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构思的写实战争小说
——试论瓦西列夫斯卡娅的《虹》

2021-11-30 07:09曾思艺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琳娜德国人德国

曾思艺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300387)

苏联女作家瓦西列芙斯卡娅(一译华西列夫斯卡娅,1905—1964)的长篇小说《虹》(1942)发表后,被苏联评论界誉为“苏联文坛上的重大收获”,产生了颇大的反响,获得了颇高的评价,并于1943年获得斯大林奖金。阿·托尔斯泰1942年11月18日在苏联科学院所作报告《二十五年来之苏联文学》中宣称:“今天的苏联文学,达到了道德和战斗的俄国人民的英勇事业的最高峰。今天的苏联文学,是真正的人民的文学,是全体人民所需要的高超的人道主义的艺术。这样的作品,如万·瓦西列夫斯卡娅的《虹》等……”[1]314译者曹靖华也认为:“《虹》的出版,是苏联文学上的一件大事,是卫国战争中,苏联文坛上一部辉煌的巨著,被誉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典范作品’。”[1]314这本小说最初发表在1942年秋的《消息报》和《十月》杂志上,同年出版了单行本,俄文版连续再版20次,还被翻译成乌克兰文、白俄罗斯文以及苏联其他民族文字,甚至还被世界其他国家翻译出版[2]88。如1943年由曹靖华翻译成中文并于同年10月由重庆新知书店初版,1944年再版;1945年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1946年北平新知书店、1947年上海新知书店先后再版,1949、1951年由三联书店再版,195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也在中国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正如曹靖华指出的:“《虹》是一部小说,是用心血凝成的一部最现实的艺术上的杰作,同时也是强有力的战斗号召,它号召爱好和平,爱好自由的人民,万众一心,有我无彼地毁灭最野蛮、最凶残、最黑暗的人类的公敌——法西斯侵略者。”[1]325但时至今日,我国学界对这部小说很少关注,对其的研究似还少见。本文拟对此进行初步研究,以期抛砖引玉。

从苏联战争小说的发展过程来考察,《虹》是一部精心构思的写实战争小说。

追求真实,是瓦西里列夫斯卡娅的一贯艺术追求。在《大地在苦难中》一书的后记里,她曾宣称:“我没有写过一件不真实的事件,我的人物没有一个不是从活生生的现实里取来的。”[1]310这就决定了《虹》的写实性。

一、《虹》的写实性

《虹》的写实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取材真实。小说取材于前苏联卫国战争中乌克兰农村发生的真实故事。普通的农妇亚历山德娜·戴丽曼(小说中改名“娥琳娜”)在德军占领村子后参加了游击队,和游击队一起打击敌人,经常担任侦察工作。但部队里的官兵都没想到她是位孕妇。产期临近,她回村子去生孩子的时候被敌人抓住,在冰天雪地里被驱赶着赤身裸体行走,还让她指出哪些是游击队员的家庭,但她誓死不泄露游击队的任何消息。后来,她在柴棚里生下一个儿子,德国人利用儿子来威胁她,她依旧坚贞不屈。于是德国人当着她的面打死了出生还不到一天的婴儿,并把她也投进了冰河里……《虹》在此基础上进行了艺术加工,描写的是乌克兰一个乡村被德军占领,女游击队员娥琳娜因为生产临近,潜回村里,被德军逮捕,他们严刑拷打,没有效果,等她生下儿子后,又以儿子做威胁,没有成功,就残忍地杀死了婴儿和娥琳娜。村里百姓奋起反抗,配合红军,全歼了两百多德军。

