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丽君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晚清以第一次鸦片战争(1840 年)为起始,在这场战争中,英国的坚船利炮迫使清政府打开闭关自守的大门。从此,中国在西方列强的步步紧逼下逐渐丧失主权,民族危机不断加深。在此期间,众多有识之士认识到中国与西方列强的力量差距,主张向西方学习以救亡图存。如马建忠在1894 年所著的《拟设翻译书院议》中指出“则译书之事,非当今之急务与?”,通过译书可以了解西方情况,从而战胜西方侵略者。[1]梁启超在他起草的《强学会章程》中也提到“常考讲求西学之法,以译书为第一义”[2]94。于是翻译便成为当时知识分子引入西方技术与思想的重要渠道,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了鲜明的工具性特点。
晚清时期的翻译活动蓬勃发展、译作数量迅速攀升,这为晚清翻译研究提供了充实的文本资料。在晚清民族危机的社会背景下,国内各知识分子群体虽然有重视翻译的共识,但由于不同的政治主张与价值观念,其从事的翻译活动也不尽相同。在林则徐与魏源号召国人“师夷长技以制夷”,学习西方先进的军事技术后,以奕䜣、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官僚为代表的洋务派开设翻译机构,并引入西方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而以康有为、严复、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则偏重翻译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类书籍与文学作品,学习西方政治制度。由此可见,晚清时期的翻译活动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该现象与译者不同的政治主张、翻译目的及翻译思想息息相关。此外,由曾国藩和李鸿章等人创建的江南制造总局是洋务运动时期的大型军工企业,其附属机构翻译馆与后期移入的上海广方言馆承担了重要的人才培养与翻译功能。魏允恭编《江南制造局记》(1905 年)卷二中的“图书目”收录译书共145 种。[3]据张美平研究,上海广方言馆的师生共译西书190余种,翻译馆译西书197 种。[4]另外,樽本照雄于1997 年出版的《新编清末民初小说目录》共收录晚清时期的创作小说1 531 种,翻译小说1 101 种。[5]可见,仅从江南制造总局的译书情况与晚清时期的小说翻译情况就可以看出晚清时期译作数量之多。
“工具”指用来达到某种目的的事物。翻译的工具性强调翻译可以在目的语社会中被用作某种手段来达成使用者的意图,而非关注翻译作为交际活动在跨文化语境中发挥的作用。在我国翻译活动较为活跃的几个历史阶段中,翻译的工具性特点经由民族危亡这一特殊时代背景的催化,于晚清时期有着最为鲜明的体现。晚清时期的翻译活动普遍具有实用意义,即使是强调文学价值的小说也被译者用作为启迪民智的教化工具。当翻译的工具性特点被放大,使用这一工具的主体,即译者,便自然摆脱“舌人”与“媒婆”等翻译活动中的边缘化身份,走入研究者的视线。而晚清翻译研究亦可从脱离社会文化因素的纯文本对照分析走向具体历史文化语境中的译者及其主导的翻译活动研究。由此可见,晚清时期翻译鲜明的工具性特点使这一时代的翻译活动成为译者主体性研究中较为典型的案例。
