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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仕,字懋学、一字子登,自号青门山人,别号为东海迷花浪仙,明中叶著名散曲家,他的散曲风格被称为“青门体”。其特征以写香艳秾丽的作品为主,好似诗中之“香奁体”与词中之“花间派”,时人誉为“曲中之温庭筠”,其后多有仿其散曲风格者,亦题为“效沈青门唾窗绒体”。中国著名词曲学家任中敏概论明代散曲作品,曾标青门为昆腔兴起之前散曲四大流派之一(其余三大流派为康海、冯惟敏、王磐)[1]1095。由此可见沈仕“青门体”于散曲史之重要地位。
有明一代的时代氛围、文化环境及艺术渊源决定了“青门体”独特的文化特征。城市经济的繁荣、江南文化的熏染和文人审美追求的转变是“青门体”产生的文化土壤。明代中叶,由于市民经济的发展和“心学”思想贴近人性,致使当时社会文化具有世俗化和内倾型特点,因此散曲作品多喜用华美纤丽的词藻,来描写缠绵旖旎的情感。沈仕散曲,描摹女性,多有齐梁宫体之风;画景传情,饱含香奁花间之意;加之沈仕仕途坎坷,致使其作品中充溢着对自身身世之感伤、对韶华易逝之喟叹等复杂情感。上述思潮及风格便构成了“青门体”尚俗趋媚、艳雅婉丽的文化特征。
沈仕生活的正德、嘉靖时期,由于国家的长治久安和经济迅速发展,特别是江南地区生活日趋奢靡,人们的生活方式、消费理念、价值趋向亦由阳春白雪转向下里巴人,市民阶层所倾慕的唱词、小说、歌谣、戏曲等通俗文体蓬勃兴起,诸多文人亦借此来获得政治身份、社会地位或经济收益,社会文化风气逐步凸显出尚俗趋媚的特征。“青门体”正是在种此文化思潮和审美追求发生转变后的产物,表现出了鲜明的世俗文化色彩。
“青门体”类似当下之流行歌曲,对爱情生活的描摹和对女性情感的抒发构成了沈仕散曲的主基调。其曲中描写男女之情的作品,大多表现直白且热烈,可谓与传统儒家的伦理道德理念格格不入,显示了当时文人的审美观念和文化趣尚。
沈仕散曲世俗化的情调,主要体现为意象运用上具有一定的一致性和趋同性。“青门体”散曲的意象均为与女性题材相关的绮靡婉丽意象,诸如情思、梦境、怅惘、寂寥等情态意象,帘幕、屏风、楼阁、枕榻、帐帘等闺阁意象;春草、垂柳、红杏、荷花等植物意象;春色、秋水、月夜、回风等天候意象,营造了绮靡香艳、婉约缱绻的氛围。曲中既有离愁别绪、亦有感叹婉怜,既有温柔透骨的真情,更存脂粉床笫的声态。“青门体”散曲中的闺阁愁怨、情恋场景,以及对情爱愿望与心理慰藉的表述,均与闺情爱恋色彩的题材密切相关,具有俗艳的美学特质。例如[南仙吕·羽调排歌]《咏所见》:
日暖楼台,花香绮罗。隔帘偷睹娇娥,多情一种是秋波,可意身材软玉搓。临朱槛,立翠莎,戏将桃瓣打鹦哥。眉轻纵,步懒挪,料应无计奈春何[2]350。
作者用词艳腻、柔丽,造景冷艳、华美,连用楼台、花香、秋波、软玉、朱槛、翠莎、桃瓣、鹦哥等富有绮靡婉丽色彩的语词,对女性的娇容、体态、心理、举动等方面进行了细致的描绘与刻画,典型地体现出“青门体”散曲的“艳丽”特色。
当然沈仕“青门体”散曲风格也非一味绮靡香艳,亦存清雅飘逸之风。恰如任中敏所言:“沈仕《唾窗绒》一卷,亦为清丽……冶艳之中,生动新切。”[3]42例如[仙吕·桂枝香]《春闺怨》:
香销兰炷,衾寒芦絮。那堪半壁灯昏,人在雨声深处。把相思暗添,把相思暗添,教我怎生推去,渐成沉痼。较当初,瘦比东阳守,今来恐不如[4]604。
作者以兰香燃尽、秋夜衾寒,孤灯昏沉、雨落闻声等意向,直抒闺阁独处、相思情郎之苦,塑造了一个孤苦凄凉环中流荡无依、瘦比黄花的女性形象。此曲以独特的感受与体验另辟蹊径地揭示出女子多愁善感的心理共性,既有精微的审美体验,又存精妙的审美传达,堪为一首工致精巧的别情佳作。
