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煜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中国古代文人往往不仅能“通一经”,更在某种程度上对社会政治有深切关怀。这种传统自先秦孔子时便已奠定,“士志于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子也说“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中国古代文人大都“一再标榜他们对于‘道’、‘义’的信仰和为其实现而奋斗、殉身的志向”。么书仪认为,受儒家学说影响的中国古代文人,基本都有以道自任的强烈意识,他们认为自己承担着不可推卸的追求与实施“道”的责任,这构成了中国“文人”思想性格的一大主要特质。[1]从这一方面讲,中国古代文人与近代西方现代知识分子非常类似,不过,“知识分子”必须“超越一定的社会集团的政治、经济利益,富于使命感,作为社会良心的代表,企图以自己的思想、人格给社会以影响、启示”,[2]而中国古代文人则往往无法实现这种超越,只能依附于政治势力或社会集团,因此,其心态往往会由于理想与现实的断裂而呈现出复杂矛盾的状态。《传奇》是唐人传奇集鼎盛期的一部代表作,据周楞伽先生考证,产生时间当在咸通(公元860年—874年)末,最晚在乾符(公元874年—879年)初,[3]此时距安史之乱爆发已过去一百余年,距唐朝灭亡只剩下三四十年,曾遭重创的唐帝国大厦已然摇摇欲坠,此时弥漫在唐朝上空的,只有藩镇与宦官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浓重阴霾。因此,作为社会最敏感的阶层,晚唐文人对此时已然无可挽回的政治局面,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悲观消沉的“末世”心态。
爆发于天宝十四载的那场变乱给唐朝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变乱的战火一直延续至代宗时期方才彻底被扑灭。由于统治者个人生性多疑,整个德宗时代,国家并未立刻重回正轨,而是一直迁延到宪宗时方才实现。不过,受到重创的唐王朝即便实现短暂中兴,藩镇跋扈、宦官专权两大“后遗症”也并未随之一并消除,两大祸患一直延续到晚唐,并造成了唐朝灭亡。身处这样的乱世,人们所遭受的苦难更加深重,生活很不安定,思想意识极其混乱:上层人物崇道佞佛、信神信鬼之风蔓延,下层百姓不堪忍受压迫,裘甫、王仙芝、黄巢等人相继揭竿而起,天下大乱。关于此等社会状况的描写,在《传奇》中简直随处可见,不过为了避免招致祸端,裴铏对社会弊端往往采用隐约幽微的言说方式进行影射,借古讽今。例如,《赵合》讲述了进士赵合途径沙碛,帮助李氏与骁将李文悦两个鬼魂,得授《续混元经》与《演参同契》之精义,最终得道成仙的故事。其中李文悦的鬼魂自述生前拒犬戎、全五原之功为时相所没这一情节,影射了时任秦州刺史的高骈略定凤林关而封赏不行之事,批评了高处置不当、嫉贤忌能。《陶尹二君》虚构了一个上山采松脂、茯苓遇秦朝役夫和毛女,最终得知成仙之法的故事。其中详细叙述了秦人“四设权奇之计”脱秦始皇之祸而逃居深山的故事,抨击秦始皇暴政,实则也抨击了皇帝无道给平民百姓造成的祸患,反映了乱世文人的生活理想。
