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升,刘 岩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劳动概念对于理解近现代社会变迁发展至关重要。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始终贯穿着对于劳动的论述,他彻底反思了西方思想传统对劳动的贬抑和排斥,从克服劳动异化入手探索实现社会解放的现实道路,赋予劳动以实现人类解放的重要意义。而对于马克思劳动概念的批判性反思是阿伦特思想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思考和建构人类积极生活的意义上重置了劳动与现代社会生活的关系,为我们理解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中人的生存境况和思虑人类的未来发展提供了重要参考。可以说,在批判性建构人类美好生活方面,马克思和阿伦特的劳动概念实现了殊途同归。
哲学是在思想中把握它的时代。对劳动的哲学阐释蕴涵对时代变迁发展的深刻理解:“劳动获得重大的社会意义和理论意义,既是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后果,也是它的一个标志性现象。按照中古基督教的正统观点,劳动是对原罪的报应和惩罚,毫无积极价值:人类由于自己的原罪而被诅咒必须汗流满面以劳动为生。一直到新教时代,劳动才获得正面理解的价值,被看作是一种富有意义地充实人类生活的成就,人们开始有意义地享受自己所付出的劳动的成果。市民社会时代的主流观点认为,一种没有劳动的生活根本不值得过,因为劳动不仅是通往满足和享受、财富和威望的首要道路,而且是一切技能、德性和愉悦的源泉。”(1)张盾,等:《黑格尔与马克思政治哲学六论》,北京:学习出版社,2014年,第223页。理解马克思和阿伦特的劳动概念需要明确西方近代历史上这种劳动地位的演变。同时,理解一个人的哲学思想,就是要理解他所处的时代境遇,就是要理解他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思想立场。对马克思和阿伦特劳动概念阐释的差异分析,也是如此。
马克思生活在资本主义快速发展但同时内在矛盾日益凸显的19世纪,此时西方各资本主义国家相继完成了工业革命,机器大工业代替工场手工业,资产阶级日益发展壮大起来,但是无产阶级的生活处境却日益困苦,阶级对立越发显著。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出的:“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2)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8页。当然,马克思肯定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对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所起到的“非常革命”的作用:“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3)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第32页。然而,资产阶级工业革命在变革生产力、推动社会快速向前发展的同时,却也将对无产阶级的剥削和压迫推向了极致,导致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在19世纪,一方面,机器大工业的发展,使得社会生产力水平迅速提高,社会经济不断发展;另一方面,随着生产的社会化程度越来越高,资本越来越集中在少数大资本家手中,无产阶级劳动者的生活苦不堪言。“资产阶级日甚一日地消灭生产资料、财产和人口的分散状态。它使人口密集起来,使生产资料集中起来,使财产聚集在少数人的手里。”(4)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第32页。马克思正是在这种社会状况下,从劳动异化所造成的社会阶级分化与对立的事实出发,以实现无产阶级的自由解放为目标来建构未来理想的人类社会组织形式,以彻底消除压迫与剥削为取向来探索无产阶级革命的现实道路,由此实现人类社会秩序的完善与发展。
马克思就读柏林大学期间实现了从康德、费希特理性理想主义法哲学向黑格尔理性现实主义法哲学的转变,“既具有理性批判精神,又是批判理性与现实的结合、启蒙精神与科学精神的结合”(5)欧阳英:《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探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22页。。1842年初,马克思为《莱茵报》撰稿及担任该报主编,这时他开始直接参与社会政治生活,通过对社会现实状况和一系列社会问题的调查,认识到社会经济因素、社会物质关系的客观性。1843年他通过对黑格尔法哲学进行系统地批判,初步确立了对社会历史现象的唯物主义理解,并摆脱了黑格尔哲学。在1843年底,马克思开始从政治经济学中寻求对“市民社会”即社会物质关系领域的解剖,着手系统地研究政治经济学。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高度评价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劳动观点,认为其抓住了劳动实现人自我确证的本质,并将劳动置于核心位置。在马克思这里,劳动既是一个经济学概念又是一个哲学概念:作为经济学概念,它指的是创造财富的手段,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论》中将其称为“现代经济学的起点”;作为哲学概念,马克思将劳动看作人们获取物质生产资料的手段,并由此拓展为实现人类自由与解放的基础。马克思关于劳动概念的论述包含了他对当时社会现状的反思和异化劳动所带来的社会困境的理性分析批判,同时也寄托了他对实现人类自由解放的诉求和理想。“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表达的正是他对未来社会的美好生活愿景。
