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亚杰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韩非子·五蠹》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是对“侠”这一群体最早的定义。西汉司马迁《史记》语云:“今游侠,其行虽不执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此后历代对于侠的定义大都不出此范围。郑春元先生在《侠客史》中给出了一个较为全面的界定,即:“具有急人之难,舍己为人,伸张正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就是侠,在大多数情况下,侠是替下层百姓解救困厄,铲除不平,伸张正义的社会力量”。根据以上对侠的定义,笔者认为在“三言”[1]“二拍”[2]中共有10篇出现“侠”的作品。现在对书中侠客形象进行研究的论文主要有:(1)许霁、杨蕾的《“三言、二拍”中的侠》着重探讨了书中侠客形象所具有的时代特征及其对以前侠客所具有的高超绝技、异术、“义”的继承;(2)纪德君的《“三言”“二拍”中的侠盗形象》对作品中的侠客进行了详细分类,也指出了他们具有的市井细民意识和如此塑造的社会历史原因;(3)任仲夷的《论“三言”“二拍”中的侠义精神》也对作品中的侠客进行了分类,并指出了侠义精神产生的社会根源以及对于后世的影响。可以看到现在对于“三言”“二拍”中侠客形象的研究涵盖了分类、特征、产生原因等多个方面,较为全面。但现有研究对侠客类型的判断依据主要是他们的“侠义行为”,诸如仗义相助、劫富济贫、报恩等,不超出人们对明以前历代作品中侠客的判断依据,如此便不能体现“三言”“二拍”中所抒写的明代侠客的独特之处。另外,对作品中侠客所具有的时代特征的论述夹杂在类型叙述中,而不作独立篇章,不甚明了。此外,以上研究虽涉及这些侠客形象塑造的原因,但止步于社会环境等客观层面而并未留意文人的主观层面。据此,笔者试从书中侠客的独特之处入手对其进行重新分类,并深入探讨侠客形象所具有的时代特征及其中体现的彼时文人的侠客情结,以期对“三言”“二拍”中的侠客形象作全面的观照。
“三言”“二拍”中侠客的形象是较为多样和复杂的,按其所遇之事、行侠行为和品性的不同,可以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以真正意义上的“侠”为主人公的小说在“三言”“二拍”中还是很少见的,其所谓侠客多为寻常百姓、市井细民,并没有什么奇术异技,只是作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某一因素出现在某一时刻。之所以称其为“侠”,主要是由于他们胸中的义薄云天、行事的勇猛果敢、对自身行为的敢作敢当。
《喻世明言》卷十五中的郭威虽身染市井无赖习气,但也不乏惩奸除恶、爱打抱不平的正气。他看“卜鱼”之人孝顺就把赌具借给他,并且暴打了抢他赌具的李霸遇。遇到强抢民女还带人来闹事的尚衙内时,郭威跟其讲道理不通,便“手起刀落”结果了他,且事后径直到县衙自首,敢作敢当。《警世通言》卷二十一描写的宋太祖赵匡胤在故事中也是一个普通人,但其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任侠任气,颇具豪侠风范。他搭救被掳掠的赵京娘,并不惜千里送其回家,更在归途中铲除了欺霸乡里、作恶多端、掳掠赵京娘的响马一伙人。小说赞其曰:“不恋私情不畏强”“谁及英雄赵大郎!”与其行为相似的,还有卷三十中的尹宗,他仗义搭救万秀娘,甚至为她断送了性命。再如《醒世恒言》卷三十一中的郑信对恩人张员外的感激与回报。
这些市井之侠轻生死、重道义,知恩图报,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气凛然,敢于为求公正挺身抗击恶霸暴豪,他们作为普通人不以绝技服人,却侠骨铮铮,靠强大的精神力量傲然于世,他们的事迹以及行为均体现着侠义精神。
一般来说,唐宋以后侠客这一群体由于社会地位的降低,相对纯净、崇尚义勇的“游侠”已不复存在,其活动方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时至明代,便出现了诸多“善恶并见”的盗侠。
