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碧海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刘禹锡在牛李党争中的政治活动是备受学界关注的话题。目前学界主要着眼于刘禹锡在牛李党争前期同牛李党人均保持诗文酬唱的现象,因而认为刘禹锡与白居易同样有意避开牛李党人的政治活动。如傅锡壬《牛李党争与唐代文学》一书称刘禹锡在牛李党争中的态度为“退守自保”,并且将刘禹锡在文宗一朝对待牛、李两党人物的方式总结为“平稳淡泊的态度,应付了牛、李双方”[1];方坚铭《牛李党争与中晚唐文学》则是将刘禹锡与白居易同列为“不为党争所累的文人”[2]。另外,学界多关注刘禹锡同牛李党人诗文唱和的名篇,自然无法展现出刘禹锡在牛李党争中立场、活动的全貌。因此,关于刘禹锡在牛李党争中态度、活动的看法尚有深入探究之处。
刘禹锡有不少诗文并非名篇,却真实记录了刘禹锡在牛李党争中的活动细节及态度。这些诗文以《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为典型。细读该文可见刘禹锡在文宗朝晚期的政争中倾向牛党成员杨嗣复的立场,以及他在文宗朝交游往来的写作背景。这一立场与刘禹锡所处的政事环境及他在为官期间同形形色色的人物纷繁复杂的人情往来密不可分。
《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一文是刘禹锡应韦处厚嗣子韦蕃之请,为韦处厚的文集所作的序。韦处厚先后中进士科与制举,并且担任过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史官修撰等与文学相关的重要职位,因此该文开篇就指出,汉与唐均重视选取文学之士担任宰执之臣,继而列举一系列唐代因擅长文学而担任宰相之人:
汉庭以贤良文学征有道之士,公孙弘条对第一,席其势,鼓行人间,取丞相且侯,使汉有得人之声,伊弘发也。皇唐文物,与汉同风,故天后朝燕国张公说以词标文苑征,玄宗朝曲江张公九龄以道侔伊吕征,德宗朝天水姜公公辅、杜陵韦公执谊、河东裴公垍以贤良方正征,宪宗朝河南元公稹、京兆韦公淳以才识兼茂征,陇西牛公僧孺、李公宗闵以能直言极谏征。咸用对策甲于天下,继为有声宰相,古今相望,落落然如骑星辰,与夫起版筑饭牛者异矣。[3]1219
该文将李宗闵列为宪宗朝能文之宰相,但事实上,李宗闵并不擅长文学,也未有重要文学作品传世,尽管李宗闵与牛僧孺都于贞元二十一年(805)中进士,元和三年(808)又同应直言极谏的制举。
《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写于开成二年(837)至三年(838)(1)《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写于开成二年至三年”说,详见瞿蜕园《刘禹锡全集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90页;另有“写于开成二年”说,详见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1219页。。刘禹锡在文中称颂李宗闵,不会是因畏惧其权势而写作谀辞,尽管李宗闵曾位居宰相,权势熏天,但开成初李宗闵已被目为引发“甘露之变”的罪魁祸首而被贬出朝,先后任潮州司户、衢(衡)州司马,沉沦下僚;也不会是因刘禹锡与其有个人情谊,李宗闵入仕后一直以独断专横、排除异己为士人不齿,并屡次攻击试图提举刘禹锡的李吉甫、裴度等人。
