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途径于文苑,示楷模于艺林”
——论《国朝骈体正宗》及其姚燮、张寿荣评点的骈文批评建树*

2021-11-30 04:15路海洋
关键词:骈文曾氏正宗

路海洋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215009)

清代是中国古代骈文理论、批评的总结期,学者、文人经由编纂骈文总集、选本,撰写文集序跋、笔记、书信和专门的骈文理论著作等一系列方式,对整个古代骈文史进行了比较系统、多维的观照,尤其是对骈文起源、地位、文体特征、发展规律等的探讨,成就卓著、影响深远。在清代骈文批评史上,选本批评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批评形式。清人编纂的数十种骈文选本,体例上继承前人(尤其是明代)又有发展,在理论批评的宽度、深度方面则远超前人,而其在理论批评方面的建树构成了清代实际也是整个中国古代骈文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清代骈文选本编纂史大体与清代骈文创作的发展相始终,而随着骈文在清代乾嘉间的全面复兴,各种总结前代或当代创作经验的重要骈文选本也相继涌现,其中曾燠编选的《国朝骈体正宗》,是清人所选当代骈文选本中影响十分广泛的一部名作,缪德棻《国朝骈体正宗续编序》云:“南城曾宾谷先生尝辑《骈体正宗》一书,颓波独振,峻轨遐企,芟薙浮艳,屏绝淫哇,取则于元嘉、永明,极才于咸亨、调露。钟釜齐奏,弗淆晋野之聪;珉玉并耀,特具卞和之识。固已辟途径于文苑,示楷模于艺林矣。”[1]这是对曾选历史价值的中肯评断。由于曾选价值高、影响大,后世出现了黄玉阶《国朝骈体正宗续编》、谭莹《续国朝骈体正宗》、谢增《骈体正宗续编》、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朱昌燕《国朝骈体正宗续编》、何维棣《国朝骈体正宗二集》,以及姚燮、张寿荣《国朝骈体正宗评本》等多部针对该选的续编、评点之作,其中姚燮、张寿荣的评点附丽曾选而别有建树,冯可镛谓其“睇凤楼之百尺,巧示匠心;衣鲛绡之六铢,暗传绣谱。作文家衮钺,为来哲梯桄”[2]。在清代后期也产生了比较深远的影响。

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批评载体,选本有着丰富的文学批评功能,在《国朝骈体正宗》中,曾燠通过撰写序言和以选代评的方式表达了鲜明的骈文主张,而姚、张的评点则是对曾氏主张的批判性继承和较大幅度拓展延伸,在这个意义上,将曾氏的“序”“选”和姚、张的评点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是很有必要的。目前学界对曾选的文学批评建树已有涉及,但对姚、张的评点则很少关注,更没有人将曾氏的“序”“选”和姚、张的评点结合起来论析,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一、从《国朝骈体正宗》到《国朝骈体正宗评本》

《国朝骈体正宗》刊刻于嘉庆十一年(1806),全书十二卷,共选录了清初至嘉庆年间共42位作家的171篇骈文作品。编选者为曾燠,辅助他完成编纂工作者,我们今天能够明确知道的是骈文国手彭兆荪。①参见彭兆荪《小谟觞馆文集》卷三《与姚春木书》,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49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46页。曾氏是清代中叶著名诗人、骈文家,他的骈文“体正而诣深”[3],陈宝琛《八家四六文注序》认为他是自古以来江西诗文的殿军人物②参见吴鼒辑、许贞干注《八家四六文注》卷首,清光绪十七年(1891)刻本。,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则将他视为与袁枚、孙星衍、洪亮吉、孔广森、邵齐焘、刘星炜、吴锡麒并称的清代骈文大家。曾燠又是热衷结交文人雅士的高级官僚,他在两淮盐运使任上多次组织题襟馆诗文雅集,吴鼒《题襟馆销寒联句诗后序》所谓“南城曾公,转运邗上,清望既符,鹾政以理,簿书克勤,啸歌无废。宾客之盛,不减聚星之堂;湖海之士,并有登龙之愿。公博采群雅,兼综专门”[4],一时骈文名家如袁枚、吴锡麒、王芑孙、乐钧、彭兆荪、刘嗣绾、郭麐等皆与纳交,这使得扬州题襟馆成为乾嘉时期引人瞩目的骈文名家“聚集地”。

