论家认为早期奥登写出了其创作生涯中最好的作品,而后期的诗歌则因为保守的政治立场而失去了力量。另一部分评论家抱有不同的意见,认为其早期作品在艺术和审美价值上都十分欠缺,在他的整个文学创作过程中不太重要,甚至是不值一提的。这两种观点都以1939年奥登移民美国为标志,把他的创作生涯分割成英国奥登时期和美国奥登时期。虽然奥登本人对于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部分诗歌不甚满意,以至于在20世纪60年代诗集收录过程中删去了《西班牙》等诗;但是实际上奥登的文学创作是一个连续和发展的过程,他对诗歌的社会功用的信心一直贯穿其中。本文对奥登早期诗歌的经典性和复杂性作了进一步探索,重点研究了奥登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两首以战争为背景和主题的诗歌——《西班牙》和《战争时期》。本文认为在战争这种人性恶极端表达和集中爆发的年代,奥登作为一个介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诗人,其对于诗歌艺术性和社会性的平衡是深刻且发人深省的;而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其在艺术创作中传达出来的人文精神和智性审慎的表达是让读者深受感动的。因此,处于和平年代中的我们也应该不断关注和思考战争发生的根源、人类的选择对于历史前进方向的影响、人性的复杂和人类命运的归处及知识分子的道德责任感等问题,这正是本文的研究意义及社会价值所在。
世界历史上的20世纪30年代是一段充满危机和灰暗的时期。彼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依然漂浮在欧洲上空,受到重创的各国刚刚得以喘息就遭遇了华尔街金融危机。经济危机迅速蔓延到欧洲,使得英国国内经济萧条、失业率居高不下、贫困问题日益严重,普通民众甚至不得不用保险金来分期购买日常所需。大英帝国的势力正在迅速衰退,随着经济上的危机,政治上的震动接踵而来。1933年,希特勒在德国夺取了政权,日本强占了中国的东三省,墨索里尼发动了在埃塞俄比亚的战争,法西斯力量迅速集结起来,新的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整个公众一片恐慌,而彼时英国政府对此决定采取“不干涉政策”。
就是在这样的年代,年轻的奥登凭借《诗集》和《雄辩家》在英国文坛迅速崭露头角,其诗歌中所蕴含的政治理想和积极改变社会的抱负迅即影响了一大批青年知识分子。奥登一时间被冠以“左翼诗人”的称号,受其影响的诗人和小说家更是被评论界称为“奥登一代”(the Auden Generation)。他曾在《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一诗中把20世纪30年代的十年称之为“一个卑劣欺瞒的十年”[1]301。在这十年间,“国际间的不公”[1]303、邪恶和非人类的暴行在不断地发生,最终引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三十年代的新人》一诗中,他直接描写了活跃在当时世界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人物:“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摆出了献媚姿势/丘吉尔正在感谢选民们的祝贺/罗斯福对着麦克风,凡·卢贝大笑着/而我们第一次相遇了。”[1]166此诗借由一对相遇在20世纪30年代的恋人之口,充分表达了奥登对于“公共精神”[1]166和“私人事务”[1]166之间的不可分割性的肯定。奥登当时对友人说:“这是当人们说出‘巴洛克式的边界’和‘超现实的警察’这样的名词的时候,并不是为了以一种聪明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而是讽刺一种更大的恐怖。”[2]这种“更大的恐怖”在政治上首先表现为即将到来的世界大战。
