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及其相关句法理论问题*

2021-11-30 04:15
关键词:古汉语移位唐诗宋词

张 力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450001)

一、引 言

轻动词(light verb)的概念最早是由Jespersen提出来的①See Jespersen O.A Modern English Grammar on Historical Principle,Part VI,Morphology.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42,p.117.,Larson、Butt等将其不断的发展和完善②See Richard K.Larson.On the Double Object Construction.Linguistic Inquiry 9,1988,pp.335-391.Butt,M.The Light Verb Jungle.In Harvard Working Papers in G.Aygen,C.Bowern,and C.Quinn(eds),Linguistics:Papers from the GSAC/Dudley House Workshop on Light Verbs,2003(9),pp.1-49.,并使之发展成为当代语言学中比较有影响力的理论。邓思颖指出:“轻动词之所以称为‘轻’,是由于相对于动词来说,轻动词的意义比较‘虚’,只表示特定的事件意义。”[1]轻动词理论的提出对于解决汉语中的动宾关系问题有着很大的作用,不少学者纷纷运用该理论来解决汉语中诸如不及物动词带宾语、形容词带宾语、动词带代体宾语③代体宾语指的是表示时间、地点、工具、处所等类型的宾语,如“吃食堂”中的“食堂”,“吃大碗”中的“大碗”等等。以及带单宾语的动词带双宾语的现象④See Guang MEI.Yingjie yige Kaojuxue he Yuyanxue jiehe Hanyu Yufashi Yanjiu Xinjumian.In Dah-an Ho(eds.)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anguage,Taiwan:Institute of Linguistics,Academia Sinica,2003,pp.23-48.蔡维天《论汉语内、外轻动词的分布与诠释》,《语言科学》,2016年第4期,第362-376页。。

就存在形式而言,轻动词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零形的形式呈现,亦即没有语音形式的输出,我们将之称为零形轻动词;另一类是以有形的形式呈现,亦即有语音形式的输出,我们将之称为有语音形式输出的轻动词。下面我们举例来说明:

(1)a.昨晚的风把蜡烛吹灭了。

b.昨晚的风v蜡烛吹灭了。

c.昨晚的风吹灭了i蜡烛ti。

(2)a.这个瓶子让我摸了一手油。

b.这个瓶子v我摸了一手油。

c.这个瓶子摸了i我ti一手油。

例(1)和例(2)都是汉语中有关轻动词的具体用例,其中例(1a)和例(2a)中的轻动词“把”和“让”是以有形的形式呈现,我们将之称为有语音形式输出的轻动词;而例(1b)和例(2b)中的致使义轻动词都以零形式呈现,它们出现在句子中v的位置。与其他实义动词不同的是,轻动词v是一个功能性的动词,根据冯胜利的研究,“在语法各部门的交接界面上,功能成分是有‘残缺的成分’,因此必须发动句法运作来‘补缺’”[2]97。具体到例(1b)和例(2b)中,零形式的轻动词v会吸引其下的动词“吹灭了”和“摸了”移位到该轻动词的位置来进行填补,于是生成例(1c)和例(2c)的结构,ti便是动词移位后留下的语迹。

本文将在梳理轻动词从古代汉语到近代汉语发展的基础上,着重考察零形式轻动词在唐诗和宋词中的运用状况,并进一步解释这些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出现的动因和机制。此外,还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本文对唐诗、宋词的考察语料主要选自中华书局编辑的《全唐诗》①本文关于唐诗的语料主要来自中华书局编辑部《全唐诗》(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和唐圭璋先生编著、孔凡礼先生补辑的《全宋词》②本文关于宋词的语料主要来自唐圭璋编著、孔凡礼补辑《全宋词》,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

二、轻动词从古代汉语到近代汉语呈现形式的变化

轻动词虽然是当代句法学中的术语,但是轻动词的句法位置和语法功能却是人类语言中普遍存在的,不仅在汉语中有,在英语中也是大量存在的;不仅在现代汉语中数见不鲜,就是在古代汉语中也层出不穷。与此同时,还应当指出的是虽然轻动词在人类语言中普遍存在,但是它们在不同的语言中,或者在同一种语言的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呈现形式。下面我们具体来分析从古代汉语到近代汉语的发展过程中,轻动词呈现形式的发展变化。