《喻世明言》卷三十六中的宋四公,仗义济助被张员外欺负的乞丐,并于深夜潜入张员外家盗取财物,以示对他的惩罚。但其品性中“恶”的成分居多,比如他嫁祸于人,借刀杀人来掩盖自己的罪行。文章最后还提到宋四公与他的一帮同伙们在东京城公然做歹事,“扰的家家户户不得太平”,可以说其本质上就是一个徇私枉法的“盗”,他的随性也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初刻拍案惊奇》卷八中的乌将军铭记陈大郎的一饭之恩,因陈大郎是苏州人,便吩咐“凡遇苏州客商,不可轻杀”,也因此保护了陈大郎的家人,使得一家团聚,此后还每年赠送陈大郎大量财物。乌将军的行为,当真是一饭之恩,涌泉相报。但乌将军实为在海上靠抢劫为生的残暴强盗,对陈大郎而言他是大义之所在,但对于被其抢劫杀害的受害者来说,仍然是极其恐怖残忍的存在。《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中的主人公“懒龙”,虽以偷窃为生,但“煞有义气”,从“不入良善与患难人家”,不奸淫妇女,不害好人,专偷平日里欺凌百姓的贪官、财主,并把偷来的金银财宝用来济助穷困百姓。与之前提到的宋四公相比,“懒龙”可谓近乎完美的劫富济贫的盗侠,但其也颇具贼盗的奸猾狡诈,比如在被抓时用钱财利用狱卒越狱,并逃脱罪名;偷衣料嫁祸于人,自己逃窜等。他虽不像宋四公品性中多“恶”,但他身上的盗贼气息也十分浓厚,也可谓“善恶并见”。
这些盗侠大都具有劫富济贫、仗义疏财的侠义风范,但其本身带有的贼盗残忍奸猾的特征,也使得其形象出现两极并存、善恶并见的复杂局面。
总体上,唐宋人称某人为“侠”,着重是渲染他们高超的绝技和异术。所说的“侠士”皆指向于他们来无踪、去无影的绝技而言。将绝技和异术作为侠的评判标准,在“三言”“二拍”中主要体现在以下三篇故事里。
《醒世恒言》卷三十中的“床下义士”能飞剑取人之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如书中“说犹未绝,飘然出门,其如如风,须臾不见了”“宿鸟惊鸣,落叶乱坠”“一道金光从庭中飞入”等神异描写。《初刻拍案惊奇》卷四中的韦十一娘和“床下义士”颇为相似,她是一名“非凡人”的“剑侠”,文中并没有具体写她的异术,但她让两位弟子给程元玉演示剑术时,写两位弟子能够“即跃登树枝梢上”,以手接剑,且“毫发不差”,打斗时更是精彩,刚开始还可以辨认出是两个人,到后来就只能看到“两条白练,半空飞绕”,打了一顿饭时间,竟“气不喘,色不变”,真乃非常人也!弟子尚且如此,更可想韦十一娘剑术之高超。《喻世明言》卷十九中的侠僧和他的侄女李氏也是身怀异术,这里不再多加论述。
这些剑侠也多以惩奸除恶、救人于危难之时的形象出现。郑振铎在《论武侠小说》里提到:“侠盗在封建时代深受一般民众的欢迎,因为一般民众在受了极端的暴政的压迫之时,满肚子的填塞着不平与愤怒,却又因力量不足,不能反抗,于是在他们的幼稚心理上,乃悬盼着有一类‘超人’的侠客出来,来无影,去无迹的,为他们雪不平,除强暴”。[3]这里剑侠也有这样一种寄托。
明中晚期以后,高度发达的商业和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使得社会呈现出与以往各个朝代都大不相同的特征。作家生活于这样的时代之中,其艺术创造自然也会受到社会历史环境的影响,由此,“三言”“二拍”中的侠也具有了与以往侠客不同的时代特征。
明以前文学作品中的“侠”总体上带有一种神秘莫测的色彩,大都身怀异术绝技,令人难以捉摸,如虬髯客、昆仑奴、聂隐娘、红线等,他们也以神异的特色倍受关注。创作者在描写其行侠打斗的场面时也多是极尽夸张,或来无影去无踪,或飞剑杀人百步之外等,比如: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擎之。无更声闻,徒为祸患耳。”(裴铏《传奇·昆仑奴》)
在“三言”“二拍”中也有这类身怀异术的侠士,如前文提到的“韦十一娘”和 “床下义士”。但“三言”“二拍”中最主要的描写是侠士丰富多样且逼真细腻的真实技艺。如前述郭威与李霸遇二人的打斗,是用拳手厮打:“二人拳手厮打,四下人都观看。一肘二拳,一翻四合,打到分际,众人齐喊一声……那李霸遇,直打到血流满地。”赵匡胤与响马张广儿的打斗也是如此,“张广儿一刀砍来,公子棍起,中其手指。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回步便走……赶进一步,举棒望后脑劈下,打做个肉。” 武器是刀是棍,没有变幻莫测的异术,都是最真实逼真的武艺,有血有肉的侠士活灵活现!