第二,描写真实。《虹》一方面真实地描绘了德国侵略者的穷凶极恶,毫无人性。他们强奸妇女,欺辱村民,更疯狂地屠杀前苏联人民:“烧得一干二净的列凡尼约夫卡村……德国人四处点火烧房子,向从火里往外跳的农民射击,当着母亲的面,把孩子投到火里。沙特村的幻影,在那儿全村居民有一百五十人,把他们赶到从前取土做砖的坑里,用手榴弹炸死了。在科锦克村所有的男人都被枪杀了,把只穿着一件小衫的妇孺驱赶到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他们都在往柳村去逃命的路上冻死了。”①瓦希列夫斯卡:《虹》,载《曹靖华译著文集》,第二卷,河南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年,418—419 页。本文中关于《虹》的引文,均出自该书,为节省篇幅,后面不一一注出。更有甚者,他们还不准掩埋反抗者和阵亡者的尸体。小说重点描写的这个村广场边的绞架上吊着一个16岁的反抗者柳纽克,都吊了一个月了;费多霞的儿子瓦西里牺牲后也长时间陈尸荒野。德国人想以此来警戒和恐吓苏联人民。他们甚至对即将做母亲的孕妇娥琳娜都肆意凌辱:“这时明月如昼……一个裸体女人在通往广场的路上跑着。不,她不是在跑,她是向前欠着身子,吃力地迈着小步,蹒跚着。她的大肚子在月光下看得分外清楚。一个德国士兵在她后边跟着。他的步枪的刺刀尖,闪着亮晶晶的寒光。每当女人稍停一下,枪刺就照她脊背上刺去。士兵吆喝着,他的两个同伴吼叫着,怀孕的女人又拼着力气向前走,弯着身子,打算跑起来。向前跑五十米,那士兵强迫他的牺牲者转过身来。向后跑五十米,于是又照样,照样做起来。”这是娥琳娜,“在产前的一两天,裸着身子,光着脚,在雪地里向前跑五十米,向后跑五十米。士兵在狞笑,刺刀戳着脊背。”德国侵略者这样做,仿佛“要故意显一显身手。仿佛想表明他们的残忍是无止境的”。他们连给娥琳娜送点面包的小孩子都残酷杀死,甚至还残杀了娥琳娜新生的婴儿!

与此同时,小说也真实地描写了德国下层官兵的情况。他们厌倦长久战争,在一个每个人的眼里都隐藏着憎恨,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他们面带德国人所需要的恐怖与顺从表情的无法征服的国度里满心恐惧,而且因为游击队和严寒(“可怕的、无情的严寒,折磨他们已经三个月了”),部队的人数大减:“山谷里,游击队在戒备着他们,德国士兵一天天地衰弱着,病号一天天多起来,同他一块从法国调来的那一队人,几乎一个也不剩了,从德累斯顿来的朋友里,除了石马荷一个人而外,统统都死光了。”

《虹》另一方面又真实地刻画了前苏联人民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宁死不屈与英勇斗争。面对德国侵略者的残暴,人民群众毫不屈服,更无任何软弱的表现,他们把眼泪强压心底,对敌人充满了刻骨的仇恨。面对被敌人杀死的儿子的尸体,费多霞“没有哭。干巴巴的眼睛望着,看着,感受着儿子黑铁似的面孔。感受着太阳穴上的小孔,脱落的脚掌和那表现出临死痛苦的唯一迹象——那像弯爪似的痉挛地插入雪中的手指”;对德国卫兵,“她从旁边走过去,仿佛没看见他似的”,对德国军官,“她的脸像石头似的冷凝着”。玛柳琪强压悲痛,冒死偷偷运回自己被打死的大儿子米什卡,并和小女儿芝娜、小儿子萨沙一起把尸体悄悄埋在自家的门洞里,以不让德国人发现,她告诉芝娜:“你别哭了,米什卡是同红军士兵一样死去的,你明白吗?他是为了正义的事业牺牲的,德国的子弹把他打死了,你明白吗?”而即将生产的娥琳娜在被德军逼着裸体在村里走动,惨遭凌辱,不断跌倒时,“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下去。她从哪来的这股劲呢?费多霞知道从哪来的。她晓得,她感觉到娥琳娜心里也凝结着黑血,凝结着憎恨的血,这给了她力量”,而且“在每座房子里,在上了冻的窗子后边,都站着人,他们隔着用哈气融解的小圆孔看着。他们同娥琳娜一块儿在雪地上跑,同她一块儿跌倒,一块儿爬起来,一块儿感觉到刺刀的刺,听着刽子手们粗野、刺心的狞笑”。他们更奋起斗争。他们把粮食远远地深埋起来,宁肯自己挨饿,也不给敌人,而留给红军。娥琳娜在敌人占领村子后,参加了游击队,侦察情报,炸毁桥梁。当红军的先头部队来到时,村里的妇孺老弱,全都拿起禾叉、斧头,杀向敌人,而惨遭德军强奸的马兰更是逮住机会,杀死了当地的德军司令官顾尔泰上尉。