不过事实证明,这样委婉的指刺朝政之弊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晚唐政治仍在持续腐坏,社会风气仍在不断沉沦,最终导致文人对朝政彻底丧失信心,不再如前辈那般具有改革愿望,而是转向求仙问道,希望从中获得身心解脱。从历史上看,每一次社会动荡和政治形势的险恶,都会促使封建社会的文人们滋长消极避世、慕道求仙的思想意识,促使他们在远离污浊世道的缥缈幻境中寻找寄托彷徨情绪的乐土。据统计,《传奇》现存的31篇故事中,主要表现神仙道教(宣扬升仙、报应、宿命等)的有22篇,包括《崔炜》《许栖岩》《韦自东》《周邯》《樊夫人》《元柳二公》《陈鸾凤》《高昱》 《裴航》《张无颇》《封陟》《邓甲》《赵合》《萧旷》《姚坤》《文箫》《江叟》《卢涵》《颜濬》《陶尹二君》《宁茵》《王居贞》等,超过现存篇目的2/3;其余作品也几乎都涉及仙道(含多重主题)。胡中山认为,《传奇》中“描写了诸多道教徒,且全为正面形象”,这流露出作者对道教的崇敬之情;作品中“有较多关于道教仙境的描写”,其中“描写的各种法宝、仙术十分诱人”,又“多涉道教经典”,“屡屡宣扬养生修真理论”,这些都体现了作者“对成仙的向往与追求”。[4]表现道教较为典型的作品,例如《崔炜》,写崔炜因接济鲍姑而得到治疗疣赘的“越井冈艾”,机缘巧合进入赵佗墓,饮龙余沫,得阳燧珠,最终延年益寿,入山成仙。小说构思奇妙,想象丰富,所描写的实为求仙访道、服食导养之事,反映了动乱时代文人的苦闷心态和出世思想。《许栖岩》则讲述了一个举进士业的文人许栖岩如何弃儒从道的故事。许栖岩骑龙马坠崖,误入洞穴,遇太乙元君,得以服食石髓,待归家时才发现已经过去六十年。后来他放弃举业,入太白山。文中又多有对《老子》《庄子》《黄庭经》主旨的钩稽,明显宣扬了遁世思想。此外,诸如《江叟》中江叟吞化水丹而成水仙,《裴航》中“凡人自有不死之术,还丹之方”,只需按照老子所言“虚其心,实其腹”,[5]都可以成仙,这样的描写,也都反映了作者对成仙得道的企盼。
当然,裴铏在《传奇》中表现出的这种出世思想与隐逸心态或许与裴铏本人对道教的浓厚兴趣有关。裴铏虔诚地信仰道教,对《庄》《老》《黄庭》等经文了如指掌,对绛雪、龙虎等丹药如数家珍,曾撰《道生旨》阐述修道养生的方法,并收录在宋张君房的道教著作集《云笈七签》卷88《仙籍旨诀》中,故其应对道教有一定研究。因此,《传奇》中许多篇目带有浓重的宗教性,甚至有一些对道教经籍的深入论述,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过,也有一种说法认为裴铏《传奇》的道教情怀是受高骈影响。胡中山认为,高骈是一个热衷于神仙道教的节使,后期极其崇道,重用道士,最终死于非命。他在诗歌里多次流露这种向往神仙的意识,《和王昭符进士赠洞庭赵先生》《步虚词》《寄题罗浮别业》《访隐者不遇》《闻河中王铎加都统》等都涉及道教,除《闻河中王铎加都统》一首作于乾符五年裴铏离开其幕府之后,其余皆作于此前。[6]“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高骈是完全可能影响幕僚裴铏的。
此外,《传奇》整体呈现出的道教倾向与唐代本身的思想文化也有很大关系。汉末以来,儒学的地位不断降低。魏晋尚玄,南北朝崇佛,到了唐朝,因皇室与道教祖师老子同姓,故而道教教运亨通。唐代的社会思想复杂,君主不专尊儒学,而是多尊崇道教。唐高祖时便为老子立庙。高宗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乾封元年,“(高宗)次亳州,幸老君庙,追号(李耳)曰太上玄元皇帝,创造祠堂,其庙置令、丞各一员。”