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林靖,曾文雄
(广东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290)
苏炜是中国旅美作家、文学批评家,其长篇小说《迷谷》于2004年刊载于《钟山》杂志第三期,这部小说在学界引起极大轰动。《迷谷》主要讲述的是知青路北平被下放到海南岛巴灶山,陌生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以及现代文明与原始文明冲突碰撞,让路北平卷入爱情、婚姻、友情的感情纠纷中,遭受当地人和知青的冷眼和孤立,机缘巧合之下,路北平和山里人偶遇,为其带来短暂的精神港湾,但山外的过往始终使山里的温暖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路北平的结局终归是令人痛惜的;小说以“文革”为写作背景,神话传奇色彩之余穿插着历史的哲思,既有写实主义之风,又有超现实和反现实色彩,集人物、自然、鬼神等于一体,小说别具一格的行文风格和富含幽默色彩奠定了苏炜在北美新移民文学中的地位。
《迷谷》的译介在超现实、神话色彩、宗教信仰上,中西方呈现了相似性,极大地激起了英语母语读者的阅读兴趣,创造无与伦比的审美世界,从而打通中西文化交流的通道[1];关于《迷谷》的英译特征,王岫庐[2]以地域文化为切入点,探索小说中承载着丰富的地域文化的语言的最佳翻译策略,以便将小说中流散户的方言原汁原味地传达出来,让中国地域文化在西方世界里成功再现。不过,通过文献检索发现,现有《迷谷》英译本的研究较少,仍然处于起步阶段。本文基于文章翻译学这一新的研究视角,对《迷谷》的英译本进行分析,探索《迷谷》译文的“义、体、气”三合的特征。
文章翻译学(原称“文章学翻译学”)是潘文国先生在2011年第六届全国典籍英译研讨会的论文《文章学翻译学刍议》中首次提出。接着,潘文国先生在《译文三合:义、体、气——文章学视角下的翻译研究》[3]、《文章翻译学的名与实》[4]等文章进一步阐述了文章翻译学的名与实。潘文国先生指出,古之经典儒学经典,现之当代文学,皆在文章之学的讨论范围之内;中西方翻译理论都是在文章学这一背景之下进行的,因此脱离文章学去探讨翻译,犹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潘文国先生顺应时代趋势,迎合中华文化“走出去”需求,对文学外译质量提出了新的要求,提出了“译文三合”,主张好的译文应该做到在意义上、形式上、气势上跟原文平分秋色、融会贯通。“义合”强调的是意义的对应,不以译者的主观阐释为转移,正确把握原文客观意义,力求在译文中找到最佳的表达方式,让原文中每一个字在译文中得到照应,不偏不倚,恰如其分,“体合”强调的是形式的对应,潘文国先生认为文章是语言形式的艺术,写文章就要把握语言的形式艺术美,原文的文体特色,比如“辞赋骈散”都要在译文中有所体现,在语言四大因素“韵、对、言、声”上原文应与译文做到相互呼应;“气合”强调的是文气的对应,译文有一根灵动的线来穿插,以此来传递原文的神气,让译文传达作者的口气,在气势韵味上如出一辙,一言一语都恍若出自原作者之口,本质上即做到字句和音节的调配[3]。另外,学界相关学者对文章翻译学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做出了一定的思考和探讨[5-6],研究展示文章学翻译学在翻译研究中具有很强的解释力,不仅可以解释文学翻译现象而且能解释非文学翻译现象。下面我们将文章翻译学的“义、体、气”三合讨论《迷谷》英译的文体特征。
文章翻译学认为译文在字、词、句、篇各方面都应该与原文的意义相合[3]。传统文章学的“义”包括字辞义、组织义、语法意义、系统意义[3]。字辞意义,要联系上下文,平行对比相关作品,试图找寻字辞的最佳解释;语法意义在中译外时,主要就体现为章句的组织意义。最需要注意的,一是“补缺”,二是“关联”,三是 “抉择”[2]。《迷谷》中带有特定文化背景的词语较多,较多事情的叙事以长句展开,英译过程中需要结合具体的语境寻找最佳解释,根据中西方不同的思维方式进行句式调整。
字层面的意义会合。原文和译文隶属于不同的语言体系,处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字词在释义和理解等方面必然会有所不同。因此,在翻译过程中,要对原文中字词的修辞意义和语法意义充分理解,并力求在译文中找寻意义相近的词汇,以此做出最佳阐释。
例1原文:我不中意做她的男人。她认我做阿弟——我就算她的契弟吧。
译文:I don’t fancy being her man, that’s all. I’m just… like she says, I’m her adopted kid brother. Her ward, herhouseboy.