本身深于骈文,又与当世众多骈文家有着密切的交往,且经常与他们探讨骈文艺术,这使得曾燠既能够对骈文作品的高低优劣进行比较精准的裁鉴,又能够对清初以来尤其乾嘉时期骈文名家创作的特色和成就,有着比较清晰的把握,这两者相结合,为他编纂《国朝骈体正宗》提供了天然优势。由于曾燠是以行家而操选政,故所选虽然存在一些瑕疵,③如清末学者李慈铭即说:“阅《国朝骈体正宗》,所取自毛西河至汪竹素(全德),凡四十二人,中多有仅取一篇者,乃至凌次仲亦止一首,汪容甫仅至三首,而吴榖人多至十六首,袁子才亦十二首,而《辞随园临幸上尹制府启》及《吴桓王庙碑》二首,为子才杰作者,乃反不列焉。”所论不无道理。参见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由云龙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622页。但总体上可谓采择广泛、裁断精审,是清代骈文选本中的精品,清末学者谭献在《续骈体正宗叙》中将该选视为“奇作”[5],姚燮在《皇朝骈文类苑叙录》中也有“抗衡千祀,鼓吹一时,鹄立逵通,藉存骚雅”[6]的高评。

《国朝骈体正宗》卷首有曾燠自撰的序言,该序扼要梳理、概括了骈文演变历程和骈文流弊,提出了骈文创作应当效仿的“极则”,辨析了骈文与古文的关系,是一篇观点鲜明、“持论颇允”(《国朝骈体正宗序》姚燮评语)[7]卷首的骈文理论佳作。同时,曾氏又在《国朝骈体正宗》中通过以选代评的方式,确定了清初以来骈文代表作家及其代表作品,并大体区分了这些作家的骈文史地位。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曾氏的骈文主张鲜明而较为允当,但《国朝骈体正宗序》与《正宗》中所选文章的对应关系并不明朗;同时,曾选虽为世人提供了诸多学习范本,但并没有详细分析它们的特点、指示具体学习路径:这两方面都要读者自己去体会揣摩,而这是有相当难度的工作。于是著名骈文选本编纂家姚燮(编有《皇朝骈文类苑》)、张寿荣(编有《后八家四六文钞》)先后评点《国朝骈体正宗》,正面解答了上述两类问题。

张寿荣《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序》对曾氏选文、姚氏及其本人评点曾选,有过比较客观的总结。该序比附“轮扁斲轮”的典故,认为作文之法与轮扁斲轮之法是内在相通的,而曾燠纂辑《国朝骈体正宗》“其所以示人者,盖轮扁之用心”[7]卷首,“尚非轮扁其伎”[7]卷首;等到姚燮对曾选进行“点窜品题”,乃初步做到“言轮扁之言而复心其心、伎其伎”[7]卷首。不过,姚燮的评点简明扼要,大多是点到即止,读者仍然不能藉此清晰、明了地掌握相关作品的内在特点,因此,张寿荣便在姚氏基础上进一步细化评点,将展示“轮扁其伎”的工作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姚、张二人对曾选的评点,主要有两方面内容,一是圈点,二是评析,而圈点和评析是紧密结合的。圈点是姚燮评点普遍使用的重要方式,其几乎涵盖了曾选的所有篇章,张荣寿仅对其中部分篇章的圈点进行了增补。圈点含圈和顿点两类,又分文中和文题之前圈、顿两种。姚氏圈点的具体功能比较繁复,但主要功能有三,一是断句(主要是圈,极少用顿点),二是标示文章佳句(联、段)、关键内容、核心观点,三是评价所圈点文章的高低优劣。从性质上看,圈基本用于正面评价,顿点有时则会被用于反面批评;一般而言,圈的数量越多,则所评文章的艺术成就越高,顿点的数量越多,则所评文章的艺术成就便越低。评析含眉评、尾评两类。姚燮基本作尾评,眉评只有数处,《评本》皆标明“姚云”;《评本》的眉评基本都出自张寿荣之手,也有冯可镛的一小部分考释文字,皆以“冯云”标示;张寿荣的尾评也有一定数量,评析大多比姚评具体一些。姚、张尾评主要对相关作品进行审美批评,眉评则对文章艺术风格、渊源、效果、造诣及章法结构、段落大意等有颇为细致、丰富的评析。将圈点和眉评、尾评相结合,我们基本能够全面了解姚、张对相关作品的审美判断。

