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咏茶诗的审美追求

2021-11-30 12:46
扬州职业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次韵茶艺饮茶

张 晓 怡

(安徽师范大学, 安徽 芜湖 241000)

苏轼以其杰出的文学、书法、绘画成就在中国古代文学史占据重要地位,同时他也是一位知味善尝的美食家。他尤其嗜好饮茶,将日常茶事摹写与抒情言志紧密结合,完整地记录一生出处行旅和思想变化,其咏茶诗充分彰显了他的美学主张和北宋士大夫的休闲文化。

本文主要以苏轼咏茶诗为对象将其置于北宋历史文化和审美思潮的背景中,从苏轼的身份归属和生活境遇寻找他与茶的实际关联,分别从苏轼对茶具的静态描绘、对茶艺活动的过程描述和对饮茶效果的关注,考察苏轼的审美情趣和人生思考,从中管窥宋代茶文化的绚烂之处,文中所引苏轼咏茶诗均出自《苏轼诗集》。[1]

1 精选茶具

沉潜向内、主韵尚逸的宋代士大夫热衷于表现琐碎平淡的日常生活,他们以“茶”励志修身,注重从品茗的细微之处参悟对社会与人生的省察。茶器具是茶饮活动中不可或缺的实物载体,它们本身的耐用性和价值功能赋予了它们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等双重美学意义,也从实物角度为我们保留了宋代茶艺的时代风采。同样的茶具由于反复在多次茶艺活动中被使用,其自身的特性及其可能被附着的文化内涵得以凸显,并因与其所容载的茶叶、茶汤的形色相得益彰,成为茶艺活动中符号意义鲜明的物质文化特征。[2]苏轼的爱茶之情首先体现在他对各类茶器具的使用上,借吟咏物象喻明心志,融描写、议论和理趣于一体,揭示了文人特殊的生存方式,具有非同寻常的生命体验和精神感悟。茶具以其实用的文物价值为我们解读宋代茶文化的时代特征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也映证了苏轼“随物赋形”、超然物外美学思想的深刻内涵。

尤其值得重视的是《次韵黄夷仲茶磨》和《次韵周穜惠石铫》这两篇以茶会友的诗作。诗友间常常互赠茶具,维系友谊,互表心志。苏轼在《次韵黄夷仲茶磨》一诗依次介绍了茶臼、茶碾、茶磨等碾磨类器具发展的历史脉络:“浸穷厥味臼始用,复计其初碾方出。计尽功极至于磨,信哉智者能创物。”茶末追求细腻均匀,点茶时才能“入汤轻泛,粥面光凝,尽茶色”。[3]126茶碾、茶臼自唐代以来就广泛用于碾茶,但是茶磨在北宋并没有得到重视,当时重要的茶书如宋徽宗的《大观茶论》和蔡襄的《茶录》均未提及“茶磨”,而苏轼对茶磨碾茶又细又快的效率赞不绝口并亲身试验:“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黄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除了茶磨,苏轼还专门吟咏过石铫,在《次韵周穜惠石铫》一诗中形象地介绍了茶铫的质地和直柄、无足的形制——“铜腥铁涩不宜泉,爱此苍然深且宽。蟹眼翻波汤已作,龙头拒火柄犹寒”,以茶铫无足自保的命运对比自己因“一肚皮不合时宜”屡遭贬迁的身世,以此告诫自己远离“封事未投圣主意”的政坛风波。由此可见,苏轼选取茶器具只求物尽其用而不拘泥于外在的形式标准,还能从形象思维上升到理性的反思,由茶具的遭遇触及丰厚的历史典故。

“汤者,茶之司命。”[3]65水质和火候对茶汤的质量具有决定性的作用。苏廙作《十六汤品》专门论述水质对茶汤的影响,张又新著《煎茶水记》品第天下二十佳水,以及李德裕“水递”惠山泉留下痴情佳话。苏轼也非常强调水的品质,他时刻秉承“精品厌凡泉,愿子致一斛”(《求焦千之惠山泉诗》)的核心宗旨,与友人胡完夫强调“雪芽我为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山”(《次韵完夫再赠之什某已卜居毗陵与完夫有庐里之约云》),还专门吟咏《虾蟆背》《虎跑泉》等名泉水。但是这类诗篇毕竟占少数,并不能完全代表苏轼的美学主张,实际上,他并不苛求水质来源,他认为“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汲江煎茶》),只要是流动清净的鲜洁活水即可,因此苏轼饮茶不限定于庭院园林或游宴雅集,而是与山川风华融为一体:“敲火发山泉,烹茶避林樾”(《游惠山并叙三首之三》),“花雨檐前乱,茶烟竹下孤”(《雨中邀李范庵过天竺寺作二首之一》),这类茶诗更贴近苏轼的日常生活,具有返璞归真的自然之美。苏轼提倡艺术风格的多样化和生动性,他认为茶道也要顺应客观规律的变化“随物赋形”,茶具自身的形式也是人类精神活动的高级形态之一,所以苏轼的茶诗一改宋代上层文士生活中常见的“绮罗香泽之态”而代之以超功利审美的“不执”心态,回归审美主体情感体验的重要性,还原审美客体天然去雕饰的淳朴之美。

