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国(北京大学 社会学系,北京 100871)
所谓异化,是指人在一定经济结构、社会关系和政治制度之下丧失其自由的状态。作为西方思想史上最具生命力的理论之一,关于异化这一概念的探讨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著作《理想国》。在此书中,柏拉图用“Alloiosis(异变)”一词来表示人所进行的一种宗教默祷活动。(1)亚当·沙夫:《作为社会现象的异化》,衣俊卿等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1页。但德语“Entfremdung(异化)”一词的真正形成却是由马丁·路德在1522年翻译《圣经》时从希腊文的《新约全书》中“Allotrisis”改进而来的。在希腊文中“Allotrisis”一词主要的含义是疏远、陌生和分离,马丁·路德用这个词也主要是用来形容在宗教生活中人与上帝的疏远和隔离状态。(2)侯才:《有关“异化”概念的几点辨析》,《哲学研究》2001年第10期。侯才教授认为,“Entfremdung”一词在德语世俗的使用中还融汇了拉丁语“Abalienare”和“Alienatio”两词的内涵。“Abalienare”一词意为陌生化、剥夺、取走。“Alienatio”一词意为陌生、脱离、转让。(3)侯才:《有关“异化”概念的几点辨析》,《哲学研究》2001年第10期。拉丁文“Alienatio”的含义可见于经院哲学家奥古斯丁的著作,主要有积极和消极两层含义:一是指人在默默的祈祷中使精神脱离肉体,从而与上帝合一;二是指罪人与上帝疏远。(4)王树人:《关于马克思主义之前的异化理论》,《哲学研究》1983年第10期。此外,据考证,“Alienatio”一词还被荷兰著名哲学家格劳秀斯引入到社会契约论中,用来指称权利的转让和放弃。此后的霍布斯、洛克、卢梭等人都继承了对该词的用法。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卢梭对于权利转让的看法,卢梭在论述社会契约形成过程中权利转让和放弃时,特别注重对人的自由权的强调。他认为人生来具有的自由权,绝不可以无条件转让。“放弃自己的自由,就是放弃自己做人的资格,放弃人的权利,甚至是放弃自己的义务。”(5)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2页。由此,卢梭第一次将人的自由维度加入到了异化中来。不仅如此,在《论科学与艺术》和《爱弥儿》等书中,卢梭还深刻反省了现代社会注重科学与理性的文化对人性的压抑、扭曲,对自然的玷污、破坏,这些观点都深深地影响了之后思想家对异化的思考。
以上的论述,可以说只是异化这个问题真正形成的理论前史或片段叙述,只有到了德国古典哲学那里,异化这一问题才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著名哲学家费希特并没有使用异化一词,而是使用了外化“Entäusserung”一词,在他的哲学体系中,外化一词与其哲学的核心概念自我是密不可分的。在费希特看来,自我是世界的本源和主体,自我能够主动地对客体进行“外化”,自我也通过对自身的扬弃和非我的创立,从而达到了自我和非我的统一,即主客体统一。用这样一种辩证的思维去看待社会现实,费希特就超越了卢梭等人对待现代社会悲观的诊断。费希特认为,现代文明所造成的对人性的扭曲和社会的苦难,只不过是自我外化的一个阶段而已,只有通过这个阶段,自我和非我,主观和客观才能真正实现统一,也正是在这种罪恶之中才孕育着对自身否定的善良果实。可以说,费希特这种“自我设定自己——自我设定非我——非我与自我统一”的论证逻辑已经初步奠定了黑格尔异化逻辑的辩证色彩。
黑格尔对异化概念的理解基本继承了费希特的外化这个概念。在大多数对黑格尔异化概念的理解中,异化被认为是黑格尔用来统摄绝对精神的发展过程。在黑格尔看来,异化是自我意识证实自己本质力量、完成自我复归的必然环节。主体在异化以后,并不会永远停留在自我丧失状态,它还要通过扬弃异化来实现对异化出去的自己的本质的重新“领有”。这样的异化显然是否定之否定。按照否定之否定的本性,异化虽然是对肯定阶段的否定, 但却是事物向前发展的积极环节。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这样界定异化:“精神所以变成了对象,因为精神就是这种自己变成他物、或变成它自己的对象和扬弃这个他物的运动。而经验则被认为恰恰就是这个运动,在这个运动中,直接的东西,没经验过的东西,即是说,抽象的东西,无论属于感性存在的或属于单纯的思想事物的,先将自己予以异化,然后从这个异化中返回自身,这样,原来没经验过的东西才呈现出它的现实性和真理性,才是意识的财产。”(6)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6页。
自从黑格尔之后,关于异化理论的探讨重心逐步地从哲学的、理念的领域延伸至社会的、现实的领域。
费尔巴哈使用异化这个词来表达他对宗教的批判。费尔巴哈认为,以往的宗教和神学把上帝看作是人的意识、理性的来源,是人的“类本质”,这实在是一种颠倒、一种异化。费尔巴哈所要做的工作正是要将这种模式颠倒过来,为此,费尔巴哈指出,只有在人的世俗活动中,只有在人与人的关系之中,人才能获得人之为人的本质感。 费尔巴哈说:“只有在人与人之间发生冲突和摩擦的场合下,机智和敏慧才燃烧了起来;……只有在人与人和睦相处的场合下,才产生感性和幻想;……只有在人与人说话的场合下,……才产生了理性。”(7)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13页。费尔巴哈把人的社会交往活动看作类本质的源泉,在哲学上的重要意义就是否定了思维和意识的先验性质而肯定了其经验起源,为人们从唯物主义的角度理解社会生活的本质奠定了基础。这一点,为马克思所继承。
