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笔记中的《尚书》类文献

2021-12-01 02:18赵成杰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092
关键词:训诂尚书笔记

赵成杰(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尚书》在经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经过历代学者的校勘、注释、整理、传播,逐渐形成了中国经学史上的《尚书》学。《尚书》文献在流传过程中分化出“元典文本”和“次生文本”两种文本状态,元典文本一般指《尚书》流传中已经形成典范的各类注释本,如唐代孔颖达《尚书正义》、宋代蔡沈《书集传》、明代胡广《书经大全》等《尚书》注本。次生文本是阐释元典文本所形成的文本,包含两类:一是以《尚书》为中心,对《尚书》全书或部分篇章进行训诂、考证、辨伪的著作,这部分著作大都集结为专书,如宋人林之奇《尚书全解》、黄度《尚书说》,元人陈谟《书经会通》、马明衡《尚书疑义》,明人陈第《尚书疏衍》等,这类著作构成了《尚书》学史的重要部分;二是以学术笔记形式对《尚书》所涉历史地理、天文历法、文字声韵进行考证的著作。宋代以来,诸如王应麟《困学纪闻》、郑瑗《井观琐言》就对《尚书》进行过详细考辨。

清代的经学研究在经学发展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取得大量超越前人的重大成果,清代《尚书》学研究是在清代经学发展的大背景下开展的。刘师培将清代汉学变迁分为怀疑派、征实派、丛缀派和虚诬派,反映在《尚书》研究方面便是清初阎若璩、毛奇龄等人的《尚书》辨伪研究;清中叶惠栋、江声、孙星衍等人的《尚书》考证研究以及阮元、段玉裁等人的《尚书》集释研究;清末庄述祖等人的《尚书》谶纬研究等。(1)陈祖武:《清代学术源流》,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据统计,清代群书考证笔记有314种(2)清代学术笔记计314种,分为以考证群书为主要内容的著作和群书、事物兼考为主要内容的著作。其中,王引之《经义述闻》、王念孙《读书杂志》学界研究较为充分,笔者《索引》中不再收录。可参见李寒光:《清人群书考证笔记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2017年。,如何整理、归纳学术笔记中的《尚书》类文献,对准确评价清人的《尚书》学成就至关重要。(3)值得注意的是,与清代学术有关的论著往往注意到笔记材料的使用,这类论著在考察并综合各种史料基础上,提炼和总结学术观点,而非以学术笔记作为落脚点进行研究。郭康松《清代考据学研究》(2001)屡引学术笔记材料,如王引之《经义述闻》、赵翼《陔余丛考》等;刘墨《乾嘉学术的知识谱系》(2003)在考证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时亦有对学者学术笔记的讨论;王汎森《权力的毛细血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2015)引用大量学术笔记材料考证清代的学术与思想。专门以学术笔记为中心研读《尚书》的论文有:赵成杰、赵朝阳:《钱大昕的〈尚书〉学研究》(《汉语史与汉藏语研究》第六辑,2019年)、赵成杰:《俞樾〈尚书〉学研究及其得失》(《宏德学刊》第十二辑,2021年)等。然而,从清人学术笔记中归纳清人的《尚书》学成就,学界似乎并未予以应有的重视。本文以笔者所编《清人笔记所见〈尚书〉类文献篇目分类索引》(以下简称《索引》)为中心,试图勾稽清人笔记中的《尚书》史料,通过清人笔记中的记载,考察清人在《尚书》方面的贡献。

一、清人笔记所见《尚书》类文献之分期

学界对清代学术笔记早有关注,20世纪20年代上海进步书局出版了《笔记小说大观》,收录清代学术笔记100余种;70年代,中国台湾地区出版了《笔记小说大观丛刊》,其中清代笔记约700种;1977年至2010年,中华书局陆续出版了《学术笔记丛刊》,收录清人笔记24种;2005年,徐德明、吴平主编了《清代学术笔记丛刊》,收录清人笔记240种,呈现了清人学术笔记最重要的部分。《索引》以《清代学术笔记丛刊》为中心,结合《清代诗文集汇编》《清代稿钞本》《清代家集丛刊》《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等丛书,(4)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北京:学苑出版社,2005年;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编:《清代稿钞本》,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徐雁平、张剑主编:《清代家集丛刊》,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陈红彦、谢东荣、萨仁高娃主编:《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统计出涉《尚书》类笔记206部,计3265条。

《索引》按照《尚书》篇章类别,将笔记中的3265条分成六大类,分别是通论、经文、序跋、孔传、尚书大传、待考。其中,通论类542条,经文类2594条,序跋类20条,孔传类4条,尚书大传类73条,待考32条。经文类又细分虞书539条,夏书488条,商书286条,周书1178条。《尚书》各篇中超过50条的有:《尧典》208条,《舜典》157条,《皋陶谟》59条,《益稷》78条,《禹贡》419条,《盘庚》115条,《泰誓》56条,《洪范》132条,《金縢》79条,《大诰》61条,《康诰》77条,《酒诰》53条,《洛诰》51条,《无逸》59条,《顾命》51条,《吕刑》82条,可见清人在《虞书》和《周书》上更为注意。