苏轼在美学上追求的是一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反对矫揉造作和装饰雕琢,并把这一切提到某种透彻了悟的哲理高度。[4]他立足于高古的历史语境赋予茶具典雅高洁的人格意志,不囿于雅俗之限,大胆创新地使用得心应手的茶具,在随物赋形的原则中营构自然闲适的饮茶环境。茶器具以兼具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特殊符号无声诉说着苏轼以平淡、闲适为宗旨的审美追求。

2 讲究茶艺

如果说苏轼诗中出现的各类茶器具是从物质角度呈现了宋代茶文化的外在别致,那么他在诗中所描写的茶艺则从程式上再现了北宋茶文化内在的活泼儒雅。北宋是中国茶文化发展的黄金时期,贡茶工艺的成熟和贵族阶级的玩味推动饮茶方式在唐代煎茶法的基础上演变出点茶、斗茶等空前绝后的茶艺,这几种饮茶形式充满了竞赛的乐趣,也充分说明宋代饮茶精致化、雅致化的特点。

《宋史食货志》载:“茶有二类,曰片茶,曰散茶。”[5]“片茶”是将茶芽蒸熟后拍入印有龙凤图案的模具制成的团饼茶,其最高代表是建安贡茶,主要供给统治阶级享用。无论饮用散茶还是片茶,都要先研磨成茶末调成茶膏,再入盏冲点。宋朝优待文官,以贡茶分赐群臣,苏轼曾官至礼部尚书,高居颁赐贡茶之列——“上人问我迟留意,待赐头纲八饼茶”并自注“尚书学士得赐头纲龙茶一斤”(《七年九月自广陵召还复馆于浴室东堂八年六月乞会稽将去汶公乞诗及复用前韵三首之一》)。茶借助封建皇权的颁赐制度得以提升其文化品性,从而濡染儒家修齐治平的理想,苏轼爱茶的生命体验在茶疗饥解渴的物质属性之上积淀了正统士大夫“学而优则仕”的“集体无意识”,以此托付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和有为于世的愿望,点茶之道也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浓妆淡抹的痕迹:“道人晓出南屏山,来试点茶三昧手”(《送南屏谦师并引》)“烹茗僧夸瓯泛雪,炼丹人化骨成仙”(《安平泉》)“春浓睡足午窗明,想见新茶如泼乳”(《越州张中舍寿乐堂》)。苏轼重视通过自身的亲历亲验捕捉对象的肌理和变化,他广泛使用粟、雪、雪雾、雪花、雪乳、水脚、雨脚、珠玑等玲珑晶莹的“白色意象”来代指点茶,一如苏诗所记载的茶史——闽俗竞传夸,丰腴面如粥(《寄周安孺茶》),建人制茶饼,每在其中添加富含淀粉之物,点作茶汤,便略如粥之内凝,时人因常常把茶称作“茗粥”。[6]他将点茶艺术视作充满生命力的个体,笔力曲折地传写了冲点茶汤时的自然肌理,感性关照和理性体认相互融合形成情理并茂的审美效果。

茶道的莫测变化也启迪着苏轼,茶不仅仅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物质资源,它也象征着通往仁智境界所必经的淡泊虚静的心性,正如他在《书黄道辅品茶要录后》中以茶比德,“非至静无求,虚中不留,乌能察物之情如此其详哉……今道辅无所发其辩,而寓之于茶,为世外淡泊之好”,[7]高度赞誉黄道辅齐同物我的内心境界。在《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一诗中“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末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苏轼更是将好茶与佳人相比,极其形象地阐述了好茶源于内在品质的妙理。

正如茶性清醇不受外界秽染,人只有保持内心的朴质才能领悟到“绘事后素”的真谛,才能在茶甘苦相继的属性中领悟到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人生本质。