日本学者村上哲见曾说:“就文人文学来说,‘闺怨’诗的本来模式是男性以女性为主人公或借女性的心进行歌咏,而且可以说咏男女之情的诗几乎全部如此。这是中国这类诗的重大特色”[5]215。中国古代诗词曲中,“男性作闺音”的创作手法较为普遍。其特征是男性作者模拟女性心理或口吻表情达意,致使词类作品富含女性化审美心理特征。沈仕亦有不少“代思妇之言”的散曲,假托女性的身份、模拟女性的声情为其代言,传达出一种别具女性特征的婉丽缠绵的情调。女性化特征最典型的体现便是以第一人称描写女性口吻、声腔与心理,例如沈仕散曲的代表作之一[南吕·懒画眉]《春闺即事》:
东风吹粉酿梨花,几日相思闷转加。偶闻人语隔窗纱,不觉猛地浑身乍。却原来是架上鹦哥不是他![6]353
该曲起笔以东风吹粉,梨花飘香点出时节,随后再言女主人公因几日未与情郎相见而愁闷相加。恍惚间,她隔着窗纱若闻情郎说话,不觉浑身颤抖;刚刚的百无聊赖,顷刻间被情郎之语吹得烟消云散。此种亢奋惊喜的心情犹如云开而雾散、雨过而天晴。但是姑娘打开窗纱观看,却马上呆傻:“原来是架上鹦哥不是他”。这无疑是一个蒙太奇镜头,作者以闺中少女偶听鹦哥学语,误以情人到来的情感表现,传神地描摹出热恋中少女的心理悸动。“不觉猛地浑身乍”此语最为传神,为此曲警句及精髓之所在。以女性口吻、声腔表现缠绵细腻的情致,构思精巧而情趣盎然,乃是此曲脍炙人口、沁人心脾的主要原因。
“男性作闺音”特别重要的方面是具有女性化的心理特征,作者着力揣摩女性的欢乐与忧愁、寂寞与哀怨,体味其内在的思想情感。即便咏物之作,亦饱含鲜明的女性化特征。例如[双调·玉抱肚]《春怨》:
无端消瘦,恼人肠千愁万愁。正停针想绣鸳鸯,猛可里一庭风骤。翠帘清响斗金钩,落尽残红满树头[4]612。
女子貌似“无端”的消瘦,正体现出内心“千万”之深愁;本欲借绣描鸳鸯以解忧,怎奈庭院之风骤,吹响翠帘之金钩;残红萧落满树头,唯有寂寞依旧。此曲以“绣描鸳鸯”“风骤帘响”“落尽残红”等场面切换自然,心理、动作、情景融合于女子孤苦之心境,令观者如见目前,引人遐思。
沈仕为浙江杭州人,浙江借东南雄厚财赋之利,人文荟萃,商业繁荣。现代学者王嘉良在《浙江文学史》中指出,南宋而来文化中心己迁到江南,杭州更是成为“江南的核心”,明清时代杭州率先昭示出文学向现代的转型,成为新思潮的主要发蒙地域[7]4。杭州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消费日趋奢靡,逐步带动了当时社会风尚、社会心理及审美趋向等方面的新变。美食华服、香车宝马为其所好,醉听箫鼓、吟赏烟霞为其所乐,苏堤、画舫有他们的身影,青楼、戏院也有他们的喧闹。沈仕作品中存有大量的酬妓赠美之作,可见其时而流连于歌筵酒宴、勾栏瓦舍的生活侧面。例如其模拟歌妓之口酬赠男子之作[双调·玉抱肚]《咏公子》:
五陵豪贵,笑摴蒱千金一挥。玳筵开炙凤炰龙,锦屏攒舞媒歌妓。红罗缠项斗鸡回,醉拥鹴裘马上归[4]609。
曲中极言富贵子弟豪奢放纵的生活和斗鸡走马的娱乐,以及一掷千金的气魄。该曲不仅反映了沈仕在花柳之阵、醉乡之中寻找精神慰藉的狂放之风,也表现了江南市井文化繁荣、狎妓风气昌盛的社会现象。又如[商调·黄鸾儿]《美人荐寝》:
小帐挂轻紗,玉肌肤无点瑕,牡丹心浓似胭脂画。香馥馥可夸,露津津爱杀,耳边厢细语低低骂。小冤家,颠狂式甚,揉碎鬓边花[4]608。
该曲收入《彩笔情辞》中,扉页天鬻斋主人识语言:“是集皆两朝文人之作,故云彩笔;又皆为青楼诸姬之曲也,故云情辞。”[8]657可见该曲反映的是沈仕与歌妓的风流韵事,尽管以“爱杀”等言表现爱意深重,然而尾句的声色描写,令情爱表白颇有逢场作戏之意。
文人尚俗趋利也表现在文学创作的商业化上,即以诗、文、书、画谋生养家的现象。明文学家茅坤《青门过访赋赠》中曾言沈仕:“不特精诗律,还兼老画师。兴来指江水,故洒墨为池。”[9]45沈仕为人,古道热肠、随性洒脱,后虽家事落莫,豪兴不减,侈靡依旧,赵义山先生谓其与陈铎、唐寅等明中叶江南才子的习气有诸多相同之处[10]187。因此,沈仕作品之所以散发着南朝文学和江南文化的俗艳清丽、豪放不羁之风,与当时江南特别是杭州的社会文化背景直接相关。
