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佳 杰
(陕西理工大学, 陕西 汉中 723001)
张恨水是中国现代著名的章回小说大师。他用“以社会为经,以言情为纬”[1]485的方式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社会言情小说,《金粉世家》是其中的代表作。《金粉世家》以金燕西与冷清秋的婚恋为纬,串联起金家几对夫妻的悲欢离合,以及世代簪缨的金氏家族的盛衰荣辱,揭露了北洋军阀羽翼下官僚家庭的龌龊腐化,被誉为“民国的《红楼梦》”。与《红楼梦》类似,《金粉世家》也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它以金府为基点描绘了当时社会的女性群像,并通过她们的婚姻状况反映了那个年代女性的婚姻悲剧。
《金粉世家》中有一二百个人物,作家以洋洋洒洒百万字细致描绘了金家众人的生活方式。张恨水提到,“我写《金粉世家》,却是将重点放在这个‘家’上,主角只是作个全文贯穿的人物而已。”[2]31这个“家”骄奢、放荡、颓靡、堕落。“家”中的女性无一不身陷婚姻悲剧中,在精致奢华的体面下生活得一地鸡毛。
《金粉世家》中女性婚姻的悲剧性首先在于对男性的经济依附。金鹏举认为,“女子也不能工作,也不能自立,她们全靠男子养活……请问,这种情形之下,女子是不是男子的玩物?”[3]137女性的依附使男性认为,女性应该任其支配。对女性而言,一旦男性不再愿意或不能被依附,女性的境遇就会非常不堪。冷清秋嫁入金家后,吃穿用度都由金家提供,在她与金燕西的感情出现问题时,金燕西会讥嘲了她的不自立。冷清秋无法忍受金燕西对于自己人格的蔑视,脱下了金家的穿戴,以表示自己与金家经济的决裂。另一些女性与冷清秋不同,她们并不认为经济不独立有损人格,愿意以色相换取男性的财富,依附男人就是她们的生存方式,如翠姨和晩香。但这并不是长久的。金铨死后,翠姨失去了经济倚仗,只能狼狈地逃离金家,另谋出路。经济是女性在婚姻生活中的底气,若经济弱势,则地位相应弱势。
除经济依附以外,《金粉世家》中女性婚姻的悲剧性也表现在男性对于女性情感需求的漠视。男女缔结婚姻是为了感情的进一步升华,夫妻二人能够琴瑟和鸣。但从《金粉世家》中男性对于女性的“玩物”定位来看,夫妻琴瑟和鸣的愿望是很难实现的。男子只关心自己娶到的女子是否合意,并不关心女子内心的想法。如果娶到的女子不合意或是令自己感到厌倦,金家男子会再找到一个合意的新人,旧人则在精神上遭到抛弃。金太太在金铨久未登门后去翠姨房子的墙角偷听,二姨太在金家生活得谨小慎微,都是因为金铨的忽视。冷清秋未婚先孕,临产前几天请燕西透一些风声出去,金燕西嘴上答应,但说完就抛到了脑后。金燕西不只是不体谅清秋未婚先孕的难堪,更是根本不把夫妻间的事放在心上。清秋产后,金燕西立即搬到书房,更加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岳母来看望女儿,金燕西打个照面就匆匆告辞,完全不考虑妻子的心情。金凤举在妻子怀孕期间不仅逛花柳胡同,还娶妓女做外室。吴佩芳孕期不仅独守空房,得不到丈夫照料,而且常被丈夫气得憔悴不已。没有感情的婚姻是名存实亡的,此种婚姻中,女性不可能感到幸福。
《金粉世家》中女性婚姻的悲剧性还表现在家庭生活的不安宁。金家与《红楼梦》中的贾家一样,是多个小家庭组合在一起的大家庭。大家庭的家庭氛围表面上温馨和睦,背地里却波涛汹涌。金家的女性生活在猜忌和攻讦中,无一能独善其身。金家女性所面对的家庭压力主要有三种。一是长辈的威压。金铨娶二姨太时,金太太是不愿意的。但金铨的爷爷出面说服,金太太只能忍气吞声。王玉芬为人圆滑,但四个妯娌中,她最不得金太太喜欢,常被金太太打压。二是妯娌间的挑拨猜忌。金家妯娌的关系有远近之分:佩芳与慧厂、玉芬相对亲近,慧厂与玉芬较为疏远,清秋对其他三位一视同仁,不远不近,玉芬仇视清秋。玉芬常私下挑拨清秋与他人的关系、诋毁清秋的人品,导致了佩芳疏远清秋、金太太猜疑清秋。由于她的算计,清秋常因他人的误解而痛苦。三是姑嫂关系的不和谐。玉芬非常不喜欢心直口快的道之,姑嫂间常有口角。敏之、润之与各位嫂子交集甚少,彼此间保持着礼貌的疏离。生活在大家庭中,需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4],这样的家庭氛围无疑会降低婚姻质量。