从“曾氏有选而无言”,到姚燮扼要“言其端矣”,再到张寿荣根据姚氏所言“而僭注之”[8],三代骈文编纂行家累蓄努力,最终为学习骈文者提供了一部旨趣明确、选评结合而评析细致的优秀“教材”。在清代,选评结合的骈文选本并不少见,《听嘤堂四六新书》《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黄始选评)、《忠雅堂评选四六法海》(蒋士铨评选)、《骈体文钞》(李兆洛选评、谭献等参评)及《南北朝文钞》(彭兆荪选评、徐达源参评)等皆其佼佼者,不过像《国朝骈体正宗评本》这样以清人评选清文而成就卓越者,倒是没有第二部,由此不难看出《评本》在清代骈文文献史上的重要地位。

需要强调的是,经过姚、张评点的《国朝骈体正宗》,既是一部实用性很强的骈文写作范本,也是一部包含了丰富批评理念、主张的骈文批评文献,后者乃是清代骈文批评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本文论析的重点所在。

二、剖析骈体流变,针砭时俗弊端

在《国朝骈体正宗序》末尾,曾燠言道:“近者宗工迭出,风气大开,赋不唯《枯树》一篇,碑岂仅韩陵片石?康衢既辟,不回墨子之车;正鹄斯悬,以待由基之始。”[7]卷首这段话既扼要概括了清代中期骈文兴盛局面的形成,又表达出曾氏编纂《国朝骈体正宗》的宗旨——树立当代骈文典型、引导将来骈文发展。围绕树立清代骈文经典这一核心祁向,曾燠在《国朝骈体正宗》中通过以序为评和以选代评的方式,从“破”“立”两个向度展开了批评,“破”就是从反面角度剖析骈体流变、针砭骈文弊端,“立”则是从正面角度提倡骈文高格、树立清骈经典。姚燮、张寿荣的评点批判继承了曾氏的理念,并进行了富有创造性的拓展深化。

曾燠对骈文弊端的批评,集中体现在他所作《国朝骈体正宗序》中。文章开篇云:

夫咸英既遥,诗声俱郑;籀斯屡变,草书非古。文之衰也,运会为之哉!然而进取之儒,不随颓俗;特立之品,必追前修。大壑有宗,回狂澜于既倒;朝华方谢,启夕秀于未振。作者复起,存乎其人。有如骈体之文,以六朝为极则;乃一变于唐,再坏于宋;元明二代,则等之自郐,吾无讥焉。[7]卷首

在曾燠看来,古音渐衰导致郑声流行,书法屡变将草书推向了历史前台,亦即文化衰变是后人不能守住“前修”高标的无奈结果。由此可知,曾燠文化思想的底色是崇古。基于这样的思想底色和思维逻辑,他事实上将骈文从六朝至元明千年演变的性质定位为“衰变”,又自然将六朝之文指认为骈体文的“极则”;而为了“回狂澜于既倒”、挽救文运,他认为必须祛除“颓俗”、学习古人。