晚唐时期的牛李党争肇始于元和三年的科考案:“吉甫在相位时,牛僧孺、李宗闵应制举直言极谏科,二人对诏深诋时政之失。吉甫泣诉于上前,由是考策官皆贬。”[4]3069-3070白居易《论制科人状》也称:“制举人牛僧孺等三人以直言时事恩奖登科,被落第人怨谤加诬,惑乱中外,谓为诳妄,斥而逐之,故并出为关外官。”[5]3326元和四年(809),参与永贞革新与刘禹锡一起被贬的程异被起用,李吉甫试图借此机会提举包括刘禹锡在内的其他永贞党人。《旧唐书·刘禹锡传》载:“执政惜其才,欲洗涤痕累、渐序用之。会程异复掌转运,有诏以韩皋(泰)及禹锡等为远郡刺史。”[4]2867刘禹锡当时也撰文表达对李吉甫欲起用自己的感激之情,如《上淮南李相公启》云:“阴施之德,已然乃闻;受恩同人,明以死答。”[3]928永贞年间(805—806年),武元衡为御史中丞,而刘禹锡、柳宗元等人与武元衡矛盾颇深。李吉甫为起复刘禹锡等人,有意弥缝他们与武元衡之间的嫌隙。李吉甫与武元衡元和二年(807)同日拜相,后武以宰相衔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李以宰相衔出任淮南节度使。李以《早秋即事》寄武,武以《奉酬淮南中书相公见寄》回赠。李吉甫把自己的诗作给刘禹锡看,并命其唱和,刘禹锡即作《奉和淮南李相公早秋即事寄成都武相公》一诗,下有自注:“李中书自杨(扬)州见示诗本,因命仰和。”[3]87可见李吉甫试图以诗歌唱和来调解刘禹锡与武元衡之间的矛盾,刘禹锡对李吉甫的良苦用心是心领神会的,同时对李吉甫与李宗闵的矛盾也是了然于心的。
李宗闵于大和四年(830)再度将拔擢刘禹锡的裴度排挤出朝。《旧唐书·刘禹锡传》记载:“大和中,度在中书,欲令知制诰。执政又闻诗序,滋不悦。累转礼部郎中、集贤院学士。度罢知政事,禹锡求分司东都。”[4]2868《旧唐书·李德裕传》记载:“宗闵寻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结,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四年十月,以德裕检校兵部尚书、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观察处置、西山八国云南招抚等使。裴度于宗闵有恩。度征淮西时请宗闵为彰义观察判官,自后名位日进。至是,恨度援德裕,罢度相位,出为兴元节度使。牛、李权赫于天下。”[4]3075裴度被排挤出朝对刘禹锡的仕途影响更大,刘禹锡无法在朝中立足,只得自请分司东都。刘禹锡曾作诗文表达他对李宗闵排挤裴度的愤懑不满,如《代裴相公让官第一表》云:“常惧官谤,以招国刑。”[3]1138此处应是暗指李宗闵排挤裴度之事。又如作于大和四年的《与歌者米嘉荣》一诗有“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3]523-524两句,实是借题发挥,揭露李宗闵不念裴度于平淮西时的提举之恩且将其排挤出朝的忘恩负义之举,表达对满朝趋炎附势之徒的不满。
综上可见,李宗闵并非以文学才能知名;在刘禹锡写作《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时已获罪被贬;他与支持刘禹锡的李吉甫、裴度矛盾尖锐,因此刘禹锡在《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中盛赞李宗闵当有特定的背景与具体原因。考查此背景和原因,对进一步深入认识晚期牛李党争之政局以及了解刘禹锡在政局纷争中的政治心态,具有重要的作用。