小说塑造得最为真实而又突出的形象是娥琳娜。她的丈夫在战争爆发后战死在前线,敌人占领村庄后,她马上逃出去,参加了游击队。最初,她为游击队洗衣、做饭、照顾伤病员,就像一位慈母,大家都亲切地叫她“母亲”,她还经常外出侦察敌情,带回不少有用的情报。后来,因为产期将至,她不得不离开游击队,偷偷回到村里。没想到不到两天,便被德军逮捕。无论德国人对她怎样威逼恐吓,甚至严刑拷打,她都不透露游击队的一点信息。敌人剥光她的衣服,让她裸体在广场上行走,还用枪托打她。她照样毫不屈服。生下孩子后,敌人进而用杀死孩子来威胁她。尽管这是她与丈夫爱的唯一结晶,也是她40岁时才生的第一个孩子,但她想到不能因为这一个孩子,而让游击队里那“好多好多儿子”牺牲,因此依旧毫不屈服。敌人杀死她的孩子后,她想到游击队正在战斗,消灭德国侵略者,便克制了自己的悲痛。敌人恼羞成怒,最后杀死了她。可以说,娥琳娜形象既是敌占区苦难人民的象征,又是不可战胜的俄罗斯祖国母亲的象征。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不仅写得真实,而且这种真实还写得运笔如刀,苍劲有力。曹靖华指出,这部作品就像“雕刻家用刻刀在钢板上刻出的一幅钢刻。作者的崇高思想,通过明快的刀锋,表现得非常苍劲,凸出,真切,感人。”[1]314,317瓦西涅夫斯卡娅像一个雕刻家一样,运笔如刀,刻划了在法西斯铁蹄蹂躏下奋起抗争的人物群像:“这些妇孺老弱,在这惨痛的教训里,个个都抱着头可断,血可流,身可杀,家可毁,此志不可屈,祖国不能亡的决心。大家都一心一德,众志成城,同敌人作有我无彼的斗争!”[1]320写得苍劲有力,更真切感人。因此,曹靖华认为:“她的手法是真实,勇敢,锋利,明快。”[1]310

二、精心构思的战争小说

《虹》更是一部精心构思的写实战争小说。其精心构思,表现如下。

第一,不正面描写战场上的枪林弹雨、冒死拼杀,而通过敌后一个村庄人民的苦难与反抗,来巧妙表现战争,而且以片段、场面体现人民反抗的群体性,表现爱国主义主题。

如前所述,《虹》描写的是乌克兰敌后一个“村里有三百户人,每户都有人去从军”的村庄的百姓在德军占领后的苦难和反抗。德国侵略者突然袭击占领村庄后,强占老百姓的住房,疯狂掠夺百姓的物资,尤其是吃的东西:搜刮牛奶,抢去牛、羊、鸡、猪和粮食。他们更残酷奴役百姓,枪杀反抗者,还惨无人道地不准掩埋死者的尸体。百姓们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苦难的深渊里。

但百姓们毫不畏惧,他们对自己的家园、家乡和祖国充满深情,自觉自动地与敌人周旋、斗争,保卫自己的家乡保卫自己的祖国。他们首先自觉地想法不让德国人得到粮食。除了留点应急的日常粮食外,他们把丰收的大量粮食等都远远地埋藏起来:“除了这一点土豆和藏在楼顶上的一点黑麦,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粮食、土豆、猪油、一小桶蜂蜜,——所有这些都埋在距家很远的地里,都上冻了,被雪盖起来了……”他们还意识到,交出粮食,这就意味着交出土地,交出自己和自己的一切,承认眼前的整个世界,承认德国人是乌克兰大地尤其是乌克兰乡村的主人。只有捍卫自己的土地,捍卫人的一切权利,才能捍卫生活也捍卫自己[2]49。大家都有与德寇斗争到底的想法。玛柳琪的丈夫普拉东虽然年纪老大,但主动参加了游击队去打击敌人,临走前还不忘告诫她:“老太婆,沉住气,不得已,就拿起木棒、斧子,有什么拿什么干吧,只要别屈服。现在是大家都得去打仗的时候了。老头子、女人,连孩子都得去拼!”在暴风雪之夜,德国人抓了五个人质,威胁全体村民交出藏起来了的粮食,不仅这五个人质全都不说粮食在哪里,那些回到家里的村民更“是在这天夜里,人人都晓得,都想着一件事;都不交谈,都不商量,每个人都自己作出坚决的绝对不改的决定,把粮食留到地下,不让德国人的爪子把它们从地窖里挖出来,这比生命还宝贵”。他们认识到:“你只要胆怯一次,人家就会为所欲为,对付你了……德国人……他们最重要的手段就是恐骇人。如果你怕,那就糟了。如果你一点都不怕,那德国人,对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力量在于坚持到底,决不让步。”他们更明白:“敌人对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让他们折磨,绞杀,枪决吧——他杀一个,杀两个,可是他不能把一切人都杀光……目前我们的队伍,还没回来,我们应当坚持下去,咬着牙坚持下去……”