冯胜利关注到上古汉语中轻动词的使用状况,从意义的角度来划分,上古汉语中的轻动词有表示使动、意动、为动、供动、与动、对动和从动等用法,③参见冯胜利《汉语历时句法学论稿》,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46页。种类繁多。我们酌举数例以见一斑④以下例子转引自冯胜利《汉语历时句法学论稿》,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24-129页。:

(3)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孟子·梁惠王下》)

——斫而使之小。

(4)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关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孟子·尽心上》)——孔子登上东山而认为鲁国小,登上泰山而认为天下小。

(5)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史记·陈涉世家》)

——为国家而死。

(6)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饭信,竟漂数十日。(《史记·淮阴侯列传》)

——供信吃饭。

(7)亲之以德,皆股肱也,谁敢携贰?(《左转·文公七年》)

——与之亲以德。

(8)逐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左转·隐公元年》)

——对之誓曰。

(9)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庄子·田子方》)

——从东方出。

例(3)—例(9)分别是上古汉语中的使动、意动、为动、供动、与动、对动和从动用法,它们中间都存在一个零形式的轻动词,由于该零形式的轻动词具有“残缺(不完整)”的特征,它会吸引其下的实义动词移位来进行填补,如例(3)中的“斫而小之”,在这句话中存在着一个表示致使义的零形轻动词,它基础生成于代词“之”的前边,由于该轻动词以隐形的形式呈现,它会促使其下的基础生成于代词“之”之后的动词“小”⑤根据非宾格假说(unaccusative hypothesis),形容词可以被看做是一个非宾格动词,在下文的论述中如不作特殊说明都将形容词当作动词的一个次类。移位到它的位置上,于是生成“斫而小之”的表层语序。余例可作类推解读,不再赘述。

正如冯胜利所言,零形轻动词用法在上古汉语中是非常能产的、非常普遍的、也是非常自由的,除了上文提到的使动、意动、为动等之外,还有拜动、向动、处动等等“X动”用法,⑥参见冯胜利《汉语历时句法学论稿》,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23-129页。但是零形轻动词的这一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却是很少出现⑦零形轻动词的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也是存在的,如例(1)和例(2)所示。。那么迎面而来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零形轻动词用法在上古汉语中司空见惯,而在后来的发展中却少之又少呢?

我们认为,这与语言发展的类型有着重大的关系,众所周知,汉语的发展经历了类型学上的重大转化,上古汉语是一种综合型的语言,而中古以后的汉语则是一种分析型的语言。①参见冯胜利《论汉语韵律的形态功能与句法演变的历史分期》,载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历史语言学研究》第二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1-31页。冯胜利指出,“轻动词触发的动词移位可以看作上古(或远古)汉语综合型的句法表现”[2]158。由此可知,上古汉语中零形轻动词的大量运用是由综合型语言的特点决定的,但是时至东汉时期,汉语的语言学类型发生了重大的转变,由上古的综合型语言变成了分析型语言。这种语言类型学上的重大转变对轻动词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我们在上文已经提到上古汉语的轻动词多以零形式(隐形)出现,它会促发动词移位的发生,这是上古汉语综合型语言的一种表现,但是随着语言学类型的转变,轻动词多以显性的形式出现,亦即零形轻动词不断地消亡以及有语音形式的轻动词日益地增多,它所产生的后果是阻止了动词移位的发生,而有语音形式的轻动词的大量运用也正是分析型语言类型的重要表现。正如胡敕瑞所观察到的,东汉以降(大约是从公元前25年到公元220年)有语音形式输出的轻动词(亦即由隐形存在变成显性存在)越来越多。②参见胡敕瑞《从隐含到呈现(上)——试论中古词汇的一个本质变化》,载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编《语言学论丛》第三十一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21页。从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的文献对照中我们就可看出从零形轻动词到有音轻动词的发展变化,如上古汉语《孟子》中的“朝诸侯”,东汉赵岐在《孟子注》中将这句话释义为“使诸侯朝”;再如上古汉语《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③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里的“作之君,作之师”不是双宾语结构。,赵岐将其注为“言天生下民,为作军,为作师”④这里的“为作军,为作师”中间都省略了代词“之”,完整的结构应该为“为之作军,为之作师”。,这里的“作”是为动的用法⑤参见冯胜利《轻动词移位与古今汉语的动宾关系》,《语言科学》,2005年第1期,第3-16页。。