刘禹锡开成二年至三年写作《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时,以太子宾客身份分司东都洛阳。从该序的写作目的来看,刘禹锡应有向君王和重臣表达被召回京得到重用的期望。因韦蕃当时任职于弘文馆,韦处厚又是穆宗、敬宗、文宗三朝的重要宰臣,韦蕃编纂的韦处厚文集与刘禹锡所作序应为内阁收藏,应由君王与宰执阅读与审定。刘禹锡仕宦达数十年,历经德、顺、宪、穆、敬、文宗六朝,亲历永贞革新等大起大落。他对官场行事了然于胸,应会抓住这次作序的机会向君王与重臣表明自己的立场,以期被召回京得到重用。尽管分司东都之政治地位不能与任职朝官等同,但洛阳作为名义上的陪都依然有朝廷各部门的派出机构,且与京师有紧密的联系;再加上开成初先后有裴度、李珏、牛僧孺、李绅等重臣分司东都,此时在洛阳任分司之职的刘禹锡在政治上有一定的想法当在情理之中。刘禹锡这段时间内写作的一些诗歌也表达出希望得到提举重用之意。如刘禹锡开成元年(836)于同州所作的《送令狐相公自仆射出镇南梁》一诗有“终当提一笔,再入副苍生”[3]635句,其中既有对友人令狐楚终将再度被委以重职的勉励,又暗含希望令狐楚为相时不要忘记提携自己之意;开成二年(837)与裴度、白居易一起写作的《予自到洛中与乐天为文酒之会时时措咏乐不可支则慨然共忆梦得而梦得亦分司至止欢惬可知因为联句》中,“洪炉思哲匠,大厦要群材。它日登龙路,应知免曝鳃”[3]666等句表达出期望裴度再度回朝担当重任并提举自己之意。由此可见,刘禹锡开成初年仍有仕进之心,他在《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中称赞李宗闵,应是有意向君王与宰执重臣表明立场,以期得到提举。
经历了大和末年牛、李两党激烈的纷争与“甘露之变”后,唐文宗开成年间的施政方针表现为将牛、李两党的核心人物牛僧孺、李宗闵、李德裕均外放出朝,同时兼用两党的其他人物。自开成元年至三年(838)间担任宰相的分别有牛党的杨嗣复、李珏与李党的郑覃、陈夷行,双方势力旗鼓相当。刘禹锡此前与牛、李两党党魁牛僧孺、令狐楚、李德裕等人均有很深的交往,并未对牛、李两党任何一方表现出明显的认同。由此可见,刘禹锡在《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中称赞已获罪贬官的李宗闵,应是出于自己同当时已担任宰相的牛党要人杨嗣复、李珏关系的考虑,甚至是表明自己对杨嗣复等人的倾向性。考查有关史料可知,开成初年杨嗣复为相时与刘禹锡确有交往。《唐语林》记载了开成年间杨嗣复举荐刘禹锡的事情:
文宗好五言诗,品格与肃、代、宪宗同,而古调尤清峻。尝欲置诗学士七十二员,学士中有荐人姓名者(当时诗人李廓驰名,为泾原从事)。宰相杨嗣复曰:“今之能诗,无若宾客分司刘禹锡。”上无言。李珏奏曰:“当令起置诗学士,名稍不嘉;况诗人多穷薄之士,昧于识理。今翰林学士皆有文词,陛下得以览古今作者,可怡悦其间;有疑,顾问学士可也。陛下昔者命王起、许康佐为侍讲,天下谓陛下好古宗儒、敦扬朴厚。臣闻宪宗为诗,格合前古,当时轻薄之徒摛章绘句,聱牙崛奇,讥讽时事。尔后鼓扇名声,谓之‘元和体’,实非圣意好尚如此。今陛下更置诗学士,臣深虑轻薄小人竞为嘲咏之词,属意于云山草木,亦不谓之‘开成体’乎?玷黯皇化,实非小事。”[6]
唐文宗要设置的“诗学士”,尽管只是文学侍从,但其能够经常接近君王,容易获得赏识与重用。杨嗣复举荐刘禹锡担任这样的要职不仅是欣赏他的诗才,也有希望刘禹锡能够受到唐文宗赏识而得到重用之意。杨嗣复推荐刘禹锡担任“诗学士”与刘禹锡在《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中称赞李宗闵,都发生在开成二年末至三年,两者应有所关联。
刘禹锡在《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中把李宗闵列为能文宰相,也与当时政局下杨嗣复的为政举措,特别是杨嗣复与李宗闵的关系密切相关。《旧唐书·文宗纪下》载:“(开成三年二月)上谓宰臣曰:‘李宗闵在外数年,可别与一官。’……杨嗣复、李珏奏曰:‘大和末宗闵、德裕同时得罪。二年之间,德裕再量移为淮南节度使,而宗闵尚在贬所。凡事贵得中,不可但徇私情。’上曰:‘与一郡可也。’丁酉,以衡州司马李宗闵为杭州刺史。”[4]390《旧唐书·李宗闵传》也记载:“(开成)三年杨嗣复辅政,与宗闵厚善,欲拔用之……翌日以宗闵为杭州刺史。