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然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2020年5月25日,美国明尼苏达州黑人乔治·弗洛伊德因涉嫌使用假钞购买香烟而被数名警察逮捕,其中一名白人警察单膝跪在他的颈部长达8分钟,弗洛伊德因呼吸困难不断哀求,在临死前重复发出“我不能呼吸”的呼喊。路人拍下视频上传网络,这一悲惨的画面很快通过社交媒体在互联网上传播,并迅速引发了世界各地的反种族主义抗议。弗洛伊德之死折射出美国种族问题的严重性,但种族主义绝不仅存在于美国,去年的“黑命攸关”运动和最近的“停止仇恨亚裔”运动在多个国家的兴起,揭示了种族主义已是一个世界性问题,需要对此进行更多的反思和讨论。从这样的问题意识出发研究保罗·吉尔罗伊的种族思想更具现实意义。
保罗·吉尔罗伊是英国著名的黑人理论家,现为伦敦大学学院教授、种族与种族主义研究中心主任。他的作品《大英帝国没有黑人》《黑色大西洋》《帝国之后》等对学界影响巨大,2019年因在文化研究、种族研究、社会学、非裔美国人研究等多个领域的突出贡献,荣获人文社科领域的重要奖项霍尔贝格奖。吉尔罗伊曾在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求学,是英国文化研究的灵魂人物斯图亚特·霍尔的学生。20世纪60年代发轫于英国的文化研究,因其批判性和介入性而闻名,其影响力早已扩散到世界许多国家,成为一股极为重要的学术思潮。吉尔罗伊的种族思想既深受英国文化研究的影响又对其进行了尖锐批判,在西方学术界别具一格。
保罗·吉尔罗伊1956年出生于英国伦敦一个特殊的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家庭,他的母亲是出生在英属圭亚那的黑人,父亲是英国白人,二人的婚姻是英国战后最早的跨种族婚姻。尽管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但黑皮肤还是让童年的吉尔罗伊饱受种族歧视之苦。他曾多次在街头被英国白人攻击、辱骂,让他“滚回自己的国家”,甚至在和白人父亲外出散步时被警察询问二人的关系,这样的经历使吉尔罗伊从小就对种族问题极为敏感和关注,在日后的学术研究中,他试图通过种族研究理论化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并改变现实的种族政治。
众所周知,文化研究在学院内的建制化,肇始于1964年理查德·霍加特在伯明翰大学创立的当代文化研究中心,霍加特担任中心主任,斯图亚特·霍尔担任主任助理,二人是早期中心仅有的职员。1968年霍加特离开伯明翰前往巴黎的教科文组织任职,霍尔开始主持中心工作,在他的带领下学生们组成了各种各样的研究小组,围绕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进行深入研究、撰写工作论文,取得了突破性成绩。英国文化研究在此过程中逐渐成形,并且影响力越来越大。吉尔罗伊1978年开始在当代文化研究中心读博,是斯图亚特·霍尔的学生。来自牙买加的霍尔是英国黑人知识分子的代表,也开启了文化研究中种族研究的先河,对吉尔罗伊影响深远。
种族问题在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是一个出现较晚的研究主题,早期该中心的研究主要聚焦阶级和青年亚文化等问题。吉尔罗伊进入伯明翰大学学习时,中心尚未成立专门研究种族问题的小组,因此吉尔罗伊与同学鲍勃·芬得利在1978年共同创办了“种族与政治”小组,关注的重点主要是现代英国社会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特征、功能和表现。第一年小组成员们在阅读了有关“种族关系”的文献后,为这个研究领域的短视和狭隘所震惊[1]5。这些著作基本是肤浅的实证研究或描述性的访问调查,未能把种族主义理论化,更没有与当时英国极度不平等阶级分化的社会背景接合起来,缺少对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分析和批判,体现出一种欧洲中心主义。相反,霍尔等人出版的《监控危机》和霍尔有关种族的其他论述则高明得多。