那么骈体文的“颓俗”、弊端到底是什么呢?他接着言道:“原其流弊,盖可殚述:夫骈体者,齐梁人之学秦汉而变焉者也,后世与古文分而为二,固已误矣。岁历绵暧,条流遂分。”[7]卷首曾燠指出,骈文屡变屡下的根源,是在后人将骈体与古文分而为二,此后愈演愈烈,骈文运势每况愈下。曾氏将批评矛头指向韩愈、柳宗元为代表的古文家,并认为骈文衰变的根源是骈散分派,所论不尽符合事实,但是接下来他对历来骈文弊端的分析,却颇为深刻、到位,文曰:

乃有飞靡弄巧,瘠义肥辞,援旃孟为石交,笑曹刘为古拙。于是宋玉阳春,乱以巴人之和矣;相如典册,杂以方朔之谐矣。若乃苦事虫镌,徒工獭祭,莽大夫遐搜奇字,邢子才思读误书。其实树旆于晋郊,虽众而无律也;买椟于楚客,虽丽而非珍也。琐碎失统,则体类于疥驼;沉膇不飞,讵祥比于鸣凤?亦有活剥经文,生吞成语,李记室之襕襦,横遭同馆之割,孙兴公之锦段,付诸负贩之裁。掷米成丹,转自矜其狡狯;炼金跃冶,使人叹其神奇。古意荡然,新声弥甚。且也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变以三五,厥有定程,奚取于冗长乎?尔乃吃文为患,累句不恒,譬如履舞而无缀兆之位,长啸而无抗坠之节,亦可谓不善变矣![7]卷首

曾氏所言骈文弊端,包括四个方面:一是追求新巧、轻靡之风,以致文章辞采繁冗而思想单薄;二是搜奇猎艳、注重细节雕镌,一味排比故实而组织不当,以致文章琐碎无归、庸冗啴缓;三是运用典实,生吞活剥,以致文章表面上新颖别致、炫人耳目,实际却割裂经典、于义无当;四是好使长句,改变骈文句法定程,以致文句冗长繁复,缺乏合适的音律之美。这四者顾及到了骈体文创作文辞锤炼与组织、典故运用、文句结撰等关键环节,涵盖面宽、针对性强,观点鲜明而切于实用,故张寿荣谓其“说尽骈体症结,真可为时俗药石之攻”[9]。

当然,有一个隐含的问题需要解答,即曾燠对骈文症结的批评总结,与《国朝骈体正宗》所选的文章是作为对立面而存在的吗?从曾氏所作序言及《国朝骈体正宗》对代表性作家的代表性作品选录来看,他所持的正是这一观点。姚燮及其后继者张寿荣则提出了不同见解。张寿荣《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序》认为,曾氏《国朝骈体正宗》所选作品实际分为三个层次:“综覈全编,则上者江、鲍之艳,徐、庾之遒,长卿、子云之古藻骏迈,云谲波涌,殆十之三;其次彦昇简炼,简文清思,与夫幽陗玲珑,鲜华朗映,颉颃于玉溪、金荃之间,又十之五;下此委苶沉膇,啴缓繁冗,间或滥厕者,十之二。”而姚燮“一一为之点窜品题,不少假借”[7]卷首,即对它们进行了有区分性的评点。结合《评本》来看,可知姚燮确实对曾选“上者”“十之三”作品不吝赞美之词,对其余作品则展开了不同程度的批评性“点窜品题”,而张寿荣绝大多数情况都附和姚评并作了进一步的阐释、发明。由此可知,在姚、张看来,《国朝骈体正宗》所选作品与曾燠的骈文症结批评并非作为对立面存在,曾选的不少作品也应包含在曾燠批评的范围内,这是对曾氏《国朝骈体正宗》骈文批评系统的一种拓展性认识。