自2000 年以来,译者主体性日益受到中国学界的关注,学者们从阐释学、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互文性理论、生态翻译学以及女性主义翻译等不同视角重新探讨译者与原作的关系以及译者在翻译中的作用。现有的译者主体性研究主要分为两类,即理论研究和案例研究。在译者主体性理论研究中,较多学者以晚清时期的译者主体性为例来支撑自己对于这一概念的界定,但很少有研究对此进行细致地描述与分析。案例研究大多围绕一部或几部译作来探讨译者的主体性。而分析某特定时代中译者主体性的研究则较少,且多聚焦于全球化或信息化时代。[6-8]李洋在他的研究中以五四时期为中心,分析五四前、后以及五四时期这三个阶段中的译者主体性。[9]不过他在文章中将晚清时期看作五四时期的前潮,用维新派翻译活动中的译者主体性代表整个晚清时期的译者主体性,忽略了同样重要的洋务派主导的翻译活动和其他晚清时期的翻译。由此,本研究将对整个晚清时期的译者主体性做进一步梳理与总结,讨论这一时期译者主体性的共性与个性。
此外,查明建等[10]认为“译者主体性是指作为翻译主体的译者在尊重翻译对象的前提下,为实现翻译目的而在翻译活动中表现出的主观能动性”。译者的翻译目的为译者主体性的发挥提供了方向。晚清时期众多译者以救亡图存为翻译目的,相比忠实于原文内容,更倾向于对原文进行一定改写,将译书视作救民族于水火,甚至赶超西方的重要工具。这一时期特有的社会政治背景也使译者的政治主张与译者的翻译目的产生密切关联,从而对译者主体性的发挥具有重要影响。汪艺等[11]认为译者既会受到目的语社会中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的操纵,又会通过自己的翻译来构建目的语社会中的意识形态与诗学。但在社会动荡、各政治势力争权夺利的时候,“原本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无法通过国家机器维持再生产”“个体观念受‘意识形态’影响减弱,共识部分减少。”[12]所以,晚清时期译者的政治主张会因为译者的社会身份与经历的不同而具有较大差异,从而使译者主体性有着不同的体现。另外,译者主体性存在于翻译活动的整个过程之中,[10]源语文本的选择是翻译活动中较为直观体现出译者主观能动性的一个环节。而“翻译思想是对翻译实践的认识的系统表述”,[13]既源于译者对翻译实践的认知,亦指导译者的翻译活动。因此翻译思想既能充分体现出译者自身对译者在翻译中的地位与作用的看法,又可以间接显示出翻译活动中的译者主体性。由此,笔者将从译者的政治主张、翻译目的、源语文本选择以及翻译思想等方面对翻译活动中的译者主体性进行分析。
综上所述,翻译工具性特点的凸显使研究者将关注点由基于语言特征分析的翻译文本研究转向社会文化语境中的译者及其翻译研究,更为重视译者在翻译活动中的主体作用。但翻译的工具性与译者主体性并非呈简单的正相关关系,翻译工具性的体现也不能被默认为译者主体性发挥的标志与信号。对于译者而言,翻译的工具性具体表现为相比于达成翻译目的,译者更注重为达成其社会目的而进行翻译,将翻译作为成事的手段之一。翻译的工具性这一概念将翻译活动或翻译产品看作一个不透明的实体,仅考虑译者在目的语社会中将翻译活动或翻译产品视作何种工具,即译以致何用,而并不考虑译者对语言的处理、对源语文本形式与其中蕴含信息的再现。但译者主体性则关注翻译活动中的各个过程及翻译作品本身,强调在社会文化、意识形态等制约因素以及译者个人因素的影响下,译者在改写或重现源语文本的过程中发挥的主观能动性。由此可见,翻译的工具性与译者主体性这两个概念关注的重点不同,且具有本质上的差异。因此,虽然晚清时期的翻译具有鲜明的工具性特点,体现出译者对于所从事的翻译活动有着明确的用途与看法,但此时译者主体性的发挥究竟是何种程度、有何种体现,仍不得而知。另外,晚清时期多元化的翻译活动不仅为译者主体性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研究对象,也提醒了研究者不能对晚清时期的译者主体性一概而论。所以本研究以翻译对于译者的功用(即翻译是译者用来达成何种目的的工具)为标准,将晚清时期的翻译活动分为三个类别:(1)为了自强制敌而进行的翻译活动;(2)为了启发民智而进行的翻译活动;(3)为了满足个人利益而进行的翻译活动,并讨论各类翻译活动中译者主体性的体现。