[7]玄宗亲注《道德经》,“(开元二十九年)制两京、诸州各置玄元皇帝庙并崇玄学,置生徒,令习《老子》《庄子》《列子》《文子》,每年准明经例考试。”[8]天宝元年,又尊文子、列子、庄子、庚桑子为通玄真人、冲虚真人、南华真人、洞灵真人,并将其著作分别升格为《通玄真经》《冲虚真经》《南华真经》《洞灵真经》。此外,据《封氏闻见记》记载,为提升道教地位,朝廷还多次修《道藏》;重用道士,提高其身份地位,甚至仅次于亲王;颁布法令赋予道士、女冠特权,其犯罪不由地方官决罚,如有违越,便将依法治罪。[9]民间崇信道教更是靡然成风,类似谢自然白日飞升之事,百姓大都深信不疑。这种崇道的社会思潮和风尚,对文人创作自然有所影响,推动了仙道小说的形成。仅以晚唐牛僧儒的《玄怪录》为例,在44篇作品中,便有16篇描写神仙道术,如,《杜子春》《张老》《刘法师》《叶天师》等。在李复言的《续玄怪录》中,《辛公平上仙》《杨敬真》《麒麟客》等也都表现了仙道主题。因此,胡中山认为裴铏描写如此大量的道教法术、仙丹,除了出于道教情怀,也是受统治者崇道的影响。他的创作顺应了国家的宗教政策和社会的崇道思潮。[10]
豪侠题材作品是《传奇》中最富创新性、最有价值的一类。这类作品与唐代中晚期独特的社会现实关系密切,是藩镇你争我夺、王朝危在旦夕背景之下的产物。
在平定安史之乱的过程中,中原各地设多处节度使、防御使以守要冲。这些节镇自募部队,自调粮草,自署官员。乱事平定后,藩镇扩展到全国,“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11]形成天下尽裂于藩镇的局面。藩镇统治之处不受唐政府管辖,藩镇统治之下人民生活也比唐政府统治地区痛苦的多。唐长孺先生认为,这是因为节度使需靠麾下军士作为自己的政治资本,故养兵数目很多,而养兵之费皆出自人民,自然要加重对百姓的盘剥。[12]藩镇为扩充自己的实力,又不断强迫男子当兵以补充兵源,如田承嗣在魏博之“计户口,重赋敛,厉甲缮兵,使老弱精壮者在军”。[13]藩镇兵的来源,一是镇守边境的募兵,一是破产流亡的农民。这些人全家随军,子孙也以当兵为谋生的职业,所以,中晚唐时期裁军十分困难,不仅会遭到节镇长官的抵制,而且会激起藩镇士兵不满,甚至导致哗变。而节帅豢养的牙兵、亲军依附性更强,甚至有私兵的色彩。[14]由此,唐代在外的藩镇兵具有“骄兵悍将”的特点。另一方面,自广德元年以后,神策军便成为皇室赖以支持中央政权的军事力量。但贞元之后,神策军俨然成了长安商贾、市民的避役之所,战斗力日益衰弱,且这支最亲切的禁军掌握在宦官手中。最后,为铲除宦官这一巨患,朝廷向藩镇兵求助,结局可想而知,宦官既除,“与之相互依赖的唐皇朝也丧失了哪怕十分衰弱的一点军事力量,终至于灭亡”。[15]在这样的背景下,文士纷纷沉沦下僚,成为普通百姓的一员,丧失了原有的优越感,与普通百姓一样期待豪侠拯救国家、拯救社会,便产生了《昆仑奴》《聂隐娘》《韦自东》《陈鸾凤》《蒋武》等以藩镇割据为背景的优秀豪侠题材小说。
在《传奇》中的豪侠们轻财尚义、功夫了得,急人所难、解人之危,不计个人安危,是受人尊敬的英雄。如,昆仑奴磨勒为主人解读暗语,又“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16]飞墙走壁解救红绡妓,使崔生与红绡妓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聂隐娘才干超人,不让须眉,先后击毙精精儿、智胜妙手空空儿;韦自东平生“操心在平侵暴”“济人之急”,[17]知万迴师弟子为夜叉所害,便只身赴险,勇诛夜叉;陈鸾凤不畏鬼神,为解除百姓干旱之苦,“愿杀一身,请苏百姓”,[18]奋击雷公,终获胜利;蒋武胆气豪勇,射杀巴蛇放归妇女,并将财物尽归村民。