在具体的骈文弊端批评中,姚、张结合运用圈、点和眉评、尾评等多种手段,对曾选相关作品给出了比较明确的评价。作品标题前的圈或顿点设置,已基本能反映姚、张对相关作品的层次定位:题前三圈者,总共只有10篇①即胡天游《拟一统志表》《逊国名臣赞序》、袁枚《重修于忠肃庙碑》、汪中《自序》、孔广森《元武宗论》、刘嗣绾《祭吴季子庙文》、乐钧《答王痴山先生书》、查初揆《西湖新建白苏二公祠碑铭》《屠兰渚丈昔游图序》和彭兆荪《明故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子太保……周忠武公夫人刘氏庙碑》。,这在姚、张看来是近乎完美的作品;题前两圈、一圈者,也都是比较优秀的作品,这占了《评本》最大的比例,姚、张通常只对其中一些作品(主要是题前一圈者)的部分段落或全文的艺术瑕疵进行了评点批评,而这里的题前两圈者和前述题前三圈者,构成了张寿荣所说的“上者”“十之三”,此外诸作则大体对应于张氏所言“十之五”之作;题前无圈无顿点或仅加顿点者,相当于张寿荣所谓“委苶沉膇,啴缓繁冗”之作,也是他和姚燮重点批评的对象。需要指出,《评本》的文中圈点与题前圈、顿是紧密配合的,题前圈越多则文中圈越密,反之则文中圈越疏;题前顿点越多,则文中圈越少,反之同理可推知,这里不再详述。

姚、张批评的关键“发力点”是眉评和尾评,而此类批评主要从审美层面展开。概括来讲,其重点有二:一是反对骈文作品的辞费、繁响。辞费是说文章铺衍太过,缺乏合理的剪裁和必要的简洁,繁响是说文章庸冗、平淡,辞气不振,两者实际上是有着内在关联性的文章写作弊病,意旨与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批评“飞靡弄巧,瘠义肥辞”和“苦事虫镌,徒工獭祭”比较一致。如吴农祥《画图梧园记》一文,姚燮尾评:“词亦工,而不免于费。”认为吴文虽然琢词工致,但缺乏节制。该文张寿荣评语则带有浓烈的“火药味”,随文所附眉评已有“铺排过当”“辞靡气苶”之论,全文尾评更进一步,所谓“庸冗啴缓,几于浮响满纸!是爱博而不知修辞者,不知曾氏何以入选”[7]卷一。既言吴文辞费之弊,更斥其繁响之失,这是《评本》中措辞最激烈的一个抑评。又姚评胡敬名篇《重修会稽大禹陵庙碑》云:“词尚瑰丽,再加简古便佳。”认为胡文虽然辞采瑰丽,有可圈可点处,但铺排过当,不够简古。张评也是锋芒毕露,所谓“彦和讥陈思繁缓,后至江、谢则更甚之,然皆华腴有骨,不以猥琐铺叙、矜才炫博为能事也。此文挦扯虽富,剪裁未允,局板辞费,几于泛滥而忘其所归。”[7]卷十二直指胡文辞费局板之失。此外,刘星炜《沈观察从军集序》、吴锡麒《谢蕴山前辈咏史诗序》《寄两广制府长牧庵同年书》和吴鼒《题襟馆销寒联句诗后序》等,也都是被姚、张认为具有此类问题的典型。

二是反对骈文创作抄袭前人、庸澹生涩。文章写作应学古而不泥古,应“词必己出”“文从字顺”[10],是历来文章家的共识,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批评一些骈文创作“活剥经文,生吞成语”、句法设置“累句不恒”“不善变”已含有此意,姚、张则比较明确地提出了这一主张。如对曾选所录毛先舒《湖海楼俪体文序》《答沈去矜书》二文,姚燮颇有微词,他认为前文虽然“尚稳惬”“气体犹不入俗”,但不足就在于“不能务去陈言”[7]卷一;后文虽然以古为尚,可惜功力有欠、“未免生涩”[7]卷一。又如对于吴锡麒《圣道执中记》《李泌论》二文,姚燮既肯定了前者具“铺张扬厉”“独抒机轴”之长,也明确指出它存在未能务去陈言、文辞尚欠精炼之失;既指出后者“持论亦允”,又强调它“惜无翻空出奇之笔以驾驭之,故读之觉庸澹无奇”[7]卷六。如果说姚、张(主要是张寿荣)对清代骈文辞费、繁响之弊的针砭,还让人有一些激切稍过之感,那么他们对清人骈体创新性不足的批评,就可谓言辞婉转而切中肯綮了。

