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叶亭四迷:明治文学自我意识建构的先驱者
——以《平凡》为中心

2021-11-29 03:45:17陈秀敏任楚尧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平凡文学

陈秀敏 任楚尧

(1.鞍山师范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2.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一、执着自我,于艰辛苦涩中追求生

日本元治元年(1864)2月28日,日本近代文学的先驱者、写实主义文学理论提倡者与实践者二叶亭四迷出生于江户(今东京)市谷合羽坂尾州藩公馆。四周岁那年,迎来了日本政治大革命——明治维新,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二叶亭后来在《酒余茶间》中回顾,自己模模糊糊记得五六岁时维新运动的景状,有的事情历历在目,如自家就住满了士兵。二叶亭说,龆龀时代接触如此动乱的现实,是自己后来关心国家大事与政治问题的发端。很小的时候,二叶亭开始进汉塾学文化,并接受武士化的教育。他在《我半生的忏悔》中回忆,自己因为这一段汉文的学习,受到了儒学的深厚影响。事实证明,儒学影响深远,支配了二叶亭的一生。

明治十一年(1878),14周岁的二叶亭进京,欲报考陆军士官学校,因高度近视,三次报考均以失败告终。明治十四年(1881),二叶亭转换理念,报考外国语学校俄语科。此举有两个原因,其一,学俄语、中国语、韩国语,可享受官费待遇,住免费宿舍,一切费用全部由国家负担;其二,自己将来的事业在日俄两国之间,既然当不上军人,便从另一个领域竭力报效国家。上学期间,由于二叶亭聪明过人,成绩优异,因而深得老师的赞赏。也是在这期间,二叶亭接触到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俄国19世纪优秀作家的作品。特别是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给二叶亭留下了异常鲜明的印象。以民众的自由与农奴的解放等作为自由平等的标志,如此新思想引起二叶亭由衷的强烈共鸣。文学知识改变了二叶亭的人生观。

促使自幼具有文学气质的二叶亭走上文学之路的直接原因是外国语学校“废校事件”。明治十八年﹙1885﹚九月,外国语学校被废止,俄语专业并入东京商业学校﹙今一桥大学前身﹚,这件事对学生们的刺激甚烈。因为外国语学校的学生系武士子弟,商业学校的学生多系商人子弟,按“士农工商”这一江户时代封建社会的阶级观念和身份制度,“士”﹙武士﹚的地位最高,而“商”的地位最低。明治维新初期,日本文化的传统意识依然浓烈,带有士族气质的武士子弟蔑视商业学校和商业子弟,如今,者政府将外国语学校并入商业学校,令前深感有不可名状的“掉价感”。这是一种屈辱,于是,血气方刚的二叶亭打定主意,不计后果,拒绝新任校长矢野二郎晓之以理的苦心劝阻,于明治十九年(1886)一月十九日正式退学[1]。

二叶亭这一缺乏冷静与理智的决断打乱了他的人生计划,其后他人生之路上的许多挫折皆根源于此。他原来的人生之梦是当一名外交官,在国际舞台上为国家效力,但当时的官僚制度十分重视硬件,强调学历,一纸文凭十分重要。尽管如此,二叶亭仍一意孤行,不听劝说莽撞退学。没有毕业文凭的他根本无法叩开进入官场的大门。许多愚粝平庸的同学毕业后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而才子二叶亭却因一步失误导致仕途步履维艰。在二叶亭的父亲任会计科长期间,家庭经济条件相当优越。然而就在二叶亭退学的前一年,即明治十八年(1885),他的父亲被免职了,每月只领11日元退休金,家道一落千丈,骤然贫寒起来。父母本指望独生子能一心一意读书,顺利毕业,谋一份稳定职业,能养家糊口。孰料二叶亭自作主张,不计后果退学,使双亲的殷切指望化为泡影。直面严峻现实,二叶亭必须采用其他手段谋取糊口之资。

就在此时,坪内逍遥发表了小说《当代书生气质》和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富有里程碑意义的文学理论专著《小说神髓》,骤然走红文坛,声名鹊起。《小说神髓》力反传统,定小说为艺术,强调文学应确立独自价值体系,拥有独自领土,树立自尊,不从属政治与伦理道德,不左顾右盼为人作嫁,不低三下四充当其他领域吹鼓手。因此,《小说神髓》可谓文学尊严与文学自立的“宣言书”[2]。《小说神髓》引起二叶亭的异常关注,受坪内逍遥启发,他准备走文学路,靠文学吃饭。