从清人笔记角度考察,所涉《尚书》类较多的笔记有:俞樾《群经平议》178条,王鸣盛《蛾术编》173条,朱彬《经传考证》113条,徐灏《通介堂经说》83条,朱亦栋《尚书札记》70条,戴震《经考》62条,杨琪光《经义寻中》59条,桂馥《札朴》58条,武亿《补经读考异》55条,范尔梅《读书小记》52条,洪颐煊《读书丛录》51条,顾炎武《日知录》44条,俞正燮《癸巳类稿》《癸巳存稿》44条,张嘉禄《困学纪闻补注》41条,吴承志《横阳札记》40条,顾成章《西崖经说》40条,黄生《义府》34条,孙志祖《读书脞录》30条,沈濂《怀小编》30条,凌扬藻《蠡勺编》26条,李惇《群经识小》25条,赵翼《陔余丛考》21条,袁枚《随园随笔》21条,王玉树《经史杂记》20条,徐鼒《读书杂释》22条等。内容涉及《尚书》学史、《尚书》源流、《尚书》真伪、《尚书》训诂、《尚书》思想等问题,笔记内容大大充实了《尚书》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这是与以往《尚书》研究截然不同的。

清代《尚书》学研究有如下派别之分:以阎若璩、毛奇龄为代表的辨伪派;以江声、王鸣盛为代笔的考证派;以段玉裁、孙星衍为代表的注疏派;以庄存与、陈乔枞为代表的今文学派等等。(5)古国顺:《清代尚书学》,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1年。学界一般以学者和著作为中心考察《尚书》学在清代的发生发展及其特色,忽略了大量学术笔记中的《尚书》文献,具体可以分为以下几个时期来论说。

(一)清初笔记中的《尚书》文献

清初学者的《尚书》研究接续了明末遗风,有代表性的如顾炎武《日知录》、阎若璩《潜邱札记》等,大量笔记仍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学界也仅以几位重要学者的思想来诠释这一时期的《尚书》学成就。清初,涉及《尚书》考证的笔记虽只有二十余部,却为乾嘉学术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主要是作者对《尚书》做的札记,篇目有《帝王名号》《惠迪吉从逆凶》《西伯戡黎》等四十余则,如辨《微子之命》:“以其旧爵名篇,而知武王、周公之仁,不夺人之所守也。后之经生不知此义,而抱器之臣、倒戈之士,接迹于天下矣。”(6)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页。再如考证《古文尚书》篇章分合,也多发前人所未发:“然则今之《尚书》,其今文、古文皆有之,三十三篇固杂取伏生、安国之文,而二十五篇之出于梅赜,《舜典》二十八字之出于姚方兴,又合而一之。”(7)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第46页。《日知录》考证《尚书》涉及语言文字、历史地理、天文历法等内容,后人李遇孙《日知录续补正》以及黄侃《日知录校记》又对《日知录》多有补正。

尤侗(1618—1704)的两部笔记《艮斋杂说》与《看鉴偶评》涉及不少《尚书》考证,如《艮斋杂说》卷一《尚书亦多逸者》考辨《尚书》之篇章分合,《书序成王既伐管叔蔡叔康叔》考辨管叔、蔡叔、康叔分封之事迹,《宋儒疑金縢为伪书》考证《金縢》之真伪。(8)尤侗:《艮斋杂说》,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4册,第11页。《看鉴偶评》五卷,卷一有《尧舜禹皆称名也》辨析尧、舜、禹之姓名;《书传称四岳》认为“四岳”乃羲和之四子等等。(9)尤侗:《看鉴偶评》,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4册,第131页。

黄生(1622—1696),字扶孟,号白山,安徽歙县人,著有《字诂》《杜诗说》等。其《义府》卷上涉及考证《尧典》《大禹谟》《仲虺之诰》等篇章。《义府》多是以声韵之学,考释《尚书》之文字,即所谓“因声求义”,如《天明畏》:“畏即古‘威’字,示人以畏,则平声;人望而畏,则去声。后平声者借用‘威’字,故去声者遂专为‘畏’字。此处一义分为二文,乃传写之讹也。”(10)黄生:《义府》,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4册,第255页。《义府》本为训诂著作,其所运用以形索义、因声求义、比较互证三种训诂方法考辨经典,值得借鉴。

