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虹刚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苏州旅游与财经分院 旅游管理系,江苏 苏州 215000)
寒山寺坐落于苏州阊门外七里的运河畔,比邻枫桥。枫桥和寒山寺原本默默无闻,因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而名满天下(1)学界有考证:唐张继《枫桥夜泊》中的“寒山寺”并非今寒山寺,而是诗人对苏州城西一带山寺的总体印象;今寒山寺在宋代俗称“枫桥寺”,其正式名称为“普明禅院”;元代人们开始将“枫桥寺”称作“寒山寺”;直至明代,“寒山寺”之名才真正确立,完全取代“枫桥寺”或“普明禅院”。详见凌郁之《寒山寺诗话》,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2~23页。学界对寒山寺的历史地理考察或有不同观点,但“张继《枫桥夜泊》对寒山寺名扬天下功不可没”这一观点是被公认的,清人也普遍将今寒山寺视为唐张继《枫桥夜泊》之“寒山寺”。。《枫桥夜泊》在唐诗百首名篇中位列第五,入选选本多达41次[1],可见该诗流传之广。对于该诗的传播和接受问题,金学智《张继〈枫桥夜泊〉及其接受史》和高建新、李树新《一首诗创造世界——张继〈枫桥夜泊〉的接受与传播》两篇论文,都注重从文学史的时间维度纵向梳理,前者重点阐述该诗的“意象生成史、现实影响史和诗人接受史”[2]58,后者认为该诗“经典意义的形成也是一个动态的、变化的过程”[3]115。
对《枫桥夜泊》传播和接受问题的考察,还存在文学地理的空间维度,具体表现为后代关于枫桥和寒山寺诗歌(2)考虑到张继诗题中专言“枫桥”,叶昌炽《寒山寺志》卷一也首志“枫桥”,为行文方便,本文题目及下文统一将关于枫桥和寒山寺的诗歌简称为“枫桥诗歌”。中的类型化地理意象,而学界对此鲜有论述。清代是“中国古代诗史集大成的总结时期”[4],《枫桥夜泊》对后代诗歌的影响在清诗中已经定型,且表现突出,故本文聚焦于清代枫桥诗歌中类型化地理意象的具体呈现和形成原因。
“地理意象”的概念源自西方。20世纪50年代后期,美国学者凯文·林奇(Kevin Lynch)《城市意象》(TheImageoftheCity)一书中,“意象”属于地理学的环境感知范畴。40年后该书传入国内,引起人文地理学界的关注,之后与中国传统文论的意象概念耦合,始有学者运用“地理意象”概念来研究文学[5]。张伟然2003年发表的《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区域及地理意象》一文,较早地运用地理意象来解读文学作品,虽然主要讨论唐人的感觉文化区问题,但已包含大量对唐代诗文中地理意象的分析。[6]之后,国内学者运用“地理意象”概念来研究文学的论著逐渐增多。张伟然从地理学角度强调地理意象的主观感知性,进而提出“类型化地理意象”概念:
地理因素完全可以参与文学创作。它可以成为作家的灵感,作家发挥想象的凭据,从而形成一些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类型化意象。[7]前言16
此后曾大兴将“地理意象研究法”列为文学地理学的六个特殊研究方法之一,他更强调“地理意象”的地域性和历史文化内涵:
文学地理学所讲的地理意象,那是可以被文学家一再书写、被文学读者一再感知的地理意象,它们既有清晰的、可感知的形象,也有丰富而独特的意蕴。也就是说,不是所有可以被感知的地理客体都可以称为地理意象,地理意象没有那么宽泛。[8]326