《监控危机》一书的源起是1972年英国的汉茨沃斯事件,当时一个爱尔兰工人在伯明翰的汉茨沃斯被几个黑人少年抢劫殴打,紧接着媒体对黑人行凶抢劫的行为大加报导,刻意营造一场道德危机,引发人们的道德恐慌。霍尔等人试图说明将英国黑人和犯罪者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是警察和媒体联手打造的,黑人成为英国社会危机的替罪羊,英国国家机器在产生种族问题中负有不小的责任。这是中心第一个考察种族与阶级在当代英国社会接合情况的项目,但种族问题在这里还不是独立的,书中更多的是把种族问题和阶级问题联系在一起,认为“种族是阶级寄居的形态,也是阶级关系于其中被体验的中介物”[2]。在此基础上,“种族与政治”小组用3年时间集体完成了《帝国反击》一书,并在1982年正式出版。《帝国反击》把种族作为一个独立的问题提出来,清晰地揭示了种族主义在20世纪70年代英国社会的核心地位,并运用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展现了种族主义的复杂建构过程。小组成员认为,必须采用一种唯物主义的分析框架,在世界性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以及英国的政治经济形势和社会结构背景下,历史性地考察英国种族问题的产生和发展。小组成员认识到在20世纪70年代英国结构性社会危机中,种族问题与其他社会问题接合在一起,构成了危机的一部分,同时种族关系又被政府利用进行危机治理,从而恶化了英国黑人的社会处境,加剧了黑人和白人间的种族冲突。种族主义绝不是一成不变的,相反它随着具体的历史形势而不断变化[1]7-43。
吉尔罗伊写了《帝国反击》的前言和《警察与小偷》《走出巴比伦——种族、阶级和自治权》两篇文章,并与他人合作完成了《英国资本主义的危机与种族:1970年代的体验》的导论,他后来提出的许多观点这时已经初步显现。《警察与小偷》一文的思路明显受到《监控危机》的影响,论文详尽地考察了已有的关于英国黑人犯罪文献的不足,指出E.P.汤普森等左派在分析英国警察和法律时,忽视了针对黑人群体的系统性种族主义以及造成黑人犯罪率高的外部原因,还考察了现实中英国警方有关黑人管控策略、司法条例对黑人移民的不公正,进一步阐明了将黑人和犯罪者形象联系起来的外部因素[1]143-182。在《走出巴比伦》中,吉尔罗伊试图重新理论化种族和阶级的关系,这也是这本书当时引起很大争议的原因之一。吉尔罗伊认为,英国左派总是把种族问题看做是附属于阶级问题的一部分,忽视了种族和阶级两个维度的接合关系,未能认真对待弗朗兹·法农、马库斯·加维等黑人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的补充与修正。在吉尔罗伊看来,英国黑人由于受到种族歧视而形成了对资本主义压迫的反抗,黑人的阶级意识和种族意识是不可分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加勒比海和印度次大陆移民的到来,加剧了英国本土的种族主义,种族主义者把移民的存在看作是对英国人本真性生活方式的威胁。在20世纪70年代的资本主义危机中,政府的某些部门甚至利用这种种族主义来增加在民众中的支持度。种族化的民族主义是形成白人工人阶级种族主义的关键因素,而工人阶级的机构——工党、英国共产党和各地的工会都未能为英国黑人工人的利益发声,从而进一步加固了白人工人阶级的民族主义,因此黑人移民不得不通过自我组织来反抗种族主义,这种斗争是以种族而非阶级为区分标准的[1]276-314。这无疑是对英国左派理论和思想的深刻批判。
在斯图亚特·霍尔的领导下,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学者们注重研究平民文化、流行文化,逐步形成了独特的英国文化研究,其贴近日常生活和社会现实,具有传统学术研究不具备的批判色彩和跨学科性。尽管吉尔罗伊深受英国文化研究的启发,但他对此并非完全赞美,相反他对早期英国文化研究中过分强调英国性和忽视种族问题的倾向十分不满,并在著作中极力批判。在1987年出版的《大英帝国没有黑人》中,吉尔罗伊坦率承认他写这本书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纠正文化研究领域的种族中心主义问题。