此外,“三言”“二拍”在重墨刻画侠士行侠时英武形象的同时,还注意叙述其有瑕疵的一面,这样描写使得其“不完美”,从而呈现为真实可近之人。比如前文所提到的郭威,虽说是一条敢于拔刀相助、敢作敢当的好汉,但其身上也有比较浓重的市井无赖之气。其在东京时曾偷了潘八娘子的钗子,后又杀了构栏里的弟子,去投奔史弘肇。至此“兄弟两人在孝义店上,日逐趁赌,偷鸡盗狗,一味干颡不美,蒿恼得一村疃人过活不得,没一个人不嫌,没一个人不骂”。再如前文提到的“床下义士”,起初也是为县令房德蒙骗,险些错杀了李勉。再如宋四公,虽有惩贪除暴的侠义壮举,但其行侠手段却是问路杀人,嫁祸于人,使得张员外自缢于土库中,王、马二人俱死于狱中,未免有些残忍,“而其盗取的巨额财富,主要还不是为了济贫,而是自己享用”。[4]文中还提到“这一班贼盗,公然在东京做歹事,饮美酒,宿名娼,没人奈何得他。那时东京扰乱,家家户户不得太平”,也是横暴不法,恶人行径十足。
但这些瑕疵缺憾并不影响民众对其侠义行为的钦佩,也让人觉得他们的形象更加真实可信,是“活生生”的身边之人。
所谓时代造就人,从先秦至宋元,每个朝代的侠客形象都是有区别的。但其有一个共同点是从先秦到宋元的侠文化中,很难见到侠为商人这一群体行侠仗义的事迹。这是由于中国古代长期推行重农抑商政策,商人地位很是低下。而受传统价值观的影响,在文学作品中,商人也多以奸诈狡猾、见利忘义的形象出现。
但在“三言”“二拍”中这一现象开始发生转变。这是因为明中叶以来,商业市镇的数量迅速增加,市镇人口和商业的发展不断滋长繁荣,市民阶层空前崛起。在迅速崛起的市民中,商人们因经济实力雄厚,生活奢靡,逐渐引起人们的注目和羡慕。明代皇甫汸《皇甫司勋集》中的《张季翁传》曾记述“富埒吴中”的巨商张冲,每有一衣制成,其款式即成为市民们争相模仿的样板,可见商人们对于市民社会影响之大。由于传统价值观的变化,商人们也开始与文人士大夫往来,文人士子也不像之前那样鄙夷商人群体,开始乐意与商人、各类匠人、艺人等交往。值得注意的是有很多文人本来就出身于商人家庭,如对文坛有很大影响的李梦阳、李贽的父祖辈就曾经商,李贽曾云:“且商贾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垢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焚书》卷二《又与焦弱侯》)这一说法更是提高了商人的社会存在价值。
此外,也有大量的文人士子从事商业活动,如“二拍”的作者凌濛初也曾兼营印刷业。这种转变便自然而然地改变了商人在各类文学作品中的面貌,如在作品中市民商人的生活、情感越来越被看重,商人角色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等。尤其在小说和戏曲中,商人十分常见,且一般是作为正面主人公亮相。这些变化体现在“三言”“二拍”中便是侠客的行侠对象开始出现商人这一群体。
如前文中提到的郭威帮助的人是一对开食店的父女;乌将军涌泉相报的陈大郎也是一位开杂货铺的小商人;韦十一娘帮助的程元玉,其身份是一位徽商。
此外,有些侠客本身就带有浓厚的商人气息,比如《喻世明言》卷十九中的侠僧,他帮助杨谦之的过程就堪称一场“生意”。他主动提出让年轻貌美的侄女李氏与杨谦之一起去赴任。有趣的是,他的这位侄女身怀绝技,精通法术,不仅替杨制服了当地凶顽,结交了当地权贵,更帮助杨捞足了财富。后来杨致仕归乡,就与侠僧、李氏共同瓜分他做官时所得的大量财宝,如此行径堪称合作做生意。
由上我们可以看到本文所提到的10篇有侠的文章中,就有5篇涉及商人,书中其他涉及商人的篇目更是占了绝大多数。且商人不是被惩戒的对象,往往是侠客对这些商人给予保护,对他们慷慨施舍,使他们获得意外的财宝,转贫为富。当然,有的侠客也要讲报酬的,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也正因如此,人物性格才更加丰满。这也说明在资本主义萌芽的影响下,人们的思想意识的改变,“人们在追求财富的同时,也追求公平正义,具有浓厚的市井气息”[5],这些是在之前侠题材作品中未曾见到的,体现出较为鲜明的时代特征。