清初的笔记还有万斯同《群书疑辨》,是书卷一为《古文尚书辨》,主要分三篇。第一篇从接受角度考辨《尚书》之文本,第二篇从传授角度考辨《尚书》之流传,第三篇从文字角度考辨《尚书》之今古文。臧琳《经义杂记》受阎若璩的影响较大,对《尚书》真伪进行考辨。徐文靖《管城硕记》多是先引前人观点,再以按语形式加以说明。孙奇逢《读书札记》、虞兆湰《天香楼偶得》、焦袁熹《此木轩杂著》、方苞《读经》等笔记涉及《尚书》内容较少,考证不甚精详。

(二)清中叶笔记中的《尚书》文献

经过清初的学术沉淀,清中叶学者的《尚书》研究呈现出多领域、全方面的研究趋势,前期主要有江永《群书补义》、洪颐煊《读书丛录》、陈鳣《简庄疏记》、钱大昕《潜研堂答问》、戴震《经考》、李惇《群经识小》等笔记,中后期又出现武亿《经读考异》、孙志祖《读书脞录》、庄有可《慕良杂纂》、沈可培《泺源问答》等。乾嘉学派主要分吴、皖二派,据章太炎《訄书·清儒》知皖派学者主要有江永、戴震、卢文弨、段玉裁、孔广森、王念孙、王引之等人,戴震作为皖派宗师,治学不但重视音韵、训诂及名物考据,亦重视经典的实际内容。

江永以考据见长,精于比勘,开皖派经学研究之风气,著有《乡党图考》《读书随笔》等。江永《群经补义》卷一有《尚书补义》,如释“泾属渭汭属”:“谓泾水注于渭水之内,古属、注二字通用,《士昏礼》记:酌玄酒属于尊。郑云:属注也。匠人水属不理,孙谓之不行。郑云:属读为注。此属字之义正如是。”(11)江永:《群经补义》,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11册,第468页。此书以语词训诂为主,其《尚书》研究亦多涉训诂。

戴震、金榜、程瑶田皆是江永的弟子,众人皆以训诂、考据见长。戴震是乾嘉时期皖派的代表,《经考》涉及《尚书》考证62条,如《经考》考证“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云:“古测天之器,其制不传。后世浑天仪设玑、衡以拟其名,未有能实得古制者也。在璿玑玉衡者,审验天行也。以齐七政者,齐人事合天也。庶绩熙凝之本也。至若五星之行,无关授时之大,在历家积验知之,岂所急哉?”(12)戴震:《经考》,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21册,第18-19页。《经考》中所涉《尚书》以考证阴阳五行、天文历算为主。

吴派始于惠栋,主要学者有江声、余萧客、王鸣盛、洪亮吉、王昶、钱大昕等人,治学主张从文字入手,重视传统音韵训诂,惠栋以易学闻名,主要有《易汉学》《周易述》等,王鸣盛则受阎若璩等人影响,撰有《尚书后案》等。总体上说,吴派的考据多从文字音韵入手,以训诂名物为本。

惠栋《松崖笔记》卷一有“古文孝经尚书”条、卷三有“古文疏证”条;《九曜斋笔记》卷二有《伪尚书出中侯》及《洪范学》等;《九经古义》著录《尚书》内容较多,卷三、卷四为《尚书古义》,主要释读《尚书》经义,如释《无逸》:“乃或亮阴,三年不严。其惟不言,言乃雍。”“《正义》引郑氏注云:其不言之时,时有所言,则群臣皆和谐。”“《坊记》引此云:三年其惟不言,言乃讙。《鲁世家》载《无逸篇》与《坊记》同……栋案:《史记》所载者,伏生所传今文《尚书》也。郑氏之注补与《正义》同者,当在《书大传》中。后所注者乃贾氏所传古文《尚书》也。”(13)惠栋撰、邓志峰点校:《九经古义》,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儒藏》第96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769页。

清中叶其他笔记还有田同之的《西圃丛辨》。田同之(生卒年不详),字彦威,山东德州人,康熙五十九年(1720)举人,著有《西圃文说》《诗说》等。《西圃丛辨》卷一有《兖济截河》《尧舜禹皆名非谥》,卷五有《尚书古今文》《石经尚书》《洪范商书》等。如《石经尚书》云:“晁氏曰:伪蜀周德真《书经》文有‘祥’字,皆阙;其画亦阙‘民’字之类,盖孟氏未叛唐时所刊也。”(14)田同之:《西圃丛辨》,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13册,第297页。

(三)晚清笔记中的《尚书》文献

经过清中叶朴学的发展,晚清经学呈现出偏向政治、思想的研究倾向,学者对《尚书》思想、《尚书》辨伪更为留心。这一时期的学术笔记主要有林春溥《开卷偶得》、宋翔凤《过庭录》、严元照《娱亲雅言》、郑献甫《愚一录》、张文虎《舒艺室随笔》、邹汉勋《读书偶识》、徐鼐《读书杂释》、徐时栋《烟屿楼读书记》、于鬯《香草校书》、杨琪光《经义寻中》等。