金家的已婚女性在身份背景、教育经历、性格、修养等各方面都是不同的,她们的丈夫在经济水平、社会地位等方面也是不同的,但她们的婚姻都是一样的不幸。为什么不同的夫妻却有相似的悲剧婚姻?这与女性自身的未觉醒和社会通行的婚姻体系是分不开的。
《金粉世家》中女性的自我意识尚未觉醒,这使她们不能作出有价值的反抗。这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她们有自主能力,却甘愿被人控制。吴佩芳的花销并不依靠丈夫,但每年过年都要向凤举要五百块零花钱。当女性有足够的资金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却坚持向男性伸手要钱时,表示女性默认了自己在经济方面的弱势地位。男性为女性耗费资财,是男性对二人之间的关系表达“投入”的一种方式。这份“投入”可能出于爱,也可能并不。凤举的“投入”出于习惯,佩芳的索取源自妥协。第二,她们执着于女性间的互相攻击,却没有团结起来共同反抗男权的意识。于宏指出,“她们表面上维持着温柔和乐的场景,但实际上却在和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情敌’,和自己的亲人争斗。”[5]金太太对翠姨、金道之对明川樱子、白秀珠对冷清秋无不怀着极大的恨意。女性将矛头对准情敌,但对真正的负心人的怨恨却轻描淡写。第三,她们不仅互相伤害,而且成为男权的帮凶。当男女双方的共同过失出现时,舆论往往攻击女方,舆论中自然少不了女性自身的力量。当冷清秋未婚先孕被发觉后,金府中的女人、白秀珠,甚至清秋的母亲都一致认为清秋太不自重,却无人指责金燕西的诱骗。在婚姻中,与外力压迫相比,更可怕的是女性自身的奴性。
约定俗成的婚姻体系阻止了女性权利的实现,也是造成《金粉世家》中女性婚姻悲剧的重要原因。婚姻作为男女两方缔结亲密关系的方式,其本身有一系列的规定性。在男权社会,婚姻体系是为男权服务的,因此其规定性主要用于压制女性。这其中包括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嫁娶婚的婚姻形式和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在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婚姻中,女性无疑是受害者。于妻而言,多妾制将丈夫的不忠行为正当化,男子纳妾尚且无可非议,眠花宿柳就更不值一提。因此,金铨及金家四个少爷无不风流成性。于妾而言,多妾制更是一种灾难。妾身份尴尬,处境艰难,在大家庭中只能苟且求安。二姨太在金家有大半生的荣华富贵,但在她心里,自己“压根儿就没有怎样逍遥快乐过”[3]1144-1145。这感受不能说不悲哀。嫁娶婚是指“女子结婚后离开娘家到丈夫父母的大家庭居住”[6],这是《金粉世家》中的婚姻形式。这种婚姻形式将出嫁的女子放在了非常被动的位置。女子出嫁,在名义上成为了夫家的“自己人”,母家的“外人”。但实际上,由于血缘的隔膜,女子在夫家不可能真正被当做“自己人”。从凤举纳妾时金铨夫妇对凤举的偏袒、凤举兄弟对佩芳的欺瞒可见,嫁娶婚中,女子在夫权面前受到的欺压是必然的。门当户对是自古流传的婚姻观念。由于门第差距,清秋的母亲答应金冷二人的婚事时非常勉强。金家也并未摆脱门第观念的窠臼,只是表现得较为隐晦。清秋婚前,金太太和三个妯娌对道之置办的聘礼颇有不满。她们认为清秋贫寒,聘礼不必太丰厚。金冷婚后,王玉芬表面客气,实则不仅自己藐视清秋,而且教唆自己的嫂子、佣人一起藐视清秋一家。门第观会在嫁娶婚的基础上令女性的境遇更加雪上加霜。
女性本身的弱势和蒙昧使其遭到社会的压迫,社会越压迫女性就越弱势、越难于觉醒,形成恶性循环。女性打破这个循环的最直接的突破口就是经济独立,但女性反抗的结果是令人感到挫败的。金燕西不学无术尚能做一名演员,每月得一二百元月薪,而冷清秋才华横溢却只能书春、教书、做手工,靠零散收入艰难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社会环境对女性而言是不友好的,清秋的境遇正合白秀珠的判断:“这个社会,能容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子去谋生活吗?”[3]1090答案当然是不能。
小说中传达的思想离不开作者本人对世事的判断,《金粉世家》当然也反映了作家的认识和态度。张恨水的婚姻观沉潜于《金粉世家》表面的恩怨情仇之下,其本人的男权意识和门第观念都在《金粉世家》中有所呈现。