可以说,曾燠对历来骈文症结的总结、批评,视野宏阔、眼光精到,堪称针对历来骈文弊端行家断语式的“大判断”,而姚燮、张寿荣对《国朝骈体正宗》所收文章立体、综合的审美批评,则是基于具体作品的一系列“小结论”,其既有对曾氏“大判断”的继承,又不乏实事求是的拓展、延伸。若将曾氏宏论与姚、张的细致评点相结合,骈体文创作应当避免的弊症就颇为清晰了。

三、提倡骈体高格,树立清骈典范

《国朝骈体正宗》及其评点本的骈文批评,既有针砭骈文弊端的“破”的一面,也有提倡骈文高格、树立清骈典范的“立”的一面,两者是辩证一体的;而这里所言“立”的一面,对清代骈文作家、作品的经典化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

选录、展现代表作家的代表之作,是曾燠提倡骈体高格的基本方式,但这种“沉默的”批评话语并不能给我们提供多少具体而有效的信息。透过曾氏的《国朝骈体正宗序》,我们倒是能捕捉到他的一些相关主张:“庾徐影徂而心在,任沈文胜而质存,其体约而不芜,其风清而不杂,盖有诗人之则,宁曰女工之蠹?”[7]卷首应该是受到骈体文行文方式的限制,曾氏有选择地将庾信、徐陵、任昉、沈约四人视为他所极力推崇的六朝骈文之代表,并将“体约”“风清”视作骈体文的高格,遗憾的是,藉由这种印象主义的、高度概括的言语方式,我们仍然很难清晰把握什么才是具有典范意义的骈文高格。姚燮、张寿荣的评点,正可以弥补曾氏在这方面的批评缺失。

姚、张对于骈体高格的提倡,仍主要从审美层面入手,其具体又体现为热情肯定文气振拔、饶有古韵、情文并美、风骨高骞、音节铿锵、笔意开展等骈文艺术风貌、艺术境界。以充盈的文气来推动文章意脉流动,使文章具有一种内在的张力,这是历来学者一致推崇的文章高格,韩愈甚至有“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11]的高调主张,姚、张在《国朝骈体正宗》的骈文评点中对此也青睐有加。如清初毛奇龄为文“整散兼行”[12]112“雄浑遒炼”[13]106,《平滇颂并序》是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张寿荣评曰:“排奡翕张,以气运才,有此辟易千人之概。”[7]卷一此虽就该文论吴三桂叛乱之必败一段而言,但实际已经抓住了整篇作品以气御文、精力弥满的内在特点。又乾嘉骈文名家胡天游,为文以“闳丽”[14]擅胜,这种“闳丽”风格的形成,需要兼具两个因素,一是“以博丽植其基”,二是“以雄奥使其气”[13]105,两者皆不可少,胡氏代表作《拟一统志表》的张寿荣评语谓:“气盛则言之短长咸宜,行气如虹,真力弥满,始终以大气盘旋。”姚燮则云:“九天阊阖,万国冕旒,壮采鸿文,真能以大气包举者。”[7]卷二姚、张的“把脉”是相当精准的。再如袁枚之文,才情发越、文气壮盛是其基本特点,姚、张用比较密集的评语反复强调了袁文的这一特色,《为尹太保贺伊里荡平表》张评:“雄神骏气,振动豪端。”