与此同时,整个欧洲的文化和思想领域也发生了巨大震荡,传统价值观和文明的基础受到动摇,整个社会分崩离析,人们陷入了迷茫、焦虑、悲观和绝望中。于是,奥登以及被称为“奥登一代”的英国年轻知识分子们试图通过文学创作来找到一条改变社会的出路,他们认为把“文学创作与实际行动挂钩,意味着作家们的公共职责,也反映出他们的价值观和道德感”[3]。奥登曾明确表示个人的问题与更广泛的政治图景之间存在着必然联系,个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已经不可能彼此孤立地存在。他在给朋友道兹夫人的信中写道:“我不是那些认为诗歌需要或应该与政治直接相关的人中的一员,但是在我们所处的时代(这样一个重要的阶段),我确实相信诗人应该具备与重大政治事件相关的直接知识。”[4]因此,奥登试图在知识分子(intellectual)和“行动的人”(a man of action)之间找到某种连接的桥梁或途径,而旅行和写作旅行杂记为奥登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他在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冰岛之旅》《西班牙》和《战地行纪》,都是在个人创作的同时关注公共世界的一种拜伦式的浪漫主义诗学实践。
此外,奥登的选择也部分地受到了当时一些作家的影响,E.M.福斯特是其中之一。奥登把福斯特当作亦师亦友的行为典范,正是因为他觉得“以福斯特为代表的这些人物,依然相信经由精神活动挽救人性的斗争仍有获胜的可能”[5]3。奥登也受到当时英国“公民诗歌”(civic poetry)[6]25文学潮流的影响,这种诗歌体裁要求诗人抛弃极度私人和个性化的表达,倾向于“为了公众的和道德的目的而表达自己”[6]25。虽然奥登并不完全盲从这种文学潮流,但对于他而言把个性化表达和公共表达结合起来是必要的。在他早期一些非常私人化的诗歌如《夏夜》中对外部公共世界的关注也十分明显。诗的前半部分充分展现了“私人世界”的平静和和谐,“我在每个平静的夜晚/如花朵般欣喜异常”[1]145;但随即在第二部分,诗人带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展示了外部世界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暴力和恶性事件,“波兰在哪儿拉开了东方的弓弩/何种暴力已付诸实践……在我们眼前瞬间造成死亡”[1]147。奥登所富有的道义感和责任感,使得他无法在彼时保持与政治、社会和历史现实的距离。
另外,奥登热衷于在20世纪30年代构建自己的“公众身份”和“文学身份”。在牛津和柏林他都参加了一个文学小团体,重要的成员包括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斯蒂芬·史彭德(Stephen Spender)和塞西尔·戴·刘易斯(Cecil.Day Lewis),其中后两者都是当时英国重要的左翼诗人,奥登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他们的影响。当西班牙内战成为一个反法西斯斗争的决定时刻,奥登和他文学团体里面的年轻知识分子们面临着两个选择:直接抗争法西斯主义,或者对法西斯主义采取默许态度。正因为当时英国政府和中上层社会对于斗争和普通人的正义毫无兴趣,而奥登一行对这种沉腐冷漠的氛围早已厌倦,所以反抗法西斯主义为他们提供了一种反叛当时主流文化的方式,因此“当这种小团体的存在最终与左翼运动结合起来的时候,奥登的诗歌更加社会化了”[7]。
综上可以发现,奥登对于革命和改革的热情不是突如其来的,他有意识地选择了作为知识分子的身份。奥登始终认为对于艺术家和整个人类而言,“有意识的选择”是艺术和文明的希望所在,这种社会责任感和信念对于奥登一代人是特别的,也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诊断时代痼疾和批判社会问题、最终得以重建理性和秩序世界的出口。
战争主题在奥登的早期诗歌中非常重要,一方面是因为战争是诗人所处的时代中主要的公共事件之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奥登和他的同代人对战争怀有的一种复杂的情感所致。他们成长于父辈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代,一直以来把英雄主义、荣誉感、爱国情怀与战争联系起来,认为“工业时代里,亲赴战场是证明男子气概的最佳方法”[8]。他们普遍怀有一种未能参战的罪恶感,正如衣修伍德所说:“(这个时期)我们年轻的作家们都在潜意识中或多或少地经历着一种未能参加欧洲战争的羞耻感。”[9]另外,参加过战争的老兵拥有的一种“亲身经历者”(eye-witness)的权威感让奥登更加渴望成为一名战士,亲历战争从而写出不经转述的战争文学。