在多数人的认知里,文人与侠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文人多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而侠却代表了阳刚和武豪,是力与勇的体现。“但侠之人格精神及其在传统文化中的独特价值被人所认识,很大程度上靠了文人的阐释和宣讲,从这个意义上说,文人与侠可谓关系密切。”[6]另一方面,文人对侠的态度也颇为复杂,既有褒扬赞许也有抵制鄙薄。这和侠自身所具有的“善恶并见”的特征有很大关系,如前面提到的“盗侠”,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源于文人思想的复杂性,即在文人士子身份下表现出的对官方意识的认同及这种认同与自身真实情感、思想的矛盾冲突。
汉代以后,各类官方作品中几乎很难再看到侠客的身影,这是由于侠客的特殊气质多与官方意识相悖,但侠客的形象又频繁现于诗文、小说、稗史、笔记之中,这使得以侠为题材的创作并没有中断。从而也说明了多数文人在内心深处对“侠”的难以割舍。唐代以后,文人士子对侠的评价开始从具体的侠义行为转向侠客的精神气度,侠客形象的“象征化”“寄托化”也初露端倪,这种精神象征发展到明代更甚。
中晚明文人的一个十分典型的特征就是“尚侠”。这是由于当时政治腐败导致思想控制的松动,王学左派的兴起并与“狂禅之风”相结合在社会上兴起了一股高扬个性和肯定人欲的思潮。而这种追求个性与独立、突破传统秩序限制的精神便与侠一脉相承。所以彼时文人,无论是朝廷官员还是下层布衣,大多带有一种侠客风度。当时的朝廷命官也有豢养侠客之例,“如武进人陈组绶,又如大理寺评事常伦,多力,擅长骑射,‘时驰马出郭,与侯家子弟侠少较射’,此即官员与侠交往之例。”[7]
下层知识分子也十分崇尚侠义之举。如中晚明兴起的以“尚侠”为文化核心的特殊社会群体“山人”。一般情况下,我们在各种作品中看到的侠客都是文人视角中的侠,而在“山人尚侠”现象中,山人自己就是侠,他们表达的就是“自己作为侠的观念”。此外,山人行侠并不局限于一般意义上的侠义行为,还体现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风范,有一种浓重的使命感。大凡有成就的山人皆行侠,行侠的山人基本上都有入军幕或出塞从军的经历,如“王寅、徐渭、沈明臣曾入胡宗宪幕;陈第、李杜入戚继光、俞大猷幕;何璧曾入张涛幕等。”[8]再如以“尚侠”为理念核心的心学特殊流派泰州学派、热衷于侠文化的李贽等。
“情结”一词,意为“心中的感情纠葛;深藏心底的感情”,作为心理学术语指的是一群重要的无意识组合,或是一种藏在一个人神秘的心理状态中,强烈而无意识的冲动。此外,我国早有“诗言志”“著书立说”的传统,所以对于多数知识分子来说,写诗作文并不是一件单纯的事情,作品往往包含着作家的各种情感体验、思想道德和理想抱负。所以冯梦龙、凌濛初所描写塑造的侠客也必然体现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某些期许,无论是在创作中塑造侠客,还是豢养侠、与侠结交、以侠的生活方式生活等,都深刻体现着彼时文人内心深种的复杂的侠客情结。而产生此情结的深层次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柳亚子诗云:“乱世无教重侠游,忍甘枯搞老荒邱。”(《题钱剑秋〈秋灯剑影图〉》)并非太平世界游侠没有存在价值,而是乱世中公众祈求侠客主持公道的愿望更为强烈,而且“越是纲常废弛秩序混乱,侠客的活动余地便越大”[9],真正的侠者为拯救者。
冯梦龙和凌濛初生活的明中后期朝廷党争迭起,宦官专权,内忧外患,整个社会风雨飘摇,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也反映在“三言”“二拍”许多故事中,如《警世恒言》卷二十九中提到的汪知县心胸狭窄,伤天害理,用自己的官职多次迫害颇具才气且十分富有的秀才卢楠,可他非但无事,反而升了京堂之职。这种事例在作品中随处可见,所以作者多次讽刺道:“做官却做贼”“官人与贼不争多”。
正是在这种黑白颠倒、下层民众备受欺凌的背景下,人们在容忍的同时也会产生反抗的意识,但现实中,普通人往往不具备反抗力量和抗争勇气。如赵京娘、“卜鱼”之人、食店父女、小乞丐等前文所述受侠客帮助之人。所谓:“能白掌正义,平天下之不平,那当然最好;至于无此本领的凡人,焉能不怀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但在现实中侠客往往是非常难以遇见的。由此,“三言”“二拍”中出现的侠客也是为了满足人们在精神上对侠客的渴求。