张文虎(1808—1885),字孟彪,号啸山,江苏南汇(今属上海)人。其《舒艺室随笔》所涉《尚书》内容主要有考证《尧典》“钦明文思”,《皋陶谟》“惟帝其难之”,《禹贡》“覃怀厎绩”,《金縢》“穆卜”等,如释“穆卜”为“卜之穆庙也(文王之庙)”,并云:“周公盖欲祷于三王,不循常卜,故曰‘未可以戚我先王’,乃别为三坛同坛,合大王、王季、文王而卜之也。他日,成王因天变而惧,将与大夫卜于祢庙(此武王之庙)。及见金縢之书而止,故曰‘其勿穆卜’也。”(15)张文虎:《舒艺室随笔》,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52册,第303页。

杨琪光(生卒年不详),字仲琳,湖南武陵人,其《经义寻中》以《尚书》篇章为标题,评述《尚书》各篇章内容大义。如《读禹贡》:“《贡》诚为宇宙横文雄篇哉!中有架构、经纬、起讫、提束以及总揽旁汇,凡文家法律,无不于此赅焉。”又如《读甘誓》:“帝启政迹不槩于书契,甫嗣阼,遽有征匡,亲总雄俊;致天讨,摧城搟都,勦命绝祀,观厥誓言罪例,有扈氏惟威侮怠弃,宜不有此震怒也。”《读汤誓》:“《传》称汤武革命,应顺天人,而此誓首有不恤众言,是显有怫众之迹,然殷民谓舍己稼事之非宜,非谓夏命之不宜革耳。”(16)杨琪光:《经义寻中》,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68册,第300-301页。

晚清笔记所涉《尚书》的还有一些。宋翔凤《过庭录》卷四至卷五收录《尚书》内容,如卷四考证《尧典》中的“九族”“中星”“四岳”,卷五考证武王伐纣年份及周公摄政史事。(17)宋翔凤:《过庭录》,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43册,第48页。沈涛《铜熨斗斋笔记》卷一考证《尧典》“晹谷”、《舜典》“教胄子”、《金縢》“周公奔楚”等。(18)沈涛:《铜熨斗斋笔记》,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44册,第171页。王玉树《经史杂记》卷二涉及较多《尚书》考证,如“郑解洪范”“伪孔改字”“洪范改字”等,涉及较多《尚书》异文研究的内容。(19)王玉树:《经史杂记》,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45册,第45页。沈濂《怀小编》偏重《尚书》文本校勘,如卷一有“坊本脱误”“分章断句”等条目。吴承志《横阳札记》更为关注《尚书》篇章分合,如卷二有“伏生得二十九篇”“尚书古文经五十七篇”“大小夏侯经二十九卷”“今文无序增入大誓”等条目。(20)吴承志:《横阳札记》,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52册,第29页。徐鼒《读书杂释》卷二涉及《尧典》“方鸠僝功”“重华文命”、《禹贡》“草木渐包”“东迆北会于汇”等条目,以史事考证为主。陈澧《东塾读书记》多涉《尚书》辨伪,如卷五“郑义与伪孔不同”“伪古文袭用诸经传之语”“孔传之伪孔疏亦似知之”等。(21)陈澧:《东塾读书记》,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53册,第39页。

二、清人笔记所见《尚书》类文献之分类

从内容上看,清人笔记所见《尚书》类文献可分三大类八小类。一是训诂类,下分文字、训诂等内容,文字类笔记运用石经文献辨析《尚书》异文,如戴震《经考》“汉一字石经”、郑献甫《愚一录》“古今文尚书异文”等;训诂类训释篇章语词,如倪思宽《二初斋读书记》“《尚书》九族”、赵绍祖《读书偶记》“西伯戡黎”等。二是校勘类,下分版本、校勘、源流等内容,版本类所见只有十余则,如王鸣盛《蛾术编》“南国子监本”、臧琳《经义杂记》“尚书泰誓有三”等;源流类考辨《尚书》流传,如孙奇逢《读书札记》“书经源流”,洪颐煊《读书丛录》“百两篇《尚书》”,刘庠《俭德堂读书随笔》“《尚书》篇目”等。三是杂类,下可分引书、辨伪、杂考等,引书类主要是经典引《尚书》文本,如《校订困学纪闻集证》就收“《吕氏春秋》引《夏书》”“《说文》引《禹贡》”等十余则(实则为王应麟《困学纪闻》所引);辨伪类辨证《尚书》伪书,如戴震《经考》考证赝《君陈》《毕命》等二十余则,徐时栋《烟屿楼读书志》“造作伪书有于无意中自露破绽”等;杂考类相对复杂,涉及考察名物、制度、天文、典仪等多个方面,偏重历史的考证,训诂则偏重文本内容的训释。