根据魏培源的研究,使动式在从上古汉语到中古汉语的句法演变过程中逐渐衰减。⑥参见魏培泉《上古汉语到中古汉语语法的重要发展》,载何大安主编《古今通塞:汉语的历史与发展》,台北:中研院语言学研究所筹备处,2003年,第80页。冯胜利进一步指出诸如传统语法中的“使动用法”“意动用法”“为动用法”以及“名词动用”等“X动”现象在汉魏以后也都已经消亡⑦参见冯胜利《汉语历时句法学论稿》,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58页。。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出,在分析型语言类型发展比较盛行的唐代和宋代,这些使动、意动、为动等“X动”用法也应该是不存在的,至少已经不再是唐宋时代汉语中的常规语言现象。换而言之,由零形轻动词所触发的移位操作在唐代和宋代汉语中已经消亡,取而代之的是有语音形式输出的轻动词。

这里还需要说明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上古汉语零形式轻动词到中古以后有语音形式轻动词的发展变化。根据冯胜利的研究,“轻动词语法化的一个结果就是新范畴(介词)和新功能成分的出现(如果介词变成功能性的话)”[2]143,由此可知上古汉语的零形(或者说隐形、无音)轻动词后来大量地转化成了介词,换而言之,后代出现的很多介词都是上古汉语零形轻动词的一个变体。如上古时期的“死国”,在中古以后表示为“为国死”;上古时期的“哭师”,在中古以后说成是“对师而哭”;上古时期的“死艺”,在中古以后表达为“因艺高而死”;上古时期的“夫人欲通之”,在中古以后表述为“夫人欲与之通奸”,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三、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状况

根据上文的论述我们可以知道,零形轻动词在唐代和宋代汉语中业已消亡,而取而代之的是有语音形式输出的轻动词或者介词,但是我们发现在唐诗和宋词中却存在着大量的零形轻动词的用例,这显然突破了唐宋时代汉语常规语法规则的束缚。比较多的有以下几个类别,分别是表示致使义的零形轻动词、表示处所义的零形轻动词、表示方向义的零形轻动词、表示与同义的零形轻动词、表示因果义的零形轻动词以及表示其他语义类别的零形轻动词等。下面我们分而述之。

第一类表示致使义的零形轻动词:

(10)春风又绿i江南岸ti,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

——春风又使江南岸绿了。

(11)山光悦鸟性,潭影空i人心ti。(常建《破山寺后禅院》)

——潭影使人心空明。

(12)清辉淡i水木ti,演漾在窗户。(王昌龄《同从弟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

——清辉使水面和树木都暗淡了。

(13)晓阴重,霜凋i岸草ti,雾隐i城堞ti。(周邦彦《浪淘沙慢》)——寒霜使岸边的草凋零,浓雾使城里的蝴蝶隐匿。

(14)冻云黯淡i天气ti,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柳永《夜半乐》)

——冻云使天气暗淡。

第二类表示处所义的零形轻动词:

(15)置酒i长安道ti,同心与我违。(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在长安道上置酒。

(16)忆妾i深闺里ti,烟尘不曾识。(李白《长干行二首》)

——在深闺里忆妾。

(17)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i高屋ti。(周邦彦《大酺》)

——飞雨时节春禽在高屋上鸣。

(18)嗟因循,久作i天涯ti客。(柳永《浪淘沙慢》)

——长久在天涯作客。

(19)南苑吹花,西楼题i叶ti,故园欢事重重。(晏几道《满庭芳》)

——在西楼红叶上题诗。

第三类表示方向义的零形轻动词:

(20)八月西风起,想君发i杨子ti。(李白《长干行二首》)——从杨子渡口出发。(按:“杨子”指杨子渡口。)

(21)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生i衣ti。(韩愈《山石》)

——风从衣袖中生出。

(22)凉风起i天末ti,君子意如何?(杜甫《天末怀李白》)——凉风从天末起。(按:“天末”指天边,遥远的地方。)