阿伦特生活的20世纪充满坎坷、动荡,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时代。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这样描述她所处的时代:“一个世代之中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其间一系列局部战争和革命从未间断过,其后被征服者未得到任何和平条约,胜利者也未得到休养生息,而以预料剩下的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可能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而告终。这一期待的时刻就像丧失了所有希望之后的平静。”(6)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林骧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9页。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危机使得社会矛盾不断激化,第二次世界大战让世界陷入混乱无序、杂乱无章的泥潭,人们颠沛流离,生产生活毫无秩序可言,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几乎毁于一旦。二战结束以后,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催生了第三次科技革命。相较于前两次工业革命,第三次科技革命使得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力的速度加快;各领域的科研不断取得突破性成就,整个社会都在经历战争的创伤后飞速前进。阿伦特面对的正是这一社会现实,她指出现代化的进步在推动社会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世界异化,造成了人们的恐惧,工具理性超越价值理性,人失去了本真的自我,变成了一个符号性的存在:“完全可以想像:现代——肇始于人的活力如此史无前例、生机勃勃的迸发,却终结于历史上已知的最死气沉沉、最贫乏消极的状态。”(7)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54-255页。这是对斯宾格勒笔下“西方的没落”的最真切、最本质的呈现。
阿伦特的一生如同动荡又飞速发展的20世纪,她在苦难中不断思考,在历经伤痛后日臻成熟。阿伦特作为犹太人,在1933年纳粹上台后,深受法西斯主义迫害,被迫流亡海外。这样的经历让她对纳粹有着更加深刻的认识,迫切想要通过理论思考与阐释对法西斯思想进行强有力的反击,在这一问题上,阿伦特与法兰克福学派成员不谋而合。阿伦特师从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她的思想深受二人的影响。她在马堡大学读书时跟随海德格尔学习,受到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后师从雅斯贝尔斯,阿伦特深受雅斯贝尔斯交往理论的启发,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对“行动”的深刻洞见。正是得益于跟随两位老师进行不同的学习并对社会现状进行了深刻反思,阿伦特才能对马克思的劳动观进行批判性思考并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阿伦特在给雅斯贝尔斯的信中写到:“我越是阅读马克思,就越认为你是对的。”(8)伊丽莎白·杨-布鲁尔:《爱这个世界:汉娜·阿伦特传》,陈伟、张新刚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页。阿伦特在撰写《极权主义的起源》时,注意到马克思的思想中所蕴含的西方政治传统的要素,由此她在两位导师的影响及自身对于社会现实的反思中开始了对马克思思想的批判性阐释。当面对工具理性超越价值理性、人自身的情感和价值淹没在工具理性的洪流中的现状时,阿伦特指出,“现代的标志是世界异化,而非马克思所设想的自我异化”(9)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202页。。科学技术的进步使得社会各方面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伽利略望远镜的发明开启了人类发现宇宙的试探性的一步开始,人类不断利用科学技术以达成自身目的,人类不断创造工具,又不断被工具支配。“确实,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不断逼近中心的过程,更背离现代早期探险家和环球旅行家的初衷了;他们的目的是扩大地球,而不是让它萎缩成一个球体;当他们听从远方的召唤时,他们没想要取消距离。”(10)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200页。科学技术闯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将原本遥不可及的事情带到咫尺之间的当下;科学技术带来的通讯和交通大发展使人们的社会生活史无前例地连为一体,但又无情隔断了人们内心的脉脉温情,将世界带入一种孤独冷酷之中。阿伦特对劳动的批判,正是奠基于她对世界异化的分析之上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物质繁荣背后隐含着具有存在意义和生命价值的失落。
