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师范大学,山东济南,250014)
《晏子春秋》一书收录众多晏子的短篇故事,但其中多有错置人物年时、乖悖史实情理之篇,如《内篇谏上·景公欲废适子阳生而立荼晏子谏》混淆了晏子卒年,《内篇杂上·景公使鲁有事已仲尼以为知礼》错用晏子与子贡所处年代,诸如此类者颇多,约有百篇之数。可知,《晏子春秋》中含有许多托名于晏子而编造演绎的作品,即所谓假托真实人物而虚构的“拟托文本”作品。
以往世人多以贤臣、忠臣称誉春秋时期的齐相晏子。晏子的勤俭、仁爱、忠正等形象特质于《晏子春秋》之中可谓是层见叠出,多有其例。如晏子秉行“崇俭尚勤”的处事品格,无论是对己抑或对公,晏子始终不改躬身克俭的行为方式。《外篇·晏子衣鹿裘以朝景公嗟其贫晏子称有饰》用衣着俭朴之事作为中心情节,布衣、鹿裘等细节将晏子朴素的形象刻画入微,“晏子相景公,布衣鹿裘以朝”[1]202。又如《内篇杂下·景公以晏子乘弊车驽马使梁丘据遗之三返不受》描写晏子入朝时乘弊车驽马,“晏子朝,乘弊车,驾驽马”[1]171,足见晏子处事不尚铺张,有崇尚节俭的特质。
又如晏子素怀“仁德爱民”的行事准则,始终践行忧民之举,强调安民对治国的重要意义。《内篇问上·景公问明王之教民何若晏子对以先行义》晏子规劝景公以爱民为法则,“上爱民为法”,更详举诸多爱民举措,不盘剥民财,不毁害民利,更不能以劳役苛待民众等,“守于民财,无亏之以利,立于仪法,不犯之以邪,苟所求于民,不以身害之,故下从其教也”[1]89,可见晏子致力于寻求安民定国的施政方略。晏子仁爱恤民,常常将其抚民政策推广于齐国内外,《内篇问下·吴王问保威强不失之道晏子对以先民后身》是晏子向吴王进说保民之重要,欲保国长治需“先民而后身”[1]106,重民意为先;《内篇问下·叔向问处乱世其行正曲晏子对以民为本》乃对晋国叔向阐释民本的思想,倡导执政以民为本,“苟持民矣,安有遗道;苟遗民矣,安有正行焉”[1]116。
次如晏子贯彻“忠直耿介”的事君态度,始终无惧个人荣辱,直言面谏,端正刚毅。《内篇谏上·景公敕五子之傅而失言晏子谏》,面对景公佯许太子之言,晏子义正辞严、拒不肯受,并告诫景公勿树党派之争,以免招致“倾国”之祸[1]15,此文将晏子忠直之品格刻画淋漓。《内篇杂上·晏子饮景公酒公呼具火晏子称诗以辞》晏子吟《诗》而敦促景公言行守礼,曰:“既醉而出,并受其福,宾主之礼也。醉而不出,是谓伐德,宾主之罪也。”[1]135反对景公无节制的饮酒肆意行为,也是在塑造晏子忠直不阿的典型性格特征。诸如此类,晏子曾见著于史录记载中“崇俭尚勤”的束己原则、“恭君爱民”的思想态度等,都在相关故事中得到了长足的发掘与凸显。
是以晏子形象中的崇俭、仁德、忠直等特点,前辈学者在相关研究中确已有所涉及;但拟托文本中所见的晏子形象,相关研究犹有可堪抉发之处。本文有基于此,拟以《晏子春秋》中相关拟托文本作品为中心,针对前辈学者未多论及的晏子形象其他几个方面,展开探索与分析。本文判定拟托文本的标准主要是依据作品中的虚构创作因素,比如文中若有错置人物年代、背离史事记载、乖悖情理思想等特征,便可推断为托名晏子而虚构的拟托文本之作,为求行文顺畅,下文不再重申相关文本的判定因素。
在《晏子春秋》所含拟托作品对晏子的叙说与刻画中,晏子常常被塑造为一位思深虑远的智者形象。
具体表现为,在许多故事之中,晏子始终具有清晰而敏锐的政治眼界。他怀揣对国家命运、政局前景的担忧与展望,以一种沉稳冷静的长者姿态,对统治者再三地进行谆谆劝诫,冀希望于敦促君主弭变于未形,防微于未渐。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晏子预测“田氏代齐”之事[2],正展现出晏子对时势政局的深入洞察力。晏子的“鉴往知来”品质在《晏子春秋》的诸篇拟作中又被反复放大。像《内篇谏下·景公登路寝台望国而叹晏子谏》《内篇问上·景公问莒鲁孰先亡晏子对以鲁后莒先》等都是围绕晏子预测“田氏代齐”之事而扩展演绎的拟托作品。《景公登路寝台》晏子对景公所谓“与其请于人,不如请于己”之言[1]57,是他对齐景公勤修政事的要求,亦是他关于如何兴国内在因素的深刻思考;而《景公问莒鲁孰先亡》晏子对莒国贪利贱仁的评价,“莒之细人,变而不化,贪而好假,高勇而贱仁”[1]76,以及由此而引发出的对齐国前途的兴叹,是他基于时局时运对国家命运做出的深刻认识。上文种种,都是对晏子高瞻远瞩智者形象的塑造与映现。