曾大兴所言狭义的“地理意象”实际就是类型化地理意象。两位学者道出类型化地理意象的特征:第一,类型化地理意象以具体的地理客体为基础,由文本中体现作家主观感知个性的特殊地理意象发展形成,因被众多作家以相同或相似方式反复书写,逐渐具备了某种公认的、独特的文化内涵;第二,类型化地理意象的形成是传播和接受相互交织、螺旋上升的过程;第三,类型化地理意象形成后,会对后代文学作品产生巨大影响,甚至成为作家创作的基础。
从空间视角解读《枫桥夜泊》,可见张继将半夜时分枫桥周围环境中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夜半钟声”“客船”等意象采撷入诗,描绘了“一幅朦胧静谧、清冷幽美的秋日江南水乡夜行图”[3]116。在这组意象中,“客船”是理解该诗的关键。其一,从远方的“月落乌啼霜满天”到近处的“江枫渔火对愁眠”,全诗空间不断收缩,最后聚拢于“客船”,客船虽小,却是“朦胧静谧、清冷幽美的秋日江南水乡夜行图”的重心;其二,诗中所写意象均是张继于船上所见所闻所感,客船是张继创作时观察的立足点;其三,“‘对愁眠’三字为全章关目”[9],而“愁”与张继当时身处客船密不可分,羁旅之“愁”是引发创作的重要原因。于是该诗创作逻辑为:张继千里漂泊,流落异乡,身处停泊枫桥的客船,满怀愁绪,夜不成寐,故诗中所写皆清寒之景。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0]1以“客船”入手才能把握诗中张继观物的根本。
一般来说,类型化地理意象具有地域性,文学地理学研究要注重挖掘和彰显类型化地理意象的“独特性与典型性”[8]329。而张继此诗中的意象并不具备显著的苏州地域特色,即使“夜半钟声”在唐诗中也不是审美首创。《枫桥夜泊》显然受到前人诗歌的影响,张继借以构思的“霜天”“啼乌”“落月”“枫树”等意象,“既撷自现实景境,又自觉地切合或不自觉契合于前人、同代人诗情的意象”。张继诗里的意象,“最饶时代审美意蕴和历史积淀意味的,莫过‘到客船’时的钟声”[2]59。为何前人诗歌皆寂寂无名,独《枫桥夜泊》流传千载?除该诗的艺术魅力和频入选本外,还与枫桥、寒山寺的地理位置有关。
文征明《金山志后序》云:
金山在大江中,号为胜绝,由唐以来,题咏多矣,世独称张祜、孙鲂二诗,以为绝唱。自今观之,二诗诚未易及,然在唐人中未为极致。徒以金山故,独得不废。诗以山传耶?山以诗传耶?要之,人境相须,不可偏废。[11]
文征明在指出“山以诗传”“诗以山传”之后,进而指出“人境相须,不可偏废”,把握到了传播过程中诗歌与地理客体相互促进的辩证关系。诗歌可借助于地理客体而流传,诗歌书写的地理客体若为著名景点,或位于通衢要道,则更容易因题材的广为人知和络绎于途的旅客而促进传播。由此角度考察,则《枫桥夜泊》是借助枫桥和寒山寺的“地利”广为流传的。
枫桥地处运河要津,为南来北往船只必经之地。范成大云:“枫桥……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12]寒山寺也地居要冲,宋孙觌云:“枫桥寺者……枕漕河,俯官道,南北舟车所从出。”[13]明姚广孝则兼言之:“出阊门西行不十里,即枫桥。桥之南去寻丈地,寒山寺在焉!临运河塘,其塘北抵京口,南通武林,为冲要之所。舟行履驰,蝉联蚁接,昼夜靡间。”[14]142枫桥作为运河上南北船只停泊歇夜之所,诗人泊舟枫桥后,往往会登岸至寒山寺游览,而张继通过《枫桥夜泊》第一次“营构出生气融注、神韵天成的完整图画”[2]59,将羁旅之“愁”形象生动地表达出来。枫桥和寒山寺的交通区位优势又进一步促进其传播,因为“枫桥处水陆要冲,既当官河之码头,又系驿路之站点,所以每每是南来北往士庶必经之地”,“这对于《枫桥夜泊》一诗的传播和寒山寺的宣扬都很重要”[15]26。