在阿伦特看来,劳动是作为出于自身需要而进行的卑贱活动,在劳动过程中人的私人性和自然性受到侵犯和强制性破坏,人的积极生活的各项活动之间失去了界限,社会生活的整体感变得支离破碎,这与阿伦特所构想的理想社会背道而驰。她认为:“劳动动物的社会生活是无世界和游牧式的,因而他们不能建造和定居于一个公共的世界性领域,与劳动动物不同,技艺人完全能拥有一个他自己的公共领域,即使这个公共领域不是一个严格的政治领域。”(11)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122页。对阿伦特而言,劳动应该存在于私人领域,工作虽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从属于公共领域的,但是,只有行动,才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公共领域的活动,只有在行动中,不同的个体之间才能通过交往建立起真正的政治活动。然而,工具理性的流行,使得社会进入到家庭之中,贴近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劳动便也失去其私人性和自由性,人被自己创造的东西所支配,陷入一种普遍异化的境地之中。工具理性在资本主义的发展和人们对物质与金钱的狂热追求中逐渐走向极端,注重效率且消解了人存在的价值,科学技术的普及与应用造成了对人和自然的双重奴役。最初作为手段的工具最终成为了目的,成为了束缚人们的枷锁,价值理性遭到消解和遗忘。“怎样合理地生活”这一程序问题远远超越了“什么样的生活是合理的”这一实质问题,阿伦特深刻意识到了这种现代社会生活的悖谬。重新确立人类美好生活的价值基础,清算工具理性的影响变成了阿伦特建构美好生活理想的重要步骤。由此,阿伦特对马克思用劳动涵盖所有人类活动进行理性分析批判。
马克思与阿伦特所生活的年代相差一个世纪,而这一个世纪西方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经历了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社会矛盾激化、毁灭性的战争爆发、世界陷入战争的混乱、现代化技术突飞猛进,各种思潮不断涌现……人们开始彻底反思未来生活的出路。不同的时代背景造就了两个同样伟大的思想家,积极呈现二人关于劳动概念阐述的历史语境差异,对于思虑现代社会境遇、通达未来美好生活具有重要参考意义。
理解劳动概念,对切入马克思和阿伦特的精神世界至关重要。探究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就不可避免地要考虑他的思想深受德国古典哲学和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影响并实现了根本的革命性转变:“古典政治经济学第一次揭示了劳动的社会历史内容,以此表达了西方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时代精神;黑格尔又将其提升为现代性的一个哲学问题,进一步描述了近代资产阶级市民社会的结构及其矛盾;最后,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尽管只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人本学的批判,但就劳动问题本身来说,这却是一次革命性的进展,即第一次将劳动问题推进为一个批判理论问题,其所达到的政治认知和哲学高度,既超出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也超出了黑格尔的劳动辩证法,它表征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彻底否定性理解。”(12)张盾,等:《黑格尔与马克思政治哲学六论》,第223页。同时,另一方面,我们应该看到马克思的思想依旧是处在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之中,阿伦特认为:“在最近几年中,认为马克思、列宁、斯大林之间有着密切联系而把马克思看作极权主义统治之父的观点流行起来。即使进行这种论证的人中间,几乎也没有人注意到,要让马克思担负起极权主义的责任的话,必须联系到西欧的传统,西欧的传统本身会必然归结成极权主义这样巨大的新的统治形态。”(13)汉娜·阿伦特:《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孙传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页。由此,阿伦特将马克思的理论重新拉回到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中,展开了对马克思劳动概念的批判性反思。
马克思将劳动看作人获取物质生产资料的手段,人可以通过自身劳动实现物质生活的满足。在这一层意义上马克思与阿伦特是相同的。从更深层次上看,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们为了满足自身物质、精神文化生活的需要以及实现自身全面发展所进行的有目的的活动,是人们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创造性地利用自然资源、社会资源、人类自身潜能以及客观世界进行物质变换过程并创造物质精神文化产品的过程。进一步而言,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具有了审美意义:“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固有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7页。从这一层面开始,阿伦特与马克思产生了分歧。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并不是简单地对其进行定义,而是多层次、动态性进行的阐释。就此而言,马克思劳动概念趋向的美好生活并不只是简单的物质生活方面实现富足,而是物质与精神层面的双重满足。可以说,马克思对于劳动概念阐释的最终指向是实现全人类的自由解放和美好生活需要。