1937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后,欧洲共产党开始招募志愿者奔赴西班牙,支援共和军对抗弗朗科的右翼国民军,英国知识分子们积极地响应这种号召。塞西尔·戴·刘易斯宣称这场战争“是光明和黑暗之间的斗争”[10]179。斯蒂芬·史彭德说:“这场战争给20世纪带来了一次1848。”[10]179奥登在前往西班牙之前也说道:“我可能会成为一个非常糟糕的士兵,但是如果我不首先成为那样一个士兵,我又怎样跟他们对话,或者为他们说话呢?”[10]214他从西班牙返回英国以后,立刻写成了《西班牙》一诗,诗歌出版所得全部捐献给了英国左翼人士建立的“西班牙医疗救助委员会”。1938年中日战争爆发后,奥登与同伴衣修伍德再次亲赴遥远的东方,出发前英国文艺界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送行会,奥登满怀激情地说道:“中国现在已经变成了世界上决定性的战场之一,不像西班牙已经挤满了明星观察者(star literary observers)……我们将拥有一场属于自己的战争。”[10]219中国之行后,奥登与衣修伍德合著并发表了《战地行记》,衣修伍德以二人的日记为据完成了书中的散文部分,奥登则主要贡献了一组题为《战争时期》的十四行组诗和《诗体解说词》。
对比《西班牙》和《战争时期》的成诗背景并进行文本细读之后,会发现这两首主题相同的诗歌在对战争的描述和表现手法上截然不同。两首诗歌中奥登表现出了对于战争的不同理解,由此内在地体现了奥登对于诗歌社会性认识的深刻转变。《西班牙》中的意象图景是清晰具体的,诗人选用了三个并置且形成鲜明对比的意象:昨天、今天和明天。“昨天”代表着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一切美好事物的集中体现:“昨天仍信仰着希腊的绝对价值/英雄死去时会垂下帘幕……昨天发明了车轮和时钟,驯养了马匹/昨天是航海家们忙碌穿梭的世界。”[1]295“明天”则预示了人类可能通往的未来:“明天将重新发现浪漫的爱情/所有的欢乐都会得到自由的巧妙庇护……明天属于年轻人,诗人们会像炸弹般冲动。”[1]299但是,从“昨天”到“明天”的历史进程中,“今天”是一个必经的阶段,而“今天只有斗争”[1]296。奥登一直以意象晦涩、语言复杂的诗艺技巧而著称,《西班牙》中所表现出的极为罕见的明白直接从侧面说明了奥登彼时对于马克思主义历史进步观的坚信和对西班牙左派的明确支持。《西班牙》可以说是一首历史寓言,代表了一种历史的线性发展模式。尽管人类历史上有过黑暗和愚昧的时刻,比如“(昨天有)石柱间对异教徒进行审判/小酒馆里的神学纷争/治愈百病的神迹泉水”[1]296,但是在年轻的奥登看来,只要通过“斗争”,必然能够“建立一座正义之城”[1]296,因此斗争路上所必经的死亡是可以接受的。他这样写道:“今天,死亡的几率有预谋地倍增/在必要的谋杀中清醒接受了罪恶。”[1]300这句诗后来被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强烈质疑,怀疑奥登对待战争的立场有违知识分子的道德感。奥登不能认同这种批评,他在1963年写给史彭德的信中提到他只是说出了“每一位无法采取绝对和平主义立场的正派人士的心声”[1]300。奥登的辩白并没有减少这句诗带来的争议,因此在后期的诗集收录过程中他直接删去了这首诗。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奥登确实无意为政治谋杀辩护,他想要说明的是“陷入正义之战的时候,一个有感情、有共情的人会面临的困难”[11],而这句诗恰好有力地说明了奥登彼时对于“正义之战”的理想主义的、甚至有些天真的信念。
如果说奥登是以“欧洲公民”的身份参加了西班牙内战的话,那他对于自己在中日战争中的身份是充满矛盾的。他和衣修伍德一方面否认自己“战地记者”的身份,认为那不过是出于沽名钓誉的虚荣心。他们把自己与一位叫作弗莱明的战地记者作了对比,认为他虽然在各方面都非常专业,但是报道过程缺乏真实性、充满矫揉造作之嫌。在汉口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面对其他记者的询问,他们立刻解释道:“我们不是真正的记者,只是旅行者,为了写一本书来到了中国。”[5]43但是当他们因为危险而被拒绝继续赶往前线的时候,奥登又对老蒋(他们中国之行的导游)说:“请你告诉他们,一个记者也有他的职责,就像士兵那样。有时他需要去临危涉险。”[5]103