此外,从北宋开始,寒山寺即有镌刻《枫桥夜泊》的诗碑。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记载:
“枫桥”之名远矣。……张继有《晚泊》一绝,……旧或误为“封桥”,今丞相王郇公顷居吴门,亲笔张继一绝于石,而“枫”字遂正。[16]
据叶昌炽《寒山寺志》卷二“志碑”考证,此处“王郇公”即北宋王珪。明文征明和清俞樾也曾书写《枫桥夜泊》诗碑,立于寒山寺中。可以想见,张继之后,其他诗人泊舟枫桥,游览寒山寺,摩挲诗碑,很容易被激发同为客船旅人的愁绪,并纷纷踵武而题咏。于是,经过历代诗歌的反复书写,枫桥和寒山寺就积淀出代表羁旅之“愁”的独特文化内涵,具备了“独特性与典型性”,发展为诗歌中的类型化地理意象,进而影响到清代的枫桥诗歌。
在清代枫桥诗歌中,类型化地理意象的表现十分明显。清初叶矫然《枫桥(次张继韵)》云:“霜空水立峭寒天,系缆江枫冻欲眠。诗思搅人钟破梦,乌啼月晓又开船。”[17]诗中“霜空”“江枫”“钟破梦”“乌啼”“月晓”等意象完全脱胎于《枫桥夜泊》,而“系缆”表明诗人也是作为旅客途经枫桥。这种凝聚了《枫桥夜泊》中羁旅之“愁”文化内涵的类型化地理意象在清代枫桥诗歌中非常普遍。再举数例:
寒山寺外草森森,渔火江枫直至今。(姜埰《枫江别业》)[18]
寒山寺前客帆落,枫桥人家卷帘箔。我来邓尉梅花时,月落乌啼记犹昨。小别江城已五年,残秋重送下江船。姑苏到日应相忆,卧听寒钟古寺边。(王士禛《又赋得寒山寺》)[19]
野宿随寒雁,辞家第一宵。星星渔火乱,知是泊枫桥。[沈德潜《枫江夜泊》(其一)][20]
梵钟隐隐寒山近,谯鼓沉沉阊阖遥。落月啼乌风景在,不随愁客共魂销。(顾我锜《枫桥夜泊》)[21]
夜半寒山寺,钟声送客船。(袁枚《吴门晓发》)[22]
以上诗歌中,诗人都是旅客身份,不约而同地袭用《枫桥夜泊》的意象,并把它们稍加变形后与其他意象重新组合。正如元汤仲友所云:“钟鸣惊鸟宿,墙矮入渔歌。醉里看题壁,如今张继多。”[14]89这种对《枫桥夜泊》类型化地理意象的袭用也出现在身处异地的诗人诗歌中。兹举数例:
好将月落怀君梦,敲作寒山半夜钟。(释通荷《榆城山中怀吴门友人兼得来书赋答》)[23]
夜来春雨淋铃响,错认寒山寺里钟。(陈维崧《柬吴广璧》)[24]
寒山钟磬犹城外,吴苑楼台已梦中。(马世杰《送释子若函之吴门》)[25]
吟空茂苑千秋月,署到寒山半夜钟。我寄相思凭别渚,枫桥东去响淙淙。(沈宜《寄浒墅关严端溪》)[26]
别夜怀思霜树红,空余帘月挂晴峰。怜君寂寞多愁病,莫怨平江夜半钟。(王益朋《怀友人寓姑苏》)[27]
渔火枫桥密,官樯笠泽轻。[白胤谦《寄苏州单司李二首》(其二)][28]
由此可见,《枫桥夜泊》的意象已经成为清代诗人创作枫桥诗歌时的习惯用语,尤其是“夜半钟声”最为习见,已然是寒山寺的象征。这反映了两个问题:其一,枫桥诗歌中类型化地理意象的独特性与典型性主要来自通达南北的运河枢纽的地理区位特征,诗中蕴含的是羁旅之“愁”的文化内涵,因此诗人“甚至不必在苏州之枫桥,即令在夜泊中,在江国水乡,当月落钟动之际,便会联想到张继和《枫桥夜泊》,也仿佛置身在枫桥寒山情境中”[15]70。其二,枫桥和寒山寺因《枫桥夜泊》的艺术魅力具备了独特而固定的形象和审美特性,而这也正是类型化地理意象的一个重要特征。“与地理学领域重‘象’所不同的是,文学地理学更重‘意’之构成及客观物象的地理性所蕴含的审美价值。”[29]当诗人创作时,类型化地理意象作为文学生产的“原料”,“起着强烈的思维定向的作用”[7]193。正是这种思维定向,令清代枫桥诗歌的创作者们对《枫桥夜泊》的意象展开反复书写。
