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泽民 袁 桂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老成”作为一种审美风格,一般认为在杜甫的诗学批评和创作实践中正式得到体现,在宋代诗学中实现理论自觉走向成熟。宋代诗论家多提倡晚年之诗,较为注重追求诗歌的老成之境,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在诗论和晚期创作中都体现出这种特色。南宋孙奕《履斋示儿编》有言:“客有曰:‘诗人之工于诗,初不必以少壮老成较优劣。’余曰:‘殆不然也。醉翁在夷陵后诗,涪翁在黔南后诗,比兴益明,用事益精,短章雅而伟,大篇豪而古,如少陵到夔州后诗,昌黎在潮阳后诗,愈见光焰也’”,[1]明确将黄庭坚晚期诗歌与欧阳修、杜甫、韩愈等诗歌置于同一高度评价,并称赞其诗法的纯熟老成。黄庭坚晚期诗歌发展阶段为绍圣元年至崇宁四年,创作了约四百篇诗歌作品,呈现出以老为美的独特风貌。因此,本文结合黄庭坚阐释“老成”的理论材料与晚期诗歌作品,从内容特质、艺术特征、思维方法等角度,分析老成美的诗学内涵,以期对黄庭坚诗歌研究有所帮助。
我国古代诗文创作与文论范畴中出现“老”,大约可追溯到殷代卜辞,但其在速度上和深度上大大发展,实为宋代。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形象地描述到:“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2]将唐诗至宋诗的发展比作人的一生,指出了宋诗与“老”有一定关系:唐诗气势昂扬,情感充沛,正是人之少年,而宋诗注重理性深思,体现出诗人深厚的学养和深沉的人生感悟,恰如人之老年。这一观点得到学界基本认同。整体来看,由唐诗至宋诗出现明显的转变,如宋诗由重神韵转向重意,由主情转向主心,由追求风骨转而崇尚理性。在这种风尚的影响下,宋人尤其是江西诗派对老成美艺术境界的追求基本形成共识,认为诗人晚年之诗臻于极境,诗歌风格也不同于前期而显老成深厚。
黄庭坚提出与“老”相关的论述和批评术语,主要有“老成”“老苍”“老重”“老笔”“老健”等,大多作于诗人与亲友的交往之际,而“老成”出现的频率最多,具体含义各有所指。
首先,“老成”和“老苍”出现在黄庭坚与诗人邢居实(字惇夫)的交往历程中,“老成”指向诗律,“老苍”则指向年龄与阅历。黄庭坚与邢恕之子邢居实素有交往,互通书信。宋哲宗元祐元年,邢恕以起居舍人发遣随州,邢居实跟随父亲也到达随州,寄诗给黄庭坚,因此黄氏次其韵作《次韵答邢惇夫》云:“儿中兀老苍,趣造甚奇异”,勉励邢居实不坠志向,夸赞他少年老成,求学问道谦逊有成。南宋豫章学派创始人罗从彦在《豫章文集》记载,元祐三年,黄庭坚因邢居实“诗律极进”创作《忆邢惇夫》一诗:“诗到随州更老成,江山为助笔纵横。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3]赞扬邢居实诗作独具气势,达到了诗法的高妙。作者回忆,邢居实的诗歌创作在随州因生活环境的变化得到“江山之助”,获得极大进步更加老成。“老成”在这里可以解释为,诗律精进,笔势纵横。值得注意的是,黄庭坚明确提出,诗歌达到老成美审美风格与“江山之助”中自然景物对诗人文思和创作风格的影响密切相关。地理环境的变化导致创作者人生体验和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有所拓展,成为促进诗歌老成深厚的有利因素。
其次,“老成”和“老重”出现在黄庭坚对外甥洪刍的敦敦教导之中,“老成”指向德行操守、圣贤之道与阅历修养,“老重”指向诗歌文辞与文理。绍圣四年,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对外甥洪刍谈及文学创作的形式问题,指出洪刍的寄诗“语意老重,数过读,不能去手,继以叹息,少加意读书,古人不难到也”,[4]以“老重”赞赏洪刍作诗文辞清雅,文理充沛,并鼓励外甥多读司马迁、韩愈的文章,料想达到古人的成就也不是难事。而元符三年,黄庭坚在《洪氏四甥字说》中云:“既字之,又告之曰:曾子曰‘未得君而忠臣可知者孝子也,未有治而能仕可知者修士也。’二三子,舍幼志然后能近老成人,力学然后切问,问学之功有加然后乐闻过,乐闻过然后执书册而见古人”,[5]这是培育外甥重视学习圣贤修养,以“老成”指向圣贤品德。在《大戴礼记》中《曾子立孝篇》言:“是故未有君而忠臣可知者,孝子之谓也;未有长而顺下可知者,弟弟之谓也;未有治而能仕可知者,先修之谓也。故曰:孝子善事君,弟弟善事长,君子一孝一弟,可谓知终矣”,[6]是说儒家仁之本是孝悌,它能够使人从孝敬父母、敬爱兄长的良知良能推及至家庭、国家、全人类,从而达到大同的理想。黄庭坚化用此意,督促外甥学习圣贤,能够成为道德操守上有所建树的老成之人。