只要可能采取行动,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在敌人抓了五个人质威胁全村时,叶芙罗霞、娜塔丽、白莱葛几个女人和跛子马夫亚历山大深夜趁机悄悄抓住俄奸贾波里,审判“这个被德军司令部委任的村长”,为了正义的事业而判处其死刑,既伸张了正义,又打掉了德寇的耳目。当一个月来红军的第一架飞机从村子上飞过时,村子里“到处都是人山人海。屋前是跪着的女人们,马路上孩子们像大群麻雀在乱蹦乱跳,老头子们向空中飞翔的铁鸟挥着手”,“他们欢天喜地地笑着,女人们聚精会神的、庄严的面孔上流着眼泪”。当被俘的红军战士经过村子并说出一个礼拜没吃东西时,“所有的人都跑回家去,都扑到贮藏室里,用发抖的手,从包袱里,瓦罐里,从神像后边的暗厨里,把他们所剩的一切食物都拿出来了。”全村群体性的毫不屈服,使得德国军官顾尔泰深感:“这个表面上沉睡了的村子,对上尉发出一种潜在的威胁……一切计划,一切命令,一切的一切,都完全被这至死不屈的、顽强的,沉默的反抗粉碎了。”最后,全体村民拿起刀斧等简陋武器,配合红军全歼了村里的德军。

需要指出的是,上面所有与德军的周旋、反抗都是通过一个个片段和场面展示出来的,都是群体性的,为了突出这种群体性,小说还特意点明,无论在敌人的淫威之下,还是胜利之后,“人们的眼光是镇静的,是的,这是战争呵。铁、血、火,袭击到村子上。可是这儿所有的人,都充满了坚决的信心,这信心在最可怕、最惨痛的日子里,支持了这村子。那就是,相信自己的军队会来,相信最后的胜利属于他们”。这部小说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全书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人公,而是由一个个片段或场面组成,几乎是逐一描写了这个村子众多的人们对法西斯侵略者的仇恨与抗争,因此,陈敬詠指出:“从结构上看,小说是由一个个片断、系列场面组成的,这些片断和场面是为了表达这样一个主题:在大片国土沦丧的空前艰难的条件下人民团结一致的抗争力量和爱国主义行动是如何形成的,它的潜力又是多么深厚与强大。”[3]17而这部小说在战争叙事方面的创新之处恰恰在于:“作者取一个暂时被德军占领的乌克兰的村庄做例子,来写敌后妇孺老弱的英勇苦斗,来显示苏联人民在空前艰苦的考验里所表现的团结,自信,坚决与英勇无比的爱国主义。”[1]316

第二,精心设置了种种对比以强化艺术感染力。这部小说精心设置了以下种种对比:

首先,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比,如贪生怕死且贪图享受从而背叛丈夫背叛祖国的普霞与热爱家乡热爱祖国、宁死不屈的村民的对比;又如德国兵温暖的生活恐惧的心理与村民们寒冷的生活与仇恨的心理的对比;甚至还有顾尔泰把情人普霞与妻子露莎进行对比:一个只会撒娇连房子甚至床铺都不收拾,一个把家里收拾得多么洁净,一切都井然有序。