不过,这些豪侠们都具有神异的超能力,作者对其结局也进行了“模糊处理”,即事成之后栖真入道:磨勒“卖药于洛阳市”,[19]韦自东“莫知所止”,[20]聂隐娘隐遁于世间……。程国赋先生认为,这种叙述方式使豪侠若隐若现,增强了神秘性,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21]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些豪侠小说也是一种特殊的仙道小说,表达了作者对藩镇跋扈的不满,反映了晚唐文人对于社会现实的愤激心态。
中国“侠”文化历史悠久,战国时期在《韩非子·五蠹》中就有对“侠”特征的描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22]汉代,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进行了周密完备的界定,“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焉。”[23]吴志达先生认为,敢以高超武艺触犯国家禁令的人,即可谓之侠。这是对“侠”带有理论性的概括,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他们行动虽然超出王法的轨道,但重然诺、感知遇,愿为知己者死,不夸能、不居功。不过,从中也可看到,侠士的弱点是盲目,他们以德报德、以牙还牙,很容易被利用,[24]这在《传奇》中的体现便是缺乏独立人格。以《聂隐娘》为例,一方面,聂隐娘是独立自由的女豪侠:作为魏博大将的女儿,她学艺回来后自主择婿,嫁给磨镜少年。这桩婚姻在门阀社会并不匹配,从某种程度上讲,聂隐娘是封建婚姻制度的反叛者,与《昆仑奴》中的红绡女一样,是追求婚姻自由的先锋。可这样独立自由的聂隐娘却充当起了藩镇的“打手”与“奴仆”,先是替魏帅刺杀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后来又被神机妙算的刘昌裔打动并被“策反”,帮助刘躲过两劫,甚至为刘昌裔之死而恸哭。她缺乏明确的爱憎态度,只能依附藩镇而存在,甚至流露出奴仆的雇佣思想。聂隐娘的“叛变”,体现了晚唐藩镇间的矛盾,除了聂隐娘,其他豪侠往往也与藩镇有着解不开的联系,都沦为了藩镇自保和打击对方的工具。这种类型的豪侠一直延续至明清小说,《七侠五义》中的白玉堂、《施公案》中的黄天霸,无不如此,他们的最终结局只有两种,要么被清官收服,称为助手;要么被官军剿灭,悲惨死去。我们很遗憾地看到,豪侠在古代社会是绝无独立人格与地位的,这一点在唐人小说作家的笔下便已有所呈现。
总体而言,正如李宗为先生指出的那样,中期传奇的一大特点就是爱情题材的衰落和侠义类题材的盛行,“这显然是在当时藩镇各养刺客的历史环境中产生的。”[25]晚唐藩镇之乱削弱了唐王朝的统治力量,而农民起义的暴风骤雨则最终摧毁了李唐王朝。人们陷于水深火热之日久,便希冀出现豪侠主持正义、除暴安良,聂隐娘、昆仑奴这类侠士之所以能在晚唐文人笔下出现,且形象不断丰富,种类不断演变,显然代表了百姓的心理追求。不过除此之外,程国赋先生认为还有其它原因也对豪侠题材的产生起到推动作用,如“唐代帝王的崇侠尚义”“唐朝皇室属胡化贵族,尚武、豪爽的特点随之进入中原而成为社会风气”“唐朝思想开放,蔑视秩序与礼法的束缚”“唐代文人常常入幕为僚,侠义故事是其重要谈资”等,[26]这种说法亦有其道理。