晏子独到的政治眼光不仅表现在他对齐国前景的准确预测,更体现在他对齐侯以及其他诸多人物行事的中肯判断之中。如《内篇谏上·景公游公阜一日有三过言晏子谏》中晏子仅根据暑日疾驰之行为便判定纵马者乃是梁丘据,“大暑而疾驰,甚者马死,薄者马伤,非据孰敢为之”[1]26,一语中的,彰显出了晏子精当的识人之能。再如,在《外篇上·吴王问齐君僈暴君子何容焉晏子对以岂能以道食人》中,吴王质疑晏子为何要辅佐齐侯这样的僈暴之君,言辞之间表露出对齐侯的不屑。晏子道:“臣闻之,微事不通,粗事不能者必劳;大事不得,小事不为者必贫;大者不能致人,小者不能至人之门者必困。”[1]196他先批判了那种大事不能做、小事不愿做的行为,并表示自己之所以辅佐齐君,是务实谨慎之举。晏子的言辞看似是在为自己陈述辩解,实际直指吴王的缺点,吴王正是他非议的那种“大事不得,小事不为者”。该文彰显出晏子深刻敏锐的分析能力,所以文末吴王感叹曰:“今日吾讥晏子,訾犹倮而高撅者也。”用他人的赞服之言为晏子睿智的形象添上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论断语。
在《晏子春秋》拟托作品的描写记述中,晏子也时常展现出刚毅果敢的谋者形象。
此点在作品对晏子刚决与果断等品质的叙述中便能体现出来。如《内篇谏下·景公养勇士三人无君臣之义晏子谏》晏子之所以向景公劝谏要杀掉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是缘于此三人对晏子的无礼行为,“晏子过而趋,三子者不起”[1]63。晏子以密谋“二桃”之计挑起三士相争而死,并由三人争斗论功而坐收渔利。晏子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他挑起三人相争的策略不可不谓老谋深算,正体现出晏子形象中刚决的一面。
又如《景公饮酒酣愿诸大夫无为礼》晏子面对景公执意欲“饮酒去礼”的要求,力说君主无果,便断然践行僭越礼制之举以点醒景公,“公出,晏子不起,公入,不起,交举则先饮”,当景公怒责之时,他直言不讳:“臣以致无礼之实也。”[1]4以此冒犯君颜之行为敦促景公重视礼制。可以说,文中的晏子竭力谏君、权宜处事,又刚正不阿、无所畏惧,丝毫不在意自己谏言行事或会激起君侯之怒,只一心为规劝辅弼景公。此文正展现出晏子所具有的刚毅、老练而耿直的形象。
再如《内篇杂上·景公欲见高纠晏子辞以禄仕之臣》和《高纠治晏子家不得其俗乃逐之》这两则故事,都表现出了晏子对高纠这种庸碌无为的投机态度极度不满,他称高纠仅乃“食禄之臣”。晏子果决的形象是借助于晏子拒绝景公见高纠、晏子逐走高纠等事的描述体现出来的。诸文不仅彰显出晏子为人正直不阿,更展示了晏子于行事中富于果敢决断。
在思虑深远、刚毅果敢等形象之外,《晏子春秋》拟托作品中偶尔也会展露出对晏子机敏圆滑形象的刻画。
这种圆融的形象,令书中晏子在呈现出超凡智慧与勇气的同时,也表现出更加丰富、更加多变的人性化色彩。譬若《内篇杂下·晏子使楚楚为小门晏子称使狗国者入狗门》《楚王欲辱晏子指盗者为齐人晏子对以桔》《楚王飨晏子进桔置削晏子不剖而食》等篇,面对楚王再三的寻衅讽刺,晏子均以诙谐幽默的外交辞令一一抵挡,他反讽楚王“狗国狗门”,又阐明“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等,辞色锋利的言语之间透漏出他的机敏与狡黠。
《内篇杂上·景公使鲁有事已仲尼以为知礼》孔子质疑晏子所行礼仪与制度规定有悖,晏子解释道,他是根据当时国君的站立位置,而对所执礼仪在允许范围内进行了一定改变,“大者不逾闲,小者出入可也”[1]141。此文借晏子不保守拘泥于礼制细节的情节,呈现出晏子通达圆融的人物形象特征。