四年冬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4]3099这两条史料表明,开成三年前后,李宗闵因杨嗣复极力向唐文宗举荐才被起用为杭州刺史,并于开成四年(839)被授予从三品的太子宾客。刘禹锡写作《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称赞李宗闵文才之时,正是在杨嗣复希望唐文宗授予李宗闵官职之际。尽管刘禹锡的称赞对杨嗣复援引李宗闵是否起到作用不得而知,但刘禹锡的立场与杨嗣复的为政举措一致。杨嗣复希望唐文宗授予李宗闵官职,遭到以郑覃、陈夷行为首的李党的强烈反对:
郑覃曰:“陛下怜其地远,宜移近内地三五百里,不可再用奸邪。陛下若欲用宗闵,臣请先退。”陈夷行曰:“比者宗闵得罪以朋党之故,恕死为幸。宝历初,李续之、张又新、苏景胤等朋比奸险,几倾朝廷,时号‘八关十六子’。”……夷行曰:“昔舜逐四凶天下治,朝廷求理,何惜此十数纤人!”[4]3099
这些记述表明,牛、李两党围绕李宗闵授官的事情已到针锋相对的地步。刘禹锡此时在需经唐文宗与宰执重臣审定的、带有权威性质的韦处厚集序文中称赞李宗闵,必然得罪以郑覃、陈夷行为首的李党。在此背景下,杨嗣复推荐刘禹锡担任近臣性质的“诗学士”之原因不言而喻。
刘禹锡于开成年间在政治上支持以杨嗣复为首的牛党,与其昔日同杨于陵、杨嗣复父子的关系密不可分。李翱《唐故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致仕上柱国弘农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赠司空杨公墓志并序》称:“时京兆尹李实有宠,去不附己者,故给事中许孟容为太常少卿,而公改秘书少监。德宗崩,为太原幽镇等十道告哀使,持节之遗,并辞不受。复命除华州刺史,赐三品衣鱼。”[7]杨于陵在贞元末年时为李实排挤,在永贞革新中受到重用,说明他的政治立场与刘禹锡等人一致。不仅如此,杨于陵于元和十一年(816)夏四月被贬为郴州刺史,之后曾以《郡斋有紫薇双本,自朱明接于徂暑。其花芳馥,数旬犹茂,庭宇之内,迥无其伦。予嘉其美而能久,因诗纪述》一诗来抒发自己被贬后不改初心的情怀,刘禹锡作和诗《和郴州杨侍郎玩郡斋紫薇花十四韵》,以“不学夭桃姿,浮荣在俄顷”[3]233来称赞杨于陵的坚韧不拔,同时预断他终将回朝担任要职。刘禹锡不惧杨于陵被贬处境与其交往,可见两人友情甚笃,也决定刘禹锡一旦有机会就会对其子杨嗣复提供帮助。此外,贞元二十一年(805),杨嗣复“与牛僧孺、李宗闵皆权德舆贡举门生,情义相得,进退取舍多与之同”[4]3100。此时以王叔文为首的永贞党人全面主持朝政,对于科举取士与拔擢新进士人十分重视。杜牧在《唐故太子少师奇章郡开国公赠太尉牛公墓志铭并序》中写道:“故丞相韦公执谊以聪明气势,急于褒拔,……韦公亟命柳、刘于樊乡访公,曰:‘愿一得相见。’”[8]这表明韦执谊希望牛僧孺中举,并且派刘禹锡、柳宗元拉拢他。而李宗闵、杨嗣复与牛僧孺是“情义相得”的同年进士,政见又相同,也极有可能获得刘禹锡等人的帮助。
不仅如此,刘禹锡少时就熟识权德舆。贞元十年(794),刘禹锡写有《献权舍人书》:“禹锡在儿童时,已蒙见器,终荷荐宠。”[3]816权德舆此年也作《送刘秀才登科后侍从赴东京觐省序》进行称贺:“始予见其丱,已习诗书。佩觿韦枼,恭敬详雅,异乎其伦。及今见夫君子之文,所以观化成,立宪度。末学者为之,则角逐舛驰,多方而前;子独居易以逊业,立诚以待问。秉是嗛悫,退然若虚。”[9]在贞元二十一年权德舆知贡举、以王叔文为首的永贞革新集团积极网罗后进的背景下,刘禹锡很大程度上会向权德舆推荐杨嗣复、牛僧孺、李宗闵三人。