《枫桥夜泊》中的“夜半钟声”曾引发文学批评史上的一桩公案。宋代欧阳修首先质疑:
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30]
其后的王直方不同意欧阳修的说法,他从唐诗多有关于“半夜钟”的描写推导出《枫桥夜泊》的“夜半钟声”应是写实[31]。叶梦得是苏州人,更直接用苏州寺庙的实际情况来反驳欧阳修:
欧阳文忠公尝病其夜半非打钟时,盖公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山寺实以夜半打钟。[32]
此外,宋代范成大《吴郡志》、龚明之《中吴纪闻》、陆游《老学庵笔记》等书都一致认为,《枫桥夜泊》中的“夜半钟声”不是虚构。这段关于《枫桥夜泊》“夜半钟声”的讨论至此似已尘埃落定。可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再次提及这桩公案,并发表了不同于前人的观点:
诗流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33]
古人对于《枫桥夜泊》“夜半钟声”的见解分歧,正对应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写境”与“造境”的概念: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10]1
关于“造境”与“写境”的区别,有学者指出:
造境主要是由理想家按其主观“理想”及虚构而成,而“写境”则主要是由写实家按其客观“自然”描写而成。要之,“造境”即是“虚构之境”,“写境”即是写实之境。[10]导读25
从王国维“造境”与“写境”的角度来看,张继创作《枫桥夜泊》时应属“写境”,当时他确实听到了“夜半钟声”,对此宋代学者已多有证明。而《枫桥夜泊》写成后,因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在后来者心中营造了一个关于枫桥和寒山寺的“理想”诗境,形成类型化地理意象,并直接影响了诗人对枫桥和寒山寺的主观感知与文学书写。于是最初张继的“写境”,在后代诗人那里就逐渐转化为以其所写“理想”之境为参照和借鉴的“造境”。这种“造境”具体来说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影响亲历其地的诗人游览枫桥和寒山寺时的感知,另一种是影响身处异地的诗人对枫桥和寒山寺的想象。尤其是后者,更能说明《枫桥夜泊》之后类型化地理意象的普遍作用。因此可以说,张继之后,诗人对于枫桥和寒山寺的文学书写,“造境”大于“写境”。
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五“诗地相肖”条有“风味各肖其地,使易地即不宜”[35],认为“夜半钟声”只有与苏州寒山寺搭配才和谐。确实,清代枫桥诗歌中,“夜半钟声”是类型化地理意象的核心要素。张鹏翀《寒山寺》云:“清露漫天月照蓬,寂寥秋色冷江枫。荒烟破瓦寒山寺,只剩当年夜半钟。”诗题后诗人自注:“寺近毁于火,惟后阁钟楼尚存。”[36]据《同治苏州府志》记载,寒山寺经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重修后,“康熙五十年冬,大殿又火”[37],由此可以推知该诗应是作于寒山寺遭遇此次大火后不久。而张鹏翀云“只剩当年夜半钟”,显然是对张继诗中“夜半钟声”的回应,寺庙已剩破瓦残垣,所幸千年后钟声还在。