又如《内篇杂下·晏子使吴吴王命傧者称天子晏子详惑》晏子使吴,对吴王所称“天子请见”而佯作不解,借助不动声色的反问形式打消了吴王的僭越行为。晏子领悟吴王称霸意图后,隐而不言,含蓄却又不失分寸地表达了对吴王言行的非议责备。这段故事正是对晏子机敏而圆滑的政治形象的贴切刻画。
应当说,在《晏子春秋》的近百篇拟托作品中,最为突出、鲜明的文本特征便是对于游说辞令的铺设与展现。大段借晏子之口表达的对话、言说,或铺叙直陈,或慷慨激昂,或迂回反讽,或意在言外,不一而足。而除文中显著的言辞特征外,《晏子春秋》的拟托作品在创作中亦很注重对于文本虚饰技巧的多样运用。
首先,《晏子春秋》中拟托作品在叙事时,常常采用细节描摹的手法进行虚饰描写。
比如对晏子勤俭的品格,作品在创作时往往将描写细致入微。《景公睹晏子之食菲薄而嗟其贫晏子称其参士之食》叙说晏子用餐,仅有“脱粟之食,灸三弋、五卵、苔菜耳矣”[1]172,晏子躬行节俭,饮食已至清苦程度,令人慨叹。该文的叙述正是借助微末细节的打造而呈现出涤荡肺腑的感染力。《景公信用谗佞赏罚失中晏子谏》中,晏子谆谆劝诫景公亲贤远佞,直至以出走之法“激劝”景公。在景公使人追回晏子之时,更宕开一笔,插入一段晏子与其仆的对话交谈,晏子之仆问:“向之去何速?今之返又何速?”晏子答:“公之言至矣。”[1]12交待出晏子“去而复返”的缘由。文中正是在细节处进行了精雕细琢的描写,使文章展现出更加富于层次性的叙事技巧与情节特征。
其次,《晏子春秋》中拟托作品在叙述时,亦往往利用夸张想象的手法进行虚饰渲染。
例如《景公欲祠灵山河伯以祷雨晏子谏》中,晏子劝景公以共受民难的方式而祈雨,“于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1]22。文中极力渲染了景公祈雨的方式及结果,它所运用的夸张手法是十分突出的。又如《景公养勇士三人无君臣之义晏子谏》古冶子自言他曾搏鼋而救马、跃出河流等行为,“潜行,逆流百步,顺流九里,得鼋而杀之,左操骖尾,右挈鼋头,鹤跃而出”[1]64-65,这些文字都充满了怪诞与神异的色彩,也是极具夸饰虚构的叙述之笔。应当说,正是这些带有夸饰色彩与渲染技巧的文本内容,令《晏子春秋》的拟托作品显得格外生动传神、意蕴深隽。
纵观书中的晏子行事,他始终在竭力躬行“忠节”二字。他面谏主上、守正不渝,是谓忠君;恤闵民力、厚德爱民,是谓忠民。他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内敛欲望,甘于清贫,是乃节财;辞交决断、显名诸侯,是乃节义。
总体而论,《晏子春秋》一书所蕴含的托名虚构特征在同时期诸子著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与显著。首先,该书中拟托作品的数量十分可观。近百篇拟托之文占据了全书篇数约一半的比重,这说明了这些拟托作品的作者们——齐地的稷下学士,在议政论政活动中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利用晏子典范性的进谏故事进行了甚有规模的模拟演练与虚构创作[3]。其次,该书中拟托作品的风格可谓十分多样。前已论及,稷下学士借助于晏子之名进行模拟议政的同时,也在尽力阐释相关学派的思想学说。这就让《晏子春秋》的许多拟托之文融合了儒、墨以及纵横家等诸子学派的不同思想,呈现出诸家学说存在有自、各尽其意却又交汇混融的作品风貌。一以言之,《晏子春秋》中数量庞多的拟托作品,不仅使此书介于实录与虚构的性质之间,更让它的作品文本呈现出多变而多样、纷繁而复杂的思想特征与艺术风貌。
虽然《晏子春秋》此书曾因其内容脱离史事、杂糅思想等缘故,一度不能引起后人品读与研究的兴味。但当我们将这部作品置于战国时期蔚为大观的托名创作背景之下进行深入审视,便能给予它一种更加客观中肯、愈加切合时代的评价与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