由此可见,黄庭坚对诗歌老成美审美风格的推崇,体现在其诗歌理论批评之中,主要有三层含义:一是诗歌创作多于晚年臻于极境,辞章老成;二是晚年诗人阅历深厚,学习圣贤之道,道德操守有所建树,于诗歌大有助益,情志谐和;三是“江山之助”促进诗歌创作老成,自然地理环境与诗律进步密切相关。而黄庭坚晚年的创作又实践了诗歌理论,深化了老成美的多重内涵。
黄庭坚晚期诗歌发展阶段,努力实践其诗歌理论,不仅诗歌数量可观,而且佳作频出,与早、中期作品相比风格独特,追求老成浑厚的审美风格,浸润着诗人成熟的思致,传达出诗人超越一切法度的自由创作精神,蕴含着真挚内敛的深切情意。严羽在《沦浪诗话·诗辩》中认为,宋诗“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7]将黄庭坚也作为宋诗成熟的里程碑式人物,这在一定程度上归功于黄庭坚推崇诗歌老成的艺术境界。通过文本细读,可以发现其诗学实践展现的特征,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老成美是一种诗技纯熟之美。这侧重于关于老成的理论批评含义中的诗律方面。要达到此等境界,需要在创作法度上不断琢磨、锤炼、创新,最终做到游刃有余。刘克庄这样评价黄庭坚:“会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8]黄庭坚诗歌在语言上刻意求新、求奇、求不俗,提出了“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方法,着重炼字炼句,好用事用典。但黄庭坚晚年追求的老成理想境界是由“有法”走向“无法”。作诗方法上,黄庭坚强调“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学习古人的经典文章,创新求变,做到“自出己意”,继而忘其体律:“觅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须绝弦”,这样才能做到炉火纯青的纯熟水平。因此,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豫章先生传赞》云:“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矣”。[9]以具体诗歌作品为例,可见其诗歌创作的艺术手法逐渐走向成熟老成。
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黄庭坚赴陈留途中经池州作《题大云仓达观台》:“瘦藤拄到风烟上,乞与游人眼豁开。不知眼界阔多少,白鸟飞尽青天回。”此诗写登台赏景,描写出达观台的高邈状,蔾杖拄到风尘烟云中,自然衔接诗作第二句,颈联又巧妙转接,将唐代方干《题报恩寺上方》的“来来先上上方看,眼界无穷世界宽”化用为疑问,尾联使用“夺胎换骨”做出回答,“白鸟”用杜甫《雨》诗:“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飞尽”反用李翰林诗句“鸟飞不尽暮天碧”、“青天”亦用李翰林诗句“青天尽处没孤鸿”。诗歌构思安排巧妙,但刻意安排的痕迹、取法古人的已有词语,使诗歌缺乏生机。这说明此诗还没有达到作者心中理想的“不烦绳削而自合”的老成境界,但也已经向这一方向有所前进。到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诗已明显说明黄庭坚的诗法达到了老练纯熟的境界:“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诗歌没有直叙自己被卷入新旧党的斗争后不断遭受打压的悲惨境遇,而是以洛神比作水仙,以人比物,反其道而行之,强调了诗歌传达的忧郁之情,增强了表达效果。而后四句,笔调和意境变化多端,生发了议论和抒情,以不统一、不调和为美。尾句诗意大大开阔,表明自己虽然遭遇贬谪,但这只是人生中的经历,不会真正使自己丧失坚定的信念。作者大笑出门,大江水横,可见作者胸襟之宽阔。正如清代文学家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所言:“山谷之妙,起无端,接无端,大笔如椽,转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往往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连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此小家何由知之?”[10]可以这样说,晚年的黄庭坚虽然追求自然老成的诗歌意境,但这种追求不是诗歌艺术的倒退,不是创作才情的匮乏,也不是回归句法的雕琢,它反而是诗人思想和精神的延续,兀傲孤洁,自有劲骨,是诗人诗歌技法圆融又不失一家之气派的特色所在。