同一历史时期中的译者因为其不同的政治主张、翻译目的、源语文本选择以及翻译思想而体现出不同的译者主体性。笔者将通过分析晚清时期为了自强制敌、启发民智以及满足个人利益而进行的翻译活动中的上述文本外因素,以探讨这三类翻译活动中译者主体性的体现。
晚清初期“开眼看世界”的林则徐、魏源等人以及洋务派人士多将译书看作自强制敌的重要渠道。清政府在鸦片战争中的战败首先使国人感受到中西双方在军事与武器上的差距。由此,以林则徐、魏源为首的有识之士提出通过学习西方先进的军事技术来战胜西方侵略者,如魏源在《道光洋艘征抚记》中提到的 “施敌长技以制敌”[14]以及冯桂芬所说的“夫驭夷为今天下第一要政”(《采西学议》)[15]而“有待于夷者,独船坚炮利一事耳。”(《制洋器议》)[16]。此种政治主张使当时少数有识之士着手引入西方军事技术与武器为“驭夷”服务,相关的技术书籍也成为当时翻译的首要选择。此外,译者也会选用西方新闻报纸作为翻译的源语文本,以此了解西方情况,做到“知己知彼”,如林则徐“日日使人刺探西事,翻译西书,又购其新闻纸”[14]。
洋务运动期间,译者在源语文本的选择上有所发展。洋务派人士通过建学堂、设译馆、派幼童赴美留学等方式培养精通外语以及掌握西方科技知识的人才,翻译活动的数量较之前大幅增加。此时,洋务派以“自强、求富”为口号,通过引进西方先进技术、兴办军事工业(如江南制造总局)以自强,创建民用工业(如汉阳铁厂)以求富。在此过程中,他们认识到先进的技术需要科学知识作为支撑。如曾国藩所言,“洋人制器,出于算学,其中奥妙,皆有图说可寻……故虽日习其器,究不明夫用器与制器之所以然”。[17]由此,译者不仅选择军事技术相关书籍作为源语文本,更翻译大量西方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在此期间,仅数学家李善兰便译有八十余部西方自然科学著作,涉及领域包括数学、植物学、天文学等。[18]
这一时期的技术与自然科学翻译又被陈福康看作是继明末清初科技翻译后的第二阶段科技翻译。他认为这一阶段的翻译与前次有两处不同:(1)虽然最初从事科技翻译的译者是洋人,但后继者皆为国人;(2)这一阶段的翻译基本上和宗教无关。[2]82译者主体性也因此发生了一定变化。一方面,此时中西合作翻译中的国人译者多为该领域的专家学者,对翻译内容有较为专业的见解,对中国科技领域发展的现状与读者群体的知识水平也有较好把握。并且,这一时期的翻译目的是引入西方科学技术,而非像明末清初时期的译者因宗教信仰而协助西方传教士译书,由此国人译者的主体性在翻译过程中得到一定提升。如数学家李善兰在与西方译者合作时,系统引进西方数学专著,不仅创译了众多沿用至今的数学术语,也借用国人熟悉的汉字来代替西方学者基于英语提出的数学符号,发挥了自己作为译者的主观能动性与创造性。例如在其译作《代微积拾级注》中的“方程”“几何”等表述以及天地人物、甲乙子丑等数学符号:
例1: The construction of an equation consists in finding a Geometrical figure which may be considered as representing that equation; that is, a figure in which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parts shall be the same as that expressed by the equation.[19]13
作方程图者,谓作几何之图,以显代数式之数。令图中诸叚相连,属之理与式之诸项相应。[20]