其次,是特殊情境中所产生的对比。如当德国上尉顾尔泰用手抓起娥琳娜初生的婴儿时,“娥琳娜呆住了。手脚像冰一般。房屋高大起来,德国人在她面前也不断高大起来。现在对着她站在桌子后边的,已经不是从前同她说话的那个人,而是头挨着云,其大无比的怪物。在这不断延伸的无边无际的空中,只有她那孤零零的,赤裸裸的粉红色的小儿子,悬在天与地之间战栗着。”其大无比的怪物与孤零零、赤裸裸的小小婴儿的对比,相当生动而又深刻地写出了娥琳娜作为母亲的无助、悲愤与绝望的心情,也突出了德国侵略者的残忍与毫无人性。又如抓走五个人质的那夜,被死亡深深威胁的村民们尽管感到:“德国的死神狂笑着,呻吟着,吼叫着,在旋风呼哨里,在村上飞舞。可怕的、喧嚣的、残酷的、狞笑的死神,在自己的牺牲者头上飞舞,家家户户都听见这个声音了”,却宁死不屈;而表面控制一切的德国兵则十分害怕:“这天夜里上岗的德国士兵们冻得要命,胆怯地张望着,尽力悄悄地在雪上走着。他们也听见了死神。它躲藏着,偷偷地溜到紧跟前,把无声的冰冷的气息,哈到他们脸上。他们感觉到它躲在沟里,藏在屋角后边,无声地爬到草屋顶上。它紧闭着嘴唇,用千百只冰一般的眼睛望着他们,无言地宣告他们的死刑。它悄悄越过村子的篱垣,停到栅栏跟前,在井上弯着腰。到处都有它,德国士兵们处处都感觉到它。死神同他们在村里并排走着。同他们一齐停在房子跟前,伴着他们回到屋里,把恶梦的黑幔,张在他们的眼睛上。他们在自己身上也感觉到它冰冷的眼光,它那望不见的眼睛,刺着他们,它那望不见的口中的呼吸,冻着他们。他们的骨头缝里都感觉到它,都感觉到这沉默的顽强的乌克兰的死神,它在用那瘦骨嶙嶙的手指,算计着他们呢。”两相对照,更写出了乌克兰人民热爱祖国不怕死亡,也写出了德国侵略者面对这不屈服的人民不屈服的土地而从内心深处产生的死亡恐惧。

再次,有些对比还达到了以乐景写哀而倍增其哀的艺术功效。如费多霞大婶偷看儿子的尸体回来本已痛苦不堪而又对普霞告发自己忧心忡忡,而此时普霞所放音乐唱片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唱着“惋惜过去的温存,爱情、缠绵,对我的幻想……”,这种缠绵温情的音乐使费多霞大婶的痛苦和忧心越发沉重;又如全村最好最漂亮的姑娘马兰以前恋爱的幸福与被德国兵强暴怀孕后被自己人蔑视的痛苦的对比,在小说中写得较多,从下面两段可以略见一斑:

她想起一个夏天,一个天朗气清,百花盛开,芬芳洋溢的夏天,银白色的露夜,截腰深的野草,河岸上的割草场,茅棚里的夜宿,在草香中,在繁星闪烁下,那些短暂的,神魂颠倒的夜。那些接吻都没有使她受孕。甜蜜的愉快的夜,喁喁私语,牙上的血味,幸福的心的颤动……在整个割草期间,有多少这样的夜呵。

德国人会把她们打死,绞死,枪决吗?马兰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死在敌人手里倒是很好,很幸福呢。不,她不相信这个。拘留起来,或许还想出可怕的,比死更可怕的办法,可是死是不会的;从德国人手里向来不会有任何好处,从德国人手中得到幸福是没有的事。而死——却是一种幸福。

战前自由幸福的恋爱生活和今日不仅惨遭德国兵的轮奸而且不幸怀孕即将生产的恐惧尤其是因此被人蔑视的痛苦心理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昔日的幸福使今天的痛苦倍加沉重。

