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文质观探微

2021-11-30 12:46
扬州职业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文质礼乐君子

秦 倩 倩

(扬州大学, 江苏 扬州 225002)

“文质”是一对由来已久的理论范畴,源自先秦时代,孔子和老子对“文质”有着各自不同的看法,但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者对“文质”的探讨对后世的影响更为深远。虽然“文质”的最先提出并非是针对文学范畴,但对后世的文学以及中国文学理论的发展依然起着重要的作用,历代的文人学者们都或多或少地对这一组范畴展开过讨论并充实着文质的理论内涵。以往的文章多是谈论“文质”范畴的演变或是对某一古典文学作品文质观的探析,又或是用文质观分析艺术作品,而忽略了“文质”范畴与同时代的器物形态的关系。本文试图从语义溯源的角度探讨“文质彬彬”的语义内涵,分析“文质彬彬”的社会渊源,并简要概述孔子的“文质彬彬”对文质观的继承与创新,以及“文质彬彬”对后世文学评论的影响。

1 “文质彬彬”语义溯源

最早将“文”“质”两个概念相联系起来的是《论语》,“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60这句话是孔子从品评人的角度对“君子”的界定,“质”是指一个人内在的道德品质,“文”是指一个人外在的修饰,包括一个人的语言、服饰、礼仪等。孔子云:“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1]164儒家的“文”“质”都带有一定的礼乐文化的内涵。朱熹对“彬彬”的解释为:“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貌。”[2]89“彬彬”可理解为调和均衡。“文质彬彬”即一个人内在的道德品质“义”与其外在服饰、言谈举止相契合,不偏不倚。孔子提出“文质彬彬”主要是针对“君子”提出的,但“它对于人的质地和外表的比拟,包含着内容与形式既相对立又和谐统一的问题,深刻影响着后世对文艺内容和形式关系的认识和发展。”[3]《国语》《韩非子》《庄子》中也都有对“文质”关系的评判,虽然评判的结果不尽相同,但意味着春秋时期“文质”已初步具备了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意义,不过主要还是基于礼学领域。“礼学的文质论在《礼记》中进一步完善,更趋理论化,最为突出的标志是,文质不仅用于评判个人行为,还进一步被用于评判一个朝代的礼制,获得了更为抽象的意义。”[4]《礼记》中记载了孔子评价三代制度的话语,将“文质”来概括夏商周三代的制度,“文质”更具抽象意义。汉代,董仲舒将文质论与天人感应相结合,用来解释历朝历代的历史发展,使文质论不再局限于礼学解释,丰富了文质论的解释话语,也使文质论进入文学领域成为可能。“文质”逐渐从品评人过渡到文学,“文”从外在的修饰过渡到作品的形式,“质”从一个人的内在品质过渡到文学作品的内容。

2 “文质彬彬”的社会渊源

《论语·八佾篇》:“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提出的“文质彬彬”的文质统一观是基于孔子对周代礼仪制度的推崇,这不仅与周代礼仪制度的完备有关,同时也与周代以至春秋时期的社会风貌较殷商时期有了新的发展有着很大的关系。

2.1 器物使用

西周时期的出土器物以食器居多,器物组合以鼎和簋为主,造型与纹饰上大大淡化了殷商器物纹饰的神秘、狞厉之感,写实意味增强。1978年5月陕西扶风齐村出土了一件西周厉王时期青铜器簋,是周厉王祭祀先祖而造,腹部和方座布满细密的竖棱纹,朴素而典雅;造型上,上圆下方,方正的造型具有威严之感,彰显了祭祀先祖的以及王权的庄重与威严,圆润的造型则给人一种柔顺之感,也使器物更具实用价值,达到了实用与审美的统一。“受天圆地方的影响,西周青铜器在造型上注重方与圆的和谐关系,直线与曲线交叉运用,更好展现了器物的力度和美感。”[5]周代的器物大大淡化神秘狞厉的色彩,纹饰也逐渐转向简洁素雅,同时也顾及到了器物的实用价值,追求实用和审美的统一,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崇文尚实之貌,也就是孔子所提出的“文质彬彬”的器物表现。