而且,马克思将劳动定义为劳动是人类自我认识的中介和手段:“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57页。也就是说,人在劳动中认识自我、体会自我存在的价值。劳动是整个人类历史过程展开的基础,人类历史就是劳动史,“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16)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9页。。马克思全面揭示了劳动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重要地位,为其整个思想理论提供了实践基础。在马克思的意义上,劳动是人有目的有意识有价值追求的自觉自主性活动,人在劳动过程中认识世界、改造自然、形成社会关系、完善自我认识,并最终在类本质自觉上真正达成自我确证和自我实现。“按照马克思的说明,本真意义上的劳动应该是一种‘自由的劳动’,是人的普遍与自由的‘类本质’的实现方式,在这里,劳动本身应是人的自由生命的表现和享受,劳动所及的对象化世界是‘人的现实和人的作品’,劳动者间的关系则应是被别人的爱所证实的劳动者自己本质的补充。”(17)张盾,等:《黑格尔与马克思政治哲学六论》,第231页。因此,要在克服劳动异化状态的本真劳动意义上来理解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积极阐释。
阿伦特认为,“劳动在现代得到提升的原因恰恰在于它的‘生产性’,马克思看似大逆不道的观点——劳动(而非上帝)创造人,或劳动(而非理性)使人区别于其他动物,只不过是整个现代都一致同意的某种观点的最连贯和最激进表述。”(18)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64页。在阿伦特看来,人类劳动的过程就是一个使世界持续物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死的文字”取代了“活的精神”,维持世界性的生机勃勃和与众不同被标准化机械化的循环运动所提到,与人之实践智慧紧密相关的“积极生活”在传统与现代的断裂中遭到了遗弃。在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中,劳动始终是最卑微最低级的活动,阿伦特使用“劳动动物”这一概念来定义进行劳动的人,认为劳动动物是居住在地球上的、充其量是最高级的一个动物物种。因为“人与所有其他类型的动物生命共有的东西,都不被看成是属人的”。(19)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62-63页。对阿伦特而言,劳动是始终不自由的和痛苦的,单从字面意思来看,就必然带有辛苦操劳、折磨受苦、人体备受摧残的意味,劳动是只有极端悲惨困苦的人才会从事的活动。阿伦特认为,劳动是人为了满足生存性需求而进行的活动,是自然强加给我们的必然性,劳动的产物在它生产出来的瞬间就被消耗掉了,因此劳动是随着自然而进行的一个循环往复的活动。如果用劳动来代替全部人类理性的、自由的活动,那么人势必会变成一个工具性的存在——没有思考、缺乏意义的符号。“人,只要他还是一个生产型的生物,他就会以利益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那种目的—手段的思维方式虽然能够建设一个世界,但是如果要探究这种生产操作行为的意义,那么那个从事生产的人,就会勉为其难,回答不了有关意义的问题,因为他‘除了目的—手段的理念,不懂得任何其他的道理’。”(20)沃尔夫冈·霍尔等:《阿伦特手册——生平·著作·影响》,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458页。也就是说,对阿伦特而言,劳动及其生产性延伸封闭而非敞开了人的意义世界。阿伦特在《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中指出,马克思将劳动看作一切财富和所有社会价值的源泉,而任何人不管其阶级出身如何,都必然地要成为无产阶级,他试图通过劳动来实现人的自由与人类历史的解放,而这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想象。对阿伦特而言,“马克思以为人类的解放取决于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的进化,这是模糊了人造的自由领域(政治领域)和自然决定的必然领域(经济领域)间极为重要的界线,这就有可能导致以后者来代替前者。”(21)白刚,等:《“超越政治”还是“回归政治”——马克思与阿伦特政治哲学比较》,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87页。因为在阿伦特看来,以行动为主要特征的政治领域才是实现人之为人的根本,在政治中自由而理性的言谈所敞开的充满共识的公共空间才是人之本质的显现。
阿伦特在论述积极生活时认为,行动是“唯一不以物或事为中介的,直接在人们之间进行的活动,与之对应的就是复数性(plurality)的人之条件”。(22)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1页。这表明,在阿伦特这里,劳动指的是人与自然之间所进行的活动,而行动才是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不需要物质媒介的平等的活动,是真正的政治活动。行动不是单个人的而是多数人的活动,行动的特点是复数性。行动意味着人们在平等的基础上,在与其他人的合作中,共同建构起一个人们参与公共事务的世界,一个真正的政治生活的世界。阿伦特认为,劳动仅仅是单个人的活动:“劳动,在最原始的生物学意义上总是和生命过程相联系,数千年来一直被限制在生命过程的循环往复中,停滞不前。而当它被允许达到公共性的地位时,也丝毫没有削弱它作为一种过程的特征。”(23)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30-31页。劳动被阿伦特划归为私人领域,而行动则是属于公共领域的活动。“公共”一词意味着公开性和世界本身。公开性代表人们处在一个相互交往的世界中,任何出现在公共场合的东西都能被我们或者他人所看或听到,人们平等地拥有或享用人世间的事物,共同参与政治生活。但是,“公共”并不意味着任何事物都可以被放置于公众面前,“只有那些被认为与公共领域相关的,值得被看和值得被听的东西,才是公共领域许可的东西,从而与它无关的东西就自动变成了一个私人的事情。”(24)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33页。在这里,阿伦特强调了劳动是归属于私人领域的活动,它与真正的政治活动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