第三,富于象征性,且善于以小见大。这部小说之所以取得颇大的成功,还得力于善于运用象征,或者说富于象征性,且善于以小见大。

小说中有不少象征。如前所述,娥琳娜形象既是敌占区苦难人民的象征,又是不可战胜的俄罗斯祖国母亲的象征(李毓榛也谈到:“奥廖娜的苦难和英勇不屈是乌克兰人民的象征和化身……奥廖娜这个坚强的母亲形象成了不可战胜的祖国的形象”[4]49)。又如:“严寒钳制着天和地,严寒把静卧在十字路口的村子,紧紧地控制在自己的掌握里。”“严寒”是德国侵略者的象征,他们死死控制着占领区的一切。小说还点明,死神的象征就是德国人的枪口:“死神在等着自己的时刻,用沙嗓子哈哈大笑着,在村子上空盘旋。人们都听见了。家家户户都没有睡。他们都凝然不动地躺在被窝里,眼巴巴地瞪着顶棚。他们在黑暗里听见呼哨着的德国死神。它,这德国死神高兴得哈哈大笑,磨着爪子,它期待着丰盛的收获。这已经不仅是在山谷里被枪杀的柏楚克,不仅是吊在德国绞首架上的柳纽克。这是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德国的绞首架,这是对准每个人心口的黑沉沉的步枪口。”但整部小说,运用得最出色的象征,是作为小说标题的“虹”。乌克兰冬天从不出现的虹竟然在小说中多次出现,从而使虹不仅富有象征意义,而且具有一定的结构功能。综观整部小说,虹一共出现了三次。

第一次,是顾尔泰最先发现虹并指给普霞看:“在那遥远的地方,在琉璃色的平原同冰冷的琉璃色的天空交溶的地方,展开了一道柱子似的放着彩色光辉的虹,一直向上升去,消失在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高空里。青红紫绿的颜色,水晶般的透明,像花的柔毛一般,轻飘而且洁净……在这几分钟里,那彩柱伸长起来,弯起来,虹就像凯旋门似的高架在大地上,红绿紫的颜色,闪着金色的透明的光辉,发射着光芒。天成了玻璃色的弯形,像玻璃罩似的把大地罩起来。”

第二次,是红军战士打败村里的德国兵,全村最漂亮的马兰杀死了顾尔泰之后,马兰自己也被子弹打中,临死前她看见了虹:“这晨曦把虹唤醒了。它那彻夜出现在天空里的苍白的半圆形,看上去像一条模糊的白带子。在高空里若隐若现。现在太阳给它注满了光,热,色,在天空里放出了纯洁无比的光,温润得像花的柔毛。虹倾泻着蔷薇瓣似的色,闪着早春紫丁香的色,发着鲜莴苣叶的翠绿,射着铃铛花的紫蓝色,映着玫瑰花鲜艳的深红色和剪秋萝花瓣的金黄色。它的周身放射着温慈透明的,不灭的光辉。”虹是“直通远天的一条闪光的道路。这条路不知通到何处。这条欢快的路,愈来愈明亮,愈来愈充满阳光。”

第三次,是夏洛夫上尉带领红军上前线离开村庄时:“他望见天上有一道虹,像一条鲜明的、光灿灿的路那样明丽的虹,倾泻着花的柔毛似的各种光泽和色彩,倾泻着粉蔷薇和红玫瑰的颜色,倾泻着白丁香和堇菜的颜色。发着向日葵花瓣金黄色和刚刚绽开的白杨叶的嫩绿色。一种温柔的、晴朗的光辉,贯穿了这一切。虹从东方伸向西方,这条光辉灿烂的带子,把天与地连接起来。”

曹靖华指出:“作者拿虹作为这部杰作的象征,‘虹是一种吉兆’,这是胜利的象征,是胜利的预兆。像鲜花瓣似的温润,柔和,纯净而灿烂的虹光,照彻着这部作品,照彻着这部作品人物的胜利的信念。”[1]322李毓榛认为,虹“象征着人们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和胜利之日即将来临”[4]49-50。有学者对此阐发道:“在小说中多次描写天空出现彩虹。据民间传说,这是‘一种吉兆’,它是用来象征光明战胜黑暗,象征苏维埃人必定战胜德寇,预示光辉灿烂的未来是属于苏维埃人的。由于作者成功地运用这种象征手法,使作品从头到尾流露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5]336曹靖华进而指出,在当时,德军长驱直入,苏联军队节节败退,作家用文学作品来唤醒人们群众,鼓舞广大红军战士。因此,“虹,这儿充满着全民对敌作战的胜利的信心,充满着崇高的爱国的热情。字里行间都贯穿着一种思想,都充满着一种热情:苏联人民是不可征服的,苏联人民永远不会做德国人的奴隶!灿烂的虹光,照耀着人民反侵略者的伟大胜利的前途!”[1]324其实,不仅仅如此,“虹”在小说中象征意义颇为丰富:“虹在这部作品里,是一种象征。这是光明战胜黑暗,文明战胜野蛮,人道战胜暴力,公理战胜强权的象征。是人性战胜兽性的象征。”[1]325