2.2 礼乐制度

西周时期,周人建立了宗法制,巧妙地将王权和神权相结合,为了强化君臣等级、尊卑有序的等级意识,周人制作了一系列的礼乐制度,从宗庙祭祀、庆典仪式到冠、婚、射、宴、飨、饮酒、丧事等,有礼有仪,程式完备,并且每一种仪式都配有相应的音乐。周人在轻歌曼舞、弹琴鼓瑟的典雅、悠扬的音乐形式中完成礼仪的各种程序,在礼制规范中重新检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再次接受宗法等级观念和规范的熏陶。西周的礼乐制度对祭祀活动的不同对象和规模都作出了具体规定,并使之推行到人的各种社交活动中,将殷商时期的尊神之礼仪式化、大众化,对国家的治理也是从神治到人治,大大淡化了殷商时期的神权以及巫术意味,圣王逐渐取代了至上神,凸显了人的地位。西周各种礼乐制度的制定是为宗法政治服务的,礼乐制度的“文”和“质”在最初就具有一定的伦理道德的内涵。礼乐制度的内容规定了形式“礼”和“乐”,而各种礼仪程序和典雅的音乐又使人再次认识、强化了礼的内容,内容与形式相互融合,达到“文质彬彬”。

2.3 情感表现

《诗经》作为我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所收诗篇大多诞生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之间,正好是周代的礼乐文化由形成到大众普及的时代。《诗经》现存305篇,涉及的内容十分广泛,十五国风关注社会现实,感情真挚,主题涉及爱情、婚恋、战争徭役等,展现的是普通大众的世俗生活和情感。雅是朝廷之乐,是贵族生活的真实反映。颂是宗庙祭祀的乐歌,配合相应的舞步,声音缓慢。《周颂·良耜》讲得是周王在秋收以后祭祀土神谷神的乐歌,但又是农业生产的赞歌: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莒,其饟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捄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6]

整首诗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春天播种、夏天犁地除草再到秋天的大丰收。虽为祭祀诗,但是“或来瞻女,载筐及莒,其饟伊黍”以及“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更是一幅生动活泼的农事图。在祭神祭祖的宗教外衣的包裹下,《周颂·良耜》却是周人农耕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周人尚德崇文的一种精神写照。

从《诗经》的内容我们也可以看出西周时期的先人们的关注点已经从殷商时期的至上神逐渐转移到圣人、君子的身上。风雅颂中都有称颂先王的诗作,《卫风·定之方中》与《卫风·干旄》是人民对卫文公的歌颂,赞美了卫文公从漕邑迁到楚丘重建卫国,招贤纳士、复兴卫国的事迹。大雅的第一篇《文王》通过对文王的事迹的追述,称赞文王的美好品德,以此告诫成王做一个贤德的君主。颂是宗庙祭祀的乐歌,但是周颂的前几篇《清庙》《维天之命》《维清》都是祭祀文王的诗歌,周人祭祀、称颂的对象不再是高不可攀、呼风唤雨的神话英雄与巫觋,而是能文能武、道德高尚的贤人、“文质彬彬”的君子形象。

提起周代,不得不提起的一部书就是《周易》,它形成于周初,在整个周代被广泛的引用,是一部占筮算卦的书,由阳爻和阴爻两个符号组合成八个不同的卦象,即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分别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事物与自然现象,象征世界的变化与循环,《易经》虽是占筮算卦之书,但也并非神秘莫测,不可捉摸,它用具体观感的“象”来说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观念、义理,使其更加的直观、真切。目前人们对殷商时期的了解更多的是从出土的器物与一些甲骨文得知,但是周人已经有意识的用文字记录当时的政治、军事以及一些礼仪活动,以供后人积累知识、借鉴历史,从《周易》《尚书》和《诗经》中都可以看出后人的这种意识。《诗经》与《周易》不但在内容上追求崇德、尚实,而且形式上整齐、和谐,具有匀称之美,读起来朗朗上口。