(23)过春社了,度i帘幕中间ti,去年尘冷。(史达祖《双双燕·咏燕》)

——双燕从恋慕中间度过。

(24)月出i东山之上ti。长忆御街人唱。(刘辰翁《昭君怨》)

——月从东山之上出来。

第四类表示与同义的零形轻动词:

(25)东门酤酒饮i我曹ti,心轻万事皆鸿毛。(李颀《送陈章甫》)

——在东门买酒与我辈畅饮。(按:“我曹”是“我辈”的意思。)

(26)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i四座ti以散愁。(元结《石鱼湖上醉歌并序》)

——与四座酌饮以散愁。

(27)地下若逢i陈后主ti,岂宜重问《后庭花》?(李商隐《隋宫》)

——地下若与陈后主相逢。

(28)最妨他佳约i风流ti,钿车不到杜陵路。(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最无奈,遍地泥泞妨碍了他与风流丽人佳期约会。

(29)隔苍烟、楚香罗袖,谁伴i婵娟ti?(史达祖《玉蝴蝶》)

——有谁与婵娟(你)相伴?

第五类表示因果义的零形轻动词:

(30)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i相磨ti。(韩愈《石鼓歌》)

——宝剑和玉佩因相互摩擦而鸣响。

(31)竹喧归i浣女ti,莲动下i渔舟ti。(王维《山居秋瞑》)

——竹喧因浣女归,莲动因渔舟下水。

(32)功盖三分国,名成i八阵图ti。(杜甫《八阵图》)

——因八阵图名成。

(33)起舞不辞i无气力ti,爱君吹玉笛。(冯延巳《谒金门》)

——不以没有气力而推辞起舞欢快。

(34)南去北来i何事ti,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姜夔《一萼红》)

——因何事南去北来。

例(10)—例(34)分别是表示致使、处所、方向、与同和因果义的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和宋词中的具体运用,这些零形轻动词基础生成于名词短语之前下标i的位置,由于零形轻动词具有“不完整”的特征,它们会引发其下的动词移位来进行填补,最后生成上述表层结构。如例(10)中表示致使义的轻动词以零形式出现,“不完整”的特征促使其诱发位于其下的动词“绿”进行移位,最终生成“绿江南岸”的表层语序。张力指出这种移位其实是一种核心词移位,留下的语迹ti叫做动词性空语类,跟空动词的生成机制不同,它是在句法层面实现的。①参见张力《汉语空动词与动词性空语类的界定及其范围》,《外语教学与研究》,2018年第3期,第368-379页。

此外,还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除了上述几个语义类别的零形轻动词之外,唐诗宋词中还存在其他语义类别的零形轻动词,酌举数例以见一斑:

(35)惆怅i南朝事ti,长江独至今。(刘长卿《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

——为南朝事惆怅。

(36)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i水西桥畔ti泪!(刘克庄《玉春楼·戏呈林节推乡兄》)——莫为水西桥畔的丽人滴泪。(按:“水西桥畔”泛指玉人居所。)

(37)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i空房ti不忍归。(王维《秋夜曲》)

——面对空房心怯。

(38)浅画i镜中眉ti,深拜i楼中月ti。(刘克庄《生查子·元夕戏陈敬叟》)——对着镜中浅画眉,深情地对着楼中月礼拜。

(39)月下飞i天镜ti,云生结海楼。(李白《渡荆门送别》)

——像天境一样飞落。

(40)恋恋青衫,犹染枯香,还叹鬓丝飘i雪ti。(张炎《疏影·咏荷叶》)

——还叹息着鬓丝像雪花一样飘散。

例(35)—例(40)是其他语义类别的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具体运用,其中例(35)和例(36)是表示目的义的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例(37)和例(38)是表示对象义的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例(39)和例(40)是表示比况义的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就像上古汉语中的各种语义类别的零形轻动词非常多样和能产一样②参看冯胜利《汉语历时句法学论稿》,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66-167页。,唐诗宋词中各种语义类别的零形轻动词也是非常普遍和自由的,至于到底有多少类别,难以备举。

四、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出现的动因和机制

前文第三节我们详细地描述了不同语义类别的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情况,但是根据第二节中的论述,上古汉语中所惯常使用的零形轻动词在唐代和宋代汉语中已经消亡,取而代之的是有语音形式输出的有形轻动词或者介词。显然,上述唐诗宋词中零形轻动词的用法突破了唐宋时代汉语常规语法规则的束缚。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在唐代和宋代汉语中已经消亡的零形轻动词为什么可以在唐诗宋词中出现?换而言之,它们出现的动因和机制是什么?