例2: Variable quantities are generally represented by the last letters of the alphabet, x, y, z, etc., and any values may be assigned to them which will satisfy the equations into which they enter. Constant quantities are generally represented by the first letters of the alphabet, a, b, c, etc., and this always retain the same values throughout the same investigation.[19]113
变数以天地人物等字代之,常数以甲乙子丑等字代之。[21]
另一方面,在中西合作翻译中虽然我国译者主体性有较大提升,但无论是西方译者还是国人译者在源语文本的选择上都较多受到官办翻译机构的限制。曾国藩在《轮船工竣并陈机器局情形疏》中提到“先后订请英国伟烈亚力,美国傅兰雅、玛高温三名,专择有裨制造之书,详细翻出……此又择地迁厂及添建翻译馆之情形也”[17]116。曾国藩聘请西方译者至江南制造总局翻译制造业相关书籍,在初译书籍呈送曾国藩鉴赏并得到认可后,江南制造总局才设立翻译馆,组织中外译者广译西书。并且官办翻译机构如翻译官组织下的译书大多是为了国家需要,所有书籍须“有裨实用”[4]。由此,译者选择源语文本自主权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译者主体性的发挥。
不同于洋务派办学堂、派留学生、译西书以富国强兵,从而维护清政府的统治,维新派人士倡导通过开民智来兴民权,由此变革清朝的君主专制制度。罗振玉在《译书条议》中写道“方今举行新政,改良教育……则以译书为第一”[2]146。一方面,洋务运动失败后,翻译的重要性得到更多知识分子的认可,并被看作是启发民智、推行新政的重要工具之一。因此,相比于西方自然科学和应用科学书籍,政事之书即哲学社会科学书籍更为维新思想影响下的译者们所欢迎。又由于小说被认为是输入民主思想、启发民智的重要途径,如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提出“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22],西方小说在此期间也被译者们广泛引入。
此外,出版业与印刷业的发展使这一时期涌现出大量自办刊物与出版社,翻译事业由之前的官办机构组织翻译转为译者自由翻译、投稿发表。翻译模式也因为译者的外语能力以及翻译能力的提升,由西方译者与国人译者合作翻译转为中国译者独立翻译,译者主体性从而得到一定提高。由于译者不再囿于翻译机构且能自主从事翻译,他们对于翻译活动的参与则更依赖于其自身的文化意识、价值观念、个人经历与社会身份。所以,虽然此类译者皆以启发民智为翻译目的,但他们的译者主体性却有不同体现,这在源语文本的选择上尤为明显。比如,清政府于甲午战争中落败后向日本派遣大量留学生。一些赴日留学或曾在日本生活过的知识分子受到康有为通过日文转译西学书籍“事一而功万”[2]94的思想或在日本的经历影响,从而选择通过翻译日书来引入西学。如曾经逃亡至日本、习得日语且阅读过大量日语书籍的梁启超在《大同译书局叙例》中提到,他创办的大同译书局引进的书籍将“以东文为主,而辅以西文”[23]。另外,即使同样是主张翻译西方小说的译者,对于引入的小说种类也有所偏好。梁启超发现政治小说与日本及西方政治改革之间的密切联系,希望引入日本的政治小说以启发民智,推动国内的政治改革;而周桂笙则非常重视西方侦探小说及科学小说的翻译;鲁迅也希望能够通过翻译西方的科学小说来“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24]。
另一方面,各异的译者主体性也可以在译者的翻译思想中得到鲜明体现。一些小说译者的翻译思想主要存在于译文的序、跋之中。这些副文本往往包含译者的翻译动机与翻译方法、中西文学笔法的比较以及译者对于晚清与世界关系的思考,[25]这体现出不同译者在目的语社会中的文化参与和文化意识,以及在构建目的语诗学和意识形态时的译者主体性。在林纾译文的序、跋中,他的翻译思想集中于论述翻译的目的与功能,而爱国与救世思想贯穿其中。[2]123以林纾翻译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为例:
例3:犹太人之寓欧,较幕乌为危,顾乃知有家,而不知有国,抱金自殉,至死不知国为何物。此书果令黄种人读之,亦足生其畏惕之心,此又一妙也。[26]2
在《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的序言中,林纾从醒民救国、反抗外族压迫的角度提出原著内容之妙处,希望借助盎格鲁撒克逊民族遭受诺曼人入侵的故事警醒国人。在这一翻译目的的指导下,林纾在译文中增加了较多有关家国情怀的内容。
例4:今亡国之余,凡诸物产悉归法人掌握,唯此区区空气属我辈尔。[26]8
例5:须知亡国之俘,心怀故君,已不胜其悲梗。[26]74
诺曼人征服盎格鲁撒克逊人并非是国家覆灭,而是人种的入侵与融合,可见林纾在译文中添加的“亡国”等相关内容与原文及其故事背景有所出入,但这一改写恰恰体现了林纾为唤起国人爱国意识而在翻译中发挥的主观能动性。
此外,周桂笙在翻译中重视填补国内文学的空白,着手引入西方侦探小说与科学小说。与林纾保守的翻译观不同,周桂笙承认西方小说形式上的优点并以白话翻译西方小说。比如他在自己翻译的侦探小说《毒蛇圈》的卷首,对比中西小说的叙事方法,认为国内小说“往往先将书中主人翁之姓氏、来历叙述一番,然后详其事迹于后……陈陈相因,几于千篇一律”[27]8,而《毒蛇圈》原著开篇虽如“奇峰突兀,从天外飞来”但“细察之,皆有条理”[27]8。由此,虽然周桂笙将法语原著《毒蛇圈》改写为章回体小说,但译文的第一回并没有沿用章回体小说中率先交代人物身份与故事背景的叙事传统,而是选择忠实于原文,直接以大段人物对话作为开始,如:
例6:“爹爹,你的领子怎么穿得全是歪的?”“儿呀,这都是你的不是呢。你知道没有人帮忙,我是穿不好的。”“话虽如此,然而今天晚上,是你自己不要我帮的。你的神气慌慌忙忙,好象我一动手,就要耽搁你的好时候似的。”[27]9
另外,此时大多数小说译者与林纾和周桂笙相仿,对小说的源语文本有所考量并假借小说内容输出自己的观点,但对于读者群体并未有太多关注。而徐念慈的翻译思想则多体现出他对于读者群体的重视。徐念慈在《余之小说观》中分析新小说的受众群体,认为当时购买小说的读者有百分之九十是旧学界的读书人,在《小说林缘起》中亦表明新小说对于读者持有“皆欢迎”的态度。[28]
虽然晚清时期众多留学生如严复、徐念慈、王国维、周树人、周作人等在引入西方文明、启发民智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不可否认的是,清政府最初选派的多批留美幼童在归国后大多只将翻译作为自身开启仕途或维持生计的手段。甲午战争前清政府选派海外留学生具有一定的应付性质,对于所派留学生的挑选有着较大的随意性。[29]而留美幼童在1881 年被撤回后,也没有得到政府的合理安排,因此部分留学生只能通过从事洋务实业翻译来维生。但他们从事这种翻译活动的时间并不长,仅以此积累资本,为日后成为洋务派所需的技术专家或后期操办洋务做铺垫。[30]
另外,晚清时期科举制的废除使大量旧学界文人失去提升社会地位甚至谋生的渠道。虽然清政府采取了一定的安置措施,如提供海外留学机会以及安排到学堂中任职等,但并不能解决所有旧式文人的就业问题。[31]于是,在西学与新式书刊兴起、翻译之风大盛时,旧式文人也顺势而为,通过翻译小说来为自己搏一条出路。但如周桂笙在《海底漫游记》中所说,“最可恨者,一般无意识之八股家,失馆之余,无以谋生,乃亦作此无聊之极思,东剿西袭……不伦不类,令人喷饭”。[32]一些旧式文人并未以严谨的态度对待翻译活动,生产了大量粗制滥造的译本。另有一些并非真正的翻译作品,而是作者通过多种方式假借翻译之名来宣扬自己的思想抑或是追求翻译小说的读者效应和经济利益。吴趼人曾提到自己欲使读者将他的短篇小说《预备立宪》误以为是他翻译而来的作品。