此外,刘禹锡有《酬淮南牛相公述旧见贻》一诗:“少年曾忝汉庭臣,晚岁空余老病身。初见相如成赋日,寻为丞相扫门人。追思往事咨嗟久,喜奉清光笑语频。犹有登朝旧冠冕,待公三入拂埃尘。”[3]609该诗是为回赠坐镇淮南的牛僧孺的赠诗《席上赠刘梦得》而作。牛僧孺自大和六年(832)起担任淮南节度副大使、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刘禹锡于大和八年(834)自苏州刺史改授汝州刺史,此诗应作于其大和八年自苏州前往汝州,途经扬州与牛僧孺会面之时。牛僧孺《席上赠刘梦得》云:“粉署为郎四(当作‘三’)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见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3]610该赠诗说明牛僧孺三十年前曾向刘禹锡行卷,当时正值永贞革新,刘禹锡担任礼郎官。牛僧孺行卷应当得到了刘禹锡的帮助,因而他三十年后同刘禹锡见面时会在诗中提及此事。
总之,刘禹锡与杨于陵有交情,刘禹锡与永贞党人对牛僧孺、杨嗣复、李宗闵三人中举可能提供了帮助,这些与开成年间杨嗣复向唐文宗推荐刘禹锡、开成二年(837)至三年(838)刘禹锡在《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中称赞杨嗣复要援引李宗闵等事情有明显的关联。
尽管《唐语林》记载了杨嗣复向唐文宗推荐刘禹锡担任“诗学士”的事情,但《唐语林》作为笔记,所记未必全合史实。《唐语林》中记载,李珏反对设置“诗学士”,他认为君王应当以尊崇儒学、恢复古道为己任,诗人只会雕琢诗句,有碍教化。考查史实,这和牛李党争时期两派的思想、政治格局颇为抵牾。牛党的领袖多进士出身,以诗赋入仕;而李党多标榜儒学,以经义立身。李珏“进士擢第,又登书判拔萃科”[4]3064,开成二年后,李固言、杨嗣复为同平章事,“珏与固言、嗣复相善,自固言得位,相继援引居大政,以倾郑覃、陈夷行、李德裕三人,凡有奏议,必以朋党为谋,屡为覃所廷折之”[4]3065。新、旧《唐书》多处记载了双方在朝廷上针锋相对论辩的情景。
此外,李珏与当时著名文人多有往还。他于开成元年(836)至二年担任河南尹期间就曾与白居易、刘禹锡等人酬唱往来。白居易诗《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序云:
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价以人和岁稔,将禊于洛滨。前一日,启留守裴令公,令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萧籍、李仍叔、刘禹锡,前中书舍人郑居中,国子司业裴恽,河南少尹李道枢,仓部郎中崔晋,司封员外郎张可续,驾部员外郎卢言,虞部员外郎苗愔,和州刺史裴俦,淄州刺史裴洽,检校礼部员外郎杨鲁士,四门博士谈弘谟等一十五人,合宴于舟中。由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溯沿,自晨及暮。簪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尽得于今日矣。若不记录,谓洛无人。晋公首赋一章,铿然玉振,顾谓四座,继而和之。居易举酒抽毫,奉十二韵以献。[5]2298
该序记述了自己与裴度、李珏、刘禹锡等15人泛舟吟诗一事。可见,李珏喜好诗歌与诗人,并不像《唐语林》记述的那样,因厌恶诗人而反对唐文宗设置“诗学士”。
因此,反对设置“诗学士”、反对刘禹锡出任此职的人很可能并非李珏,而是标榜经义的郑覃、陈夷行等李党领袖。郑覃开成年间担任宰执之臣,十分看不惯进士科与诗人:“覃虽精经义,不能为文,嫉进士浮华。开成初,奏礼部贡院宜罢进士科。初,紫宸对上语及选士,覃曰:‘南北朝多用文华,所以不治。士以才堪即用,何必文词?’……‘此科率多轻薄,不必尽用。’”[4]3056郑覃一直坚持钻研经义,甚至出于对擅长文学之人的厌恶而主张废除进士科,自然会反对唐文宗设置“诗学士”亲近诗人,对擅长诗歌的刘禹锡也会心存芥蒂。不仅如此,郑覃是永贞年间反对永贞革新的宰相郑珣瑜之子。《顺宗实录》卷二记载:
丁酉,吏部尚书平章事郑珣瑜称疾去位。其日,珣瑜方与诸相会食于中书。故事,丞相方食,百僚无敢谒见者。叔文是日至中书,欲与执谊计事,令直省通执谊。直省以旧事告,叔文叱直省。直省惧,入白执谊。执谊逡巡惭赧,竟起迎叔文,就其合语良久。宰相杜佑、高郢、珣瑜皆停箸以待。有报者云:“叔文索饭,韦相已与之同餐阁中矣。”佑、郢等心知其不可,畏惧叔文、执谊,莫敢出言。珣瑜独叹曰:“吾岂可复居此位?”顾左右,取马径归。遂不起。[10]
《新唐书·郑珣瑜传》也记载,郑珣瑜因王叔文擅闯中书而感到气愤,自知不能与王叔文、韦执谊等共事,“命左右取马归,卧家不出。七日罢为吏部尚书,亦会有疾,数月卒”[11]。郑珣瑜因为反对永贞党人而气愤身亡,其子郑覃对于当年作为永贞集团重要成员的刘禹锡自会愤恨。刘禹锡于开成元年秋自同州刺史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时,正值郑覃与陈夷行担任宰相,郑覃很大程度上会凭借权力打击刘禹锡。在这种政治氛围下,刘禹锡出于自保,自然会倾向于反对郑覃的杨嗣复、李珏等人及其所属的牛党。
刘禹锡集中有《奉和郑相公以考功十弟山姜花俯赐篇咏》一诗,诗题中的“郑相公”“考功十弟”,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录》认为是郑余庆和其子郑浣;而陶敏先生则认为应当是指郑覃与其弟郑朗,诗中“共闻调膳日,俱是退朝归”句可说明两人应是同朝为官的兄弟。[3]719据《旧唐书·郑覃传》以及所附《郑朗传》载,郑覃在大和九年(835)至开成四年(839)间担任宰相,覃弟朗“开成中……转考功郎中,四年迁谏议大夫”[4]3057-3058,可推断出这首诗应当是开成四年之前刘禹锡与郑覃的唱和之作。[3]719在此前后,文宗在为政举措方面倾向于杨嗣复、李珏,陈夷行于开成四年去世,郑覃也于开成四年罢相。尽管郑覃在刘禹锡写作此诗时仍居相位,但已感到局势于己不利,因而试图以诗歌唱和与倾向于牛党的刘禹锡缓解关系。但刘禹锡与郑覃的这一次唱和并不能表明他们的亲密关系,《奉和郑相公以考功十弟山姜花俯赐篇咏》应是被刘禹锡舍弃后通过其他途径进入刘集外集(2)据宋敏求《刘宾客外集后序》对外集诗歌来源的记载,有86首诗歌出自《名公唱和集》。郑覃、郑朗均为宰相,刘禹锡是著名诗人,符合“名公”之称谓,这首诗或出自此书。,而开成五年(840)杨嗣复、李珏罢相后,刘禹锡为送别二人所作的《奉和吏部杨尚书太常李卿二相公策免后即事述怀赠答十韵》则位于刘集内集,可见郑覃与杨嗣复、李珏在刘禹锡心中的亲疏远近。
由此可见,开成年间与刘禹锡有嫌隙的李党党魁郑覃担任宰相、掌握权力的政治背景,决定了刘禹锡此时倾向于以杨嗣复、李珏为首的牛党,乃至在李宗闵授官之事上与他们保持一致的立场。对杨嗣复推荐刘禹锡担任“诗学士”持异议的也应当是郑覃等人。牛、李两党关于刘禹锡和“诗学士”的争斗正是围绕取士、用人等问题为核心的党争的延伸。
刘禹锡开成二年(837)至三年(838)借为韦处厚文集作序的机会,向唐文宗与杨嗣复表示支持牛党的立场。这种支持其实早在大和(827—835年)初就表现为倾向于杨嗣复、杨虞卿等牛党要人。