阿伦特对劳动概念的阐释融入了丰富的古典政治哲学智慧,而马克思更多的还是一个立足现实、面向未来的建构型政治哲学家。古希腊先哲亚里士多德对肉体生活、政治生活与沉思生活的区分和评价在阿伦特的劳动观念中有重要体现:劳动和劳动者被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劳动是被迫性的和卑微的,是一种屈从于自然的、为满足自身和达到某种目的不得不进行的平庸活动;行动可以恢复人的自由和优越性,行动者拥有良好的道德品质,积极参与公共事务,但是拥有如此品质的人只是少数,真正能够理解政治社会规律和秘密的人只能是少数敏锐而复杂的心灵。“在存在论上最终的行动,变成了特定少数人的经验,而这些仍然知道行动意味着什么的少数人,很可能比艺术家还要少,他们的经验又更少于艺术家的真实经验——属于这个世界和爱这个世界的经验。”(25)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256页。阿伦特将这种状态称为“劳动动物的胜利”,尽管充满了对于劳动和劳动者的贬低,但也包含了她对资本逻辑所支配的日益平庸化的现代世界的批判和忧虑。可以说,阿伦特正是通过女性思想界特有的温柔和细腻以有别于马克思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个世界深厚的爱和珍惜,但在思虑和筹划人类美好生活方面却又与马克思殊途同归。
马克思和阿伦特从各自所处的时代境遇、社会状况和个人生活经历出发对劳动概念作出了不同的阐释:马克思将劳动视为实现人类解放的根本途径和人的自由本质的自我确证,而阿伦特则将劳动与人之生存的必然性联系起来,彻底隔断了劳动通往自由的进路。尽管在劳动问题上两人的认识存在较大分歧,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刻批判以及对未来社会发展的积极反思,并将劳动与人类生存生活状态的重构紧密关联起来。“作为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危机进行批判和超越的两条不同道路,马克思与阿伦特之间有许多共性之处,可资我们今天在比较研究中借鉴,以推动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当代发展。”(26)白刚,等:《“超越政治”还是“回归政治”——马克思与阿伦特政治哲学比较》,第188页。在劳动中致思人类未来的美好生活(good life,西方政治哲学视域内多译为“良善生活”),是马克思与阿伦特共同的思想关注和精神旨趣。
在马克思的意义上,劳动意味着人类在改造自然的能力提高的同时也增强了自身适应世界的能力,劳动不是简单的身体扩张和对外部世界的破坏性干预而是人与世界在一种更高的自由与解放的层面上达成了和解。“从发生学和人类总体角度看,社会的历史是人的历史,是人通过自己的劳动不断扬弃社会的过去,从而得到社会的现在和未来的历史。没有人及人的劳动就既不会有人的社会,也不会有人的历史,更不会有生产力的发展史。”(27)刘同舫:《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12页。马克思正是通过劳动概念确立了观察和分析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则,确立了人类实现自由解放的正确道路。而在阿伦特的意义上,劳动变成了马克思的“异化劳动”,仅仅是作为维持生计的手段而存在,劳动意味着体力与精力的耗费,意味着辛苦与操劳。并且,阿伦特认为,尽管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了一定的空余和闲暇,但这仅仅是单纯身体意义上的闲置,而非人之生存状态的全面提升。“劳动动物的空余时间只会花在消费上面,留给他的空闲时间越多,他的欲望就越贪婪越强烈。这些欲望也会变得更加精细,以至于消费不再限于生活必需品,而主要集中在多余的奢侈品上,但这些变化都不会改变这个社会的本性,相反,它包含着更大的危险:就是最终没有一个世界对象能逃过消费的吞噬而不被毁灭。”(28)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95页。对阿伦特而言,劳动与消费的难以平衡是造成现代人不幸福的根本原因,对幸福的普遍渴求与普遍的不幸福成为了现代社会难以克服的魔咒。而这也正是造成高度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价值虚无主义和认同危机的根源所在。阿伦特深刻意识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表面上的物质丰裕与内在的精神困顿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是“一个人们在其中彼此孤立的世界,一个体验不到任何意义的世界”(29)帕特里夏·奥坦伯德·约翰逊:《阿伦特》,王永生译,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58页。。以公共性政治重建一个人人普遍在场、平等交往的意义世界,是阿伦特超越一般的劳动含义而提出行动概念的目的所在。
可见,马克思是站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与趋势的高度上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条件下异化劳动压制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给予了严厉批判,将劳动置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性概念并赋予劳动以巨大的解放力量,由此指明了人类社会通达未来理想状态的现实道路;阿伦特则是身处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对从“资本统治”到“技术控制”、从“人的异化”到“世界异化”展开了深刻批判,这是一种超越了意识形态差异和论争的存在论意义上的现代性批判。由此来看,在实现每一个人的自由与解放的未来美好生活建构层面上,马克思和阿伦特都立足于人类共同的生存境况并具有共同的人文关怀。