例7:夫立宪国之政体,必视所纳税之多寡而轻重其人。故必每岁能纳若干税于国家者,乃得有选举权。有选举权者,始得投票举议员。又必每岁能纳若干税于国家者,乃得有被选资格。有被选资格者,始得受他人之举为议员。[33]
从例7《预备立宪》中的部分内容可以看出,吴趼人在小说里刻意模仿当时日译汉小说中常见的“之”字用法,依照日语语法,以“之”字连接主词和修饰语,[34]使小说充满“翻译之痕迹”,并讲述带有西方色彩的故事。由此便可将其小说伪装为译作来吸引读者阅读并传达自己对立宪运动的思考。
此外,经冯自由、于必昌等人考证,《自由结婚》是张肇桐创作的一部伪翻译小说。[35]作者并未像吴趼人一样,在小说中模仿西语的语言特征,而是在序言上下了颇多功夫。如例8 和例9 所示,张肇桐以“自由花”为译者名,在弁言中详细交代了原著的相关信息以及译者使用的翻译方法,将这一作品伪造成一本译自英文的政治小说。
例8:此书原名Free Marriage,犹太老人Vancouver 先生所著。余往岁初识先生于瑞西。先生自号亡国遗民,常悒郁不乐。[36]
例9:此书系英文,而人地名半属犹太原音原义。若按字直译,殊觉繁冗,故往往随意删减,使就简短,以便记忆。[36]
译者“自由花”在弁言中提到原著作者对该译本的看法,“倘一得之愚,赖君以传,使天下后世,知亡国之民,犹有救世之志,则老夫虽死亦无憾矣。”[36]可见,张肇桐亦希望能假借翻译之名传播爱国救世思想。以上两例伪翻译作品虽然都体现出吴趼人和张肇桐在作品的内容、语言风格与副文本方面发挥的主观能动性,但这仅是披着翻译外衣的创作,并不能体现出其作为译者的主体性。
在晚清时期,不同译者都身处于国家危亡、社会动荡的时代背景中,又拥有各异的社会身份与价值观念,因而使此时的译者主体性既具有时代的共性又具有不同群体或个人的个性。对于共性而言,晚清时期的翻译活动体现出译以致用的特点,从而使这一时代的翻译颇具鲜明的工具性特点。而对于个性而言,依照译者“译以致何用”这一标准可以将翻译活动分为三种,各种翻译活动体现出的译者主体性也各有不同。在“译以自强制敌”的翻译活动中,译者主要翻译西方的科技著作。由于国人译者多为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所以相较于明末清初以西方传教士主导的科技翻译,国人译者的主体性在与西人译者的合作之中有所提升。但由于此时的翻译活动多由官办机构组织,所以译者的主观能动性在源语文本选择等方面受到一定限制。在“译以启发民智”的翻译活动中,由于翻译活动从官办转为民办,以及翻译模式由洋人与国人译者合作转为国人译者独立翻译,此时的译者主体性较“译以自强制敌”翻译活动中的译者主体性有很大提升。此类翻译活动中的译者对于源语文本选择以及翻译方法的使用更多地受到自身经历、文化意识以及社会地位的影响,译者主体性从而体现出鲜明的差异性。在“译以满足个人利益”的翻译活动中,译者或是将翻译事业作为过渡手段为后续发展铺路,或是将翻译视为赚钱谋生的工具,抑或是借翻译之名行创作之实以宣传个人主张,此类翻译活动便无从谈及译者主体性的发挥了。
由此可见,“译以致用”虽然传递了“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翻译”的意义,但却不能将此默认为是译者主体性发挥的标志与信号。此外,“译者的地位”这一概念也与翻译的工具性相仿,看似与译者主体性有着紧密的正向关联,但译者主体性的提升并不等同于译者地位的提高。以林纾为例,虽然林纾的源语文本选择和翻译思想都可以体现出他在翻译活动中较大的主观能动性,但他自身并不承认翻译是一种正经的事业。如钱钟书在《林纾的翻译》中所说,“林纾不乐意人家称他为‘译才’……一般人的成见以为翻译家是说不上文雅的”[37]。可以看出在这一时期中,人们普遍认为译者的地位是低下的。所以在译者主体性研究中,研究者应该更辩证地对待译者主体性与翻译的工具性,以及译者主体性与译者地位的关系,将两种关系放置在具体的时代背景中进行探讨,从而得出更严谨的研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