《迷谷》中的阿秋是山内流散户的一员,人前落落寡合,木讷寡言,人后高谈阔论,不谙世故,尽显遥不可及的书香气息,终其一生寻找父亲生前珍爱的紫檀花梨。《迷谷》中一女侍多男的组合方式在当年海南岛深山内的流散户,实属司空见惯;在寨子里,阿佩是所有男人享有的女人,除了一直跟他以姐弟相称的阿秋,被认作阿佩的契弟;例1中的“契弟”,属于流行于市井地区的粗俗用语,指粤语中对男性的带有侮辱性的蔑称,其身份低人一等。译者将“契弟”译为“houseboy”,意思是年轻的男仆,带有冒犯的意味,很好地还原了原文中的文化色彩。字辞意义的实现过程中,任意字义的误读,可能会导致全句甚至全篇的误读,因此要实现意义会合,不能采取字字对译,应该联系上下文,用全局的眼光来找到最佳解释。将“契弟”译为“houseboy”,不仅是对原文的字辞意义做出正确的解释,其解释在感情色彩和褒贬倾向上都是合适的,成功实现字层面的意义会合。
句子层面的意义会合。无论原作还是译作,都是由字词句篇组合而成的,句子是文章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不同的语言系统会有不同的句法结构,因此翻译过程中,对句子内部结构的研究分析也是必不可少的。
例2原文:从长长的梅雨天后第一道出现的阳光里妈妈晒晾被子的笑靥中回溯回去,从外祖母飘飘的白发拂动着他的小脸颊讲述的那些会飞的猫狗和会说话的花草的故事里回溯回去。
译文: Back to the smile on his mother’s face as she hung sheets out to dry in the first rays of post-monsoon sun; back to the touch of his grandmother’s wispy hair on his cheek as she told him bedtime stories about flying cats and talking flowers.
语法意义主要体现在组织意义上,通过“补缺”“关联”“抉择”来实现。与英文不同的是中文在人称、数、时态上没有变化,因此中译英的过程中,要进行适当的“补缺”,增加中文没有的形态,增加必要的主语、代词、数和时的各种形态标记等[3];由于中英语言表达方式不同,汉语注重意合,而英文注重形合,因此在中译英的时候,要对字句语法结构进行调整,以便符合目的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原文中通过“回溯”一词可以得知事情是发生在过去的,翻译成英文应该使用过去时态,体现在“hung”和“told”过去时的形态标记上;而“关联”能够明晰原文中隐含的逻辑关系,衔接分为语法衔接和词汇衔接,语法衔接中的连接手段是通过连接成分来实现语篇中各种逻辑关系的手段[7]。连接词通常是一些过渡性的词语,以此表达条件、因果、原因等逻辑关系。译文中通过“as”将原文回溯妈妈的笑脸和妈妈在阳光底下晒晾被子以及回溯外祖母飘飘白发浮动的笑脸和外祖母讲故事之间的并列关系明晰化,很好地实现了原文与译文语法意义会合。中英文不乏一词多义,译作应该结合原作上下文语境,进行意义匹配,正确诠释原文的字辞意义;中译英句式的灵活转换是译作成功的重要条件,如何对其中的语法意义进行“补缺”“关联”“抉择”,选择合适的衔接方式乃重中之重。
“体”主要体现为语言的形式,从翻译的角度看,只有内容的翻译,没有形式的转写,就不是完整的翻译[3]。形式的会合,力求寻求与原文的文本形式和美学效果类似的表达方式,探寻原文中的方言或其它文体方式在译文中有没有对等的可能。《迷谷》这部小说主要叙述对象是依托于海南岛生活背景的流散户,方言俗语成为小说的主要语言形式之一,其英译应当为西方读者量身定做,形式上严密自然,做到原文和译文形式会合。
例3原文:八月酷暑,最难得的是雨后清凉,管它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呢!
译文:But in this hellish month, post-rain cool was hard to come by, and if taking advantage of it meant crossing paths with members of the prying masses—well, that was a risk he’d have to take.
温侯廷认为,原文中方言土语的使用让行文不乏自然流畅、也不失活灵活现,与之对应的译文也应该争取达到同样的效果,从而刻画出可信的人物形象,而不应该让读者觉得译文似“机器人”般古怪刻板[2]。“张三李四”属于汉语成语,以杭州四姓之二假设的名字,泛指某人或某些人;“王二麻子”是由“此地无银二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引申而来的,“麻子”并非形容人脸上长满麻子的外貌特征,而是给读者塑造出不光彩的形象,意指王二是个麻烦制造者。译文中“masses”意思是“群众、民众”,没有明确的定义界限,泛指人民大众,与原文中的“张三李四”的泛指意义相呼应,其中的形容词“prying”,意思是窥探的,爱打听的,形象生动地再现了原文中“王二”的疑神疑鬼、欲盖弥彰的形象。原文中的“管它什么……呢”,译文处理为“well”,很好地体现了原文的口语化表述,除此之外,译文中“that”引导的主语从句,,英语中为了避免重复,习惯用代词来指代上下文,让译文避免繁复冗余。
例4原文:这里头,名堂大呀,名堂大呀……
译文:I’ll bet this goes deep, my friend.