马克思可以说是第一个正式将异化从哲学视野引入到社会和经济理论的思想家,他用异化劳动一词来揭示资本主义早期工人的社会和精神处境。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下文简称《手稿》)中,异化理论被概括为四个方面:工人同自身的劳动成果即劳动产品相对立、相异化;工人在生产活动中被异化;工人同自身的类本质相异化;工人与他人的社会关系被异化。
卢卡奇在继承马克思有关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过程中异化的讨论之上,还吸纳了当时德国思想界比如韦伯、齐美尔等人对理性化问题的讨论,从很多方面分析了理性化社会机制对人主体性的消解和破坏。卢卡奇用物化这个词来形容这种状态。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卢卡奇系统地介绍了我们这个理性时代人的几种物化形式:人的客体化、原子化、数字化、计算化等等。至此,异化理论已经延伸至对于当代科学、技术的探讨之中。
在对科学技术的探讨中将异化理论发扬光大的则是法兰克福学派。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代表人物霍克海默、阿多诺重点对近现代强调理性万能、技术统治的各种理性启蒙思想进行了反思,他们认为近现代的启蒙和科学事业,非但没有达到去除神话、使人类得以幸福的目标,反而堕落成为一种新的神话,对人类形成了一种新的控制和压迫。人的自由不仅没有得到实现,反而再度被加以限制。科学技术的合理性变成了统治的合理性,在这种条件下,人处于深刻的异化状态——“对自然的支配是以人与所支配的个体的异化为代价的”。(8)霍克海默、阿多尔诺:《启蒙辩证法》,洪佩郁、蔺月峰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113页。法兰克福第二代人物马尔库塞重点讨论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带来的巨大的经济增长对人性的塑造和扭曲。马尔库塞认为,现代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带来了经济的高速增长,科学技术变成一种操纵性和统治的力量。科学的发展使得现代社会的政治、社会管理带有科学和技术的性质,变成了一种技术的统治,技术的统治所依靠的不仅是强权和暴力,还有越来越多的财富和自由,所以这种统治具有合法性的外观,人屈服于这种物欲的急速增长,丧失了批判的能力。另一位代表人物哈贝马斯重点对科技理性的社会后果进行反思性批判,为此他提出了一系列概念如生活世界殖民化等等,试图用沟通理性来缓解科技理性对人带来的压抑。
异化理论的最新发展是鲍德里亚的消费异化理论。鲍德里亚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缜密观察,发现资本主义已经迈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在这个阶段,由于生产力的高速发展,已经逐步使得人们摆脱匮乏的商品时代,在这一时期社会呈现出丰裕的基本特征。鲍德里亚认为,丰裕社会造成人异化处境的根本原因是消费商品本身的符号。在消费时代,消费者陷入符号消费的商品和欲望链条之中,在消费中失去反抗意识,同时消费类型也由物质性消费转向符号性消费,符号取代物品成为区分消费并进而成为区隔人的标志,最后社会借助符号消费,通过规训、消解来实现新的控制。
可以看出,以上异化的理论传统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资本主义生产、技术体制发展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二是消费社会中商品符号对人的异化。在针对这两个方面异化问题的思考中,应该说马克思和鲍德里亚的异化理论较具代表性,因为他们分别代表了资本主义早期和资本主义晚期的两种异化形态,分别呈现了资本主义要素中最重要的两个环节生产(劳动)和消费的基本状况,因此,对他们两人异化理论的考察和比较有助于帮助我们了解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状态。
对于马克思和鲍德里亚异化理论的比较,国内学术界早有关注,大部分研究是站在马克思的立场上对鲍德里亚的理论和立场进行批判。以张一兵为代表的学者通过对鲍德里亚核心文本(《物体系》《消费社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生产之境》《象征交换与死亡》)的解读,以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对鲍德里亚文本所体现的唯心主义、后现代主义、符号死亡主义、复古浪漫主义等思潮进行了批判,奠定了国内鲍德里亚研究的基调。(9)张一兵:《对鲍德里亚〈生产之境〉的批判性解读》,《哲学研究》2006年第11期;《消费意识形态:符码操控中的真实之死——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解读》,《江汉论坛》2008年第9期;《青年鲍德里亚与他的〈物体系〉》,《学术论坛》2008年第11期;《从商品拜物教到能指拜物教——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解读》,《现代哲学》2009年第7期;《拟像、拟真与内爆的布尔乔亚世界——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研究》,《江苏社会科学》2009年第11期;《诱惑:表面深渊中的后现代意识形态布展——鲍德里亚〈论诱惑〉的构境论解读》,《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0年第10期。