(一)《尚书》训诂类笔记

清人笔记中记载的《尚书》训诂类文献约两千条,多是篇章语词、史事的训诂。不少笔记训释同一语词,或详或略,如《甘誓》“予则孥戮汝”句,分别有鲁学孟《三经异同条辨》、武亿《群经义证》、俞樾《群经平议》、顾成章《西崖经说》等训释;《说命》“亮阴”则有惠栋《九经古义》、萧昙《经史管窥》、朱亦栋《尚书札记》、陈鳣《简庄疏记》等几家阐发。《武成》“王朝步自周”,亦有顾炎武《日知录》、崔应榴《吾亦庐稿》、林春溥《开卷偶得》等笔记说明。

训诂类笔记的作者以乾嘉学派为代表,如钱大昕、王鸣盛等学者。钱大昕承袭其祖父“读书必先识字,故于四声清浊,辨别精审,不为方音所囿”(22)钱大昕:《先大父赠奉政大夫府君家传》,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9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20页。的读书方法,又受到清初以来考据学风气的影响,精善文字、训诂、音韵之学,以为治学之基。(23)漆永祥:《乾嘉考据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120页。钱氏强调治经必先通训诂,其于《与晦之论尔雅书》云:“夫六经皆以明道,未有不通训诂而能知道者。欲穷六经之旨,必自《尔雅》始。”(24)钱大昕:《与晦之论尔雅书》,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9册,第574页。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收录了不少训诂《尚书》内容的文字,如卷一“于於”条云:“‘于’‘於’两字义同而音稍异。《尚书》《毛诗》例用‘于’字,唯《金縢》‘为壇於南方北面’‘乃流言於国’‘公将不利於孺子’,《酒诰》‘人无於水监,当於民监’,……仍用‘於’。”(25)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一,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7册,第13页。再如《多方》“予惟率肆矜尔”,《论衡·雷虚》引作“予惟率夷怜尔”,“矜”作“怜”。《十驾斋养新录》卷一云:“‘矜’‘怜’古今字,《论语》‘则哀矜而勿喜’,《论衡》引作‘怜’。”(26)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一,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7册,第17页。钱氏所谓“古今字”,即此处古用“矜”而汉人用“怜”之意,属于同义换用。

俞樾在《尚书》训诂方面贡献也是非常突出的,所著《群经平议》收录《尚书》四卷,其《尚书》研究表现为必通假借、重视条例、经子互证以及运用二重证据法等方面。如“经子互证”方面,俞樾拈出以子证经之说。《尧典》之“纳于大麓”,桓谭《新论》云“昔尧试舜于大麓者,领录尚书事”,读“大麓”为“大录”,陈乔枞考此为西汉今文夏侯说。(27)陈乔枞:《今文尚书经说考》,《续修四库全书》第4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5-96页。《管子·大匡》有“臣禄齐国之政”之语,俞樾读“禄”为“录”,并据之谓《尚书》今文“大录”之说古已有之。(28)俞樾著,王华宝整理:《诸子平议》,南京:凤凰出版社,2020年,第30页。又《康诰》之“哉生魄”,伪《孔传》释为“始生魄,月十六日,明消而魄生”。《法言·五百》云“月未望则载魄于西,既望则终魄于东”,俞樾据此定伪《孔传》解“哉生魄”之误。(29)俞樾著,王华宝整理:《诸子平议》,第694-695页。“二重证据”方面,如《尚书·尧典》“巽朕位”之“巽”,《史记·五帝本纪》作“践”,俞樾著《尚书平议》初从之,(30)俞樾:《尚书平议》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78册,第38页下。又疑“巽”或当读为“纂”。其后于《吴平斋〈两罍轩彝器图释〉序》中云:“余尝著《群经平议》解《尚书》‘巽朕位’,谓‘巽’为‘纂’之叚字,及读薛尚功《钟鼎款识》有宰辟敦三,其文并云‘用馔乃祖考事’,则固尝叚‘馔’为‘纂’。……古彝器铭词之可宝贵如此,吾人欲读古书,安可不观古器哉?”(31)俞樾:《吴平斋〈两罍轩彝器图释〉序》,《春在堂全书·春在堂杂文集续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77页。

俞樾熟悉小学,精通古书条例,且援引彝铭为证,所以时能度越前人。至于俞氏诂释《尚书》经文的不足之处,李慈铭谓其“涵泳经文,务抉难词疑义,而以文从字顺求之,盖本高邮王氏家法,故不主故训,惟求达诂,亦往往失于武断。或意过其通,转涉支离”,(32)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112页。此亦通人之弊。俞樾虽以王氏律令治经,但并不完全运用语言系统内部规律训诂,往往使用语言外部证据或孤证作解,这也导致训读出现了失误。