我越来越厌烦要在整齐同质的国家单位下分析文化反映出的“鲜活的关系”,厌烦文化研究领域中“种族”维度的不可见,以及最重要的,我厌烦这个学科支持的民族主义不由自主地倾向于对英国人和英国性的病态赞美,把黑人系统性地排除在外。讨论托马斯·卡莱尔和约翰·罗斯金的作品,却不提他们在黑人问题和1865年的莫兰特湾叛乱上的立场是这种问题的早期症候。把黑人激进主义者和文化评论家,特别是C.L.R.詹姆斯排除在文化研究的领域之外则给我带来了另外的困惑。直到快写完这本书,我才开始意识到这些策略性的沉默是多么有症候性。它们不仅掩盖了这个国家黑人被隐藏的历史,而且掩盖了工人阶级的激进主义和反奴隶制斗争之间复杂的历史关系。[3]12
在吉尔罗伊看来,早期英国文化研究者总是局限在单一民族、种族和国家的分析框架,忽视黑人文化、历史和思想对英国的影响,体现出种族中心主义倾向。这种局限并非偶然,它与英国文化研究的思想源头有密切关系,是“历史遗留问题”,因此必须对此进行深刻反思,吉尔罗伊在这方面的批判主要有两点。
雷蒙德·威廉斯是公认的英国文化研究的奠基人,他的《文化与社会》《漫长的革命》等著作对文化研究的形成和发展起了决定性作用。在《文化与社会》中,威廉斯认为一些思想家对英国阶级与文化问题的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构成了英国“文化与社会”的传统,这些人包括托马斯·卡莱尔、艾德蒙·伯克、约翰·罗斯金等。威廉斯试图在阐释他们观点的基础上,发展自己对文化新的定义和理解——文化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
吉尔罗伊认为,威廉斯的种族中心主义使得他未能讨论这些思想家种族观点的缺陷[4]。这一点突出体现在托马斯·卡莱尔和约翰·罗斯金对1865年莫兰特湾叛乱的态度上。当时在英国的殖民地牙买加发生了殖民者以镇压反叛为由大肆屠杀本地黑人的骇人事件,其后围绕是否要审判该事件的主要责任人——时任牙买加总督的爱德华·埃尔,英国知识界分化撕裂,形成了反对埃尔与支持埃尔的两大阵营。托马斯·卡莱尔创立了“保护与支援埃尔委员会”,坚定地支持埃尔,他认为黑人天生低劣,需要白人的统治。类似的观点还多次出现在卡莱尔的著述中,他明确提出黑人丑陋、懒散、反叛,根本就不配做人。约翰·罗斯金是最早加入这个委员会的知识分子,对黑人持有和卡莱尔相似的态度。罗斯金不仅在著作中为英国对殖民地的统治辩护,还将他的美学、道德哲学与他关于英国统治世界的政治思想密切联系在一起。罗斯金曾长期收藏画家威廉·透纳的画作《贩奴船》,这幅名画描述了英国殖民者把奴隶抛下大海的场景,灵感来自于大西洋上的“桑格号大屠杀”惨案。桑格号是英国利物浦一家贩奴公司的奴隶船,1781年9月在驶往美洲途中船上爆发了瘟疫,船长科林伍德下令将133名染上瘟疫的黑奴投入大海,之后又谎称船上淡水紧缺,再次把一部分黑奴投入大海,妄图以此骗取巨额保险。后来由于船员告发,事件真相公开并引起激烈讨论。画作中汹涌澎湃的海面被阳光照射得非常刺眼,前景中浪涛把一个带有脚镣的奴隶尸体翻了起来,景象令人触目惊心。1884年罗斯金的父亲把这幅画送给罗斯金,罗斯金收藏了28年,他在《现代绘画》中称颂它为描绘海洋的杰作,但对其表现的奴隶制只字未提,只在脚注中提及这是一艘贩奴船。吉尔罗伊认为这种回避是引人深思的[5]13-14。
威廉斯并未批判这些知识分子的种族观点,而是直接将他们列入了自己试图恢复的英国“文化与社会”的传统中,并进一步发展了他们的思想。同时,威廉斯完全忽视了非白人知识分子对英国思想史的贡献,将视角局限在白人种族中。由于“文化与社会”的传统很大程度上是英国文化研究得以建立的基础,对文化研究的产生影响巨大,因而英国文化研究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即便是在分析明显受到了殖民主义、奴隶制影响的英国文化时,也总是忽视英国以外的背景,无法超越单一国家和种族的框架。