第二,老成美是一种是自然平淡之美。这侧重于关于老成的理论批评含义中的阅历方面。黄庭坚推崇老成美,与“平淡美”审美理想有兼通之处,宋代诗论家也大多通过对老成美与“平淡美”两种视界的融合,来探讨老成美的特定文化背景与诗学特征。因此,黄庭坚认为人生的老成带来真正的平淡诗境,二者相辅相成。
推崇杜甫与陶渊明诗歌,促使黄庭坚统合了老成美与“平淡美”。黄庭坚在《与王观复书》中云:“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安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11]批评好奇尚异而毫无意蕴之作,作品应该做到内在精神与外在形式的协调,既要在创作中坚持法度,又要追求自然主义诗风,像杜甫和韩愈到达晚年之时,作品老成之美与平淡之美和谐统一。而杜甫评诗注重“老”的境界,如“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因此,在学杜甫的过程中,黄庭坚受其影响也更多关注到诗歌以老为美这一方面,并且深入发展,化为自己的创新之处。同时,黄庭坚晚年也十分赞赏陶渊明诗歌的平淡风格,学习陶诗追求自然之流露。《书陶渊明诗后寄王吉老》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每观此篇如渴饮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12]加之人生阅历增加,文学修养的涵养程度提升,黄庭坚晚期的创作将前期诗歌的奇崛拗峭磨砺,化而以简易质朴;将前期诗歌的生新瘦硬磨砺,化而以平淡自然;将前期诗歌的用事押韵、补缀奇字磨砺,化而以情意双得。这种磨砺的程度不同,达到“老成”或“老境”的层次和方面也不同,但其诗歌自我特色依旧浓厚,即内在的张力、劲健的精神、理性与道德人格的宣扬等融入诗歌技法的自由纯熟之中,拗峭、瘦硬、新奇的诗骨与诗歌格律法度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融状态。以具体诗歌为例,可见一斑。
建中靖国元年,《跋子瞻和陶诗》云:“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这首诗质朴自然,言浅意深,作者没有用激烈的词语痛斥卑劣小人,而是平淡叙述苏轼贬谪后仍然为时宰所不容的事实。这样简易通畅的描述,却正展现了苏轼豪爽阔达的胸襟,在逆境中仍然坚持风骨,在行为和精神上学习陶潜悠然不动摇的心性和淡然的情怀。这样一首平易质朴的诗,却蕴含着作者生命的体悟思考,展现了黄庭坚晚年诗作平淡自然的老成境界。而作于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的《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诗》言:“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觞。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获稻午风凉。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一百八盘携手上,至今犹梦绕羊肠。”诗中三四句意象十分平常,但凝练出的意境却平淡自然,尤其是“凉”字更好地传达出诗人的轻快心情。颈联化用杜甫《别常徽君》诗句“各逐萍流转,来书细作行”,道尽家常语,亲切朴质,虽化用熟语,但已有新意,并不显得生硬突兀。黄宝华也评价这一联“初读之,如家常琐语,叮咛口吻;细審之,则为工整的对偶,没有深厚的功力决难安排得如此妥帖”。[13]而尾联两句诗意一转,回忆自己被贬黔州时元明历经一百八盘、四十八渡等险地相送之景,情愈深,语愈真。整首诗不见刻意雕琢,不单纯搬套典故,也没有生新瘦硬之语,“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可谓黄庭坚晚期诗歌自然老成之美的典范。
第三,老成美是一种文质和谐之美。这是关于老成的理论批评的三层含义的有机融合。黄庭坚晚期诗追求的老成美审美风格,还呈现出一种特征,即将个人的修养道德、情感意志与诗歌的艺术表现统合起来,或者说他追求作者精神内涵与作品外在特征之间的和谐。前者属于道德理性认知范畴,后者是审美艺术领域。这两者毕竟不是完全相同的范围,各自有其自身的规律,但并不是无法共存,黄庭坚就在以道为本,书写人之品格心性和思想道德的同时,又给予了诗歌艺术足够的空间,表达情感诉求,发挥“吟咏情性”的功能。因此,黄庭坚有些晚期诗歌从精神内涵来看,表现为注重理性道德和人格修养,这与黄庭坚的学识、人生阅历、胸襟抱负、性情等有很大关系;从艺术特征来看,则显现为自然老成的境界和法度的炉火纯青。