3 孔子“文质观”的继承与创新

3.1 文质观的继承

3.1.1 “文”“质”统一

周初,为了更好地巩固周王室的政治统治,周王室建立了宗法制,将所有人纳入了宗法关系的大网之中;为了强化宗法孝悌、君臣上下的等级观念意识,周王室又设立了与之相配套的礼乐制度。礼乐系统将不同阶层的人纳入其对应秩序系统之中,分层清晰,对祭祀之礼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行为也做了详细的礼节规定。周人崇德,并用礼乐来规范人的行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器物、礼乐制度的制定以及有文字可考的资料,说明周人的情感表达都力求做到“文”与“质”的统一。

春秋战国之际,礼乐系统逐渐走向崩溃,社会道德衰败,礼乐制度不再起到有效规范社会秩序的作用,反而成为部分统治者用以谋取个人利益的工具,礼乐规范成为僵化的教条或虚伪的形式。孔子在此背景下提出了恢复周礼,希望礼乐制度不再是虚伪的形式。《论语·雍也篇》中孔子提出“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1]62君子广泛地学习“文”,用“礼”来约束自己的行为,这里的“文”如果理解为是“文献典籍”,文献典籍中也包括对礼乐制度的记载,所以“文”无论是宽泛意义上的文献典籍还是礼乐制度,孔子提出的“博学于文”都有着要学习礼乐制度的内涵,因此孔子提出“文质彬彬”是对周初的礼乐制度的内容与仪式相统一的继承。

3.1.2 对“孝悌”观念的继承

《论语·颜渊篇》中颜渊问孔子何为“仁”,孔子回答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1]121孔子认为约束自己,使自己的言行能够合乎礼便是“仁”,孔子把“礼”与“仁”联系在一起。《论语·卫灵公篇》中孔子提出“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1]164孔子认为君子以“义”为“质”,日常行为遵守礼的规范,同时保持谦逊和诚信。孔子提出了以“仁”为核心的道德原则,“仁”是道德的最高境界,它包括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内容。《论语·学而篇》“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1]2“孝悌”是仁的基础,也是周初建立的宗法制的基本要求,因此,“质”的内涵既与“仁义”相关,又于“孝悌”密不可分,孔子文质观中对“质”的要求其实是对周代宗法制内涵的继承与外化。

3.2 文质观的创新

3.2.1 把文质彬彬用于品评人

周代逐渐淡化殷商时期的神话色彩,更加突出人的地位,突出“文”与“实”的统一,无论是饮食、社交、服御等的生活方式、庄严雄浑的青铜礼器还是展现了人生酸甜苦辣的《诗经》都在追求一种“文”与“质”的统一,但是孔子提出的“文质彬彬”,第一次明确把“文”与“质”两个范畴联系起来,而且用于品评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60这句话是孔子从品评人的角度对“君子”的界定,也指出了“文”与“质”的矛盾,“质”过了,缺少“文”的修饰会显得粗野,而“文”多了则“史”,朱熹对“史”的注解是“史,掌文书,多闻习事,而诚或不足也。”[2]89孔子认为一个人如果文多于质则会缺少诚信,有虚伪之嫌。孔子从文与质的角度品评人,其实也是从一个人的外在礼仪与内在品质界定君子,孔子把美与人联系起来,与社会生活相联系,这也是后人从内容与形式的角度看待文学的源头。从另一方面来说,“文”与“质”的比较也是一种从辩证的角度思考问题、全面的看待问题的思考方式,也是孔子中庸思想的体现。

3.2.2 文质观注入了新的内涵

孔子为“文”注入了“仁”的内涵,孔子提出“克己复礼为仁。”把复礼等同于仁,而仁是最高的道德要求,孔子的“仁”是在春秋时期礼崩乐坏、社会生产力有了很大发展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孔子把礼与仁等同,为周代的“文”注入了许多新的内涵。

“质”本指事物的本来面貌,人的最初的内在品质,孔子认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人的本质大致相同,但是环境的影响以及后天的努力学习对人的影响很大,周初的文质观更多的是一种静态的考察,而孔子文质观则是一种动态的思考。