欧洲美学是英国文化研究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源头,这一点常常被忽视。威廉斯等人使用的不少概念来自欧洲美学家和哲学家,但这些概念的种族含义未能作为问题提出。事实上,欧洲的文化批评家长期以来通过对比白人/欧洲文化和黑人/非洲文化,用后者的落后衬托前者的先进,以此来论证自己的观点。在欧洲美学理论中,黑人一直被视为审美考察的对象,拥有极其负面的形象,因而许多基本的美学概念、范畴和理论有很深的种族歧视意味,与现实中的种族主义是共谋关系。如威廉斯所确立的“文化与社会”传统中的重要人物艾德蒙·伯克,在讨论崇高概念时充分利用了黑暗和黑人性之间的关联,并把它们和一位黑人女性的皮肤联系起来。伯克举的例子是一个恢复视力的小男孩,由于看见黑人女性而产生了恐怖感。
也许研究会发现,黑人性和黑暗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它们的自然运作而让人痛苦的,与任何其他的联系无关。我必须说黑人性和黑暗的概念很大程度上是一样的,它们的区别只在于黑人性是一个更为狭隘的概念。
切斯尔登先生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天生失明的男孩的奇特故事,这个男孩一直失明到他十三或十四岁,此时他通过白内障手术获得了视力……切斯尔登告诉我们这个男孩第一次看见黑色的物体时,感到很大的不安;一段时间之后,在偶然看到一位黑人女性时,他感到极其恐怖。[5]9-10
在伯克的崇高理论中,黑人被看成是劣等肮脏、令人恐怖的客体,崇高概念的产生与这样的黑人形象的确立有密切关系,带有强烈的种族歧视色彩。类似的观点还体现在康德、黑格尔和尼采等人的作品中,可以说“种族”的神话一直内在于标榜理性客观的启蒙思想中。18世纪开始发展的欧洲哲学、美学和艺术理论,把黑人文化系统性地排除在外,不断强化黑人低等、愚昧的刻板印象,从而巩固了此时欧洲正在兴起的种族主义,正当化了欧洲的海外殖民行径和奴隶制的存在[6]。英国文化研究者们未经反思就继承了以伯克和罗斯金等人为代表的美学传统,并将这些理论和概念运用于对英国文化的分析中,由此造成的结果是他们不能看到英国历史与殖民地的关联,不断地再生产传统的民族主义与种族中心主义,这无疑是有问题的。
在吉尔罗伊看来,早期英国文化研究的种族中心主义与其思想源头是密切相关的。在1993年《黑色大西洋》一书中他表述得更加清楚:“任何由于文化研究作为一项学术计划近年来的快速发展产生的满足感,都不应该掩盖它明显的种族中心主义和民族主义的问题。”[5]5换言之,吉尔罗伊认为,20世纪90年代前后国际性的文化研究热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和英国、英国性观念的联系,而不是因为这项学术计划本身的吸引力。
吉尔罗伊提出有三种方法可以纠正英国文化研究的种族中心主义。第一,沿袭自欧洲美学传统的术语和概念不一定适合分析黑人平民文化,要批判性地运用它们并发展新的理论和方法来分析在西方的非洲离散群体的文化。第二,英国文化研究者需要承认那些并非出生、成长在英国的人在英国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比如曾在英国工人阶级运动中做出贡献的黑人奴隶,这意味着要重新书写和反思英国历史。第三,在思考英国历史和文化时需要考虑跨越种族、国家界限的影响,文化研究应当超越民族—国家的分析框架[7]。总之,要保护和扩展文化研究激进的介入式传统,就必须把黑人文化和历史作为严肃的研究领域。
新左派的兴起为英国文化研究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甚至可以说英国文化研究早期的重要人物都是新左派,雷蒙德·威廉斯和E.P.汤普森就是第一代新左派的代表。英国新左派形成于1956年,这一年发生了两起重大历史事件:苏联坦克开入匈牙利镇压革命和英法联军入侵埃及。二者的接连发生明显地揭示出斯大林主义与西方帝国主义之间的相似性,给西方以斯大林主义为主导思想的共产党造成了灾难性影响,超过1/4的英国共产党党员退党,由此形成了新左派。新左派既反对斯大林主义,也反对西方帝国主义,试图寻求第三条道路。文化研究出现的历史条件,正是新左派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英国社会进行的全面性反思,他们反对机械的经济决定论,认为旧有的阶级分析模式已经不再能够解释英国社会的情况,强调文化分析的重要性。但在吉尔罗伊看来,追求进步的新左派仍然有明显的问题,他们对种族的认识总是与对民族、国家等的理解接合在一起,并且部分人倾向于用对英国性和英国工人阶级传统的赞美来代替右派的排外主义和沙文主义。