(二)《尚书》校勘类笔记

读经必先通小学,欲通小学必先清除文本障碍,于是校读文字、梳理异文便成为乾嘉学者的首要工作。清代重要的经学家无一不是从校读文字入手,逐渐深入文本内部考证《尚书》内容,校勘类笔记中以惠栋《九经古义》所取得的成就最为突出。

惠栋首举汉学大旗,继承了顾炎武“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的学术传统,进一步提出“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读先王典法,必先正言其音,然后义全”(33)惠栋:《松崖文钞》,《续修四库全书》第1427册,第272页。的学术理念,治经以汉儒为宗,主张从古文字入手,重视声音训诂,对清代及后世的学术发展产生了极大影响。惠栋的《九经古义》收录《尚书古义》一篇,是惠栋《尚书》校勘的代表。如“黎民阻饥”,《汉书》作“祖”,《祖乙卣》《盄和钟》皆以“且”为“祖”,论证“阻”应读为“且”。(34)惠栋撰,邓志峰校点:《九经古义》,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儒藏》第96册,第754页。

校勘方法方面,惠栋具有丰富的校书经验,方法娴熟灵活,主要以对校法、他校法和综合法为主。惠氏为校勘《尚书》,汇集了不同版本,除了当时常见通用的毛氏汲古阁刻本外,还利用了铜器铭文、汉石经等。惠氏亦善于利用他校法,他不仅博闻强识,从各类文献材料广征博引,而且对异文进行深入分析,或指出古文与今文之区别,或纠正前人妄改、恢复古文原貌,或论证文字通假,或仅列异文不作分析,皆彰显出惠氏娴熟的校勘方法和深厚的考据功底。(35)赵成杰:《惠栋〈尚书古义〉的校勘方法及其特点》,《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21年第1期。

校勘特色上,《尚书古义》体现在博古崇汉及求本求真等方面。惠栋考证古字古义,引经据典,几乎全采汉儒之说,强调“古训不可改,经师不可废”,经常批驳宋儒。《尚书古义》中随处可见其怀疑、否定与批判之词,如批《古文尚书》是晋人伪作等。惠栋效仿汉儒由小学入手的治学方法,重视文字音韵训诂,探究经书的本义,这表现在从文字考定、音韵训诂切入,论断文字。惠栋认为治经需收集古人之说,无须发表个人见解,这样可避免主观臆断,谓之“缀次古义,鲜下己见”。

(三)《尚书》杂考类笔记

杂考类笔记相对复杂,包括引书、辨伪、《尚书》源流及篇章分合等多方面。引书类如王玉树《经史杂记》卷二《〈孟子〉引〈书〉》,宋翔凤《过庭录》卷五“唐人引今文尚书皆马郑古文”,李调元《卍斋璅录》卷一“《说文》引《逸周书》”等,此篇目多为笔者自拟,多以他书引《尚书》某段文句训释为主,实则仍是训诂类。清人笔记所涉《尚书》辨伪,如阎若璩《潜邱札记》、万斯同《群书疑辨》、戴震《经考》、陈澧《东塾读书记》皆有大量篇章涉及。阎若璩《潜邱札记》卷四“古文尚书冤词”及卷五“尚书古文疏证”均为此类。《潜邱札记》:“孔穿曰:谓臧三耳甚难而实非,谓两耳甚易而实是。人将徙难而非者乎,抑将徙易而是者乎。余则反其辞曰:伪《古文尚书》甚难而实是,不伪《古文尚书》甚易而实非,人将从易而非者乎?抑将从难而是者乎?此余所以不复与毛氏辨,而但付之闵默尔。”(36)阎若璩:《潜邱札记》,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5册,第129页。阎若璩在为毛奇龄《古文尚书冤词》作跋时,坚定了《古文尚书》为伪。

杂考类辨伪方面有一些有代表性的成果,如戴震《经考》卷二考论《古文尚书》若干,以抄录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及各家观点为主;陈澧《东塾读书记》卷五有“伪古文袭用诸经传之语”“造作伪书有于无意中自露破绽”“孔传之伪孔疏亦似知之”等条目;徐时栋《烟屿楼读书志》卷二有“朱子诗集传误信伪孔”“伪古文尚书不知古史体例”等;尤侗《艮斋杂说》卷七“宋儒疑《金縢》为伪书”等。徐时栋(1814—1873)前人关注较少,《烟屿楼读书志》十六卷,卷一至卷十一为证经,“伪古文尚书不知古史体例”条言:“《伊训》有元祀、《太甲》《说命》有三祀、《太誓》有十有三年,《毕命》有十有二年,无知妄作,不必诘者。”(37)徐时栋:《烟屿楼读书志》,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第54册,第139页。