明治十九年(1886)1月25日,二叶亭登门拜访坪内逍遥,请教文学领域诸多问题,并由此结成师生关系。在坪内逍遥提携下,二叶亭写出了见解独到价值极高的文学论《小说总论》,连载于早稻田大学的《中央学术杂志》明治十九年的4月号与6月号。继之,急于谋取稻粱的二叶亭苦心孤诣,创作了日本近代文学先驱之作、写实主义长篇小说《浮云》。此作出版,如晴空霹雳,反响强烈。由于此作以与坪内逍遥合著的名义出版,二叶亭所得稿费,为数戋戋,难以养家糊口。为金钱所困的二叶亭开始对文学事业感到绝望,遂起笔名“二叶亭四迷”。关于这一笔名,刘立善教授在博士论文《日本文学的伦理意识——论近代作家爱的觉醒》中有如下解释:

二叶亭四迷这一笔名的出典,他本人在《我半生的忏悔》中做过解释,当时自己为文须为稻粱谋,而且对《浮云》的艺术效果并不满意,他怀疑自己的文学才能,失去自信,苦闷至极,自嘲地喊出:“kutabattesimae!”意即“你死去算了!”谐音则成了“二叶亭四迷”。随之便成了他永远的笔名。此外一种说法是,二叶亭要投身文学事业,其父大怒,骂道:“你要是干那种二流子行当,你死去算了!”笔名由来于此(坪内逍遥:《二叶亭余谈》)。还有,按关良一先生的观点,他在《浮云》解说﹙旺文社文库1969年5月版,第256页﹚中认为,“二叶亭四迷”还含有“幼稚的怀疑家”﹙young skeptic﹚之意,“二叶”暗示幼稚,“四迷”暗示心境迷茫,四分五裂。[3]

此后,这极富特色的笔名广泛流传,人们往往忘记了他的本名——长谷川辰之助。《浮云》创作未结束,二叶亭便审时度势,决定罢笔,告别文学,另谋职业。经人介绍,明治二十二年(1889)夏季,他就职官报局,担任翻译官,从事英文或俄文的翻译工作,月薪30日元,一家三口撙节开支,可以生活下去。有了固定工资的二叶亭心安神定,有闲心开始博览群书。他批阅欧洲的哲学与心理学名著,对达尔文和斯宾塞的进化论甚感兴趣。同时,他还积极深入底层社会。二叶亭认为,人具有的善良天性在绫罗绸缎包装的上流人身上是看不到的,唯有在生活于下层社会、垢面褴褛的穷人身上,才会发现名副其实的人道精神。如此思想与他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密切相关。因之,二叶亭同情醉鬼与堕落汉,与懂英文的文雅小姐或毕业于女子学校、有教养的少妇相比,他更喜欢浑身脏兮兮的穷人家姑娘。二叶亭认为,醉鬼与堕落者,纯是受社会压迫的悲惨结果,他们的内心真实境界,甚至可以与叔本华、尼采等名人相媲美。这一时期,二叶亭的理论是,倘若将人的学问技艺等外装剥掉,露出一丝不挂的裸体,那么,穷人的人格会超过上流社会富豪的人格。是故,他将流浪汉当作绅士看待,视枇杷门巷的烟花女子为态度雍容的贵妇人。

他的婚姻就是按照如此新观点实践的。然而,这一新观点却被他自己失败的婚姻这一铁的事实无情地击得粉碎。此间,二叶亭结识了性格外向、大大咧咧且没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福井常。他按照上述的一己理论,认为此女子浑朴纯真可爱,富有生命力,二人开始恋爱。不言而喻,父母坚决反对这桩婚事,但二叶亭完全置双亲意见于不顾,婚后另立门庭,明治二十六年(1893)与次年,长子长女相继出生。婚后二叶亭发现福井常露出了庸俗无聊的真面目。因她极其缺乏教养,粗蛮俗伧,夫妻间毫无共同语言,与婆婆间纠纷不断,还水性杨花有外遇。家中氛祲笼罩,二叶亭心空无晴日。惨烈的现实逼迫二叶亭深省:过去认为穷人家出身的福井常是个天真烂漫蕙心兰质的纯朴好女子,纯属自己单纯无知,如此混女人,竟然被自己过度理想化了,最后的结果是二人分道扬镳。这次婚姻的惨败令二叶亭深受教训,他感到自己过去力说的所谓“穷人高尚论”实在荒谬,清醒地认识到,之所以自己过度异常留恋下层社会,赞美一切穷人,完全是受了俄国小说的误导,其实,并非凡是穷人皆高尚,有些下层社会的人往往既缺物质,又缺精神。