张一兵之后,一些学者继续推进,他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指出鲍德里亚的理论建构在对马克思的生产概念 、(10)唐正东:《鲍德里亚对马克思生产概念的误读》,《现代哲学》2007年第2期;王南湜:《马克思会如何回应鲍德里亚的批判——对于鲍德里亚对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3年第2期。劳动概念 、(11)仰海峰:《马克思的劳动概念:鲍德里亚的批评及其误读》,《南京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姚顺良:《鲍德里亚对马克思劳动概念的误读及其方法论根源》,《现代哲学》2007年第2期。需要概念、(12)于萍:《抽象需要与现实需要——鲍德里亚对马克思需要概念的误读及分殊》,《理论视野》2017年第11期。自然观(13)张一兵:《马克思与自然的支配——鲍德里亚〈生产之境〉批判性解读》,《求是学刊》2007年第1期;田鹏颖:《从STS视角评鲍德里亚对马克思自然观的批判》,《自然辩证法研究》2008年第5期。乃至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14)杨生平、韩蒙:《鲍德里亚对马克思拜物教理论的误识及其方法论根源》,《世界哲学》2012年第5期。的误读之上,其理论是背离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正确构想的。总体来说,这些研究的论证逻辑和结论大致可概括为:鲍德里亚无视马克思所说的生产逻辑,而遁入到了消费与符码的世界,他用语言代替存在,用文字改变真实,用空洞的符码解构了现实的意义和存在,最终重新建构起了人已死亡的符号荒漠。在鲍德里亚这里,真实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符号绘成的幻影。
此外,对马克思和鲍德里亚理论内在性逻辑关联和比较的研究不多,只有极少数文章关注到了马克思和鲍德里亚理论的内在联系和异曲同工之处。(15)吴玉彬:《鲍德里亚和马克思的异曲同工之处——读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社会》2013年第5期。因此,本文有意在这方面作出详细的考察,并对马克思和鲍德里亚的异化理论作出总体、全面的比较与评判。
作为第一个将异化从哲学引向经济和社会理论的思想家,马克思对异化理论进行了开创性阐释。在《手稿》中马克思系统指明了资本主义早期工人的社会状态和精神处境,用异化劳动一词来描述工人的这种处境和状态。马克思指出,异化有四重含义。
第一,工人同自身的劳动成果即劳动产品相对立、相异化,这是工人与产品关系的异化。劳动产品原本是工人劳动对象化的产物,现在却成为工人“异己之存在物”,成为与工人相敌对的力量。工人在他的劳动对象中的异化表现在:“工人生产的越多,他能够消费的越少;他创造的价值越多,他自己却越没有价值。”(16)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9页。以至于工人“劳动的现实化”竟如此地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也就是主体的非现实化。工人不能充分占有、享用自己的劳动产品,甚至由于劳动产品被过度剥夺而陷入到被饿死的地步。
第二,工人在生产活动中被异化,这是工人劳动过程的异化。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劳动本是人的天性,但是由于第一点,劳动产品已经不再是工人所有之物,因此,工人的劳动过程也就不再是与工人的天性相契合之物,所以,工人在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17)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50页。工人不是在劳动中而是只有在不劳动之时才感到自在与畅快:一方面,工人的劳动具有非自愿、不自由的特点;另一方面,工人的劳动表现出强度大、时间长、单调、机械、乏味的特征,这些都使得工人长期处于身心俱疲的状态。其结果便是:“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劳动)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18)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50页。
第三,工人同自身的类本质相异化,这是工人自由本质的异化。马克思认为,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人把自身当作是“自由的存在物”(19)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51页。来看待,因此人的生命和意识活动应该带有自由的色彩,但是异化劳动却使人本应享有的自由生活即类的生活,完全变成为了生存而生存的手段,使得人除了肉体的再生产之外便再无别的生活和生产,人的灵魂、思想与意识在异化的现实生存面前不再重要,人的类本质被彻底抛弃。