王应奎《过寒山寺颓落殊甚感赋》更云:“断础颓垣接市廛,此中何地可安禅。剧怜系缆枫桥夜,无复钟声到客船。”[38]根据诗中所写寒山寺的破败景象以及王应奎(1684—1757)所生活的时代,可以推断该诗也是作于康熙五十年(1711)寒山寺失火之后。可能由于大殿等建筑被焚,寒山寺夜半撞钟曾经中止。已无钟声可闻,可王应奎还是念念不忘“夜半钟声到客船”,诗中化用该句,以有写无,足见“夜半钟声”已经成为枫桥诗歌类型化地理意象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
另外,《寒山寺志》记载:“庚申赭寇之劫,阊门适当寇冲。城未陷,官军先纵火,层楼杰阁,荡为烟埃,而此寺亦遂无寸椽矣!”[14]7历经庚申(1860)劫火的寒山寺化为废墟,“遂无寸椽”,自然也就不存在钟楼了,直至辛亥年间(1911),依然是“断甃颓垣,鞠为茂草”[14]自序1。陈衍《石遗室诗话》云:
其中,k值越小时,所计算出的距离越适合运用在高维空间中,并由此提出了分数距离度量,即利用k<1的距离来衡量高维空间中数据间的距离。当k=2时,式(7)代表欧氏距离。
天下有其名甚大而其实平平无奇者。苏州寒山寺以张继一诗脍炙人口,至日本人尤妇孺皆知。余前后曾得两绝句,一云:“只应张继寒山句,占断枫桥几树枫。”实则并无一枫也。一云:“算与寒山寺有缘,钟楼来上夕阳边。”实则并无钟也。桐城方贲初守彝有绝句云:“曾读枫桥夜泊诗,钟声入梦少年时。老来远访寒山寺,零落孤僧指断碑。”殆亦与余同其感想矣。[39]
此处所提到的两首绝句,后者题为《寒山寺示肖顼》,收入《石遗室诗集》卷九,诗前小序云:“四十年前过沪,约游此寺不果。十四年前至姑苏,闻寺已废,遂亦未至。今于无意中来游,纪以二十八字。”[40]根据《石遗室诗集》编年可知,该诗作于己未年(1919),庚申劫火已经过去59年,寒山寺仍未修复钟楼。虽然陈衍所言重点在枫桥和寒山寺名不副实,可其自述正好能说明后代诗人在张继《枫桥夜泊》影响下创作枫桥诗歌时的“造境”。当时枫江沿岸已无枫树,寒山寺已无钟楼,但是他在构思时仍然将枫树和钟楼写入诗中。陈衍创作诗歌时的这种失实,很显然是受到《枫桥夜泊》类型化地理意象的影响,他写的并不只是现实中的枫桥和寒山寺,而是自己想象中“理想”的枫桥和寒山寺,因此虚构了现实中已不复存在的江枫和钟楼,通过“造境”以与《枫桥夜泊》诗境相呼应。正如清叶燮所云:“寺有兴废,诗无兴废,故因诗以知寒山。”[41]现实中的枫桥和寒山寺会颓败,但诗中的类型化地理意象可以借助诗人的想象与“造境”永存。
受《枫桥夜泊》影响,清代枫桥诗歌“信手拈来,无非霜天钟籁”[14]1,甚至诗人对寒山寺钟声的体验都悖反了佛教打钟的本意。偈曰:“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但因《枫桥夜泊》之“愁”,从此寒山寺的钟声在诗人心中就与愁绪紧密联系在一起。《寒山寺志》记载:“国朝褚逢椿《寒山寺古铜佛》诗:‘钟声似悔西来误。’原注:俗传寒山寺钟声,似云‘烦恼来’。”[14]30有学者将这种前后相续、代代相传的文学现象称为“连锁接受”[2]58。
名篇佳作对后来诗人的创作产生影响,这在文学史上很常见。明董其昌云:“大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42]后半句即指诗人在游览中感知地理环境时,会受到之前诗歌的影响。这种影响发生的缘由,通过唐王昌龄《诗格》所谈诗歌创作方法即能理解:
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今诗语精妙之处,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43]164