刘禹锡倾向杨嗣复、杨虞卿等人,一个原因是受到白居易的影响。白居易与杨虞卿、杨汝士、杨汉公兄弟乃是姻亲,且情谊深厚,刘禹锡自宝历年间同白居易频繁交往、唱和,确立了深厚的友谊,自然也会在大和初回朝后同杨氏兄弟往来。另一个原因则是刘禹锡自己有意识地倾向于杨嗣复、杨虞卿等人。大和二年(828),刘禹锡因裴度的推荐自主客郎中分司东都以原官直集贤院回京,转礼部郎中,但他随即因作《再游玄都观绝句》使得朝臣恼怒,“终以恃才褊心,不得久处朝”[4]2868。大和前期,刘禹锡一直难以立朝,连宰相裴度的支持都无济于事,这不仅有《再游玄都观绝句》的直接影响,更与当时政局有关。一方面,与刘禹锡交情深厚的李德裕被李宗闵排挤出朝,自大和二年起先后担任浙西观察使、郑滑节度使、剑南西川节度使。之后,裴度也于大和四年(830)十月被李宗闵排挤出朝。另一方面,作为李党领袖的郑覃担任了文宗的近臣,“改左散骑常侍。三年以本官充翰林侍讲学士”[4]3056。《旧唐书·李德裕传》记载:“赖郑覃侍讲禁中,时称其(李德裕)善。虽朋党流言,帝乃心未已。”[4]3075郑覃以宗经崇儒立身,与永贞党人有宿憾,这使刘禹锡不无危机之感。刘禹锡在特定的形势下可能更靠近杨虞卿、杨汝士、杨嗣复等人,以获支持。
大和二年之后,刘禹锡不少诗文已经表现出倾向于杨嗣复、杨虞卿等人的立场,如《寄毗陵杨给事三首》是其大和七年(833)在苏州刺史任上写给被贬常州刺史的杨虞卿的。刘禹锡诗中不仅有“挥毫起制来东省”“出文入武是全才”[3]578等句称赏杨虞卿具有才干,曾经身居要职,还以“好着櫜鞬莫惆怅”[3]578、“且须欢喜作邻州”[3]579等句来安慰处于贬谪处境的杨虞卿。《旧唐书·杨虞卿传》载:
(大和)七年宗闵罢相,李德裕知政事,出为常州刺史。虞卿性柔佞,能阿附权幸,以为奸利。每岁铨曹贡部,为举选人驰走,取科第,占员阙,无不得其所欲。升沉取舍,出其唇吻,而李宗闵待之如骨肉。以能朋比唱和,故时号党魁。[4]3105
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一也载:
唐文宗大和七年以李德裕为相,与之论朋党事。时给事中杨虞卿、萧浣,中书舍人张元夫依附权要,上干执政,下挠有司。上闻而恶之,于是出虞卿为常州刺史,浣为郑州刺史,元夫为汝州刺史,皆李宗闵客也。他日上复言及朋党,宗闵曰:“臣素知之,故虞卿辈臣皆不与美官。”德裕曰:“给事中、中书舍人非美官而何?”宗闵失色。[12]
这些史料均反映出大和末年杨虞卿作为李宗闵心腹一直为牛党攫取权力,干预选举、用人等政事。李德裕担任宰相后,将杨虞卿等牛党重要人物贬出朝廷,这是牛、李两党一次重要的政争。刘禹锡此时却写《寄毗陵杨给事三首》对杨虞卿表示出同情与称赏,应有其特殊的用意:不只是安慰杨虞卿,更多的是借此向其当时以户部侍郎兼任尚书左丞的杨嗣复、工部侍郎杨汝士等位高权重的兄弟及族亲表明自己支持牛党的立场,甚至不顾及至交李德裕的感受。刘禹锡作《寄毗陵杨给事三首》应是一次重要的政治行为,与之后写《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一样,都是借诗文表明自己对杨嗣复等牛党人物的支持。
《寄毗陵杨给事三首》的写作对刘禹锡同牛、李党人的关系产生一定的影响。检索《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可见,此后至开成五年(840),刘禹锡同李德裕的诗文唱和显著减少,只有大和八年(834)李德裕赴任浙西途经汝州时所作的《奉送浙西李仆射相公赴镇》《重送浙西李相公顷廉问江南已经七载后历滑台剑南两镇遂入相今复领旧地新加旌旄》、开成初李德裕被授予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初至洛阳时所作的《酬李相公喜归乡国自巩县夜泛洛水见寄》《和李相公初归平泉过龙门南岭遥望山居即事》《和李相公平泉潭上喜见初月》等几首,内容也仅是礼节性的寒暄。大和七年(833)之后,刘禹锡同牛党人物往来日益频繁,不仅是同在朝的杨嗣复、李珏,而且他同当时外任的牛党要人牛僧孺、令狐楚有数十首的诗歌唱和,有《和令狐相公咏栀子花》《酬令狐相公新蝉见寄》《酬牛相公独饮偶醉寓言见示》《牛相公见示新什谨依韵次用以抒下情》《和思黯忆南庄见示》《酬思黯代书见戏》等诗。刘禹锡不少诗题以字“思黯”来称呼牛僧孺,是对其尊重和认可的表示。