英国共产党历史学家小组是新左派的重要源头,其成立于1946年,由一群有马克思主义立场和鲜明现实关注的历史学者构成,从事批判性的唯物主义历史研究。1956年危机后,大多数小组成员都退出了英国共产党,坚持一种非还原的处理经济、社会和文化史的马克思主义方法,并在研究英国工人运动的激进历史方面贡献良多。共产党历史学家小组的代表人物E.P.汤普森是英国新左派运动的核心人物,他1963年出版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是英国文化研究的奠基作之一,也是一部影响极为深远的历史著作。该书主要考察了18世纪英国工人阶级的发展历史,提出了“工人阶级并不像太阳那样在预定的时间升起,它出现在自己的形成中”的观点。汤普森试图通过历史研究激活“生而自由的英国人”形象,书写属于英国人民的历史,展现工人阶级的能动性,这种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在当时有突破性意义,直接促进了文化研究的形成。但吉尔罗伊认为,汤普森忽视了“生而自由的英国人”的意识形态是对奴隶和奴隶主进行区分带来的结果,它的产生与奴隶制有密切关系[1]148。汤普森在书中几乎没有关注同时期英国在海外征服的历史,而是将分析的地理范围局限在了英国内部,仿佛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与大英帝国的殖民扩张毫无关系。考虑到汤普森写下这本经典著作时去殖民化的潮流正影响着一批英国知识分子,而且他的父亲爱德华·约翰·汤普森曾是印度殖民地的传教士,出于对殖民主义的厌恶辞去工作,试图更公正地书写印度的反殖民斗争,还与印度的反殖民英雄尼赫鲁、甘地等结下了深厚友谊,这种忽视就显得更加难以理解了。或许我们可以为此找到一些解释,但必须承认汤普森的经典文本构建了一个岛屿模型,无意中弘扬了“小英格兰”的民族主义[8]。
尽管吉尔罗伊承认共产党历史学家小组的突出贡献,但他同时认为E.P.汤普森、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等人在书写英国历史过程中体现出一种对左翼民族主义的支持,这种民族主义将黑人排除在外,带有种族中心主义色彩。这种批判无疑是有意义的,要理解这一点必须了解第一代新左派的形成背景。汤普森等人是曾经参加过反法西斯战争的一代,他们健康的民族主义根本上是因为战争经验而形成的,此后并未有契机对此作进一步的反思,这种健康与不健康的民族主义冲突是最终成为文化研究计划的重要来源[9]。由于共产党历史学家小组的作品深刻地影响了新左派和英国文化研究,因此民族主义问题持续存在,必须纠正和反思。
雷蒙德·威廉斯是英国文化研究的奠基人,与理查德·霍加特、E.P.汤普森并称文化研究三大家,也是英国新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在《大英帝国没有黑人》中,吉尔罗伊批判了威廉斯关于种族的论述。可以说,威廉斯对种族的认识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早期文化研究者和第一代新左派的共有问题。
在《迈向2000》一书中,威廉斯在阐释他对种族主义的理解时描绘了这样的情形:当一个英国工人抗议“外国人”(黑人)的到来或存在时,他得到的是标准的自由主义式的回应,“他们和你一样是英国人”[10]195。这个例子中,英国工人的种族主义倾向是很容易辨认的,威廉斯也指出了这种抗议很容易从对不熟悉的邻居的怨恨变成对整个黑人种族的排斥,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他特别强调的是,这种回应本身也包含意识形态——关于什么是“英国人”的法律上的定义。威廉斯写道:“认为社会身份的问题能被形式上(仅仅是法律上)的定义解决是严重的误解。因为对社会身份的有效意识基于实际且持续的社会关系,要通过实质性的长期经验才能获得,尽管这个过程并不均衡而且有时还是危险的。把社会身份化约为国家层面的、形式上的法律定义,就是和‘国家’概念的肤浅性(现代统治阶级的作用有限的术语)共谋。”[10]195