由于中英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达习惯的不同,文体的会合是相对的。这种相对性表现在文体的翻译归根到底只是“标记性”的翻译,首先就是尽可能利用自身语言的各种手段来表现出原文所有的各种形式上的差别[3]。原文“这里头,名堂大呀,名堂大呀”中“名堂”是中国的方言表达,兼有褒贬义,用作贬义时,意指有玄机,有内幕;用作褒义时,意指有能力,有内涵。根据不同的使用语境,词语会有不同的意义。译文将“名堂”处理为“deep”,即可指深奥的,又可指城府深的,意义的多层次,跟“名堂”有异曲同工之妙;“bet”,用于非正式语体中,意为“敢说”,与原文的方言文体在一定程度上相呼应;“It goes”“this goes”是英译中常用的口语表达句型,完美地还原了原文的口语语体;“这里头,名堂大呀,名堂大呀”,是金骨头对路北平说的,来暗示阿娴是有内幕的,但是对话没有以常见的引号呈现出来,译义通过增加被讲述方“My friend”,将原作中向旁人道来的讲述者身份以及对话的形式很好地呈现出来。对语言简洁度和语言形式的调整,就好比量体裁衣,要根据原作,为译作选择合适的表达形式和文体,以期最大程度上实现“体合”。
“义合”和“体合”仿若给译文定下的条条框框,要让译文赋有灵气,还需做到“气合”。《迷谷》长篇小说中存在较长篇幅的诗词曲,此类的翻译也正是翻译过程中难以攻克的难点,如果只局限于“义合”和“体合”,就会显得生硬,译出“气”方可谓传神之笔。何为“气”,众说纷纭。解释最为清楚的,当属清初文学家刘大櫆。他说:“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者也;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3]。刘大櫆也在其文论《论文偶记》中提出了 “神气音节”说,主张“声”指节奏、音调、押韵等,“气”指思路、情感、气势等[8]。因此节奏、韵律的调控,句子长短和篇章幅度的调整都影响“气”的合成,是让译文与原文平分秋色,不相上下的关键。
例5原文:春游
李叔同词曲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
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
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译文:May Promenade
The silks of the revelers flutter and dance,
Caressed by a gossamer breeze,
While gusts of springtime blossoms whirl,
Round these painted gaieties,
Pearblossom, rapeblossom gold as the sun,
Wild mustard and green willow flower,
Then the oriole cries, and the revelers depart,
As the bell tolls the day’s last hour.
这首诗词是李叔同合唱三部曲之一《春游》,描绘的是一种“游春人画中行”的意境,整体旋律自然流畅,其中的音韵是促成诗歌意境美形成的重要手段。中文诗词的音韵美主要体现在平仄节奏以及押韵上,而英文诗歌的音韵美主要体现在音节的长短轻重以及押韵上;原作分为四行,节奏上是平平仄仄;押韵上,一二行通过“画”和“下”押“a”韵,三四行通过“香”和“阳”押“ang”韵,而译文前两行通过“breeze”和“gaieties”清浊音交错,在音韵上很好地还原了原作动静结合的意境;后两行通过“flower”和“hour”进行押尾韵,很自然地展现了中国传统七言律诗的韵律美。节奏上,在译文中是通过句末单词的音节长度,比如单音节有“dance”“breeze”“whirl”“sun”和“hour”,多音节有“gaeities”“flower”和“depart”,单音节和多音节,错落交织,使得译文跌宕起伏和抑扬顿挫。
例6原文:“月光光,照地堂”“落雨大,水浸街”。
译文:Mama hen, mama hen, lay me an egg; the rain, the rain, it falls and falls.
这是一首广州一直广为传颂的童谣中的节选部分,是民间口头创作而成,文字间短小精悍的排比结构,声律腔调中的尾字押韵组合,构成了“数白榄式”的岭南曲艺小调风情,彰显了文字语言的韵律美[9];《月光光照地堂》描绘的是一副乡村景色,而“落雨大”则是描述广州市老城区-西关地区雨水淹没街道的场景,两首童谣都是利用“数百榄”的简化式进行创作,原作中的“月光光” 确 切 而 言 , 只 能 算 是 “ 数 白 榄 ” 的 一 种 简 化 样 式,即“三三七”拍子。原作的“三三”拍子,将广州古老童谣的说唱演绎方式展示得淋漓尽致。译文同样遵循原文每个拍子的句子长度,采用的是“二二四”,尽显译文的韵律美,使得译文朗朗上口;除此之外,译文通过重复原作的意象,让一贯注重形式的句式,变得活泼,让字句间的节奏感和韵律感也愈强。句子长度的安排与韵律节奏的调控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拉近原作与译作在“气”方面的契合度。
文章翻译学认为,要以做文章的态度去进行翻译[4]。做翻译就是做文章。换言之,做文章要使文本实现“义、体、气”三合,翻译也要实现“义、体、气”三合。以上讨论《迷谷》的汉英例证,包括意义会合、形式会合和神气会合等方面,《迷谷》翻译的英译特征进行了阐释。
综上所述,本文基于文章翻译学视角,尝试考察《迷谷》的英译是如何从“义、体、气”三合维度实现重构的,发现“义合”维度的重构体现在字、词、句、篇各层面的得体再现,并可在这些层面实现“体合”及“气合”。当然,在关注这三个层面重构的同时,要注意中西方语言文化的差异,选择合适的交际语境和语言语境的翻译策略与语言表达技巧,尽可能使译本体现原作的“义、体 气”三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