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一文“词章”条论:“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盖文章根于性灵,受四围社会之影响特甚焉。”[11]86江南风光的灵秀与明媚,铸就了沈仕散曲清秀婉丽的文学风格,表现了独特的文化风貌;加之其出身贵胄、雅好诗词,又流连歌楼舞馆、染指民间俗曲,其作品必然兼具文人色彩与市井风流,体现出工雅与本色并存的南曲特征。
“青门体”工雅一面,一是以词法入曲,辞藻雅丽。沈仕将“香奁”“花间”等诗词领域描摹闺阁情事的技法引入散曲,并通过选取意象及渲染气氛确定抒情场域、展现女子情态心绪,可谓连篇秀句、旖旎芳词。例如[正宫·玉芙蓉]《春怨》
簧凋学凤笙,台卧栖鸾镜。拥闲衾剩枕,多少伤情。流莺啼断红窗静,翠冷金鹤六曲屏。因春病春愁未醒,怎禁他梦魂中偏送卖花声[4]606。
该曲构思精巧,起笔对仗工整、格律严谨,风格与杜甫《秋兴八首》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颇有神似之处。曲中组合使用簧笙、妆台、鸾镜、衾枕、红窗、画屏等闺阁意象来表情达意,情景交融地渲染了女性独守空闺的病愁之态与凄清冷漠氛围。语言上实字多虚字少,假如去其领字与虚字,该曲则为:“簧凋学凤笙,台卧栖鸾镜。闲衾剩枕,多少伤情。流莺啼断红窗静,翠冷金鹅六曲屏。因春病春愁未醒,梦魂偏送卖花声”。以五七言句式工致精细的文法来看,与晚唐五代五、七言花间词令几无区别。
沈仕散曲工雅方面的表现,第二是善于化用前人之诗句词藻,例如[南吕·梁州新郎]《月夜游湖》:
长空如洗,平波如掌,两岸青山相向。画船萧鼓,偏宜老去疎狂?只见育凝丹镜,影彻冰壶,冷透鲛绡帐。乘风来去也,泝流光,击碎空明桂棹长。银海眩,碧波漾。看琼楼玉宇高万丈,须纵饮,莫虚放……[4]618
该套曲描摹西湖景色,随处可见熔炼古人诗词语句之处,例如开篇“长空如洗,平波如掌”之句,颇似张养浩《潼关怀古》的“峰峦如聚,波涛如怒”;而“乘风来去也,泝流光,击碎空明桂棹”,则是化用苏轼《赤壁赋》“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看琼楼玉宇高千丈,须纵饮,莫虚放”描写对月纵饮,又与苏轼的“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和李白的“将进酒,杯莫停”之语异曲而同工,疏狂姿态可谓昭然若现。
相较于取径于诗词之法的工雅散曲,沈仕散曲更为后市推崇的乃是本色一格。其特点是不再偏重于意象对照与篇章对偶,而是以自然天成、活泼灵动的口语入曲。例如[南吕·懒画眉]《春怨》:
倚阑无语掐残花,蓦然间春色微烘上脸霞,相思薄幸那冤家。临风不敢高声骂,只教我指定名儿暗咬伤[4]606。
该曲风格明快、泼辣爽利,虽然埋怨那薄幸冤家,却又临风不敢高声骂,真挚的爱意跃然而出。“掐”“薄幸”“不敢”“只教我”等词口语化现象明显,可谓以日常言语直入曲中,令得人物形象更加饱满、个性更加鲜明。
沈仕本色风格的来源,除了香奁花间诗词之外,民间俗曲亦是重要来源。颇多小令富有民间的风味,充满生活的气息。例如[锁南枝]《咏所见》:
雕阑畔,曲径边,相逢他猛然丟一眼。教我口儿不能言,腿儿扑地软。他回身去,一道烟,谢得腊梅把他来抓个转。
[锁南枝]本为民间小曲用调,可见“青门体”散曲亦吸收了民间俗曲的养料。“相逢他猛然丟一眼”等造语巧妙新颖,以露骨浅显、天真无邪的细节描写,展示出充满活力的市井平民生活。
总之,沈曲“青门体”远则上溯至南朝宫体、五代花间风貌,近则接续元曲趋情尚趣传统,又旁采市井小曲活泼热烈、直白朴拙言语,从文辞和韵律两方面作出令南曲脱胎于市井淫词俗曲的努力,形成了“青门体”尚俗趋媚、艳雅婉丽的文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