中日战争中,奥登力图用“旁观者”的视角来观察这场战争。因此他在诗中很少描绘具体的战争场景,而是使用了他后期诗歌中惯用的视角:飞行员(the airman)、领袖(the leader)以及鹰(the hawk)的视野。这些视角的共同之处在于:独立地盘旋在高处,从一定高度观察(gaze)地面上发生的一切,心理上既是超然的,又是充满同情的。这些视野的使用促使诗人从更宏观的层面来思考战争的本质。在《战争时期》组诗中,奥登一开始并没有直接描写这场战争,而是用基督教神话的隐喻描述了人类诞生、初食禁果、创建现代文明,同时也带着人性恶中崇尚暴力和杀戮的一面走向堕落的全过程。创世之初,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灵都“满足于自己早熟的知识/且知道他们的位置,永远择善而从”[1]254。只有不知满足的人类,在选择面前“错谬连连”[1]254,“可以轻易扮成一头豹,或一只鸽子”(组诗一)[1]254。人性的复杂多变性决定了正确的历史选择对于人类文明的进展分外重要。现代世界中,农民为暴君所欺压,骑士不被待见;科学家不过是凡夫俗子,诗人失去了歌声,“只得拼凑瞎蒙”[1]259。城市中的普通人只见物质,早已感觉不到爱,一切理智和秩序都不复存在。此时只要人类恢复原有的秩序,便能“重获自由、欢欣异常”[1]261,但是相反地人类选择了战争、暴力和杀戮,因而失去了最后的救赎。战争使得人类整体卷入其中,“秘密的屠杀正在到处发生”[1]266,“女人,犹太人,富人,所有的人”[1]266都难逃人类作出的错误选择而带来的灾难(组诗十四)。
诗人试图超越国家、种族、性别和阶层的界限来分析战争的本质及根源。对于奥登而言,战争不仅仅是意识形态间和国家间的军事斗争,更是人性善与人性恶之间的斗争,就像他后来在《战争是什么》一文中所说:“战争不是从几个政客的帽子里变出来的,它是无限个个人的恐怖、暴力和仇恨行为所导致的结果。”[12]在中国的农村,奥登看到了一幅幅荒谬的战争图景:“(我们)只看到了某种邪恶的农业或反农业。就在我们脚下,农民们正在那富饶肥沃的平原里挖掘着。更远处会有更多的农民,穿着军服,也在挖掘着那毫无收益的贫瘠的战壕……在中立的不作评判的鸟类看来,战争定然是这样的吧——只是块穷土恶壤,中国那鲜花盛开的丰饶大地上的一小块死亡之地。”[5]98奥登在其诗歌中极力追寻理性、秩序和爱,认为它们是解决社会问题的有效途径,也是必要的斗争所通向的最终目标。但是在战争中的中国,奥登看到的尽是“紊乱、低效、令人费解”[5]195的混乱状况。整体的战略形势看上去“清楚明了、有条不紊而又不真实”[5]195,而战争中普通人的生产和生活秩序被彻底打断、毁灭,并且似乎没有任何原因和意义:“战争是轰炸一个已被废弃的军工厂,投偏了,炸死了几个老妇。战争是拖着条烂腿躺在一个马厩里。战争是在谷仓里喝开水,担心着自己的妻子……而且多半是个运气问题。”[5]195
《战争时期》组诗中的第十八首《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1]269,描写了一位“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抛弃”[1]269的无名士兵。这样的无名士兵不会被载入史册,“他的姓氏连同他的面容已永远消失”[1]269。奥登怀着深切的同情和道德正义感,充分肯定了把宝贵的生命献给一项事业的行为,因为“当他在中国化身尘埃,我们的女儿才得以去热爱这片土地”[1]269,于是这片土地才可以继续“有河、有山、有村屋、有人烟”[1]269。奥登笔下的战争之所以真实,正是因为他不仅看到了历史的发展、人类的善恶选择和战略形势等宏大层面的事物,更是因为他看到了具体而渺小的普通人。