[7]卷四《为庄抚军贺平伊里表》张评:“纯以气御,辟易千人。”[7]卷四《与蒋苕生书》张评:“曲折顿挫,一种遒逸之气,荡漾行间。”[7]卷四《与延绥将军书》张评:“行神如空,行气如虹,排奡中仍典赡风华,此才岂是易到!”[7]卷四《重修于忠肃庙碑》张评:“沉雄悲壮。”“排空御气,辟易千人。”“理足词达,气足神完。”[7]卷四经由这些评点,我们对钱基博论袁文所谓“气散神苶”[12]114的偏见,应能有一个客观的体认。

《文心雕龙·情采》有云:“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15]情感与文辞是文章的两个基本构成要素,能否得当处理情感与文辞的关系则是文章成败的关键,姚、张对这一文章关捩了然于心,因此在评点中反复赞许为情造文、情文并美之作。汪中之文“指事殷勤,情兼雅怨”[12]113,既善于用典,又长于涵融各种丰沛的情感,其名作《自序》比较他与刘孝标人生遭际的四同五异,张寿荣评曰:“激昂悲愤,慨当以慷,有志感丝篁、气变金石之概。”姚燮则曰:“楚些吴歈,能使座人摧怆,况哀蚕轧轧,抽机中独丝也?”[7]卷七姚、张对该文感人至深的情感叙写都表达了高度赞赏,而这也是该文被历来学者一致称道的突出优长。汪氏《兰韵轩诗集序》和《汉上琴台之铭并序》二文,也是为情造文而臻于高诣的佳作,张寿荣评前者谓“情深文明”[7]卷二,评后者则谓“直抒胸臆,不事琢雕,却自情文并美”[7]卷七,对两者的显著特征都有精准把握。洪亮吉是与汪中并称的清代骈文巨擘,所为骈文既以“尚气爱奇”[12]113擅胜,又以情景相生、述情切至为长,如《伤知己赋序》,张寿荣谓其“情哀理感,能令铁石人动心”[7]卷九;《蒋安定墓碣》张评:“其禀异,其思深,曲曲写来,情文俱至。”“凄楚缠绵,不堪卒读。”姚评:“文有峻骨,寓以绵思,读之令人凄婉。”[7]卷九《长俪阁遗象赞》张评:“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姚评:“哀艳。”[7]卷九这些评点要语不烦,起到了引导读者充分重视、深入体会洪亮吉之文长于述情而情文兼美艺术特征的积极重用。他如姚、张对王太岳《答胡静庵书》、吴锡麒《曾盱江静斋遗诗序》《寄王冶山同年书》、杨揆《荆圃倡和集序》诸文的评点,也都扣紧了这些作品在较好处理情感抒发和文辞表达关系上的优点,其提倡、引导之功是不可抹煞的。

姚、张在《国朝骈体正宗评本》中对骈文饶有古韵、风骨高骞、音节铿锵、笔意开展等艺术特质,也都有不避繁复的一再倡导,这里不一一举述。类似的倡导已经形成了一系列各有侧重的批评话语群,并实际上起到了正面提倡多样化骈文高格的作用,这是对曾燠《国朝骈体正宗》编选工作的一个创造性延伸。