在人格独立上。我国古代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导致君主具有绝对的权利,这种情况在明代发展到了极致。而多数文人人生价值的实现必须依赖皇权,加之儒家思想提倡的个人对整个社会的服从,所以所谓人格的独立对于文人士子来说是十分奢侈的。而侠客自诞生起就带有“随心”“任性”“叛逆”“放荡不羁”等精神气质,这也就是说侠客具有自尊独立的人格。所以历代文人士子无论是学剑、与侠结交,还是以侠的生活方式生活,大都并非真的想成为侠客,而是想借助与侠有关的事物来一洗“儒生酸”,表达对独立人格的期盼。以“三言”的作者冯梦龙自身来说,冯梦龙是一个长期不得志而又志在邦国的人,发愤苦读,才华横溢,却屡试不中,但其又对考取功名一直抱有希冀,一直到五十七岁才考取一个贡生,可谓饱经沧桑。在这一层次上,他描写塑造功成名就的侠客如郭威、郑信、赵匡胤等,可以说就是其平庸人生、贫苦生活和坎坷仕途的反面,体现着他的心底感情和情结。
在建功立业上。这体现了彼时文人渴望被人赏识的无奈与悲愤。如前面所提到的郭威、郑信,其能“发迹变泰”虽带有“生来就会如此”的天命色彩,但也和能被人赏识、庇佑、扶持分不开。郭威是先后受柴夫人、符令公、刘太尉等的赏识、帮助与庇佑才得以功成。郑信也是受张员外、日霞仙子、种相公的收留、帮助与赏识才取得了后来的成就,而这种机遇在现实生活中是很难遇到的。
在对实现价值新路的探索与向往上。明中期以后由于宦官专权、党争迭起等原因,文人通过科举致仕的道路越来越狭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在这种情况下有不少文人开始怀疑科举的价值所在而试图寻找新的路径来实现价值。这种思想出现在“三言”“二拍”中化为不通过科举同样也可以功成名就,实现自身人生价值。前面提到的郭威、郑信、史弘肇,乃至赵匡胤均不是通过科举。而科举可以说是冯梦龙的一生之痛,他这样描写塑造侠客也体现了他对实现自身价值新路途的渴望。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这一句诗可谓相当准确地表达了中国古代文人理想的人生境界。体现在小说家身上就是,虽说表面上是在讲侠的故事,但实际上也有“圆梦”的成分。
“佳人以身相许”之梦。人说“才子配佳人”,但在现实中才子总因社会地位、权势门第等原因配不得佳人。前文提到的赵匡胤得京娘的爱慕,郭威得柴夫人的青睐,尹宗也得万秀娘的“做个夫妻谢他”,这些佳人对他们的倾心都与地位权势无关。在冯梦龙的坎坷一生里,其曾爱过一个叫侯慧卿的妓女,但以悲剧告终,他大概也是想在小说里圆迎娶佳人的梦吧。
“兼济天下”之梦。“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大抵文人都有这样一种梦想与情怀,但现实总是残酷的,“兼济天下”岂是一介贫弱书生所能做到的,然而侠总能凭借自身的机智与绝技济困扶危。这里还要提一提“小懒龙”,正如他的自述:“吾无父母妻子可养,借这些世间余财,聊救贫人。正所谓损有余补不足,大道当然,非关吾的好义也。”字里行间充满着侠义精神。他的行径之中虽无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仍不乏“兼济天下”的成分。
“惩恶扬善”之梦。所谓“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但现实中那种仗剑天涯、惩奸除恶的生活与文人皓首穷经、空手书房的生活可谓天涯海角,“铁肩担道义”与“妙手著文章”总不可兼得。《李汧公穷邸遇侠客》中的“床下义士”便是文人“兼得梦想”的深刻折射。
“三言”“二拍”中以侠为题材的作品虽然很少,但其塑造的与以往大不同的、颇具时代色彩的侠客形象,是我国侠文化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外,这些侠客故事中所展现出的彼时社会环境、流行风气以及市民心态,能够对明代社会的研究提供较多资料;所体现出的彼时文人侠客情结,也有助于对明代士人“尚侠”风气和彼时文人心态的探源。总而言之,“三言”“二拍”中的侠客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