第四,工人与他人的社会关系被异化,这是工人社会关联的异化。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同自己的生产活动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同他人、同他人的劳动、同他人的劳动对象相异化,占有、剥夺工人劳动产品的是资本家,使工人处于苦难劳动深渊的是资本家,因此,工人同他人相异化、同他人相斗争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资本家。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是总体性的,包含着工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总的来说,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基本立足点是强调人作为生产者在劳动过程中被异化。作为后现代哲学与社会学理论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鲍德里亚与马克思强调人作为生产者在劳动中被异化不同,他更强调人作为消费者在消费中被异化的状态。鲍德里亚的异化思想至少有三重含义。
首先,消费者堕入到符号消费的商品和欲望之链,在消费中失去反抗意识(人被诱惑)。首先,在消费社会,消费者与物的关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消费者“不会再从物的特别用途(使用价值)上去看这个物,而是从它的全部意义上去看全套的物”。(20)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页。所有的商品,在广告等媒介的宣传影响之下,似乎都变成了一种集体的东西,一个无法分离的整体,它们不再是孤立的商品,而是一连串的意义,因为它们相互暗示着更高级更复杂的商品,并且使消费者产生一系列更为复杂的购买动机。也就是说,在今天资本主义消费过程中,不同的商品之间将会形成“一个紧密的筑模性欲望诱惑链,相互暗示以生成对人的欲望的控制和支配”。(21)张一兵:《消费意识形态:符码操控中的真实之死——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解读》,《江汉论坛》2008年第9期。因此,对商品的消费不再是一个消费得以满足的有限时点,而是一条无限的消费时间锁链。其次,消费的符号性等级排列也促进了消费链的蔓延。按照消费品位的高低,消费品形成了金字塔式的排列结构,并且不断向下渗透,处于中下层消费水准的人,会不断模仿、追逐上层阶级的消费品位,但上层阶级又在现实生活中不断创造新的消费符号,以应对此类追逐、模仿带来的符号区分意义的弱化。因此,整个社会的消费者都处于一个不断追求新的符号消费的过程中:“一个符号参照另一个符号、一件物品参照另一件物品,一个消费者参照另一个消费者。”(22)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第135页。消费者沉陷于消费之中,不自知也不能自拔。
其次,消费类型由物质性消费转向符号性消费,符号取代物品成为区分消费并进而成为区隔人的标志(人被区隔)。二战结束以后,西方发达国家出现了长达二十年之久的经济繁荣期,社会生产力急剧膨胀,社会呈现出“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23)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第1页。在物质性消费得以增长与普及的背景之下,消费者开始逐渐从关注物品的有无和数量多少开始转向追求物品的品味、风格与符号性的价值和意义。鲍德里亚认为,今天消费者所看重的不再是物,而是价值,消费者需求的满足首先在于附着于物上面的这些价值的意义。不同的物品具有不同的符号价值,而这恰好成为人区分人的手段。鲍德里亚说:“人们从来不消费物本身(使用价值)——人们总是把物(从广义的角度)当作能够突出你的符号,或用来让你加入视为理想的团体,或作为一个地位更高的团体的参照来摆脱本团体。”(24)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第41页。因此,人们进行同样的消费,也就意味着人们之间“共同拥有同样的编码、分享那些使你与另外某个团体有所不同的那些同样的符号”。(25)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第88页。所以,不同消费品的符号,也是人地位、身份、阶层的编码。消费品味的高低,实则就是人身份、地位、阶层的高低。在这个意义上,符号成为区分、隔离人的标志。
最后,社会借助符号消费,通过规训、消解人来实现社会新的控制(人被控制)。消费不仅通过使人陷入无限的消费幻象(舒适、满足、幸福、地位)从而丧失反抗意识来实现对人的控制,而且它还试图凭借其符码产生的无意识规律来驯化人:“消费是用某种编码及某种与此编码相适应的竞争性合作的无意识纪律来驯化人们;这不是通过取消便利,而是相反让人们进入游戏规则。这样消费才能只身替代一切意识形态,并同时只身担负起整个社会一体化。”(26)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第78页。鲍德里亚这里的意思是说,消费通过区隔性的符码导向关系,让人们进入到一种你追我赶的消费购买游戏,自发地生成了一种无意识的消费纪律,这种无意识的消费纪律,由于肯定符码的阶级差异,因而实际上是统治阶级维护统治的一个有力武器,而这种消费意识形态又由于其非强制性的特点,成为对人和社会控制的最有效手段。如夏莹所言:“消费作为一种驯化机制的隐蔽性,它以自由、个体化的表现方式掩盖了其内在的强制性。”(27)夏莹:《作为一种批判理论的消费社会理论及其方法论导论》,博士学位论文,清华大学哲学系,2004年,第104页。