张恨水生活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作为一个拥有“两重人格”[2]9的亦新亦旧的文人,他的婚姻观念是受到男权意识支配的。这在《金粉世家》中有两点体现。第一是将女性相貌作为判断女性价值的标杆。在张恨水生活的时代,大多数男子将女子当做自己装点门面的私产。冷清秋婚后首次拜见公婆,金铨远看清秋盈盈走来,便觉得“这一房媳妇,就算肚子里没有什么学问,已经可以满意了”[3]530。金铨是清秋的长辈,他对于清秋的品评都是以相貌为第一位,更不必说她的丈夫。在张恨水的婚姻中,他不满意徐文淑的重要原因是徐文淑相貌欠佳,胡秋霞、周南则都是相貌姣好的女子。将相貌作为判定女性价值的首要标准,是男性赏玩女性心态的体现。第二是男性对女性的支配欲。冷清秋与金燕西结婚时还未高中毕业,婚前有读大学的打算,但金燕西认为女子不必追求太高深的学问,清秋婚后就放弃了学业。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周南身上。据《张恨水年谱》记载,“周淑云,婚前是北京春明女中学生,婚后张恨水为其改名周南,一生操持家务。”[7]张恨水在书中为冷清秋设定的道路,也是他在书外为周南选择的道路。据宋海东搜集的资料,“张恨水常戏言,女子不用找职业,找到了丈夫,就找到了职业。与他的另外两位夫人一样,胡秋霞为人妇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从事任何工作,是个地道的家庭妇女。”[8]可见张恨水的话应不是戏言。为妻子改名、择业,用自己的审美眼光塑造妻子的人格,体现的正是张恨水对妻子的支配欲。
张恨水的门第观兼括齐大非偶和反门当户对。《金粉世家》中金冷婚姻悲剧的主要原因是“齐大非偶”,他有这一主张的原因是:“像冷清秋那样的遭遇,我也是屡见不鲜的,一个出身比较平常的姑娘嫁到大宅门里,也许是一时由于虚荣心作祟吧;但是,不是由于丈夫薄幸,就是由于公婆小姑妯娌瞧不起,慢慢地就会出现裂痕,以悲剧结局。”[1]506张恨水称,《金粉世家》的创作是“间接取的事实之影”[2]30,可见间接经验影响了他的婚姻观,进而体现在了他的创作中。那么,张恨水是不是主张“门当户对”呢?也并不是。张友鸾在论及《啼笑因缘》时提到:“他的本意,是以恋爱自由、反对封建的门当户对的婚姻制度为主题的。”[2]110张恨水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原因在于他自己的婚姻不幸。张恨水和徐文淑结婚的原因之一是“门当户对”,但这段婚姻带给他的只有痛苦。《金粉世家》中白秀珠的落败就体现了张恨水对“门当户对”的不认同。由此观之,张恨水既认为“齐大非偶”,又反对“门当户对”。这两种观念乍看是矛盾的,实际上是并行不悖的。张恨水对于门第的看法介于二者之间——不必门当户对,但门第差距不能太大。张恨水与胡秋霞的婚姻就证明了这一点。胡秋霞是丫环出身,婚前在慈善机构“贫民习艺所”中被张恨水选中。据黄永林的研究,张恨水在当时虽是一位“小说界小有名气的作家”[9],但并不富裕。
张恨水常因《金粉世家》中的“齐大非偶”思想受到批判。学者们认为“齐大非偶”是封建余毒,反映了张恨水的思想局限。但需要注意的是,在时代大潮中,作家不过是其中一朵较大的浪花。对于张恨水生活的时代,谢庆立指出,“辛亥革命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旧的婚姻制度基础”[10]。与时代中的大多数人相比,张恨水作为作家、报人,反而是比较开化的。如张雨菲所言,“张恨水作品中的通俗是站在旧社会的改良主义立场上的。”[11]时代的面貌经由作家之笔呈现在作品中,男权意识、门第观念是时代整体思想局限性的组成部分,时代应为此负一部分责任。
张恨水的《金粉世家》赢得了大量读者,销量远在《春明外史》之上。作为张恨水社会言情小说的代表作《金粉世家》,其内容除了反映婚姻之外,还包括了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如当时官场的状态、年轻人思维方式的变革、传统家族制度的没落等。从这些角度来看,《金粉世家》仍有深入挖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