值得一提的是,虹不仅富有颇为丰富的象征意义,而且具有一定的结构功能,它三次在小说中出现,使小说前后呼应,贯通了小说的片段和场面,使小说相互照应,结构严谨,而小说结尾所写:“部队沿着大路,向无限远的眩惑人目的白茫茫的雪原,向虹的光辉照耀着的远极走去了”,而乡亲们目送着他们,“直到这支战斗部队消失在碧蓝的远极,消失在那白茫茫的旷野,消失在那五光十色、吞没一切虹的光辉里。”不仅紧扣住了标题《虹》,而且提升了小说的境界,展示了苏联人民光辉美好的未来,在艺术上也余音袅袅,回味无穷。

当然,象征往往含蕴丰富,也含有以小见大的意思,但小说除此以外,还专门写了不少以小见大的事情。如“这不是娥琳娜,而是全村裸着身子,被士兵的狞笑声追逐着,在雪地上走。这不是娥琳娜,是全村人的脸跌倒在雪地里,被枪托打着,又艰难地爬起来。这不是从娥琳娜腿上,往冰冻的雪上流着血,这是全村在德国人的铁拳下,在德国人的铁蹄下,在德国强盗的奴役下流着血。”从娥琳娜个人的受辱联系到全村受德国人的奴役,从而能更好地唤醒麻木者,激励人民的斗志。同类的还有:“不仅她,不仅马兰,不,整个乌克兰的土地被奸污,被污辱,被唾弃,被蹂躏了。城市都变成了废墟,风扬起乡村的灰烬,到处是没有掩埋的尸体,尸体在绞首架上摇摆。大地被血浸透了,被泪洒遍了。”从马兰个人的悲惨遭遇联系到整个乌克兰的惨状,真实而富有震撼力。又如小说由向德国人交粮食这件小事生发开去,表现更大的爱国问题:“地里藏着的是令德国人贪婪的眼睛可望而不可即的祖国的黄金的心。地里藏着的是土地酬谢农民辛勤劳动的丰收,藏着土地的花和重甸甸的金果实。交粮食就是把面包交给德国军队。交粮食就是养活那些满身虱子的德国佬,就是填饱他们的饿肚皮,温暖他们那化了脓的冻伤的身子。交粮食就是打击那些在严寒里,在风雪里同敌人英勇苦斗的人们的心。交粮食就是把国土出卖给敌人,就是叛逆,就是在全世界面前承认德国人是生产黄金的乌克兰土地的主人,是乌克兰村镇的主人。交粮食就是出卖自己和自己人,就是不奉行那道飞遍了所有村庄,尽人皆知而且刻骨铭心的命令:一块面包也不交给敌人!交粮食就是背叛祖国,卖身投靠敌人,就是背叛那些在这次战争中,在国内战争中,在一九一八年以及这以前阵亡的人,就是背叛一切为人类自由而斗争,用自己的心血争取自由的人。”再如:“他(瓦西里——引者)为自己的家乡,为自己的国土,为自己的语言,为人们的自由与幸福牺牲了。德国人的手是不能从人们的记忆里把这些抹杀掉的。他死后他们还不给他安宁,在他死后还糟踏他的尸体,人们也都会记着。不独是母亲的心记着这个,人民会记着的。为了他的每一滴血,为了他光着身子躺在冰天雪地里的每一分钟,为德国人的皮靴每踢他一脚,他们命中注定要百倍地偿还。”把奋勇杀敌英勇牺牲的瓦西里个体的牺牲升华到为家乡为祖国战斗而牺牲的高度,指出这种斗争和牺牲的巨大意义,以此来鼓舞人民的斗志,很有艺术感染力,也很有说服力。

综上所述,《虹》的确是一部精心构思的写实战争小说,具有颇强的艺术感染力,曹靖华甚至认为:“在艺术手法上,作者在这部作品里,也达到了极高的境界。”[1]316。前苏联学者乌西耶维奇也谈到,这是一本充满巨大能量的中篇小说,它有着对侵略者的如火的愤怒和痛恨,并且力求燃起读者的这种痛恨,唤起他们对自由的热爱,以及对死亡的蔑视;它充满了对坚忍不拔的人民不可战胜的信心,对前苏联祖国的无比忠诚,对不可战胜的前苏联社会主义制度的信心[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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