通过上文的比较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与鲍德里亚的异化理论在异化的社会形态、异化的类型、异化归属领域、阶层划分方式、物的呈现方式都有较大不同。就异化的社会形态来看,马克思和鲍德里亚异化理论的立足点分别是生产社会和消费社会;就异化的领域来看,马克思和鲍德里亚的侧重点分别是劳动领域和消费领域;就异化社会阶层的划分来看,马克思强调从生产资料的占有来进行划分,而鲍德里亚则侧重于从消费的能力和品味来进行社会阶层的划分;就异化社会物的呈现方式来看,马克思认为是商品,而鲍德里亚则认为是符号。
马克思与鲍德里亚关于异化形成的原因和内在理论预设各有不同。按照人本主义和唯物主义两种思路,马克思的四种异化背后有三大前提条件,这蕴含了马克思所处的资本主义早期的基本社会架构。
从经济层面看,在资本主义生产和交换规律下,工人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作为劳动力成为商品,成为廉价的商品和物。工人要成为商品,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在市场上“劳动力占有者能够和货币占有者作为身份平等的商品占有者发生关系”。(28)马克思:《资本论》,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5页。所谓的自由,一是指劳动力所有者能够出卖自身的劳动力,而且能够始终把劳动力只出卖一定的时间,并且在让渡自己劳动力的同时不放弃自己对它的所有权;二是“劳动力占有者没有可能出卖有自己的劳动对象化在其中的商品而不得不把只存在于他的活的身体中的劳动力本身当作商品出卖”(29)马克思:《资本论》,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196页。,一句话,工人不得不出卖自身来维持生存。因为人活一天,就要消费物和使用价值,但是工人并不像资本家那样占有生产资料,因此工人只有劳动并且从资本家那里获取自己劳动力出卖的等价物(货币)才能活下去。工人异化为商品或交换价值,具体的人格被贬低为物,用金钱来衡量一切价值,是整个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发展的前提,也是马克思整个异化理论的前提。
从社会层面看,虽然封建社会的不平等关系被废除,但资本主义社会仍然创造了一种新的不平等关系,一种看似平等却不平等的关系。如果按照商品等价交换规律,资本家按照劳动力的日价值购买了劳动力,劳动力只需要每天生产资本家用来购买自己的价值,就完成了自身的使命。但是作为资本人格化的资本家却断然不会接受工人的这种要求。“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30)马克思:《资本论》,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269页。资本主义市场的竞争规律决定了资本只有不断增大自身,才能活得下去。资本要扩大,就需要对剩余价值进行盘剥,对剩余价值的剥夺,只能依赖于对工人索取更多的剩余劳动。而且由于存在这样的条件,即“商品交换的性质本身并没有给工作日规定任何界限,因而没有给剩余劳动规定任何界限”(31)马克思:《资本论》,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271页。,因此资本家也就有种种手段可以强制工人进行剩余劳动以榨取剩余价值,如延长工作时间或者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工人进行超出本人实际价值的剩余劳动,其实质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第一层异化,即工人与其劳动产品相分离、相异化。资本家强制工人进行剩余劳动所采取的手段如延长工作时间、扩大工作强度,或者通过改进技术使得工人的工作变得简单、机械、无趣,使得工人完全把劳动看成是一种外在的、强制的、折磨的工作,完全看成是一种生存的手段,一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服从于他人的活动,这也便产生了马克思所说的第二层异化,即工人在劳动过程中被异化。
从个人层面看,写《手稿》之时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观点还尚未成熟,他仍然强调人具有人所以为人的本质这样一种人本主义色彩。马克思在《手稿》中明确指出:“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3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53页。人的本质就在于人是自由的劳动者。但是在资本主义劳动状况下,人的劳动丧失了自由的属性。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生产机制从劳动者那里夺走了劳动者的产品,因此也就夺走了劳动者的类生活,把劳动者自由和自主活动贬低为仅仅是维持劳动者肉体生存的手段。这一社会现实将反映在劳动者的意识中,因此,“人具有的关于自己的类的意识,由于异化而改变,以致类生活对他来说竟成了手段”。(3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53页。马克思所言的第三层异化就产生了。作为前三层异化自然而然的结果,即当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劳动过程、人的本质也就是人同自己相异化之时,人也开始同他人相异化。这时,由于人们已经认识到所谓的商品不过是“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34)马克思:《资本论》,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89页。一句话,人被降低为物,那么工人们也势必要从社会关系的角度将自己从一个被剥削、被羞辱、被异化的商品形态中拯救出来,这也就产生了对资本家的反抗和阶级斗争。