有关《尚书》篇章源流及分合的笔记有:孙奇逢《读书札记》“书经源流”, 姚范《援鹑堂笔记》卷二“伏生又以《舜典》合于《尧典》”“《尚书》凡五十九篇为四十六卷疏”,赵翼《陔余丛考》卷一“虞夏商周书目孔子所分”,彭兆荪《潘澜笔记》卷上“《尚书》错简之说”,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一“尚书篇目七篇说”,吴承志《横阳札记》卷七“周书七十篇”等十余种。孙奇逢“书经源流”篇考订《尚书》源流:“五十八篇,其三十三篇因伏生之传,固易知矣。二十五篇文从字顺,可以大意属读摹拟而得之。其余四十二篇,《商书》过半,安知不尽如《盘庚》《微子》佶屈鏊牙,难以竟读乎。使二十五篇,当日尽皆艰澁,恐亦俱属错乱摩灭之斑,不可复知也。”(38)孙奇逢:《读书札记》,桑兵主编:《五编清代稿抄本》第226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57页。

三、清人笔记所见《尚书》类文献之学术价值

清人笔记中的《尚书》文献纷繁复杂,涉及领域非常广泛,每一时期又呈现出不同的学术特点。总体上看,经学家以训诂《尚书》文字、考订语词为主,前人的清代《尚书》学研究,重点关注每一时代的代表学者,如清初阎若璩、顾炎武,清中叶钱大昕、惠栋、王鸣盛、王念孙,晚清陈乔枞、皮锡瑞、俞樾等,对其他学者关注较少。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形,一是经史笔记较为零散,诸多学者并不专精经学研究;二是存在门派之争,清代中期的吴派、皖派、扬州学派都在《尚书》学领域做出了贡献,其他无门无派学者的著作往往湮没不闻。然而,流传下来的学术笔记仍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在史料学价值和文献学价值两个方面。

(一)史料学价值

清人笔记中蕴藏了大量的经史考证内容,后世学者的《尚书》研究却仍以专著为主要参考,而且“《尚书》学史”的梳理也忽视了笔记材料。这些“被遮蔽的文本”在《尚书》研究中本该占有重要的位置。如焦循《里堂道听录》卷五考证《尚书》篇章分合及演变,孙志祖《读书脞录》考辨《泰誓》真伪,沈可培《泺源问答》推测《金縢》乃后人拟作等。又如张文虎《舒艺室随笔》,训《禹贡》“覃怀”之“覃”为“延”,非地名;邹汉勋《读书偶识》注“常人即庶吉士”之“常”即“掌”字;“驩头”“驩兜”“鴅吺”“丹朱”“讙朱”,古字通用,均为一物等。可以说学术笔记深化了清代《尚书》学的研究,并解决了《尚书》在流传中存在的异文、版本等问题。

史料学价值方面,以钱大昕《尚书》学研究为代表。钱大昕的《尚书》学研究主要体现在辨正文字和答问祛疑两个方面,对于《尚书》学的核心问题,钱大昕亦有精到见解,为清代《尚书》学史的研究提供了参考。

壁中古文《尚书》较今文增多的二十四篇,亡佚的重要原因是古文家并未对其进行注解。对于郑玄不注壁中逸《书》的原因,钱大昕在《潜研堂文集·答问二》论及:“若增多之《书》,既无今文可相参考,虽亦写定,而不为训诂,故马季长云‘逸十六篇,绝无师说’也。自安国以及卫、贾、马诸君,皆未有说此逸篇者,康成又何能以无征不信之说著于竹帛乎?”(39)钱大昕:《答问二》,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9册,第67页。钱大昕以郑玄不注逸《礼》,推测郑玄不注逸《书》之缘由:“朱文公疑康成不解逸《礼》三十九篇,予向亦未谕其故,今因论古文逸篇而并悟及之。”(40)钱大昕:《答问二》,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9册,第68页。

钱大昕还在增补《元史·艺文志》方面取得了成绩,《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四“元艺文志”条云:“余补撰《元艺文志》,所见元、明诸家文集志乘小说,无虑数百种,而于焦氏《经籍志》、黄氏《千顷堂书目》、倪氏《补金元艺文》、陆氏《续经籍考》、朱氏《经义考》采获颇多。”(41)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7册,第400页。《艺文志》“《书》类”罗列元代《尚书》学者51人、著作58种,并著录著作卷数、作者职官等信息,钱大昕为金元时期《尚书》学史的梳理提供了重要参考。(42)钱大昕:《元史·艺文志》,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5册,第7-9页。

(二)文献学价值

《尚书》在历代流传中,产生了大量异文,清代学者自惠栋、戴震、钱大昕、吴汝纶以来做了大量的校勘工作,其中以惠栋最为突出。如惠栋以石经本校勘《盘庚》“曷震动万民以迁”之“震”。《尚书》作“震”,蔡邕石经作“祇”,针对异文,惠氏指出“震”字又作“振”,进而引《皋陶谟》《无逸》《史记》等文献,认为“祇”“振”二字可通。又如《舜典》“徧于群神”之“徧”,谓“是辩为古文,徧为今文也。”(43)惠栋撰,邓志峰校点:《九经古义》,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儒藏》第96册,第753页。