此时,爱人才如命的坪内逍遥苦口婆心劝说二叶亭重返文坛施展才华。他为了打破离婚的苦境与经济上的拮据,重新执笔,严肃认真地翻译了屠格涅夫的一些代表作,尽管反响颇佳,绝不亚于当年《浮云》问世的效果,但他仍拒绝回归文坛。受单位更换领导影响,明治三十年(1897)12月二叶亭辞职。而后,他担任过陆军大学俄语科教授、海军省编修书记、东京外国语学校俄语科主任教授等职务,尽管这一时期他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均比较充裕,但浸透到他骨子里的那种国权主义思想与民族主义思想不容许他悠悠自适安于现状。面对日俄关系日趋紧张的态势,二叶亭担忧沙俄南侵威胁日本权益。他急欲发挥自己深晓俄文这一技之长,尽可能多地了解和研究沙俄的领土扩张动向,以此报效国家。同时,二叶亭还准备在俄国和中国满洲寻找机会“下海”经商,在大陆实现自己当实业家的理想[4]。

事实证明,二叶亭缺乏自知之明,他根本不是一块经商的材料,在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哈尔滨进入商界后,结果大失所望,败兴而归。日俄战争爆发后,懂俄语的人很吃香,二叶亭应聘任《大阪朝日新闻》驻东京特派员,当日俄关系时事评论员,月薪100日元,当时属于高薪。“科学是忙出来的,文学是闲出来的”,经济环境的宽松带来了精神环境的闲适,二叶亭重操旧业,创作出第二部长篇代表作《面影》。随后,他以《朝日新闻》为平台,发表作品,继之创作出第三部代表作《平凡》。此作竣事后,二叶亭再度告别文坛。他研究世界语,心缨于俄罗斯政治,渴盼去俄罗斯发展自我。

明治四十一年(1908)春天,在俄国文人兼记者丹谦科邀请下,成为朝日新闻社派驻俄国记者的二叶亭经过一个多月的旅途,于7月15日抵达俄罗斯首都圣彼得堡。八九月,二叶亭因白夜现象,患上失眠症,进而转化为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万般无奈,他只好靠喝葡萄酒与伏特加来催眠,因体质衰弱,无法执笔写报道,四五次跌倒在大街上。日本大使馆十分担心二叶亭的身体,苦劝他归国疗养。为了保养身体,他戒掉了从8岁开始长达37年的吸烟癖习。同年底,二叶亭的健康状况有所好转,可以写文章了。然而,好景不长,雪上加霜,明治四十二年(1909)2月20日,二叶亭被确诊患上当时的绝症——肺结核,无法继续留在俄罗斯工作,只有归国。归国途中,即明治四十二年5月10日17点15分,日本近代文明黎明期的先驱者二叶亭在行进于孟加拉湾的船上凄然赍志而殁,终年45周岁。6月2日11点,在染井信照庵举行葬礼,安葬于染井墓地,二叶亭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我修炼了一门秘术,叫“满瞳”,就是可以把瞳孔放大,一只蚂蚁在我眼里,也有拳头大,再放大,蚂蚁就有西瓜大、磨盘大。

二叶亭曲折的一生映射出日本近代文学先驱者的人生艰辛。明治时期是日本由封建社会步入近代社会的开端,更是国家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两方面获得急速发展的时期,但明治维新的近代化是“外发”的,是迫于外部力量发起的政治运动,是依靠政府权力自上而下推进的结果,因此,明治文化被夹在双重社会结构中:一重是以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为理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另一重是带绝对主义性质的封建天皇制社会,因而平民主义与国粹主义形成两股思想态势。对此,在人的封建意识向民主意识过渡的特殊历史转型阶段,诸如二叶亭四迷这样的青年们感到困惑,必然在文学作品之中鲜明地反映个人(自我)与外界之间的种种纠葛。以自我意识为基调的日本近代文学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冲出冰冻期而谋求成长的。