然而,战争的“真实感”又被模糊、解构乃至瓦解,因为似乎战争破坏的仅仅是普通人的“秩序”。尽管奥登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奇怪的英国探险者,但他们全然被当成了进步势力的化身和代表,每到一处都受到了当地政界和文艺界重要人物的盛赞和欢迎。他们到达香港以后,进入了一个英国帝国主义精英所在的殖民社会。他们每天换上不同的宴会服,搭乘出租车赶往各式各样的宴会去会见各界名流。这与他们期待报道的战争相差甚远,在《香港》一诗中,奥登写道:“舞台下,一场战争轰然而至,如远处的撞门声。”[5]10然而对于官僚和权贵阶层而言,“舞台下”的战争是处于次要地位的,“为了屏蔽战争的噪音,只需要轻轻关上私人住所的门,以逃离正在发生在门阶上的战争”[10]35。战争发生与否并没有改变上层阶级和下层社会的生存状况,这和英国国内的境况极其相似。青年奥登曾经把英国形容成荒原,他认为“英国的平民阶级缺乏活力、成天用运动和电影等带来的短暂快感麻痹自己,而那些上层阶级则完全被过度的小心翼翼和鼠目寸光所限制了”[13]。尽管奥登认为这早已不是一场区域化的战争,但“当奥地利死去,中国被丢到一边/上海一片火海,特鲁埃尔再次失陷”(组诗二十二)[1]273,其他西方国家依然持观望态度,只关心自身利益。西方与东方、上层阶级与底层人民之间固有的二元对立和巨大差异似乎并没有因为战争的爆发而发生改变。战争已经改变了历史动态前进的方向,使得古老的中国甚至倒退回了“反农业”的状态。奥登曾认为战争、改革和革命是对社会痼疾的反叛,而旅行能够从外向内反思自己的文化,最终这两种幻想都破灭了。中国之行对于奥登是一个认知和智性成长的过程,也是不断寻找个人战争观和价值观的过程。诗人难以界定邪恶与正义的界限,因此经历了一次普遍人性的失望之旅。中国之行后,奥登对于战争年代中诗人所扮演的角色与诗歌之用,有了新的理解。
奥登对于诗歌的社会性功用的信念与随之而来的道德责任感贯穿于他一生的文学创作中,这种信念首先来源于时代的影响。在20世纪30年代特殊的时代语境中,当时英国文艺界普遍认为作家应该承担一定的社会职责,而文学创作应该服务于社会改革或者革命的事业而部分牺牲艺术性和审美功能。奥登也认为诗歌应该承担教化的、诊断的社会功用。20世纪30年代早期,奥登在《诗人的喉舌》的前言中说道:“诗歌不是告诉人们去做什么,而是拓展我们关于善恶的知识,(因此)也许能够让行动的必要性更加迫切、本质更加清晰,从而带领我们到达一个有可能做出理性和道德选择的地方。”[10]181但是,通过对战争主题的书写,尤其是经历了两场具体的战争之后,奥登慢慢意识到诗歌所承担的社会功用应该以一种更为理性和深沉的方式表现出来,他对诗歌的社会性的理解与当时的时代和“左翼文学”发生了偏离。
事实上,在参加完西班牙内战之后,奥登已经敏锐地觉察到政治对文艺的限制中所隐含的不合理因素,《西班牙》一诗中不自然而机械的诗艺表达让奥登对这首诗一直很不满意。当然奥登并没有怀疑诗歌的社会性功用,但是对于这种功能的文学实践方式,诗人有了不同的认识:在政治动荡时期尤其是战争年代,诗人所能承担的真正作用并不是直接参与战争和政治本身,而应该以更为客观和理性的目光审视时代的种种乱象,以诗歌为手段带给他人思考与启迪。中国之行后,奥登在书评中提出一个比喻:“船起火的时候,冲向抽水泵似乎是唯一重要且自然而然的事情;这时候如果有人静静坐着祈祷,尽管这看起来是自私且反英雄主义的,但那也许是最明智且最有用的事。”[14]也就是说,当巨大的社会危机来临的时候,其他人可以冲向起火现场试图扑灭大火,但是诗人或者知识分子只能在一旁“祈祷”。这种“祈祷”自然不是指宗教意义上的祈祷,而是说当其他人都参与政治、成为士兵的时候,诗人不必投身于某一项具体的政治行动,而应该把热情付诸于另一种行动:用诗歌教化个人,而非改变政治本身。这种转变直接决定了《西班牙》和《战争时期》两首诗歌中对于战争的关注点完全不同。《西班牙》的目光投向于战争中英雄主义的、悲剧的且具有神圣感和诗性的死亡,而《战争时期》更侧重于对战争中卑微的、荒谬的和无法主导自身命运的渺小死亡的关注。经过对战争的切身感受和观察,奥登实现了与“冲向抽水泵”时期自己的割裂,最终到达了“静静祈祷”的阶段。在他的战争书写中,“战争”的意旨也不仅仅局限于发生在西班牙和中国的某一场具体的战争,而是指向于“更大范围内反抗厌女症、法西斯主义和一切仇恨的斗争”[15]。他关注无名的、被历史遗忘的普通人,也把人类整体看成同胞,体现出他深刻的人文关怀和人道主义精神。他在诗歌中强调,“如今的这个世界已没有局部性事件……我们的色调、信仰和性别完全一样”(诗体解说词)[1]283。