我们认为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大量运用是有其动因和触发机制的,具体而言是由以下三个方面的因素相互交织、共同作用所造成的:首先诗词语言特区的存在为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平台支撑;其次,标新立异的复古创新是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运用的内在动力;第三,诗歌语言陌生化效应是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运用的重要推动力。下面我们分别进行论述。

(一)诗词语言特区是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运用的平台支撑

“语言特区”(Special Linguistic Zone)的设想和理论是由徐杰、覃业位提出来的③参见徐杰、覃业位《“语言特区”的性质与类型》,《当代修辞学》,2015年第4期,第20-31页。,它跟“经济特区”(Special Economic Zone)和“特别行政区”(Special Administrative Region)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特区属性”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平台上具体化、实例化的表现。所谓“语言特区”是指可以有条件地突破常规语言规则约束的语言运用的特定领域。语言特区、语言接触与语言习得共同构成了语言发展创新的动力源泉。

徐杰、覃业位指出,“诗歌文体、标题口号和新近出现的虚拟空间—网络,是语言特区的三大主要类型”[3]。唐诗宋词作为诗歌文体的典型代表,也应是语言特区的一种,亦应具备语言特区的属性。语言特区的属性允许诗人词人在唐诗宋词这个重要的语言运用平台上突破当时常规语法规则的束缚,创造出大量新奇独特、别无我有的特殊语言现象。本文所研究的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就是诗人词人在诗词语言特区中创造出来的特殊语言现象,试想如果没有诗词语言特区这个重要的语言运用平台,这些特殊的零形轻动词用法都将被冠以不合法的名义而不为人们所接受,更不消说广为流传了。

打个比方来说,赌博活动在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和地区都是非法的行为,都会以不合法的名义被打击和取缔,但是在具有特区属性的澳门,赌博活动就可以脱掉非法的“外衣”而变得合法,甚至会受到政府法律的保护。此特殊属性和平台使然,若无此特区属性和平台则赌博等非法活动将无以为存。对应于本文所研究的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亦是如此。

(二)标新立异的复古创新是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运用的内在动力

我们认为,标新立异的复古创新是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大量出现的动力源泉。根据我们的研究,虽然人类语言创新的现象丰富多彩、五彩缤纷,但是就其创新的方式而言主要存在以下两种:一种是“无中生有”的“辟新”;另一种是“死而复生”的“维新”。①“维新”一词我们借用康有为、梁启超“维新变法”中的“维新”。下面我们分而述之。

先看“无中生有”的“辟新”。所谓“辟新”是指以前不存在而人为开辟出来的东西,这是一种原生态的开拓创造,是事物发展最根本的动力源泉,是创新最主要的产生方式。离开这种形式的辟新,创新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木之林。人类历史上很多事物的出现都归结于这种方式,如飞机、火车和电话的发明,无疑都是这种创新方式在不同条件下实例化、个例化的结果。对语言的发展来说也同样如此。

再看“死而复生”的“维新”。所谓“维新”指的是继承人类历史上的优秀成果,为现在所用,达到一种历久弥新的效果。这种历史上使用的优秀成果,由于经久弃用,它们的出现对于现实社会来说也是一种特殊现象,也不失为是一种创新。打个简单的比方来说,穿唐装在唐朝时期是每个人生活的必然,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对当时人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了。但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文化的变迁,唐装很快就退出了人类历史的舞台。时至今日,社会上又开始出现了穿唐装的现象,这相对现在整个社会的穿着方式来说也是一种新奇独特的表现。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种“维新”,亦是一种创新。