二、建构自我,于迷惘、挫折中诠释爱

二叶亭一生创作了三部小说。二叶亭一家的生计是不如意的,二叶亭认为文学是尊贵的,故此不轻易创作,不轻易译文。偶一为之,他便作为虔诚的文学使徒,竭尽全力不辞劳苦[5]。被誉为“日本近代写实主义文学的开山之作”的 《浮云》写的是一个正直的青年内海文三被录用为政府的下级官吏,只希望和自己相爱的堂妹阿势结婚,把在家乡过着孤苦生活的老母亲接来同住,共享天伦之乐,但他不谙世俗,也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去迎合上司的需求,终于被政府机构革职。小说通过文三的恋人阿势、势利眼的婶母阿政、善于阿谀奉承的圆滑青年本田升等人物的言行举止突显了人间的世态炎凉。《浮云》问世,鲜明标志了日本近代文学革新的时代意识,因而立时在文坛上引起了极大反响。文艺评论家石桥忍月就发表过这样富有代表性的评价:

我向《浮云》的著者表示不胜感谢的地方,在于著者不阿世俗,无视来自江湖上的非难的大无畏精神;在于不粉饰现今的人情风俗;在于精彩地写出了人物的性格与思想;在于记述了不完全的主人公实践的不完全的行为;要而言之,在于著者通晓小说的真髓。[6]

《浮云》揭示了新旧思想的激烈对立,批判官场上官尊民卑的封建意识。其文学史意义就在于通过严肃的人生观照,写实性地表现明治维新后夹生的“文明开化”现状以及在这种文化现状下精神彷徨的日本知识分子形象。《浮云》在行文上采取“言文一致”语言形式,确立了西欧式的写实风格,塑造了动荡时代心中充满怀疑、懊恼的知识分子形象,对近代日本社会与文明提出尖锐的批评。

明治三十九年(1906),二叶亭的第二部小说《面影》于10月10日至12月31日连载于《东京朝日新闻》。“在这部日本近代文坛上久放异彩的长篇小说中,二叶亭依据东西方文化撞击中的伦理文化观,针对金钱与人性的关联、恋爱中‘义理’(义务)和‘人情’(真情)的冲突、忠于理想的知识分子在现实中的挫折,做了极为冷峻的发掘。”[7]《面影》的中心人物小野哲也与实业家叶村形成鲜明对照,其结果证明,小野哲也与《浮云》中的内海文三一样,均系明治时代的“多余人”。明治维新后,西方个人主义思想源源流入日本。日本近代文学的觉醒,简洁说来,就是个人意识的觉醒及其确立。这种精神倾向,在对时代的动态颇为敏感的明治知识分子身上反映得尤其鲜明。《面影》中的小野哲也形象与描写日俄战争后日本青年形象的《青春》[8]、正宗白鸟的《去何方》、夏目漱石的《其后》在神髓上存在共同性。

二叶亭的第三部代表作《平凡》连载于明治四十年(1907)3月10日至12月31日《东京朝日新闻》上,结构上采取第一人称“我”回想、告白与间或加入插曲的形式。此作可分为四个部分:第一,祖母与父母;第二,一只叫作“小花”的狗的故事;第三,对雪江的单相思;第四,与阿丝的恋爱。

第一部分描写髫年时代的“我”享受着来自祖母与父母的爱。“我”的祖母很早就沦为未亡人,她十分要强,能说能干。父亲温厚老实,祖母在古屋(“我”的姓)家执掌实权。祖母是一位“可怕的人”,“她的性格和她的眼神一样,好胜、锐敏、机警,口才也好,手也巧,一句话,是一个比男人还要强的人……”[9]对母亲与仆人要求甚严格,母亲与仆人时常被折磨得清泪潸潸。祖母溺爱的人,唯有“我”。祖母与“我”的父亲时常激烈争论,有时盛怒后竟连续三天一言不发,或者外出串亲戚,久住不归。尽管全家对祖母有意见,“我”却异常喜欢祖母。“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无价值的平凡人,迄今接触过许多人,但最爱“我”的唯有祖母与父母。伟人称这种爱是动物之爱,但对平凡的我而言,这是很难得的珍贵感情。

第三部分是“我”的单相思告白。为专攻法学专业,“我”来到首善之区。住在父亲的熟人小狐三平家,此家还住着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子,比“我”小两岁,名曰雪江,皮肤白皙,前额稍凸,凝聚聪慧,圆鼻可爱。于是,“我”暗恋上了她。午后总是“我”去学校时,雪江回来,很难相遇。雪江一回家就练习弹古琴,“我”放学早时,便绕道去看她弹琴。黄昏打扫油灯灰尘是仆人的事,将灯送到每个房间,则是“我”的事。这时“我”就能进入雪江房间,此乃“我”的一大乐趣。后来,雪江定了亲,“我”怅然若失,饱尝了单相思的苦果。