从精神内质来看,黄庭坚的精神内涵及其创作内容的“老成”,是与他的生平经历息息相关。张谦宜的《絸斋诗谈》有言:“诗要老成,却须以年纪涵养为洊次,必不得跳跃叫喊,其天真烂漫之趣必不可掩。甫弱冠,则聪明英发之气,溢于眉睫。壮而授室,则学问沉静之容见于四体。艾髦以后则清瘦萧散,无所不可。然皆有全副精神,自少而老,不离躯干”,[14]认为诗歌老成与年岁、思想涵养相关。杜甫就是鲜明的例证,至晚年兼备众体,文质兼备之作信手拈来。黄庭坚也是如此,他的仕途经历十分坎坷,晚年接连遭遇贬谪:绍圣元年十二月黄庭坚以修《神宗实录》“诬毁先帝”的罪名被贬至黔州,绍圣五年移至戎州。这两个地方在当时属南方蛮荒之地,前往贬所的路途充满艰难险阻,作者感慨道:“投荒万死鬓毛斑”(《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之一)。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崇宁二年黄庭坚被贬宜州,终老于此。再加之父亲早丧,家境贫寒,丧偶之痛,晚年的黄庭坚在内心深处是具有深沉的沧桑之感的。晚年的黄庭坚,重新思考平生创作之得失,更加重视情感的投入,诗歌老成与气格、道德人格、现实和情感更加融通。从艺术特征来看,黄庭坚晚年之作在艺术技巧上从“有法”进入“无法”,正如纪昀《唐人试律说序》所言:“大抵始于法,而终于以无法为法;始于用巧,而终于以不巧为巧”,[15]做到“不烦绳削而自合”才是他的理想境界。在风格上,黄庭坚将诗的抑扬顿挫发挥得淋漓尽致,既注意调节音调的跌宕起伏,又安排章法结构的参差错综。通过具体诗歌,更能体味其中深意。
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黄庭坚被贬谪黔州时,其兄长黄大临陪同前往。兄长离开黔州返回家乡后,黄庭坚孤独一人,对兄长的相送之情感动万分,因此作了《和答元明黔南赠别》:“万里相看望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这首七言律诗,思想情感和艺术手法融通起来,可谓文质兼备。首联直抒胸臆,诗人与兄长临别的无奈、不舍、悲切正面展现;颔联承接上文,回忆往日的抱负,对比如今贬谪的现状,不免心灰意冷,以一“梦”字透漏出理想破灭的悲痛,下一句参用苏轼的“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表明愿和兄长来日对榻叙谈,摆脱仕宦羁绊,归隐自得;颔联诗意一转,表达恶劣环境对脊令和鸿雁的干扰,实则是感慨政治因素导致二人无法长聚。这里运用了比兴手法,脊令源自《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形容兄弟互助,患难与共。而鸿雁也是切合兄弟之情,尾联加以归结,化用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句,反写兄长思念自己,自出新意,十分巧妙。而诗人期盼能够时常与兄长书信往来,以解思念之情。全诗不仅情深意切,感人至深,而且典故的琢炼与章法的曲折相互配合,二、四、六、八句押韵,使诗歌在韵律上也顿挫有致。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黄庭坚被贬蜀中数年之久后得以召回,本以为政治生涯迎来转折,不料又被罢官武昌闲居。诗人在夏夜登上南楼眺望四周,见山光水色,荷花十里,风景宜人,因此创作《鄂州南楼书事》:“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艾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诗人触景生情,感叹清风明月悠闲自在,联想到自己虽满腹经纶,心怀远志,却只能闲居,不免悲切哀凉。时光已经逝去,虽已贬谪归来,又能如何?这样极为细腻的笔法描摹人之感受,在黄庭坚诗中是不常见的。杨慎《升庵诗话》说道庾信的诗:“史评其诗曰‘绮艳’,杜子美称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绮艳’、‘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独子美能发其妙。余尝合而衍之曰:绮多伤质,艳多无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庾信)之诗,绮而有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为老成也”,[16]他认为庾信的诗歌之所以被评为“老成”,是因为绮丽与现实结合,清新而不单调,新易而不尖刻,能够在诗歌文采与内容方面达到统一。而黄庭坚的这首七绝,也是如此,克服了过于新奇生硬,过于强调法度,过于单调的弊端,而是景中融情,清美的风光寄托着他的深沉情感和人格追求,情韵兼到,滋味悠长,应当得“老成”之评。
综上所述,黄庭坚在晚年以前所未有之姿态,致力于诗歌技巧的浑融纯熟,诗歌风格的自然平淡,诗歌内容与形式的文质和谐,充分显示出对老成美诗学内涵的深刻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