本文所研究的零形轻动词的用法是上古汉语综合型语言类型中非常重要的句法操作手段,后来发展到中古以后,汉语的类型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从综合型语言转变成了分析型语言,这种语言类型学上的重大转变所带来的一个重要后果就是零形轻动词所触发的移位操作的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有语音形式输出的轻动词或者介词。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中古以后到宋代,零形轻动词的用法在常规语法中是很少见到的,但是在唐诗宋词中却大量的出现,我们认为这正是诗人词人为了追求标新立异、新奇独特而采用了复古创新的手法,这种手法的运用可以达到一种历久弥新的效果,对当时的社会来说也不失为是一种“新”。

(三)诗歌语言陌生化效应是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运用的重要推动力

“陌生化”理论(Defamiliarization Theory)兴起于二十世纪初期,最早是由俄国形式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并发展起来的。“陌生化”最初是文艺理论领域的概念,后来被援引到语言学领域,尤其是诗歌语言的分析中来。②参见张媛媛《现代汉语诗歌“陌生化”的语言实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18-24页。

所谓陌生化指的是通过某种手段或方式让人们摆脱惯性的束缚,而在延长的感受中获取美的享受和艺术的“可感性”(perceptibility)。诗歌中“陌生化”手法的运用常常会使诗歌语言突破常规语法规则的束缚③See Mukarovsky J.Standard language and poetic language.In Josef&Libuše Dušková(eds.)Praguiana:Some Basic and Less Known Aspects of the Prague Linguistic School.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p.165-186.,而具有不合法的属性。本文所研究的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就与诗歌语言“陌生化”的效应有着很大的关系,我们认为正是这种“陌生化”的效应促使零形轻动词突破唐宋时代汉语常规语法规则的束缚而在唐诗宋词中出现。

根据Shklovsky的研究,诗人常常会利用语言的“陌生化”效应来实现诗歌的审美追求,以期达到化平常为神奇的效果。④See Shklovsky V.Art as technique.In Lee T.Lemon&Marion J.Reis(eds.)Russian Formalist Criticism:Four Essays,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65,pp.3-24.正如冯胜利所言,“轻动词移位后的句子具有很强的艺术表达效果”[2]128。如他在分析“春风又绿江南岸”这句诗时指出,“绿”是零形轻动词所触发的句法移位的结果,如果将其表述为“春风又让江南岸绿了”(轻动词以显性的形式存在)则是状态叙述性的描述,而“绿江南”(轻动词以零形式存在)的表述则更令人感到语力的遒劲,这主要是因为轻动词的移位操作把两个事件聚合在一起,语义更加的凝练,把一个状态“绿”变成了动态“让它成为绿”,不仅动词的位置包含了更多的内容,而且还具有了“致动”的含义。我们认为,唐诗宋词中大量的零形轻动词的移位操作也同样如此,移位后的句子可以让读者获取一种美的享受和艺术的“可感性”,其语义效果、语法效果和文学效应都是平铺直叙式的常规结构所不能比拟的。

五、结 论

轻动词虽然是一个当代句法学的术语,但是在人类语言中却是普遍存在的,根据存在形式的不同,我们可以将轻动词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零形式存在的轻动词;另一类是有语音形式输出的轻动词。

研究发现,汉语史上轻动词的使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上古时期的汉语是一种综合型的语言,零形轻动词所触发的动词移位操作是上古汉语综合性句法操作手段的一种重要表现,中古以降,汉语的语言类型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亦即由综合型语言类型转变成了分析型语言类型,这种语言类型学上的转变所带来的结果是零形轻动词的消失以及有语音形式输出的轻动词或介词的大量出现。由此可知,从中古以后到近代(包括唐代和宋代)零形轻动词在常规语法中是很难见到的,但是在唐诗和宋词中却出现大量的零形轻动词运用的状况,这显然突破了唐宋时代汉语常规语法规则的束缚。

我们认为,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特殊运用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有其动因和触发机制的,首先诗词语言特区的存在为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运用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平台支撑;其次,标新立异的复古创新是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运用的内在动力;第三,诗歌语言陌生化效应是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运用的重要推动力。这几个因素相互交织、共同作用致使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大量出现。

与此同时,还应当指出,虽然零形轻动词在唐诗宋词中的运用突破了唐宋时代汉语常规语法规则的束缚,但是它并未突破人类语言能力的范围,只是在普遍语法原则框架下对有限参数的重新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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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于《说文解字》的晋江、石狮闽南方言上古汉语词汇
罗贯中与施耐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