第四部分写的是“我”与阿丝的恋爱。“我”失恋之后,像白桦派魁元武者小路实笃一样,兴趣转向文学。读“人情本”,读狄更斯、萨克雷、左拉、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作品。中了文学之毒的人,必想染指文学,“我”即一个很好的实例。“我”以雪江为主人公,写短篇小说,叠加虚构。这篇作品得到名家提携,发表在杂志上。“我”洋洋得意,走火入魔写小说之际,因滞纳学费,被开除了。“我”则认为,今后干脆当小说家,与其当政治家将一生献给物质文明,不如当小说家将一生献给精神文明,显得更高尚。

后来,“我”终于成为作家。“我”为了当文豪,必须学好人生这门课,特别是男女之情。“我”栖居小石川的一家高级公寓的时候,在宿舍账房处看见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是老板娘的侄女,名叫阿丝。她的发型是银杏卷,身穿一件黑色带小花的绉绸外褂,身材苗条,是个多愁善感的美女。一次,她端着午餐送进了“我”的房间,我瞥视一眼,为之倾倒。而后,每当宿舍里大忙之际,阿丝就帮忙往房间里端饭菜。在“我”看来,阿丝是艺术家,这个不俗的女子把“我”的心湖撩惑得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某日夤夜,阿丝来到“我”的房间。然后,有如下描写:

她凑到我的跟前说:“真是谢谢您了,”她一边在我的身边坐下,一边说:“戏真好啊!”然后就和我脸对脸地笑了。

今天是洗澡的日子,看样子她好像回来以后洗了澡,薄薄地搽上了一层粉。在一件睡衣一类的夹衣上,套着白地的浴衣,腰上扎着细带,上面披着平常穿的外褂,这种浴后的云鬓蓬松的艳丽打扮,对她来说,更显得相称。[10]

在白桦派枭将志贺直哉的小说《混浊的头脑》(1911年4月号《白桦》)中也有类似场面的描写,与此相近。女主人公阿夏与津田相恋,首次发生肉体接触,也是在沐浴化妆之后。“阿夏十八岁出阁,七年后夫亡,未生子女。阿夏常对别人说亡夫生前是个没有自信、缺乏阳刚之气的‘窝囊废’。某夜十时许,独守空闺身心烦闷的‘过来人’阿夏,眼含秋水,满面春风,进入津田的二楼书斋。她眉目传情,激情满怀,满口甜言提出要听津田绘声绘色地朗读正在创作中的小说《关子和真造》。关于当时津田眼中的阿夏形象,志贺这样描写:‘阿夏刚出浴,红润的脸颊化了淡妆,我看到了平时未看到的美丽’(第三节)。人见了美的异性,总会自然地怀有一种愉快的感觉,视觉里含有光的刺激,因而视觉与‘性择’便发生了关联。此外,阿夏适当的淡妆挥发的气味,对于津田的整个神经系统也产生了刺激,令他增加了性冲动的活力。……在‘东边乌云西边明,又像落雨又像晴’的气氛中,情饥肤渴的二人,春潮涌动如水面急剧升涨的堰塞湖,堤坝拦截不住,终于顺遂偶发的冲动,偭规越矩,癫狂地发生了激情的性接触。”[11]

《平凡》中的阿丝来到“我”的房间后,“就在这千金一刻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住在这里怎么样?’于是阿丝也开玩笑似的说:‘也是,家离得很远,要不就住在这里吧!’这样已经心领神会,我就猛地握住她的手一拉,阿丝也就顺着我的劲儿,靠在我盖的被子上……‘我把灯给您吹了吧’,她正说着,就听见呼的一声把灯吹灭了。这时候我就觉得好像有一样东西压在我的脸上了,一股温暖的气息,轻轻地触着我的脸颊,我的耳边听到了‘您真气人’的窃窃笑语声,同时我那伸在被子外边的胳膊,被抓得甚至发痛。这时候,我已经神魂颠倒,六神无主,也忘却了什么叫人类的道德”[12]。就这样,一对恋人终于挣脱褊狭伦理的羁勒,但其后,因故,有情人终未能成眷属。