可以看出,贯穿马克思异化理论的核心是交换价值。在财产私有制下,受到资本家的剥削,工人们不能获得与自身劳动相匹配的交换价值,这是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出发点。与马克思将整个异化理论奠基在交换价值不同,鲍德里亚提出应该重新审视被马克思忽视的使用价值,并通过对使用价值的批判性分析,引出消费异化的逻辑根基——符号价值。鲍德里亚认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分析不包含对商品使用价值的分析,认为其并没有“真正的进入到商品—市场经济”(35)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第170页。之中,而正是这一点构成了马克思理论体系的发展空间。
鲍德里亚认为,使用价值不像马克思阐述的交换价值那样是由历史情境所决定的,使用价值本身所体现的物的有用性本身具有超越历史决定性的本质,因为所有的物或者产品都必须在有用的意义上被设想,并获得其合理性,因此,可以说没有使用价值便谈不上交换价值。在实际的商品交换过程中,不仅商品的价值得以交换,而且商品的有用性也得到了交换,也因此不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使用价值是不可比的,使用价值也具有彻底的等价和可比逻辑。通过上述的论述,鲍德里亚已经把使用价值重新纳入到资本主义生产和交换过程的视野,但这只是其工作的第一步,鲍德里亚更重要的工作是要进一步从物品的使用价值抽象出符号价值,并以此为其整个理论奠基。那么如何将符号价值从使用价值中区分出来呢?鲍德里亚进一步将物品的效用分为功能性和意义性。在鲍德里亚看来,消费社会的人们对物的需求,不在于其功能性的价值,而在于其符号性的意义,他借用凡勃伦《有闲阶级论》中所提及的“炫耀性消费的”例子说明,今天物品已经摆脱了其实用性。鲍德里亚认为:
物并不存在于对需要的满足之中,而是存在于象征性的劳动之中,存在于一种‘生产’之中,这种生产包含了证明与生产的双重含义——物不仅被生产出来,同时还作为证明被生产出来。他们存在于神圣化了的努力之中,存在于一种完整的执行之中,存在于一种对最终成果的强调之中,它们意在提供某种社会价值持续而有形的证明。(36)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第9页。
那么物如何来表征自己的象征性意义呢?鲍德里亚指出物具有不同的操持(pratique),而符号就是物以及物的操持性方式表征出来的差异性意指关系。在社会生活中人们“获得物、使用物和摆弄物品的某种特殊的在场方式,正是这种物的异质性的操持生成了新的表意符号关系,社会由此被符码化”。(37)张一兵:《符号之谜:物质存在的化蝶幻象——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批判性文本解读》,见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正像传统社会以占有物来表示社会身份和地位一样,现在人们通过对物的操持来建构起整个社会关系的阶层结构:“物是一个显现社会意指的承载者,它是一种社会以及文化等级的承载者——这些都体现在物的诸多细节之中:形式、质料、色彩、耐用性、空间的安置——简言之,物构建了符码。”
在鲍德里亚看来,消费社会的逻辑已不再是马克思所言的市场逻辑,而是符号交换的逻辑。在消费社会,人们被各式各样的商品/客体所包围,消费已经控制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样一种社会已经变成了一种意义结构和文化系统,这意味着符号化商品建构出的差异秩序已经取代了商品社会下的等级秩序,社会出现了对人的新的要求:人不仅要被驯化成一个合格的劳动力,还要进一步被驯化为一个合格的消费者。这种符号也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表达,而是有了自身的主动性,因为符号不再是为了反映现实,而是符号本身就成了现实,这也就是消费社会符号价值的意义。 通过以上论述,鲍德里亚将物的符号价值以及符号带来的阶层之间的区隔放置于其异化理论的核心,显示出其与马克思异化理论的不同。
那么为什么马克思和鲍德里亚会将他们的异化理论建立在不同的逻辑前提即交换价值或符号价值之上呢?这一点需要我们从社会的形态差异去理解马克思和鲍德里亚异化理论的差异。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资本主义尚处于发展的初期阶段,虽然资本主义工业已经得以发展,但从总体而言,整个社会生产的产品处于稀缺状态,再加上资本积累的需要,资本家对工人实行残酷的剥削,工人生活水平极低,其劳动获得的产品处于仅仅能够满足人的基本生存和繁衍下一代的水平。因而,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其核心目标是生产和资本积累,而不是消费。在此情况之下,人(工人)首先是作为一个生产者而不是消费者而存在的,而人的消费也仅仅限于衣食住行等自然意义上的需求。在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一文中,就能够体现出当时社会思想家对消费的一般认识:
无论我们把生产和消费看作一个主体的活动或者许多个人的活动,它们总是表现为一个过程的两个要素,在这个过程中,生产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起支配作用的要素。消费,作为必需,作为需要,本身就是生产活动的一个内在要素,但是,生产活动是实现的起点,因而也是实现的起支配作用的要素,是整个过程借以重新进行的行为。……所以,消费表现为生产的要素。(38)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见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1页。