(3)有学者认为刘禹锡与牛僧孺关系日趋紧密是由于刘禹锡与牛僧孺汝州会面,席上所作诗歌使二人冰释前嫌。详见方坚铭《牛李党争与中晚唐文学》第227页。由此可见,《寄毗陵杨给事三首》使刘禹锡同李德裕关系发生变化,加深了他和诸多牛党党魁的情谊,体现了他倾向于牛党的政治立场。 刘禹锡大和九年(835)十月担任同州刺史的经历也十分值得关注。自中唐以来,同州作为离京师较近的上等州郡地位愈发重要,担任同州刺史的官员甚至有机会入朝担任宰执。刘禹锡有《酬喜相遇同州与乐天替代》一诗,作于他任同州刺史之初。白居易大和九年九月被任命为“同州刺史,代杨汝士,以汝士为驾部侍郎”[4]382,但他不愿就任,写《诏授同州刺史病不赴任因咏所怀》一诗来表明此意愿;同时写有《寄杨六侍郎》一诗寄给已经被授予兵部(驾部)侍郎的杨汝士,诗中“左冯虽稳我慵来”句表明自己不愿担任同州刺史。唐代官员有举人自代的制度,官有缺位时则择举荐众者加以任命。刘禹锡担任同州刺史应是由于白居易、杨汝士的共同推荐,杨汝士的推荐与刘禹锡《寄毗陵杨给事三首》中表明的倾向杨氏兄弟的立场有关。
不仅如此,刘禹锡此后还写有《寄和东川杨尚书慕巢兼寄西川继之二公近从弟兄情分偏睦早忝游旧因成是诗》,同时寄赠给牛党要人杨汝士与杨嗣复。杨汝士于“开成元年七月转兵部侍郎。其年十二月,检校礼部尚书、梓州刺史、剑南东川节度使,时宗人嗣复镇西川,兄弟对居节制。时人荣之”[4]3105-3106,据此可知刘禹锡此诗应写于开成元年(836)十二月杨汝士担任东川节度使时。刘禹锡很可能是借这首诗表达对杨汝士推荐自己担任同州刺史的感谢;刘禹锡同时将这首诗寄赠杨嗣复、杨汝士,也说明他与杨嗣复及其同族兄弟杨虞卿、杨汝士等日渐深厚的情谊。白居易此时也作有《同梦得暮春寄贺东西川二杨尚书》一诗,白居易与杨汝士、杨嗣复为姻亲,但其称贺二人的诗歌是追随刘禹锡而作,也表明刘禹锡同杨嗣复、杨汝士等人情谊匪浅。
刘禹锡担任同州刺史与当时朝中当权的宰臣有很大关系。此时掌权的宰相李训、郑注为达专权目的排除异己,利用不同势力之间的矛盾引发争斗,达到将对立者都排挤出权力中心的目的。李训、郑注此前已将李宗闵、杨虞卿、李德裕等牛李党人排挤出朝,当时由于反对永贞革新上位的王涯仍担任宰相,李训、郑注希望刘禹锡自同州刺史入朝后与王涯发生矛盾,进而能够将王涯与刘禹锡一同打击出朝。刘禹锡赴任同州后,尽管李训、郑注等人已于“甘露之变”中被斩首,但不久和刘禹锡不睦的郑覃担任宰相,而此时与刘禹锡交好的杨嗣复担任西川节度使,令狐楚开成元年(836)初任山南西道节度使,李珏当时也在东都留守任上。在此形势下,刘禹锡深感难以在朝中立足,因而自请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暂求安宁。但刘禹锡的政治抱负并未完全消失,《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正是这种抱负在特定情境中的呈现。
综上所述,刘禹锡在《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中对李宗闵进行称赏,一方面,这与杨嗣复推荐刘禹锡担任“诗学士”这一重要职务、杨嗣复欲援引李宗闵回朝的目的有密切的联系;另一方面,刘禹锡通过《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表明倾向于杨嗣复等牛党的立场,也与当时同永贞党人不睦的李党领袖郑覃担任宰相有关。刘禹锡在大和年间就已体现出倾向于杨嗣复、杨虞卿等人的立场,他在《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中称赞李宗闵是这一倾向的延续。这说明在文宗朝的牛李党争中,刘禹锡结合当时形势与自身处境,进行了一系列政治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