基于对马克思和阿伦特思想的对比性阐释,需要立足于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直面人类美好生活需要来思考劳动概念,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一是劳动意味着人自我本身的和解。劳动具有一种重要的自我生成意义:“劳动是人的使命,履行这一使命提供了满足,通过这一使命人获得了与自己的同类的一种本质性的关系。所有人都共有的劳动及其全人类的意义使得不同的才能之间的差别消失殆尽,因为无论是最伟大的人还是最渺小的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使命中忠实地证实自己。使命的劳动使人的生活具有了统一的规格,它阻止人脱离普遍的东西,它消除了人像无使命的人那样总是重新规定自己的努力。”(30)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84-385页。也就是说,作为使命的劳动能够实现人的自我确证,提供对“我是谁”这个问题的肯定性回答。
二是劳动意味着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解。“劳动首先是人与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7-208页。在克服了异化状态的情况下,人在劳动过程中超越了简单的征服和支配逻辑,自然不再是被攫取和占有的客体和对象,而变成了与人的命运休戚相关的生命共同体。这是人类在劳动过程中认识的深化,更是人类劳动实践自觉程度的提高。因此,真正自主自觉的劳动本身就内含了对自然的尊重,本身就是生态文明理念的呈现与流露。
三是劳动意味着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和解。社会化大生产的发展正在改变着现代社会中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马克思把在越来越复杂的现代工业生产条件下对合作、社会化和团结的日益增强的需要看作资本主义社会转变为一种在其核心体现人的社会性质的结构的内在证据。尽管存在资本主义经济理论的个体主义模式,但复杂的生产要求关涉他人。因此,当资本主义原则无法应付这种局势时,更加强烈地需要社会交往和关涉他人的暗示就会得到不断增强。”(32)阿维纳瑞:《马克思的社会与政治思想》,张东辉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第104页。当资本逻辑被彻底扬弃时,劳动展开的过程就是以生产关系为基础的各种社会关系形成的过程,扬弃了异化状态的本真劳动蕴涵着平等主体之间的一种相互承认关系,这是一种超越了对立理性、工具理性的新型交往理性关系,资本逻辑支配下的此消彼长的零和思维被相互证成的共赢思维所取代,普遍在场、共同参与、交流融合成为一种全新的社会生活形式。
四是劳动意味着个体与共同体关系的和解。这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出的:“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33)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第50页。基于商品交换而形成的资本逻辑及其体现为的社会契约关系意味着一种“需要的体系”,这是黑格尔笔下资本主义社会交换关系的实质,即市民社会。在替代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市民体系的未来理想社会中,劳动所建构的世界是一个平等主体交往互动而成的公共世界,在其中,每一个的声音都有回响,每一个的力量都有体现,每一个人的在场都是真实的,普遍的主体意识最终融聚为真正的公共精神,个体的成长发展与共同体的和谐完善有机统一起来。
综上来看,围绕着马克思意义上的“现实的个人”而展开的劳动具有重要的伦理意蕴,彰显出人在一种现实的社会生活中不断趋向完善的渴望与追求。在这样一层意义上,“劳动是人的义务,自身并不是负担,而是一种伦理的砝码。它既不是一种令人难受的强制,也不是功绩和享受,它也不是人的生存的不完善,而是相对于既不必也不能劳动的动物和植物所特有的一种完善。”(34)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李秋零译,第383页。因此,劳动使人区别于非人存在物而真正在世界上超拔而出,这种“超拔”并非高高在上的征服意志和居高临下的傲慢张狂,而是在懂得自知的基础上不断趋向新的可能性的伦理自觉,为实然状态通达应然状态提供了现实力量。美好生活是人类重要的价值理想,人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从未停息。尽管美好生活具体的时代内涵有所不同,但人类趋向一种更加完善的自我发展状态和一种更加积极的社会交往关系的诉求从未改变。劳动恰恰是人类不断完善自我认知、积极构建美好社会的最重要力量,是人类在求真、向善、寻美中趋向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最关键环节。因此,只有在劳动发展史中才能找到“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锁钥”,才能在理解和把握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基础上站在全人类发展的高度上更加自觉自主地构建理想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