诗有三思:……感思二。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43]173
诗人对已有佳篇名作如此着意学习和借鉴,难免会受其深刻影响,进而形成类型化地理意象。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在讨论“金陵怀古”主题的古典诗词时也说:
照片与电影的时代之前,一个地方主要是通过文本以它们程式化的意象而被知晓、被记住并成为值得追忆的……好的文章创造了一个地方:人们眼前的自然界的证据往往不过是从中选择要素以证实和比拟熟悉作品的细节堆砌。[44]
宇文所安所说的“程式化的意象”即包含了“类型化地理意象”。
因受前代诗文影响,诗人在游览某地前就已心怀期待,地理客体在诗人预设的接受视野中呈现。对此,西方接受美学也有揭示。一部文学作品“可以通过预告、公开的或隐蔽的信号、熟悉的特点、或隐蔽的暗示,预先为读者提示一种特殊的接受。它唤醒以往阅读的记忆,将读者带入一种特定的情感态度中”去“感知定向”。[45]此处所提及的“感知定向”与宇文所安所说的“选择要素”相通,均表明诗人对地理客体的观察和认识会受到前代诗文的影响。这种影响的具体发生过程,可借用李岚《行旅体验与文化想象》中的研究来表述清楚:
游记中的形象文化想象的发生流程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游—注视(个人想象发生)—记述(想象形成)—传播—接受—集体想象形成—影响注视
在内部相应的流程是:
个人时空分裂—选择性注视—编码表述—文本传播—个人解码—集体想象(想象真实化)—影响注视[46]
此内、外两个流程清晰地揭示了传播和接受过程对创作的影响,正可以用来解释类型化地理意象形成的原因,其中“选择性注视”即“感知定向”。面对具有独特文化内涵的地理客体,之前诗人“选择性注视”后创作的名篇佳作会影响到后来者的“注视”,进而影响其诗歌创作。
就本文所论而言,清代枫桥诗歌因类型化地理意象的影响所表现出的“感知定向”十分明显,除上述对《枫桥夜泊》中意象的袭用外,还体现在对大环境的取舍方面。明清时期,枫桥地区因通达南北的运河交通优势,逐步发展为全国商品集散中心,尤其在康乾时期,十分繁盛。据《寒山寺志》记载,枫桥“为水陆孔道,贩贸所集,有豆市、米市”[14]2,“盖庚申以前,海道未通,两湖江皖米艘自长江泛舟而下,漏私海舶,又皆麇聚于此。……自阊门至枫桥十里,估樯云集,唱筹邪许之声宵旦不绝。舳舻衔接,达于浒墅”[14]70。但是,受类型化地理意象的影响,清代诗人对喧闹的市廛视而不见,枫桥诗歌仍然以《枫桥夜泊》中的清寒意象为主,抒写羁旅之“愁”。
张继《枫桥夜泊》不仅为枫桥和寒山寺带来了知名度,也“成就了寒山寺的诗心,衍生并塑造着寒山寺的诗境”[15]前言1。《枫桥夜泊》之后的枫桥诗歌,逐渐发展形成类型化地理意象,有固定的感情基调和意象组合,使清代枫桥诗歌的“文学语言和情感走向程式化”[7]193。
枫桥诗歌的类型化地理意象甚至影响到现实世界。明唐寅《姑苏寒山寺化钟疏》云:“本寺额号寒山,建始普明。殿宇粗备,铜钟未成。月落乌啼,负张继枫桥之句。……今将鼓烘炉以液精金,范土泥而铸大乐。举兹盛事,用叩高贤。”[14]29-30时人铸造铜钟,居然不是为佛教计,而是为使现实中的寒山寺与《枫桥夜泊》“夜半钟声”的意境相符,由此足见类型化地理意象影响力之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