清代学者卢文弨在《群书拾补》中对《尚书》进行了全面校勘,他在校勘《尚书注疏》中,使用了毛晋汲古阁本、武英殿本和元刻明修十行本等版本。其中,毛本为当时通行本,历经多次翻刻,延续了闽本、监本的大量错讹,不可谓善本,故是卢氏校勘底本。元刻明修本虽有大量明代补版,错误之处亦较多,但毕竟是来自元刻十行本,还可上溯到宋刻十行本,因此有很高的校勘价值。武英殿本为当时新出之官本,虽然所依据的是万历北监本,但作了十分细致的校勘工作,对诸多讹误进行了考辨补正。卢氏所据版本不可谓多,然据元刻明修本既可窥见《尚书注疏》之旧式,又可勘正毛本,可谓颇有过于时人之处。如“以王淫过戏怠”,卢氏云:“古、宋本并同,元本讹迨,后遂误作逸。”又如“故此不友先言弟于兄者”,宋元本“者”作“若”,卢氏考证曰:“宋、元本作‘若’,属下句,亦恐误。浦疑是‘也’,余疑是‘皆’字。”(44)卢文弨:《尚书注疏校正》,陈东辉主编:《卢文弨全集》第1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7页。

卢文弨校勘《尚书注疏》还参引了若干种前人著述,其中主要有日本学者山井鼎《考文》和浦镗《正字》。对于《考文》,卢氏重视稀世珍本(古本、宋刻八行本)的异文,大量加以吸收利用,而对《考文》古本、宋本讹误之处亦加以指出,并非一味信从。对于浦镗《正字》无依据的理校卢文弨持谨慎态度,认为不如《考文》古本、宋本更具可信性。

除了校勘文字,在训诂字词方面,清人也做了很多尝试,如吴汝纶在其日记或书信中训读了不少《尚书》字词,《尧典》“肇十有二州”之“肇”,《尚书大传》作“兆”,伪《孔传》训“肇”为“始”,后之学者多从此说。《尚书故》云:“肇、兆同字。郑《大传》注:‘兆,域也。’如《孟子》‘域民’之‘域’。”(45)吴汝纶:《尚书故》,上海:中西书局,2014年,第23页。吴汝纶早在日记中便将此句与《诗经》互证,“按:肇,《大传》作‘兆’,古肇与兆通。《诗》‘肇域彼四海’,郑笺‘肇当作兆’,与此文同。”(46)吴汝纶:《答阎鹤泉》,《吴汝纶全集(四)·日记》卷一,合肥:黄山书社,2002年,第4页。又如《酒诰》“矧惟若畴”之“畴”,伪《孔传》训为“畴咨”。蔡沈则训为“畴匹”(47)蔡沈撰,王丰先点校:《书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02页。,吴汝纶读为“仇”,云:“畴,读‘公侯好仇’之‘仇’。惟若畴者,为尔仇匹也。”(48)吴汝纶:《尚书故》,第196页。以《诗经》为证,颇为可信,“若畴”与“公侯好仇”略同。其后王国维亦谓:“畴通雠。雠,匹也。故引申之畴为类,‘若畴’犹言尔辈。”“雠”与“仇”同。(49)吴其昌:《王观堂先生尚书讲授记》,见王国维:《古史新证》,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2页。

当然,清人笔记中有关《尚书》学的价值不止于此,如文章学价值方面,可以吴汝纶为代表。吴氏治《尚书》最具特色的便是善说行文之法和句法规则,每从古人文法的角度释证疑难。如《金縢》末段周成王亲迎周公后:“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50)吴汝纶:《尚书故》,第160页。文颇奇诡,吴汝纶从文章做法着眼解释了这段文字,可备一说。又如哲学史价值,可以戴震《尚书义考》为代表。戴震秉承“以词通道”的解经方法,对《尚书》进行考辨,并侧重于哲学思想的阐发。(51)戴震:《〈尚书义考〉义例》,《戴震全书》第1册,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第13页。

综上,清人笔记中蕴藏着丰富的《尚书》学材料,每一时期有其学术传承与学术特点:清初学者的《尚书》研究接续了明末遗风,针对《尚书》辨伪做了大量工作;清中叶的《尚书》研究呈现出多领域、全方位的研究趋势;晚清经学呈现出偏向政治、思想的研究倾向。在总结其学术特点的基础上,可将其分为训诂类、校勘类和杂考类笔记三种,每种有其代表学者。清人学术笔记具有史料学、文献学、文章学及哲学史等方面的学术价值,笔记材料的整理对总结清代《尚书》学史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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