吉尔罗伊认为,这里威廉斯对形式上和真正身份的区分,与英国右派的观点惊人的一致。结合这段话的上文可以发现,威廉斯针对的是当时撒切尔首相推行的国家主义政策,这种政策旨在用英国人的身份将民众团结在一起,忽略其他差异。撒切尔夫人1979年当选英国首相,她在任期间提倡自由市场原则,强化政府权威,试图恢复英国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宣扬以做“英国人”为骄傲。在威廉斯看来,这种表面上的爱国主义实际上是为了掩盖社会福利减少、贫富差距加大等现实问题,与爱国并无多少关系,根本上是为了资本主义发展的一种意识形态,因此形式上的身份并不具有实质性意义。与此相对,威廉斯论述了他对真正的社会身份的理解,这种认知源自他个人的生活经历。威廉斯在威尔士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长大,尽管几个世纪以来这里纷争不断,但20英里以内竟同时存在4种日常使用的语言。离这个小村庄不远处是一片采矿的山谷,那里19世纪曾有大规模形色各异的移民前来定居,但经过两代人后这些移民已经形成了极其坚固稳定的社群。正是这些亲身经历使得威廉斯相信,真正的社会身份应该是“生活中形成的身份”,是在“一起工作和生活,有对真实的地方和共同的利益的认同”过程中形成的[10]196。
吉尔罗伊犀利地指出了威廉斯以上论述中的几个问题。第一,威廉斯对种族问题的理解是非常狭隘的,仅限于刚到英国的黑人带来的社会和文化冲突,他对黑人的认识只是在白人至上主义意识形态下被压迫的对象,没有任何能动性。而且威廉斯把种族问题看作是由移民带来的,丝毫没有考虑英国殖民历史的影响,这和英国右派的理解完全一致。实际上,英国工人的种族主义在黑人移民来之前就已存在,黑人的到来只是更加激发了英国工人的沙文主义而已。第二,威廉斯把“他们像你一样是英国人”的回应看作“标准的自由主义”体现,强调社会身份的形成需要长期的经验积累。但吉尔罗伊问道:要多久才能成为真正的英国人,那些移民到英国、缺乏“生活中形成的社会身份”的黑人算是英国人吗,如果考虑像霍尔这样的第一代移民威廉斯还能坚持身份的获得要有“扎根式的定居”吗?由于威廉斯未能深刻认识“社会身份”概念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内涵,因此他忽视了这个概念可以被用来将黑人排斥在外,他所谓的“社群”其实是白人的社群,暗含一种种族中心主义。第三,威廉斯完全忽视了国家在塑造种族关系中的能动作用,英国国家自身可能是种族主义的,这一点从英国移民政策的演变中可以明显看出。最初英国为了解决战后劳动力不足的问题颁布了《1948年英国国籍法》,规定英国殖民地和英联邦国家的公民都有权自由移民到英国,但随着移民数量的增多,英国从1962年开始不断推出新的移民法限制外来移民,最终来自英帝国、英联邦的移民不再享有自由移民权。而英国黑人的历史很短,大多数黑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才移民到英国,因此他们受这些政策的影响很大,公民权利不断被剥夺。此外,英国警察不断以各种方式加强对黑人的管控,将其看作潜在的罪犯,进一步恶化了黑人的生存处境,可以说,英国国家机器在种族问题的产生中负有一定的责任。尽管威廉斯看到了“国家”概念的意识形态,但他忽视了国家能够实际地影响英国黑人的生活、与白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诉诸抽象的法律权利(形式身份)对少数族群起到的保护作用。第四,吉尔罗伊还指出,威廉斯选择用一个有怨恨的英国工人的形象表达他对种族和民族的理解,这是颇有意味的,让人想起现代保守的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与工人阶级之间的密切联系[3]50-53。综上,威廉斯对种族的论述是和民族、国家、社会身份等的阐释交织在一起的,没有把种族作为一个值得单独讨论的议题,这恰好印证了吉尔罗伊对英国左派的批评。