点茶是宋代主流的茶道,已形成特定的冲点程序和品评标准。蔡襄《茶录》云:“钞茶一钱匕,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之,环回击拂。汤上盏,可四分则止,视其面色鲜白、著盏无水痕为绝佳。建安斗试以水痕先者为负,耐久者为胜;故较胜负之说,曰相去一水、两水。”[3]102斗茶又称茗战、斗水,是源于闽南地区的民俗茶艺。点茶与斗茶的鉴别标准与技术要求基本都是相同的,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斗茶在水脚生出的先后时间上要比出个高低上下而已。[8]斗茶的核心在于斗色斗浮——斗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3]127斗浮则“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6]张邦基在《墨庄漫录》里记载了苏轼和友人斗水的有趣场景:“元祐六年七夕日,东坡时知扬州,与发运使晁端彦、吴倅晁无咎,大明寺汲塔院西廊井与下院蜀井二水,校其高下,以塔院水为胜。”[9]苏轼非但不以为俗,而且熟谙斗茶技法以身试水,他还在诗中记录了“沙溪北苑强分别,水脚一线争谁先”(《和蒋夔寄茶》)、“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窗”(《记梦回文二首并叙》)激烈的斗茶情景。他想象斗茶充满胜负欲的意志将其人格化,又优游从容地捕捉斗茶过程中倏逝细腻的感官体验。但是这“玩”不是一般的玩,而是以一种胸襟为凭借,以一种修养为基础的“玩”……一种为“玩”(审美)而“玩”(审美)的心境,因此,它追求的是高雅的“韵”,它的对立面是“俗”。[10]斗茶的竞技性既调节了苏轼休闲生活的节奏和内涵,又缓解了他对新旧党争的倦怠以及由此触发的人生感伤,在茶戏中熨帖政治斗争和命途多舛的痛苦愤懑。

点茶、斗茶以悦耳悦目的艺术手法排遣了诗人的烦恼苦闷,茶香甘冽滋润不如意的心灵使诗人领略到“悦心悦意”的感性体验,并在茶艺的切磋中进入“悦志悦神”物我同一的境界。苏轼对茶艺的描摹实又处处蕴含着以自然平淡为美的艺术精神,在茶道中转移政治抱负的大手笔、阐发宋代文人安身立命的“中隐”之道,茶这一物质饮料被赋予了审美主体的精神诉求,从而加载北宋文人对美的深情,不断积淀成为“有意味的形式”。

3 关注茶效

苏轼与茶结缘终生,几乎到了茶不释手的地步——既是解渴救困的草本饮料,又在茶里寄托自己的审美诉求和人生感悟,成为慰藉心灵的精神伴侣。苏轼是士大夫中难得一见的“实践型”美食家,他懂得茶生津解渴、祛热消暑、修心凝神的功效,并将这些常识戏谑地写进诗里,在茶与诗的互动中履行自己作为儒家士大夫的使命。

与唐代相比,北宋文人的生命范式更加冷静内省,他们更倾向于自我观照、提升思想修养,而这些与茶苦涩甘香的特质完全吻合。苏轼对茶效的认识非常全面,常常从茶中寻找人格契合的支撑点,以饮茶的方式严于律己。茶助他救困抑睡、清心凝神,提高夜晚办公的效率:“清夜漫漫困披览,斋肠那得许悭顽”(《又赠老谦》),“簿书鞭扑昼填委,煮茗烧栗宜宵征”(《次韵僧潜见赠》);寄送茶叶勉励友人坐禅参悟,在《赠包安静先生茶二首》中夸赞茶饮驱困提神的卓越功效:“东坡调诗腹,今夜睡应休”“奉赠包居士,僧房战睡魔”。茶树喜阴耐湿,茶性寒凉可清热泻火,而苏轼也巧妙地以茶祛热解暑,顺应自然节候的更迭变化养生保健:“何尝较优劣,但喜破睡速。况此夏日长,人间正炎毒。”(《寄周安孺茶》)吟诗作文更加少不了茶的助阵,茶还有助于酝酿神思,为无意识灵感的涌现创造契机:“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试院煎茶》)苏轼甚至将茶视为治百病的灵药:“故人怜我病,蒻笼寄新馥”(《求焦千之惠山泉诗》)、“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游诸佛舍一日饮酽茶七盏戏书勤师壁》),塑造了风流的“茶痴”形象。饮茶不仅满足生理上的口腹之欲,更决定着人生态度的选择——诗人并没有放纵自己困倦疲乏、文思滞塞等正常的生理现象,而是采取饮茶的措施主动化解困顿,这种自我约束的强大意志力是宋代文人专注修德思齐的表现,代表了北宋文人在三教合一的哲学思潮中以儒学体系为皈依的理念。

苏轼把饮茶当作表达志向和修身养性的方式,进退自如、和尘同光的处世态度也使他成为宋以后历代文人所景仰的傲岸典范。

4 结语

苏轼通过咏茶诗描写起居出处,寄托审美趣味,再现了丰富多彩的北宋茶事和宋代士大夫养尊处优的历史语境中休闲雅致的生活情调。

这些融合日常茶事与诗人生命情境书写的诗篇,凸显出茶在宋代文学创作和宋型文化建构中的积极作用,见微知著地反映了茶与宋代文人的紧密联系,真实地彰显了苏轼的人生轨迹与超拔尘俗的人格魅力。[11]苏轼在体性淡柔的茶文化中寄托着对理想人格的向往和平淡朴质的审美追求,也展现了北宋茶文化的异彩纷呈,凸显了北宋文人生活艺术化的时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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