《传奇》中的男女遇合题材作品与中唐时期流行的《李娃传》《莺莺传》等关于恋情的描写有所不同。随着藩镇争夺愈演愈烈、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文人们愈发感到时局混乱、朝不保夕,于是他们自由恋爱的美好梦想破灭,但文士风流不减,在小说中便转而为男女遇合。这类题材的作品在传奇中所占比重不小,接近现存篇目的1/3,典型的如《孙恪》《郑德璘》《薛昭》《裴航》《张无颇》《曾季衡》《萧旷》《文箫》《颜濬》等。此外,如《昆仑奴》作品具有多重题材,其中,红绡妓勇于追求爱情,以打哑谜的方式暗订约会,为脱离“狴牢”与所倾心的人结合,虽死不悔,也可归入此类。
在《传奇》中,一方面,男女遇合题材往往也同仙道主题结合在一起,表现为人与异类的结合。此类题材中的异类多为女性,最终结局异类大多无法留在人世,或是自己归隐山间,或是帮助男子一同飞升,带有一定神秘色彩。如,《孙恪》讲述了猿女与穷书生孙恪成婚,共同生活十余年后,一日猿女闻同类悲啼,遂弃家归山。故事仿佛受到了《任氏传》的影响,表现人与异类无法长久。《裴航》讲述的则是人仙之恋,落第秀才裴航得到仙女樊夫人帮助而与贫女云英结合,又在云英之姊樊夫人帮助下最终成仙。故事通过仙凡结合宣扬了仙道思想,不过作品中表现的裴航不重门第、百折不挠追求真爱的精神也给人许多启示。此外,《张无颇》描写的人龙之恋、《文箫》描写的人仙之恋、《曾季衡》描写的人鬼之恋等情节也都奇幻谲怪,均以入山不知所终或白日飞升作结,明显带有宣扬道教的意味。有时故事中还会有豪侠之人相助,促成一段姻缘,如《昆仑奴》磨勒、《张无颇》袁大娘等。李宗为先生认为,这些超现实人物甚至是爱情关系取得圆满结果的决定因素和必要条件,小说对外界幻想条件的描写取代了盛期爱情类传奇对男女间真挚感情的真实细腻的刻画。晚唐社会战乱频仍,民生艰难,在更加严酷的社会现实下,青年文人对依靠自身力量争取自由恋爱的幻想便会破灭,于是陷入苦闷,他们耽于对神仙世界的幻想,希望这可以给他们带来精神上的满足,“许多作品对男女遇合的叙述往往只是展开故事的线索或故事的点缀。如,《薛昭》中薛昭与张云容的爱情只是对申天师未卜先知的神术的烘托;《崔炜》中写崔炜与田夫人的结合,也只是为了借以铺叙仅由崔炜的见闻所不能说明的种种疑问”,[27]男女遇合情节在这类故事中仅居于附庸地位。
另一方面,连年战乱使人们普遍产生及时行乐的心理,反映到作品中,便是女性往往美丽多才、善解人意,表达爱情大胆热烈,能与男子以诗文交流,时而竟能谈论政治……在这些女子身上集中了文人可想象的女子的所有优点,同时具备这些优点的恐怕只有风尘女子,因此,所谓“遇仙”,实为狎妓;所谓“爱情”,实为文人“意淫”。于是这些作品便呈现出“仙妓合流”倾向。例如,《薛昭》中薛昭与鬼女张云容遇合,最终张云容得生人阳气而还魂,与薛昭同归金陵。《颜濬》和《萧旷》的故事也大致类似,不过对神仙法宝的描写更细致。二者分别提及陈隋间事和洛神故事,或许暗含了作者借古讽今、怀古伤今之意,但并不似《陶尹二君》那样明显。
总体而言,这类描写文士风流艳遇的男女遇合故事与安史之乱前文人争相求娶“五姓女”的习俗形成了强烈反差。盛唐文人若不能娶门阀贵族之女,便与非进士出身、未能参修国史一样令人遗憾。陈寅恪先生曾言,“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耻”。[28]但到《传奇》诞生的晚唐,世风不断堕落,许多笔记都有关于文人狎妓之风盛行的记载,如,《北里志》载,“京中诸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碟,然后能致于他处。