另一方面,奥登认为知识分子对政治的直接介入会影响到艺术的真实性。在亲历战争的过程中,他深刻认识到了自己出身于中上层阶级(upper-middle-class)的局限性。他认为自己根本难以理解工人阶级和底层人民的真实生活,也无法跨越阶级进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创作,而只是追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的革命文学潮流。而当他想要代表自己不属于的阶级说话的时候、想以一种客观的视角去书写战争的时候,有时候却不得不把别人置于危险的境地,这进一步说明了知识分子在时代动荡中的无力感。1939年,奥登移民美国、重新皈依基督教。有评论家认为这标志着奥登抛弃了自己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身份和责任,成为了一个保守分子。这种评论是片面的,事实上奥登从未抛弃过诗人的社会责任,也从未抛弃过对于知识、艺术和人类总体的信念。在《诗体解说词》中,他仍然充满信心地写道:“人类会自我完善,但永不会尽善尽美/……直到他们最终建立一个人类正义/……振奋的力量、爱的力量和制约性力量/所有其他的理性都可以欣然发挥效能。”[1]294奥登在亲眼目睹过战争的残酷和复杂之后,意识到政治的虚伪和真理的不确定之后,他开始有意识地远离政治现实,转而把“战争”作为一种载体,来思考人类文明的发展和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他的诗歌创作也逐步远离了政治叙事,开始更多地书写个人的内在世界。
奥登刚到纽约后不久,就听到了叶芝逝世的消息。他在《诗悼叶芝》中先是写道:“而今爱尔兰的癫狂和天气依然如故,因为诗歌不会让任何事发生。”[1]395奥登承认诗歌不会改变历史的进程,更不会改变人类的本质,但是诗歌无疑拥有不可否认的力量,它可以治愈“心灵的荒漠”[1]395,“在岁月的囚笼中,教会自由的人如何歌颂”[1]396。诗歌的无用和有用,在这首《诗悼叶芝》中得到了比较辩证的诠释:诗歌无法改变物质世界的混乱、邪恶和无序,但是诗歌能够给人类的精神世界带来欢乐、自由和鼓舞。奥登后来在散文《诗人与城市》中对诗歌的“有用性”作出了更加清晰的阐述。他一方面批驳托尔斯泰提出的“艺术是有用的——哪怕是精神上的有用性便足以产生艺术”[16]72的观点,认为艺术在源头和本质上是无用的,因此进一步否认了“艺术介入政治”[16]73的做法。另一方面他反对赋予诗人自身“充满魔力的有用性”[16]73,认为诗人并不能脱离客观的物质世界而创造出主观的世界。因而奥登进一步提出了自己关于“诗歌有用性”的看法:诗人必须忠于自己的感受、表达人性和人性规范,以期建立一种艺术上的秩序和美,创作出“某种完整的、长久不变的东西”[16]75。
值得注意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奥登应美国政府的邀请,去往战后的柏林进行调查研究,之后于1949年写成了《城市的纪念》一诗。奥登在青年时期曾在柏林生活过较长的时间,彼时诗人面对一片废墟的城市心情之复杂可想而知。如果说《西班牙》是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写,呼吁他们为正义而战;《战争时期》是为苦难的中国和世界上所有受迫害的人们所写;那么奥登在《城市的纪念》中面对战争的非正义一方,依然把深切的同情给予了战争危害下无法主宰自身命运的普通人民。诗人在诗中对历史和宗教的反思,对正义和邪恶的思考以及对于建立“理性之城/光辉之城/崭新之城”[17]的殷切希望都说明了青年奥登和中年奥登在“社会性诗人”这一文学身份上的延续,在诗学实践中对私人世界和公共世界的融合以及诗学思想上从激进到智性的转变。奥登在其诗歌中一直致力于对战争、历史和人类命运的思考以及对于理性、秩序和爱的不断追寻。
20世纪上半期,面对世界范围内所面临的各种政治、经济和社会危机,很少有作家能像奥登这样用诗歌对现代人类生存状况作出智性和情感的回应。知识分子和作家在其艺术创作中表达出道德感是困难的,某种程度上也是有风险的,因此奥登在早期诗歌的战争书写中不断平衡社会性和艺术性,在保存了文学“美”的层面的价值之外,也体现了文学中“真”和“善”的可能性,这是奥登早期诗歌中最难能可贵的部分。在这个过程中,诗人既是超脱的、客观的,又是共情的、人文的,这种复杂和矛盾,最终成就了奥登的经典性,也促使诗人走向了中年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