当时无产阶级的生活表现为绝对的贫困,整个社会处于完全匮乏的状态,工人所关心的是能否获得与自身劳动力相匹配的交换价值,而涉及不到商品的品味和符号价值。所以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最终指向的是现实的人的生存状态,指向的是工人整个生产过程中所处的异化状态,而不是工人在消费过程中的异化状态,不是符号消费之下人们的异化处境。
随着技术的进步、社会生产力的不断提高,生产的商品越来越丰盛,其相对价格也大幅降低,这使得中下层已经能够享用充足的日用消费品。福特制的出现,实现了商品的标准化和规模化的生产,后福特制的出现则进一步将大众消费引向个性消费,西方社会从生产时代正式迈入消费时代。一方面,资本主义为了维持自身的统治,为了避免周而复始出现的经济危机带给社会秩序的破坏,开始以种种方式刺激和鼓励消费来消耗掉大量社会产品。“消费先行于积累之前,不断地向前逃逸,强迫地投资、加速地消费、周期性通货膨胀(节约变得荒谬):整个体系也由此而来,人们先购买,再用工作来偿还。”(39)鲍德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83页。另一方面,随着像沃勒斯坦所说的全球资本主义“核心—半边缘—边缘”经济体系的建立,使得一些西方社会实际上可以通过这样一种经济结构变相地将国内的阶级剥削转化为全球性的国与国之间的经济剥夺,在国外则以高科技产品获得巨额利润,在国内则以高福利的方式给劳动者以补贴,从而使他们能够做到充足消费。生产与消费的割裂超越了地域的限制,具有了全球性的特征。这样随着社会财富的猛增,西方社会的无产阶级已经能够进行充分的消费,他们也由绝对贫困变成了相对贫困。此时,社会不同阶级之间矛盾,已不像工业社会那样表现为有与无的极端对立,而是表现在后工业社会不同阶级在所得方面上品质方面的差异。由此,社会的不平等不再仅仅表现于生产与交换之中,更多地表现在消费领域之中:
生产的主人公的传奇现在已经让位于消费主人公。自我奋斗者、创始人、先驱者探险家和垦荒者伟大的典范一生,继圣人和历史人物之后,竟演变成了电影、体育和游戏明星、浪荡王子或外国封建主的生活,简言之,成了大浪费者的生活。(40)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5页。
消费已经变成了振兴经济的主要手段。浪费式的消费已变成一种经济任务,一种无意识的强制性的指令。消费社会需要生产商品,但更需要消费商品,因为“生产的东西并不是根据其使用价值或可能的使用时间而存在,而是恰恰相反,根据其死亡而存在的”。(41)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第26页。
在消费领域中,虽然消费品的使用价值对每一个消费者来说是均等的,但是消费品的品味或者意义性特征却有着天壤之别,因此这种符号意义的差异仍然能够作为区分人的标志也就成为社会分层的标志。在此,鲍德里亚将马克思在劳动领域的异化转移到消费领域中,为我们呈现出在大众消费社会人所表现的异化状态。符号消费不仅区分人,而且还让人沉陷于这种消费之中不能自知、不能自拔,从而实现社会控制的目的。
鲍德里亚曾经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美拉尼西亚的土著人曾经被天上飞行的飞机搅得心醉神迷。但是,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在他们那里降落过。白人每次都成功地将它们接收。因为他们在地面的某一区域布置了相似物,用以引导飞机的飞行。于是,土著人便用树枝和藤条建造了一架模拟飞机,精心策划出一块夜间照亮的地面。他们耐心地等待着真飞机前来着陆。(42)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第7-8页。
鲍德里亚此处使用了暗喻。白人指的是上层消费阶级,飞机指的是他们的消费产品,美拉尼西亚土著人指的就是中下层大多数的消费者群体,而这架用树枝和藤条建造的模拟飞机就是中下层阶级对飞机的复制品。毫无疑问,鲍德里亚并不是简单地给我们讲这个故事,实际上他是想用这个故事来展现消费社会中人的异化状态。在消费异化中,具有不同符号意义的消费品充斥着商品世界并按照金字塔式的等级顺序排列,在广告等大众传媒的影响之下,所有的人都普遍对高品位的消费产品产生了好奇,并试图疯狂追寻这种商品。但就像美拉尼西亚人永远变不成白人一样,中下层的消费者实际上永远不会也不能去享受这些高档消费品带来的真正的幸福。但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却有这些高档消费品的替代方式,那就是拟真品。这种拟真品“本身所提供的满足感等同于模拟飞机,等同于美拉尼西亚人缩小了的模型,也就是反映了潜在的极大满足、十足的富裕以及最终受到圣迹显示者背后的狂喜。其强烈的期盼使得日常生活的平庸得以延续”。(43)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第8页这便是我们生活中所充斥的大量的拟真品的真正含义。在拟真秩序中,我们不断地将现实按照这一模式来模拟、复制,以至于我们模拟复制出来的东西成为了我们存在的基本方式,而原初意义上的自然性真实物则难以被辨别和发现。