4 “文质彬彬”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孔子提出的“文质彬彬”,追求文与质的统一,文与质有着矛盾的一面,但是又相互依存,相互促进。孔子提出的“文质彬彬”虽然只是品评人,并非专门论文,但是其中蕴藏着转化为文学理论的因子,文质关系关涉着艺术表达中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如叶朗所言:“历代的美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在艺术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的问题上,多数人都主张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即‘质’和‘文’的统一,而反对‘质胜文’和‘文胜质’这两种倾向。”[7]历朝历代都有对文质关系的探讨,不同的时期,政治经济文化的不同促使对文人学者对文质关系有着不同的看法。孔子的“文质彬彬”对后世也有很重要的影响,以刘勰、陈子昂、叶燮为代表的三位诗人学者对文质观的看法也见证了不同时期的文人对文质观的讨论。

4.1 刘勰

文学发展到魏晋时期,进入了文学的自觉时代。刘勰的《文心雕龙》在《征圣》篇中提到“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8]13刘勰认为写作的基本法则是思想充实且语言要有文采,情感真诚、文辞巧妙。“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8]18刘勰认为圣人的文章内容雅正、文采动人且华丽,通过学习圣人的著作来进行写作,那么写成的文章就接近成功了。刘勰在其他篇目中也有谈到文质关系以及文学创作与作家的关系等问题,总的来说都是对孔子“文质彬彬”文质统一观以及文质的伦理内涵的继承与发展。

4.2 陈子昂

南朝后期文学走上一条颓废的道路,忽视文学内容,而过度追求形式上的华靡艳丽,唐朝初期的文坛仍是以南朝的华靡艳丽文风为主。这种文风与经济繁荣、国力强盛的唐王朝是格格不入的,因此要求变革文风的呼声越来越高。以陈子昂为代表的初唐文人学者对南朝文学以及初唐流行的“上官体”进行猛烈的抨击,提出了以“兴寄、风骨”为中心的文学革新理论,提倡诗歌要有健康充实的内容,刚健沉雄的风格,真切的感情。“陈子昂的兴寄、风骨理论抓住了南朝文学艺表现形式与表现内容脱离、缺少真情实感理想寄托、风格柔弱的弱点,要求作家关心社会现实。”[9]陈子昂提出的诗歌理论创新,提倡诗歌的内容与形式要统一,提倡诗歌要有高尚真实的情感,其实也是对孔子“文质彬彬”文质统一观以及文质的伦理内涵的继承与发展。

4.3 叶燮

叶燮是清初的诗论家、美学家,他反对诗歌的创作脱离实际生活,只是片面的追求形式美。他在《原诗》外篇中写到:“彼诗家之体格、声调、苍老、波澜, 为规则、为能事,固然矣;然必其人具有诗之性情、诗之才调、诗之胸怀、诗之见解以为其质。如赋形之有骨焉,而以诸法傅而出之;犹素之受绘,有所受之地,而后可一一增加焉。故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不可谓为文也,有待于质焉,则不得不谓之文也;不可谓为皮之相也,有待于骨焉,则不得不谓之皮相也。吾故告善学诗者,必先从事于格物,而以识充其才,则质具而骨立,而以诸家之论优游以文之,则无不得,而免于皮相之讥矣。”[10]

他主张文有待于质而成,诗人的性情、才调、胸怀为质,诗的体格、声调为文,文质统一,诗品与人品统一,叶燮从人品与诗品的角度探讨文质关系,不仅继承了孔子“文质彬彬”的文质统一观,也是对文质的道德伦理内涵的继承与发展。

5 结语

每一个范畴的提出都有着适合其生长的土壤,每一次的被重新讨论也都与讨论者的生活的时代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且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孔子“文质彬彬”的文质观的提出,既有对前代文质观的继承,又是对文质观的创新,且影响着后世对文质观的讨论。“文质彬彬”从品评人到评论文学、艺术作品不仅追求“文”与“质”的统一,且都带有道德伦理内涵,对后世的文学发展有着重要影响。近些年来伴随着经济以及信息科技的发展,文学与艺术都获得了较快的发展,但是呈现的作品质量也是参差不齐,若是创作者能够坚守“文质彬彬”的文质统一观,提高创作者的美学素养与专业素质,坚持作品的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对于提高文艺作品的整体质量有着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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