惟新进士设宴顾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赠资则倍于常数”。[29]此外,《教坊记》中也记载了许多歌伎与文人间的风流韵事。不过必须指出的是,在《传奇》的这类作品中,也并没有真正描写爱情、歌颂爱情,作品的主题依旧是求仙入道;只能称其中的故事情节为“遇合”,不能称其为“婚恋”。李宗为先生解释这种现象时指出,在士族势力不断遭到削弱,士族与皇室的矛盾降为次要矛盾后,皇室就从不断打击士族实力转而进一步拉拢他们以增强自己的力量,拉拢的手段之一就是推重士族的礼法。举子进士虽然仍不妨狎妓宴游以示才子风流,但过于沉溺就会招致物议,影响出仕。再进一步,娼妓就似乎连作文士们妾的资格都没有了。因此,是晚唐日益受推重的封建礼法扼杀了爱情,铲除了婚恋题材的土壤。[30]
晚唐文人大都亲历过藩镇割据带来的战祸,即使并未亲身经历乱离,其心态也会受这一氛围影响。文人心思敏感,政府权威的失落,令他们对政权失望;战乱又使人产生不同于太平时期的体验,因而他们对“立功”有了新认识,开始认同那种亦隐亦俗的生活方式,狂热地追求耳目口腹之欲。么书仪在其《元代文人心态》中指出,动乱年代的文人在“士志于道”的问题上,比平时遇到的矛盾更严重,在如何实现自身价值的问题上考虑得更复杂。读书人的修养、个性与动乱年代中从事现实政治活动之间的冲突,也表现得更加尖锐。其实不仅是元代,晚唐文人也有两种普遍趋向,一是耽于耳目声色的享乐,一是隐逸退避之风的极盛。“两种倾向其实是相通的,前者也采取某些隐逸的方式,后者也不拒绝物质追求。长期坎坷、痛苦的经历和环境的压抑,既可以转化为对人的生命悲剧性质的深刻认知,也可以使精神体验反而趋于停滞与萎缩”。[31]这便是文人的“末世”心态。
当大唐这艘巨轮行至大中、咸通年间,偌大的国家已再不能给青年士子像盛唐时那样多的机会了。盛唐文人的人生道路充满多种多样的选择:他们或凭门第或靠才干进入仕途,科举的科目除了诗赋、经书,还有算学、法令,甚至武艺、宗教;常科不成还有制举,科举不成,他们还可游幕边关,“终南捷径”也是他们的备选“答案”。但到了晚唐,党争虽歇,朝局却日益腐败,宦官专权,藩镇常年混战,科举之路也不再好走,青年士子处处碰壁。罗宗强先生在其《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指出,晚唐前期(宝历初至大中末)的文人,心态与韩、柳一辈人已经不同,“他们虽仍眷念朝廷,怀抱希望,但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虽仍关心朝政,有些抱负,但已经没有贞元末元和年间他们的前辈那种改革的锐气;他们中的有些人也时或希望有所作为,但已失去朝气”,[32]而到了懿宗咸通初至昭宣帝天祐末,则蜕变为“对朝政已无可挽回的悲观心理”,文人“不再有立志改革的愿望,甚至不再有虽无能为力、但还希望有所作为的矛盾心理,他们或做官,或避世隐居,都有一种无所作为的消极心态”。[33]从抑郁到悲观,是对晚唐文人心态最准确的归纳。年轻的文人似乎染上了类似20世纪欧美文学世界中的“世纪病”:缺乏朝气,心如死水,犹如末世降临。《礼记·乐记》有言,“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34]小说虽小,却可以小见大。梦逝难寻,但透过《传奇》,可以窥见晚唐文人心曲,可以侦知晚唐社会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