鲍德里亚认为,在现代社会广告、影像等媒介的影响下,真实不断被复制,景观终结了,真实变成了超真实(hyper reality),而传统的现实在拟真中则全面瓦解了。在拟真中,非真实从真实中被重新调制出来,它比真实更真实。这个更真实,并不是说拟真之物会比真实更真实,而是说,拟真在现代社会里面占据了已经死亡了的真实的空位。在拟真中一切都成为了不确定的符码,一切强调理性、进步、解放的历史都被统统地解构和废除掉了,剩下的只是符号的暴力和符号统治之下的坐在电视机前被符号摆弄的沉默的大众,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真正的暴力和真正不可打破的控制,我们彻底陷入了失去了真实性的异化社会。
既然真实性已经完全被消解掉了,那么要想在这种虚空的符号中去寻求异化的解决,该怎么办呢?鲍德里亚最后找到的乃是“诱惑”。诱惑这一概念是鲍德里亚在思考法国男女两性关系时提出的,这一概念本意指女性的化妆、打扮、矫揉造作都是诱惑的方式,在女性对男性的诱惑过程中,女性这一传统意义上的客体因为有了诱惑,而具有了主动性。鲍德里亚把这个概念引申到社会理论中,用来反思现代人异化模式解决的可能。
在鲍德里亚看来,既然现代社会是一个抹杀了真实与幻象界限的社会,既然拟真品已经完全取得了对真实的胜利,如果我们还是从理性的角度来恢复真实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已不可能。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妨放弃我们自身的主体地位,让自己心安理得接受这种被动和客体的地位。面对大众传播媒介的诱惑我们不是排斥它,而是欣然接受它,欣然享受这种大众媒介所提供的一切并沉浸其中。这样我们虽然放弃了自身的主体地位,但是我们也变成了客体的一部分,而且按照诱惑理论,我们甚至能在这种诱惑中变被动为主动。这样,真实和拟真的关系就已经不再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变成了二者的交互关系,变成了一种互动的游戏。(44)夏莹:《作为一种批判理论的消费社会理论及其方法论导论》,博士学位论文,清华大学哲学系,2004年,第58-61页。这样诱惑就打破了拟真世界构建的虚假对立的二元模式,突破了主客体的权力关系,并成为拟真世界中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鲍德里亚对现代人异化的思考是悲观的。虽然,他最后费尽心力思考出了一个诱惑的解决方案以应对现代人的异化处境,但是这一方案是存有疑问的。因为我们会怀疑在诱惑的过程中,如果我们自身放弃主体性而成为客体的一部分,我们是否能够再培育出主体性?或者我们自身会蜕变为大众媒介以及人工智能的奴隶,这谁又能想到呢?总之,在层层符号的迷雾之下,鲍德里亚并没有看到人类能够摆脱异化处境的方案。这是因为鲍德里亚始终没有从总体性社会结构变迁的角度去思考异化这一问题,他的框架始终是资本主义晚期消费社会这样的背景,他也没有去思考超越这一社会意识形态的可能性,因此他的理论工作只是在既有框架下去完善和改良。而马克思的理论则突破了这一点。他的理论站在更高的社会层面来思考这一问题,充满了乐观的精神,抱有对人类冲破异化之网、重获自由状态的必然信念。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暗含着人类消除异化、通向自由的道路。
马克思认为,随着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工人的生存状态不是得以进步而是更加后退,工人变成赤贫者,贫困和人口比财富增长得更快,工人的生活沦为奴隶的生活,在这个时候无产阶级将作为历史的先进阶级登上历史的舞台,工人通过结社运动联合起来对抗整个资产阶级,一步步地成为社会的主要统治力量。由于无产阶级没有自身的特殊利益而始终代表全人类的利益,是历史上最为先进的阶级,无产阶级将断然否定财产私有制,因为其是建立在阶级对立上面、建立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上面最后的形式。对财产私有制的扬弃,也会导致对异化的扬弃,因为财产私有制不过就是异化状况的实际表现:“人变成对自己来说是对象性的,同时确切地说,变成异己的和非人的对象;他的生命表现就是他的生命的外化,他的现实化就是他的非现实化,就是异己的现实。”(45)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81页。因此,对财产私有制的扬弃必然会导致对异化的扬弃,对异化的扬弃必然会导致人的自由。马克思指出:
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人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的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范围内实现的复归。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46)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译,第77-78页
在马克思看来,异化的消解路径和共产主义的实现路径是合一的。只有逐步废除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特定的生产关系而代之以共产主义公有制的生产关系,人的异化才能彻底消除。因此,异化问题的解决,不是单靠某一个社会因素的改进就可以实现,这个问题是一个总体性的社会问题,而总体性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依靠总体性社会结构的变迁。人的异化,归根到底是社会结构的扭曲和异化,只有彻底地纠正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结构,人的异化才能消解,这便是马克思所给出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