《平凡》在某种程度上带有自叙传色彩,内容来源于个人的体验。譬如,二叶亭在《浮云》告一段落之后,过着放浪的生活,他捡来一条狗养着,突然狗又丢了,二叶亭便推测被人打死了。主人公热爱文学,这一点与二叶亭重合。《平凡》之所以采取第一人称的告白形式,有人认为,这是受了两个月前田山花袋发表的自然主义“自我告白文学”代表作《棉被》的影响。应当指出,《平凡》没有简单模仿《棉被》,毋宁说是以此作批判《棉被》。二叶亭的本意是,想将此作写成托尔斯泰的《克莱采奏鸣曲》那样风格的作品。

《平凡》写出了文学家的三种态度:其一,对人生的态度;其二,对文学的态度;其三,对学问与修养的态度。《平凡》着重突出了爱的价值。文中镶嵌这样的警句:“爱能将一切融为一体”,“住于爱中,人生有意义也;离开爱,人生无意义也”。这是《平凡》的主题。作品表达了“我”对祖母和父母的爱,对动物小花的爱,对雪江的单相思,与阿丝的恋爱。祖母与父母对“我”爱得深挚;“我”以纯粹的心情爱小花,只求精神回报,不求物质回报;“我”对两个女子的爱,也很人性化,丰富了“我”的人生内涵。

爱比一切都重要,离开爱,人生毫无意义,这是二叶亭人生的根本态度,也是打开二叶亭文学特质之门的钥匙。二叶亭憧憬当实业家,到底没能将理想化作现实,原因在于爱。实业界追求的是赤裸裸的物质功利,万事价值皆以物质为尺度,换算成物质,再衡量其价值,实业界与爱和“人情”无关。商人重利,实业界若受爱和“人情”支配,必败无疑。与此相反,心中若崇“爱”为至上,这样的心是人道主义与艺术的源泉。之所以无论二叶亭的作品如何尖刻地批判现实,它对人类未来的梦想毕竟没有破碎。不言而喻,就是因为他心中有爱,才是其作品吸引受众的缘由所在。《平凡》的结尾处这样写道:

细想起来,那是如梦的人生。我本来是个重实感的人,如果不始终用这种实感来苛责自己,就要变成空虚的人。同时我这个人如果不用实感来试验,就连自己的性质也弄不清。尽管这样,我还很早就插足于文学,始终沉溺在空想之中,所以人也堕落、散漫起来,没能成为一个老老实实的人。现在稍微能变得老实一些,我认为那完全是在父亲死的时候我所体验到的沉痛的实感的好处。也就是说,那是死去的父亲所给予我的。[13]

二叶亭认为,归根结底,文学令自己走错了道路。否定文学,是他对文学的态度。这是因为他历经冥思苦索,最终觉得自己没有文学天赋,不应该滥竽充数。“二叶亭厌嫌文学,正是因为他尊重文学。造成二叶亭寡作的又一原因,来自他的名人气质的洁癖。二叶亭一家的生计是不如意的,他认为文学是尊贵的,故此不轻易创作,不轻易译文。偶一为之,他便作为虔诚的文学使徒,竭尽全力不辞劳苦。……二叶亭自省:‘要果断地放弃文学。文学需要以更加有余裕的心境才能创作。文学需要反复推敲更加洗练,文学必须更加远离“谋稻粱”这一难题,才能创作’。”[5]二叶亭的作品“是艺术良心中淌出的纯晶,心中无,不硬挤。所以《面影》和《平凡》问世之后,二叶亭察觉到心中的创作冲动已经释放殆尽,自行撤出了文学界”[14]。

二叶亭在《<平凡>物语》中谦虚地认为《平凡》是“失败之作”,纵然真的如此,此作也是日本珍稀的思想小说,这是其价值之一。《平凡》写得富于幽默性,这是第二个价值。

勤于思索的二叶亭的一生,在现实生活中,蹉跌连着蹉跌,生涯充满了波澜与苦难。受儒学影响,二叶亭追求真理,文以载道,力求创作经世济民的文学。他渴望从政,憧憬当外交官,为国尽力。令他感到遗憾的是,心想事终未成。他的苦恼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明治时代觉醒了的知识分子共同的苦恼。二叶亭的一系列作品,代表着明治作家对个性自由的渴望,他们以全部的热情去建立一种尊重个性和确立自我的文学,发出了个性解放的呼声。明治维新后岛国长期被封建枷锁禁锢的人,从这些作家的作品中看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从而认识到了自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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