值得注意的是,姚、张在正面倡扬骈文高格的同时,也“配合”曾燠将《国朝骈体正宗》树立清骈经典的工作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以选代评既是曾燠《国朝骈体正宗》提倡骈文高格的基本方式,也是其树立清代骈文经典的关键手段,而它隐含的批评结论是:入选《正宗》者皆是清代骈文代表作家的代表作品,被选作品数量越多则该作者的骈文史地位越高。对此,姚、张的评点有相当积极的回应,如对于曾选选录作品数量较多的胡天游(11首)、袁枚(12首)、邵齐焘(6首)、孔广森(10首)、洪亮吉(15首)、刘嗣绾(8首)等人之文,对于曾选选录作品偏少的汪中之文(3首),姚、张结合圈点、眉评、尾评的多种方式,对其进行了比较密集的审美肯定,由此,一系列具有典范意义的清代骈文高标得以呈现或进一步明晰:胡天游之文气势恢宏、遒古雄丽,袁枚之文才情郁起、骏气振拔,邵齐焘为文“于绮藻丰缛之中,能存简质清刚之制”①引文出自邵齐焘《答王芥子同年书》,姚燮该文尾评曰:“《书》之辞云:‘于绮藻丰缛之中,能存简质清刚之制’,知叔宀(按:邵齐焘字)先生非自负语也。”参见曾燠《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卷五,姚燮、张寿荣评,清光绪十年(1884)花雨楼朱墨套印本。,孔广森之文“正而有则”(姚燮评语)[16]“虑周藻密”(张寿荣评语)[17],洪亮吉之文尚气爱奇、述情切至,刘嗣绾之文“情景兼至”(张寿荣评语)[18]“风骨遒峻”(姚燮评语)[19],汪中之文情深文明、“缊然其馨,醰然其味”(姚燮评语)[20]……需要强调的是,姚、张对于曾燠《国朝骈体正宗》选评旨趣的接受是辩证的,他们对曾选吴锡麒诸文颇多微词,②参见曾燠《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卷六,姚燮、张寿荣评,清光绪十年(1884)花雨楼朱墨套印本。张寿荣对曾燠选录吴农祥《画图梧园记》一文态度鲜明地表示质疑等,就是典型例证,这对于我们理性认识《国朝骈体正宗》、客观体认清代骈文史,都是有积极助益的。

总体来看,曾燠《国朝骈体正宗》主要通过以选代评的方式,圈定了清初至嘉庆年间的骈文代表作家及其代表作品,并大体区分了这些作家的层次,同时该选也“含而不露”地展示了其所提倡的骈文高格。姚燮、张寿荣则通过细致的评点,将曾燠所要提倡的骈文高格落到了实处,由此,他们共同将清代骈文作家、作品经典化的工作,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同时,姚、张的审美性骈文评点,为习作骈文者有针对性地研读清代骈文,起到了比较具体的指导作用,从而进一步突出了《国朝骈体正宗》作为骈体文写作教材的实用性。从骈文史接受的角度来看,曾燠经由《国朝骈体正宗》确立的清代骈文代表作家、作品格局或说清代骈文经典,在获得姚燮、张寿荣的评点强化和部分修正后,其主体结论已得到百余年来骈文研究史的检验、认可,并融入到了当代骈文批评史的写作当中,这一理论建树的贡献是值得珍视的。

四、结 语

文学史的建构是多种“力量”历时性“选择”的结果,其中既有共鸣,也少不了博弈,而这些共鸣与博弈层累起来,就构成了一部生动的文学史。在清代骈文史建构的过程中,曾燠的《国朝骈体正宗》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姚燮、张寿荣对它的细致评点,使得它所扮演角色的面貌更加清楚、意义更加凸显。可以说,从《国朝骈体正宗》到《国朝骈体正宗评本》,三代学者累蓄努力,既从“破”的一面鉴别、抉示出历来骈文包括清代骈文所存在弊症,又从“立”的一面倡扬骈文高格、树立清代骈文经典,由此为后世读者构建了一部以代表性作家、作品为中心的清代前、中期骈文史。从内容上来看,这部骈文史知人论世或说社会、历史背景分析的成分颇为有限,但审美评判相当扎实、充分;就历史价值而言,它既为研究者提供了审视清代骈文的一个独特而有效的视角、一个存瑕的范本,又为习作者提供了一部颇便效法、研习的教材,同时还有力推进了清代骈文作家、作品经典化进程。从嘉庆中叶到民国年间,《国朝骈体正宗》和《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出现了至少13种刊本[21],这是对它们当代影响力的最好说明;民国以后骈文史、骈文批评史论著,多方面汲取《国朝骈体正宗》和姚、张评点的理念、观点,则是对其历史影响力的有力证明。要之,评点本《国朝骈体正宗》积极参与清代骈文史的建构,其成效显著、影响深远,是清代骈文批评史发展不容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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