在吉尔罗伊看来,早期的英国新左派和文化研究者或是完全不考虑种族的问题,或是将对种族的讨论和对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讨论结合在一起,论述上与右派有很大的一致性。究其原因,一方面与20世纪80年代英国出现的新种族主义密切相关,这种种族主义不再把“种族”当成一种生物学范畴,而是将其视为文化问题,换言之,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差异不再被视为是生物学上的,而是文化上的;另一方面也与英国左派、社会主义自身的传统乃至马克思主义自身的局限有关。马克思强调欧洲的阶级斗争是历史变化的驱动力,但他忽视了奴隶制对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性以及奴隶影响人类历史的能力,这些疏漏是吉尔罗伊试图指出并弥补的。
不过,吉尔罗伊也看到了民族主义语言给英国左派带来的机遇,这使他们能够超越被政党和意识形态限定的局部利益而面向更大范围的受众。但在这些多元的话语中始终有一个谁被包含在内、谁被排斥在外的问题,在文化研究中就是谁的文化在被研究,为什么黑人文化被排斥在外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果不能被指出和解答,必然带来种族主义的后果。吉尔罗伊认为,必须被抛弃的并不是英国性的概念,而是被大英帝国的记忆玷污的英国民族主义的语言,它总是将黑人系统性地排除在外[3]60-80。
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英国文化研究以关注边缘群体、现实问题而著称,强调知识生产的介入性和批判性,可称为学院内的激进政治。20世纪80年代开始,英国文化研究扩散到了世界各地,吸引了大批知识分子投身其中,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也被许多人奉为文化研究的圣地。然而,在保罗·吉尔罗伊看来,早期的英国文化研究并不像自身宣称或外界所认为的那样进步,相反它带有强烈的种族中心主义色彩,总是“不由自主地倾向于对英国人和英国性的病态赞美”[3]12。这种问题的产生与文化研究的发展历史和思想源头有密切关系,无论是威廉斯试图确认的“文化与社会”传统,还是新左派继承的欧洲美学传统,都是由许多带有种族主义观点的思想家构成的,这些思想家的概念、理论和立场深刻地影响了英国文化研究,因而早期的文化研究者不可避免被局限在单一国家和种族的分析框架中,忽视黑人在英国文化和历史中所起的作用。同时,以E.P.汤普森为代表的英国左派历史学家对民族主义的支持,使他们无法对黑人问题进行更多的思考,而以雷蒙德·威廉斯为代表的文化理论家在对种族的论述中则体现了当时左派共有的问题:或是忽视种族问题,或是将对种族的论述与国家、民族等问题接合在一起,不能将种族视为独立的重要维度,因而也无法对英国的种族问题进行真正有效的分析。吉尔罗伊在当代文化研究中心读博时就创办了“种族与政治”小组,试图对这些问题展开分析,后来更是笔耕不辍地在著作中对此进行讨论。在英国文化研究中,由于霍尔、吉尔罗伊等人的努力,20世纪80年代后期种族逐渐成为和阶级、性别同等重要的分析范畴,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和讨论。吉尔罗伊因其突出贡献,被认为是“把种族议题引入英国文化研究的关键人物,他的作品开创了文化研究中种族研究的传统”[11]。
尽管保罗·吉尔罗伊最初是作为一个“内部的异议者”开启学术之旅的,在其著作中极力批判英国文化研究的种族中心主义,提倡从黑人的视角审视历史,但他的研究方法和关切无疑深受文化研究的影响,他主要从文化角度对种族主义展开批判,不同于欧美的许多种族理论家。可以说,吉尔罗伊对早期英国文化研究的不满是一种建设性的批判,而非完全不认同,他对雷蒙德·威廉斯和E.P.汤普森等文化研究的奠基人始终心怀敬意,他的工作也是在他们的思想启发和精神指引下进行的。在种族冲突频发的当下,重新审视吉尔罗伊对英国文化研究种族中心主义的批判,既有学理价值又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